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人間百般苦
雨停了,街上人漸漸多了起來。
商販的呼籲聲此起彼伏,回蕩在大街小巷。
顧盛酩和孤景寒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聊著天,吃著燒豆腐,好不自在。
這時,一個來買豆腐的中年男人看到他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吶,老爺。」
「茶二?你不是回老家了嗎?」
「哈哈,事情辦完就回來了,哎喲,差點忘了店裡還有客人,先走一步,老爺有空來茶館坐坐。」
「嗯,去吧。」
顧盛酩笑著點了點頭,雖說不知道對方經歷了什麼,但他能感受到,對方已經卸下了某種東西。
比起曾經的茶二,現在的茶二活的更加輕鬆,整個人看起來也年輕了不少。
他剛剛回到茶館,一個中年婦女就從內閣走出來。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茶二將那碗豆腐放好,然後脫下落滿灰塵的外套,無力地坐在椅子上。
「哎喲,真是累死我了……」
余欣笑著接過外套,放到一旁的木盆中,靠過來輕輕揉著他的肩膀,問道:
「真斷了?」
「嗯,堂前三擊掌,老死不相往來。」
「……」
余欣沉默了許久,緩緩嘆了口氣,眼中帶著心疼,輕聲道:
「沒日沒夜跑了這麼多天,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幫你看店。」
「好。」
茶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呼吸漸漸平穩。
這具疲憊不堪的身體,終於還是回到了心安之處,於此沉眠。
「唉……」
見此,余欣笑著嘆了口氣,拿了條毯子給對方蓋上,然後端著那盆衣物往門外走去。
她剛走出門,就撞見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老太。
不等她想起來,那個老太已經舉起拐杖,朝她重重揮去。
好在老太年紀大了,這一下本來是沖著腦袋去的,結果歪了,打到了手臂。
余欣吃痛放下木盆,其中的衣物掉了出來。
「就是你這個狐狸精!把我兒子的魂勾走了!」
老太年紀大,嗓門也大。
聽到這動靜,街上的行人紛紛停下腳步,一臉好奇地圍攏過來。
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試圖弄清楚發生了何事。
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老太眼神微動,繼續大聲嚷嚷道:
「我那可憐的兒啊,不知道被這狐狸精下了什麼迷藥,竟然要跟我斷絕母子關係!」
「抱不上孫子就罷了,如今連兒子也要離開我,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一把屎一把尿將他撫養長大,想著老了有個望處,沒想到卻是……唉!」
老太越說越激動,最後索性坐在地上,背靠著門,放聲大哭起來。
「……」
余欣默默俯身撿起掉落的衣服,終於反應過來對方是誰,只是沒想到對方會找到這裡來。
為了防止此人進屋搗亂,走之前她還不忘將大門鎖好。
她就像聽不見老太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一樣,臉色平靜地從對方身旁走過。
圍觀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並沒有說什麼。
余欣穿過人群,來到四個女子身旁,有年輕的,有年長的。
其中年紀最大的,就是雜家酒肆的老闆娘,她看了眼那個哭天喊地的老婦,撇了撇嘴。
「真不嫌丟人啊。」
「也就欣姐脾氣好,換我早就把盆扣她臉上了。」
余欣笑了笑,說道:
「我可不敢這樣做,再怎麼說,她也是我婆婆……」
說出這個稱呼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什麼,眼眶頓時紅了。
——從今往後,已經不是了。
這時,年紀最小的姑娘看了看茶館前面那個老太,有些擔心地說道:
「讓她一個人待在那,不會整什麼幺蛾子吧?」
「傻子才會相信這種人說的話嘞。」
「就是,小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這些做鄰居的還不知道嗎?」
幾人笑著往河邊走去,絲毫不在意身後那個哭天喊地的老太。
那些圍觀的群眾笑著搖了搖頭,陸續離去,有人還朝老太喊道:
「大娘,還是回鄉下吧,你這套在城裡不管用。」
「……」
老太如鯁在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她看到了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朝這邊走來。
「何事如此喧鬧?」
聽到這個聲音,眾人知道誰來了,紛紛朝對方拱了拱手。
「顧老爺,您來了。」
「一點凡家愚事,讓老爺見笑了。」
顧盛酩走到人群最前方,看著渾身泥塵的老太,問道:
「剛才我聽你哭的如此傷心,是有什麼難處嗎?」
「老爺!你要為我做主啊!」
老太見到周圍的人對此人十分尊敬,以為對方是某位朝廷大官,當即就開始「訴苦」。
「我那兒子本來很乖,什麼都聽我的。」
「後來呢?」顧盛酩眯了眯眼,心中有了猜測,眼神複雜。
老太想了一番,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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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二十年前,他進城打工,回來后就跟變個了人似的,不聽話就算了,還敢和我吵架。」
「看他老大不小了,我就托媒婆給他找了個好姑娘,人家姑娘也願意嫁給他,可是他不願意娶。」
「也不知道這個狐狸精給他灌了什麼葯,把他迷成這樣!」
「為了這個狐狸精,他竟然要和我們斷絕關係,難道親生父母還比不過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子?」
老太說著還瞪了眼余欣離去的方向,然後又諂媚地看向顧盛酩:
「老爺,您看這事怎麼處理?」
在老太期待的目光中,顧盛酩嗤笑一聲,雙手一攤:
「我又不是當官的,問我幹嘛?」
「啊?」
老太傻眼了,剛想破口大罵,但是看到對方的穿著,又沒有這個膽子。
想說的話在嘴裡滾了一圈,最後找到了發泄點:
「我呸,這個該天殺的狐狸精!」
「好吃懶做不敬長輩,還是個蕩婦,我咒你不得好死!」
砰!!!
茶館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巨大的聲響后,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顧盛酩輕笑一聲,抬眸望去。
只見茶二靠在門內,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個面色驚恐的老太,冷笑道:
「我那賢惠的妻子,怎麼在你口中就成了一介淫婦?」
「升兒……」
聽到這個名字,茶二心中一顫。
不過想到妻子曾經遭遇的那些事,他又緩緩閉上眼,毫不留情地說道:
「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聲音,還口口聲聲說著都是為了我好。」
「可實際呢?不過是……」
「我是你娘,你當然要聽我的話!」
老太徹底怒了,一方面是因為之前的事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對方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的不尊重。
「我吃了這麼多的苦,就為了將你撫養成人,難道你的良心被那個狐狸精吃了嗎?!」
「你吃過的苦與我何干!是我求著你養我的嗎!?」
「為什麼要將你的苦難加在我身上,為什麼我要替你們的選擇承擔代價!」
「我有自己的人生,憑什麼要按照你的要求去活著?」
「你……你!」
老太氣的渾身顫抖,臉紅脖子粗,彷彿下一秒就會昏倒在地。
茶二嘆了口氣,說道:
「你以為我會心懷愧疚嗎?不,我只會被這些不屬於我的壓力折磨到迷茫,最後厭惡這一切。」
「……」
「罷了,反正你又聽不進去我說的話,說這麼多幹嘛。」
他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回屋,留下呆在原地的老太。
見此,圍觀的行人陸續離去,有人嘆氣、有人感慨、有人笑著搖頭,沉默不語。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轉眼間,茶館前只剩下目光獃滯的老太。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站起身,杵著破敗的拐杖,慢吞吞地離開了,身子比起來時又彎了幾分。
她一步一步走著,視線卻漸漸模糊。
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劃過,最終滴落在地,她舉起骯髒的袖子,輕輕擦去淚痕,繼續往前。
「……」
顧盛酩負手而立,站在樹下,看著老太一點點走遠。
「雲野,你覺得她可憐嗎?」
孤景寒頓了頓,說道:
「古人言,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那你覺得她的所作所為可恨嗎?」
「在凡人眼中,或許是吧。」
聽到這個回答,顧盛酩不滿地輕嘖一聲,笑道:
「我是在問你,你看到了什麼?」
「……」
孤景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了兩個字:
「凡間。」
這次,顧盛酩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邁開步伐,往顧府走去。
孤景寒連忙跟上去,好奇問道:
「那你呢,你看到了什麼?」
那人步伐微頓,側目看了眼茶館,輕聲道:
「苦。」
「什麼意思?」
「自己猜,自己想,自己悟~」
「……」
傍晚。
拜春居,院子。
用過晚膳的顧盛酩躺在藤椅上,說什麼準備吸收月之精華,給大鬼整得懷疑鬼生。
——不是,這玩意你也能吸收?
大受震撼的它決定去孤景寒的住所看看,誰料剛進門就看到孤景寒盤腿打坐,身上的光芒和月光一模一樣。
「……」
大鬼默默離開了這裡,飄到門口蹲著。
它剛到門口沒多久,就看到一個人朝這邊走來,走走停停的,看樣子有些猶豫。
待那人走近,竟是茶二。
茶二走到門前,猶豫一番后,還是敲了敲門。
「顧老爺,您在嗎?」
「進來吧。」
明明沒看到人,卻聽得到聲音,茶二更加確信心中的想法。
他朝空曠的院子拜了拜,隨後走入其中。
剛到前院,一片桃花瓣自院子深處飛來,停在他身前,始終不會落下。
茶二明白了什麼,連忙跟上這片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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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著桃花瓣繞過幾條走廊,最終來到一處靜謐的院子。
鋪滿黃昏的院子中,身著青衣的男子坐在桃樹下,濃郁的酒香撲面而來。
茶二深吸一口氣,朝那個背影恭敬一拜:
「凡家愚夫茶二,心結難解,還望老爺指點迷津。」
顧盛酩放下冒著熱氣的酒杯,轉頭看向他,微微頷首,淡然一笑。
「坐吧,不必拘束。」
「多謝。」
茶二走到石桌旁坐下,看到身前的酒杯時,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是……杏花村的工藝!」
「你是哪裡人?」
「回老爺,我本是柳暗鎮梨花灣人,離杏花村不足十里,有幸見過。」
「梨花灣……」顧盛酩念了一番,然後感慨萬分地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追憶,喃喃道:
「倒是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地方了,那是個好地方啊。」
「老爺說笑了,不過是窮鄉僻野之地,一群愚昧腐朽之人。」
「呵呵……」
顧盛酩笑著搖了搖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
「你來尋我,是為何事?」
茶二深吸一口氣,誠懇地問道:
「老爺,您覺得,我做的對嗎?」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竟歸於平靜。
正如他身前酒杯中的酒水,沒有一點漣漪,倒映著落日最後的餘暉。
顧盛酩輕笑一聲,說道:
「如果我說對,你心裡會好受一點;如果我說不對,你又會感到愧疚。」
「嘴上說著絕情的話,過後又開始懷疑自己,說到底,還是心有餘善,不夠決斷。」
「……」
「既然迷茫,那不妨想想,當初為什麼會做出這個行為。」
「是斬斷前塵了卻過往的勇氣?是衝出泥潭走向自由的意志?還是……掙脫束縛,找回自我的決心?」
「我……」
茶二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沒有明白。
他看著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彷彿看到了當初那個毅然離開梨花灣的青年,對方朝他回以一笑。
「我天真地以為這裡的一切都是對的,父母的命令不容置疑。」
「直到看見外面的世界,我恍然大悟,這裡不是家,是囚籠。」
「這條路,千萬不能回頭,不然只會成為這些人眼中的笑話。」
「哪怕再怎麼不舍,再怎麼心痛,也不要回來,走地遠遠的,越遠越好。」
「……」
茶二明白了,也找到了答案。
——初心就是答案。
一切都結束了,不是嗎?他已經離開了那個討厭的地方,斬斷了所有牽挂,也找到了摯愛。
可是……
「老爺,為什麼我的心還是會痛。」
茶二摸著自己的胸口,聲音沙啞,眼中有一絲不解。
顧盛酩輕嘆一聲,說道:
「因為……這是人間。」
「捨不得也得舍,忘不掉也得忘,這就是苦,比不過刀子割的疼,卻更讓人難以忍受。」
說著,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
茶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好辣!」
「嘖,就這一口,已經能讓你多活半年了,你還嫌棄。」
「!!!」
聞言,茶二臉色大變,想說什麼又被顧盛酩抬手打斷。
「不是,這種話你都信。」
「……」
茶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然後起身一拜,拿出一個納靈袋放在桌子上:
「多謝老爺指點,可惜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沒什麼東西能入得了您的眼,這是一點心意,還請收下。」
「得了吧,就這點小錢,你自個兒留著過日子吧。」
「……」
顧盛酩的笑聲逐漸遠去,等茶二再次抬起頭時,自己仍然站在顧府的大門之外。
彷彿剛才所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幻想。
但是嘴裡殘留的酒味明確地告訴他,這不是幻想,也不是夢。
他壓下心中的震驚,朝顧府深深一拜,轉身離去。
臨走時,耳邊又響起了那人的聲音:
「苦是人間的病,縱是仙神也無能為力,然而……」
「苦,也是唯一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