第七章 石頭不會流血

第七章 石頭不會流血

??耗子一病一年多。在他生病的這段時間裏,我們都沒再關心過小人蔘的事。偶有幾次去王嬸家裏,也再沒見着他家那隻曾經用來浸泡小人蔘的玻璃缸子。

華奶奶也依然沒有出現。住院部半山處那團幽藍的光偶爾還會閃動,但我已經不關心了。

這一連串的事情,正隨耗子的生病的事被一點點淡化。即使偶爾出神的時候,我也盡量不去想,也不敢再去想。

一年半后,我都快上高三了,耗子的病情出現好轉,竟然還漸漸恢復了以往的記憶和智識。他的父母和我們這些老鄰居都很為他高興,醫院裏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還主動提出為他補習功課。結果我正式跨入高三的門檻時,他竟然也順利的通過考試,開始從高一重新讀起來。

我心裏那塊以為這一輩子都解不開的鬱結,總算是漸漸解了開來。可惜那年,我爸爸單位分到一套更寬敞點的房子,我們全家搬了過去,從此跟耗子也就來往得少了。加上高三實在忙得焦頭爛額,我也就無暇再去看望他。

高中畢業以後,我去省城上學。在學校里聽說醫院裏那棟小土樓拆了,住院部旁邊又另外蓋了兩棟好點的家屬樓,耗子家和王權貴也搬走了。不過兩家各在一棟樓上,離得很遠,偶爾見面,大人之間還是互不理睬。倒是耗子見到王嬸,還是會很親熱的打聲招呼,而見到王權貴卻視若無睹,冷冰冰的哼也不哼一聲就走開了。

大二那年,我又聽到了一些關於耗子家的事。這些事再次將我推入冰窟,好長時間喘不過氣來。

起先是一個暑假的夜晚,耗子的爸爸在看電視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就摔倒在地板上,從此再沒起來。據說當時耗子和她媽媽都在。馮媽媽在洗澡,耗子在書房裏寫作業,兩人聽到噗通一聲,先後趕了出來,馮爸爸已經人事不省,沒能再救過來。

後來有人說,當時他們聽到馮媽媽哭喊叫「救人」,他們趕進去見到耗子爸爸的時候,感覺他臉上表情非常古怪,像是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然後被活活嚇成那樣的。

緊接着是幾個月以後,耗子的媽媽莫名其妙的跳樓了。當時耗子在學校晚自修,有人通知了他班主任。班主任沒敢直接告訴他,而是借故將他留下寫作業,然後在班主任家裏住了一夜。過了幾天,幾個老師才慢慢將事情講給了他。

聽到這些事情以後,我發了瘋的試圖聯繫耗子。那時他的家裏已經裝了電話,可我每次打過去,都沒人接。再後來就乾脆打不通了。

我於是又往他學校寫信,可每封信發出去,都是石沉大海,一點音訊也沒有。

放假以後,我回到家裏扔下包,第一件事就是往學校跑。我迫不及待的想見到耗子,我想知道他的近況。

可是當我站在校門口,看着耗子手裏抱了幾本書,神情木然的從我面前走過時,我卻又壓抑到紅了眼睛,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來。

我默默跟在他身後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他快走進醫院大門時,我才叫住了他。他聽到我的聲音,似乎是站着愣了半天,才轉過身來看了我一眼,也並沒有顯出特別驚訝的神色,只是漠然的說了一句:「是你啊。」

我點點頭,盡量控制住自己得情緒,平靜的說道:「一起吃個飯吧。」

耗子搖搖頭,「不了,晚上還有自習。」

「今天是周六。」

「哦……那我要在家看書。」

「那我上你家吃飯。」

「我吃泡麵。」

「我跟你吃泡麵。」

「我……」

「耗子!」我眼睛直視着他。

他沉默了一會,轉身拐進醫院大門,自顧自往家走去。

我跟在他後來到了他家裏。這是一棟五層的樓房,他家住四樓,面對着住院部後面的大山,顯得特別安靜。自從他搬家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來做客。只是沒想到,偌大一個三居室,竟然顯得如此空闊冷清。

耗子沒有說謊,他廚房裏除了泡麵,還是泡麵。我看着有些生氣,在他正準備把燒好的開水往泡麵里沖的時候,我終於按捺不住,一把將泡麵打翻在地,然後出門去醫院外面的飯館里點了幾個小菜,並帶了幾瓶啤酒回來。

那個周六的晚上,我們都喝得爛醉如泥。我們什麼都沒聊,也確實沒什麼可聊的。耗子起先只是吃飯不喝酒,而我只是喝酒不吃飯,他看不下去了過來勸酒,結果自己奪了我手裏的啤酒瓶子一氣往肚子裏猛灌。

我看着他被酒水整個淹沒之後,終於顯出有那麼一點痛快的樣子時,憋悶已久的內心忽然直想大聲吼叫。可是半天吼叫不出,只好另開了一瓶酒,也朝着肚子裏猛灌。

喝完酒後,我們噼里啪啦摔碎了好幾支瓶子,然後肆無忌憚的吵鬧到深夜。可是自始至終,整棟樓里都非常安靜,沒有人來敲門,也沒人在樓上樓下叫罵。我想他們一定也對耗子心懷同情,正巴不得他能這樣痛痛快快的發泄一次,至少這樣不會憋壞。而我雖然徹夜不歸,卻也沒再被父母揭皮,並非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成人,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我是去找了耗子。

那天以後,耗子開始接我電話,雖然考慮到他已經高三,我盡量不打擾,不過還是時不時的提醒他別再吃泡麵,那不符合「耗子」的作風。

可是嘴裏雖然不說,我心裏卻始終有個疑惑。我不明白,為何耗子在偷取小人蔘之後的那個夜晚,自家會連連發生了這許多不幸?難道這些事情之間,竟有什麼可怕的聯繫?

我大三那年,耗子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學習採礦。

他選的這個專業令我非常吃驚。此前他是比我堅定的要子承母業學醫的,可是為何那麼好的成績,卻捨棄一直堅持的理想不去實現,而是選了這麼一個在我看來異常冷門的專業。

可我問他的時候,他卻只是很平靜的說:「石頭挺好的啊,至少……至少不會流血。」

雖然同在一個城市讀書,但兩個學校離得並不近,不過至少還是可以偶爾見見面了。只不過,我們的關係始終還是隔了一層。他整個人還是處於非常自閉的狀態,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神情。

他這樣的狀態,我自然是很理解的,可我不希望他一直蜷縮在那些陰影里折磨自己。我希望從前那個快樂到沒心沒肺的耗子,可以再次回到我們生活里來。只是,他的心結畢竟結得太重,無論我想盡多少辦法,他依然只是低頭玩他手裏的石頭,彷彿外面的世界,與同全然無關。

有一年暑假,我到他家裏,發現他整個房間竟然從客廳到書房到卧室,全都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石頭。

那一刻,我心裏也冷如磐石。我心裏很明白,一個人對某種事物痴迷到這種個地步,一般不會是真的瘋狂愛上了這種東西,而多半是在瘋狂的想用這種東西來逃避另外一些事情而已。

比如他這樣用石頭堆滿整個房間,顯然只是想用石頭擠走這個空蕩蕩的房間留給他的那些最殘酷可怕的記憶。沒錯,他不過想用石頭埋葬自己,埋葬所有的過往,甚至埋葬掉自己活着的真實感覺。

我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終於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將他桌上的石頭噼里啪啦全掃落在地上。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低頭去撿石頭。我一把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他掙脫我手臂,喝道:「你做什麼?」

我反問道:「我還想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的事你不用管!」他一面吼著,一面將我往門外推。

那一瞬間,我心裏忽然有了某種衝動,終於再忍不住,沖着他大聲吼道:「你跟我說,那小人蔘是不是還在你手裏?」

他手一顫,臉孔扭曲了一下,不過還是恢復了先前的木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快走吧。」

我一把將他推開,「你不用遮遮掩掩的。我知道那小人蔘還在你手裏,所以……所以才發生了這麼多事,對不對?」其實話剛出口,我已經後悔了,可我知道若非如此,他永遠都不會正視這些事情。

果然,他抬起頭來惡狠狠的盯着我,「你說什麼?!」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種久違的清醒目光,心裏有些高興,卻也有些心酸。我強迫自己繼續殘忍下去,於是喘息著說道:「我說什麼?我說你中邪了!」

他「啪」一聲,將手裏的石頭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後指著門對我狂吼道:「你給我出去!」

我逐漸冷靜下來,看到他逐漸恢復了血性,彷彿也就看到了他離真正清醒過來不再逃避前進了一步。我感到很欣慰,於是假裝心平氣和的說道:「我不出去!今天不把事情講明,我怎麼都不會走出這道門的。」

他冷冰冰盯着我,我也冷冰冰盯着他,我們互不相讓。過了好一陣,他妥協了,一扭頭進了書房,將門摔上。

我跟着他推門走進去,站在他書桌前逼問道:「那小人蔘在哪?你最好把他拿出來!」

他抬起頭來看着我,忽然冷笑道:「原來你走近我,就是為了這個?怎麼,讀醫讀出感覺來了,想弄點什麼出來評獎學金啊?」

我鼻子裏「嗤」了一下,「沒那興趣!」

「那你要那東西做什麼?」

「那你又藏着它做什麼?」

「我沒藏。」

「那它在哪?」

「我不知道。」

「你還是不肯說實話?信不信我把你整個家掀開了找。」

「你自便。」他坐回到書桌前,又拿起一塊石頭來把玩。

我一時無語,「它真不在你手裏?」

他轉過頭來,認真的看着我,「劉宇,如果現在『小參人』在你手裏,你會怎麼做?」

我不假思索的道:「當然是交出去研究。」

他冷笑了幾聲,點點頭,「那麼以我向來的個性,如果真在我手裏,我會不交出去做研究?」

我搖頭道:「以前你會,不過現在,我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他苦笑一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劉宇,你剛才也說了,那東西邪乎,邪乎得很。這道理連你這麼笨的人都想得到,我自己會想不到?那些事情可都是真真實實發生在我身上的,因此我絕對會比別的任何一個旁人都對它敏感。你不知道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裏,我是怎麼過來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反思過,會不會正是因為我的多管閑事,才給自己,給自己的至親帶來了那些最可怕最殘酷的噩運?你又知不知道當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有多害怕,多痛苦,多內疚,多生不如死嗎?」

聽他這麼說,我逐漸沉默下來。我知道他已經完全正常過來,此時我的激將法已經沒有意義了,於是我一聲不發,只聽着他繼續說道:「想過這許多以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徹底放開對於那件事情的執著。我想只有這樣,才不會再傷害到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其實……」我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措辭,「其實我剛才是為了激你,才故意那麼說的。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你父母的事,不可能是因你引起的。」

他苦笑了一下,「好了,劉宇,咱哥倆沒必要解釋這麼多。我知道你對我沒惡意。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都走了,現在只有你這個老友,所以我尤其不願意你再因此而受到任何傷害。」

我深深吸了口氣,猶豫了半晌,才又接着說道,「可是,我有幾次借故到過王權貴家裏,都沒再見過那支小參。」

耗子搖搖頭,「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從後山摔下懸崖之後,那東西就沒在我手裏了。」

我嘆了口氣,「其實當時,我確實見到王權貴在跟你拉拉扯扯時,搶走了一個濕淋淋的東西,那東西在王權貴經過我身邊時,還散發着一股難聞的氣味,這味道是我後來在學校里也從來沒聞到過的。何況王權貴自己也說了,那天他家裏什麼東西都沒丟,看來小參現在確實還在他手裏,只是我不明白……」

「劉宇!」耗子打斷我的話,「你現在越來越像以前的我了。」

我一時茫然。他卻認真的看着我,「聽我的,別再管這事了。這件事情,我感覺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你和我,都管不起。」

我遲疑了一會,還想再說什麼,可是看着他冷峻的眼神,我只好嘆了口氣,點點頭,答應他從此不再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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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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