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習慣死亡 第八章(11)

11.習慣死亡 第八章(11)

「喂!快來看,雨小多了!」突然,小順子在窗口大喊起來,聲音里充滿著得救的歡欣。***

炕上的人沒有下去,但都直起了脖子。是的,外面的雨聲已不是渾然一片了,偶爾還能聽到水面上冒泡的音響。啪、啪、啪……水泡一個個破裂,像一組組美妙的琶音。牢房裡的人都舒了口氣,抹去頭上的冷汗,神經和肌肉開始鬆弛下來。

「喂!你們是咋搞的?快來看嘛!雨小了,雨小了!得兒龍的咚……」小順子手舞足蹈地趟過水,撲到炕沿邊上,挨個拍打著、拉扯著,還唱起了「天津時調」。

但是炕上的人沒一個理他。隨著死亡威脅的逐漸消失,人性又在心靈里慢慢覺醒過來,我們不敢互相觀望,人人都像曾把生活中通常不便給人看到的隱事展示在大庭廣眾中一樣,覺得有一種痛切的羞恥在啃噬著自己。老秦在被窩裡蠕動著,最後蜷縮成只有枕頭那樣小,同時,從胸腔深處出一聲長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嘆息。

已經晚了。人性中的弱點——殘存的原始獸性已經暴露過了。人,經過煉獄和沒經過煉獄大不一樣;從煉獄中生還的人總帶有鬼魂的影子。每一想到我頭腦里會出現多麼惡毒的念頭,我就成了一個徹底的懷疑論者,懷疑善的、美的、真的東西背後都有惡的、丑的、假的一面……

斯多噶派哲人說:死並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水……水……」

忽然,「三反分子」在被窩裡微弱地呻吟起來。

夜空,黑得粘粘乎乎的。連隊斷了電。焊著鋼筋的窗外已成了一片澤國,獃滯的、鋼青色的波光映到牢房裡,使我們還可以看到一點黑黝黝的影子。「三反分子」宋征原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現在,他兩手慢慢挪到腹部,捂住自己的肚子。「水……水……」這次我們聽清了他呼喚什麼。

「咋辦?李大夫。」我們彷彿都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表示自己又復原成一個人了,一個個從自己的鋪位上挪到宋征身邊。「舀缸子地下的水澄一澄,怎麼樣?」刑事犯之一、「貪污分子」馬力向李大夫那個方向偏過頭去。

「不行。」李大夫權威地說,「滿地都是碳酸氫銨,水裡的氨是澄不清的。」

「唏,唏,唏,多事,多事!………『多事先生」在被窩裡說開了夢話。

「水……水……」

小順子突地從炕沿躍到窗口。

「喂——王——班——長!王——富——海,三反分子逃跑羅,反革命暴動羅,牛鬼蛇神開黑會羅!王——富——海!」

他響亮的、鼓足了丹田之氣的喊聲,從水面刷地湧向遠方,我們還能聽見那帶著金屬般絲絲聲的迴音在水面回蕩。小順子喊一會,聽一會,但是,沒有一點反應。

「媽媽的!都死絕了!連小報告都不理了。媽媽的!連特務的小報告都不答理了。」

小順子是牢房裡的特殊人物。「連長」看他年輕,在他剛關進來的時候,曾找他密談過一次。而他一回牢房就暴露了談話內容,原來是叫他暗地監視我們。

「……媽媽的!還叫我故意對你們說反動話,看你們是啥反應。媽媽的!又讓我鼓動你們逃跑,好抓住你們往死里打……」

平時,他可以弔兒郎當一些,可以少勞動一些以作為給他的報酬。這樣,他正得其所哉,可是每次小報告的內容他都預先告訴我們。

現在,如此響亮的報警都不起作用了。

「水……水……」

「國民黨殘渣餘孽」退了回去,在他鋪位下翻騰了一會,又爬回來。

「李大夫,能喝酒不能?我還……還藏了一丁點兒酒。」「不行呀,他實際是被打壞的。很可能是多處閉合性損傷,喝酒只會加劇內出血呀……」

「三反分子」宋征是我們這個農建師的副師長、我的老領導。一九三一年他從四川老家投奔到江西參加的革命。他忠厚有餘,知識欠缺,斗大的字不認識一擔,以致「文化大革命」前才做到農業廳副廳長。農建師組建后,他是五個副師長的最末位。後來又乾脆把他弄到這個團場來「蹲點」,實際上成了一個非軍非農的團場長。本來,這樣的老實人並不礙人晉階之路。可是偏偏有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鼾睡的「同志」要搞他,策動了這個團場的「軍墾戰士」——其實就是農場的農工,農場變成農建部隊后,從十二三歲放毛驢的娃娃到六七十歲看場的老頭在一夜之間全穿上了軍裝——來造他的反。他最最「反動」的地方,就在於對人一視同仁,平等相待。勞教勞改刑滿就業人員、地富子女、歷史上有污點的「干戰」,和出身正的「好苗子」、複員軍人、黨團員、歷次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在他手下都一律按政策規定享受同樣的經濟待遇;只要是公民,都有公民權。這樣,就混淆了階級界線,搞得「壞人不臭、好人不香」,后一種人怨氣衝天。上面有人一挑,正投這些人所好,其中就有人懷著強烈的優越感和權力欲,把他平時一些行收集起來,精選加工,編成一部「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思想罪行錄」。他們先把和他在馬圈裡下過一盤棋的、曾在國民黨獸醫學校當過教官的獸醫打死,然後宣布他曾向那個獸醫打聽過去台灣的路線,策動獸醫和他一起投奔蔣介石。於是,關他就成了「非常必要、非常及時、非常正確的革命行動」了。起初,不過是鬥來鬥去那些早已司空見慣的程式,叫他吃了些皮肉之苦。今天,為了慶祝**暢遊長江兩周年,一大早就把他叫去,直到下暴雨才由王富海班長托著兩腋拖了回來,像只落湯雞似的,全身泥水淋漓。我們替他脫衣服的時候,看到除了額頭破了一點皮之外,身上還有幾處瘀血斑。他一直昏迷不醒,倒也免受了剛剛那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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