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憶波心一點光(1)

1.追憶波心一點光(1)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連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地擋在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許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籲,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003

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裡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世事儘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麼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准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出的……

「剛是他開始飛行以後所……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麼不同事實的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004

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衚衕口分手。在這茶會裡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姊丈。志摩十分地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於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於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當的,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迹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周了!

現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殘酷的實際早又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地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裡語無倫次地儘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裡再聽到關於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於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裡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絕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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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一樹為儂香(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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