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習慣死亡 第八章（10）

一個多月以來，農建師「聯委會」命令我到這個團場來「辦學習班」。雖然這個武裝連以關押本師各種犯人而聞名，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還是抱著良好的意願——我，一個年輕的「摘帽右派」，應該在這場史無前例的偉大運動中蕩滌身上的污泥濁水，把自己徹底改造好。那天，媽給我炒了碗蛋炒飯，沖了碗醬油湯，為了不使湯潑出來，一直用手扶著搖搖晃晃的破桌看我吃完。我出了院牆，坐進在門口等我的吉普。媽像一尊塑像似的立在斷牆的豁口中間，只有一綹白在微風中拂曳。她憂傷的眼光從松垂的眼瞼下凝望著我，給了我最後一點母愛的光輝。我再一次目測巷口自來水站到我家那口大缸的距離，看到那條用碎磚鋪就的坑窪不平的小路，想到媽一個人今後生活的艱難，我的眼睛濡濕了。但是，我絕沒有想到這就是永別。我在大學一年級時因為在《詩刊》上表了一歌頌人道主義的詩而被打成右派。開始，我雖然對給我的帽子有過懷疑，但一遍一遍地批判終於摧垮了我的自信。在思想檢查中，我把自我譴責推到了極端，最後真的以為自己是罪孽深重的了。我痛心疾，認為只有今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才能報答黨和**的關懷，所以，不論在六。年摘帽以前和以後，在學校和這個省的農業行政部門，我都以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勤勤懇懇地工作受到領導的好評。後來，十幾個農場合建成准軍事組織——農建師，我仍然是一名稱職的幹事。我一直謹小慎微地在被指定的圈子裡生活，從沒有越出家門到機關的那條馬路一步；「文化大革命」以來，也沒有卷進什麼派性鬥爭。

這一次，我仍然以為是黨和**用另一種形式對我的考驗和教育。來到這個小小的武裝連，我一下子被這裡幽美的景色迷住了。這裡綠樹環繞，渠水淙淙。長滿夏秋作物的寬闊的條田，一檔檔平鋪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原野上。兩旁長著茸茸青草的鄉間土路，溫馴地在腳下蜿蜒。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嗅到綠色植物在陽光下出的熱烘烘的香氣。儘管無休無止的強度勞動折磨著我，我還是能享受到鮮明的、清閑的、淳樸的自然美。這些可感可觸的美的實體，竟然比康斯太勃或柯羅那些細膩的風景畫更動人。她經常使我心曠神怡，忘卻疲勞，沉浸在遐想之中。

然而，此時此刻，生活卻突然向我揭示出她的另一面：生活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的人們本身，卻是醜惡的、猙獰的、瘋狂的。生活的真實，倒是人與人之間用心的惡毒和仇恨，以至於會搞出在自然災害來臨時，把我們棄於這間死屋，叫我們在死亡之前還要受最後一次恐懼的折磨這樣殘酷的事。

於是，按照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同的力學原理，從我內心裡也激出同等程度的對人的憤恨：下吧！沖吧！世界全部毀滅吧！什麼寬闊的條田，什麼青草茸茸的小徑，什麼武裝連、農建師，連同我的**、希望、苦惱、遐想……全部沖走吧！既然人都咒開了自己的母親，又有什麼惡毒的念頭轉不出來？！我也瘋狂了！

「唏，唏，唏！多事，多事！……」

天，不知不覺地暗下來，從窗口透進來的鉛灰色的光慢慢變成一片陰森的黑影。一群「犯人」也在恐怖的緊張中漸漸消耗完自己的體力，感到了生理上的疲乏。這時，我們才現，壓在我們心上那一大塊凝結起來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移去了，只餘下一些拖泥帶水的尾聲。我們又陡然感到可怕的空虛，感到了被遺棄的孤獨，而且有一種莫知所從的心慌意亂，就像乘著一隻破船飄流在水天茫茫的大海上。頓時，我們像聽到一聲號令似的，一下子安靜下來。

這間牢房本來是連隊的肥料倉庫，潮濕的空氣里散著濃烈的氨臭。聽覺減輕了負擔，嗅覺恢復了功能。這時，我們才覺得肺里像燃著一盆火，一直向上灼灼地炙烤著我們的喉嚨。我們一個個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雖然吸進去的還是氨，但畢竟有股涼意。為了一點涼意而狠命地吸氨；氨氣又使肺部更加灼熱。我們的呼吸系統就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進行吐故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