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芍

第11章 白芍

第11章白芍

《中藥大辭典》說,白芍性味,苦酸,涼。入肝、脾經。養血柔肝,緩中止痛,斂肝收汗。你離開時,花枝才堪攀折,你歸來時,一地殘花,已過了幾個春季。在去來的日子裏,剩多少愛,只有你的心知罷了。

元旦放假,孟小阮哪裏都不想去,天冷,好不容易能放鬆幾天,不用想着工作,窩在家裏刷刷劇,睡個懶覺,一個節過得多愜意。

孟廣齡準備去見永慧方丈,廣祿寺有新年祈福會,祈福會從晚上開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結束。他想讓孟小阮陪着去,孟小阮嫌冷,最後找了個借口:「我跟丁穗一起去看演唱會。」

孟爺爺半信半疑,要把孟小阮送到了明夷堂再走,順道還能看看他的海倫。

孟小阮只好硬著頭皮出了門,到了丁穗房間敲不開門,打電話一問,她真去看演唱會了。

他們公司給每個員工送了一張當紅歌星的演唱會門票,丁穗最近正迷這個歌星,儘管演唱會在另一個城市舉辦,她還是買機票趕去了。

這就尷尬了,好在孟爺爺已經走了,孟小阮百無聊賴地在後院轉了轉,葯圃里的藥材大多不耐寒,天氣一冷,滿目蕭條,倒是幾株茶花還開着,大朵大朵的紅色,平時覺得這顏色有點俗,在只有黑白兩色的冬天,這點紅倒顯得彌足珍貴了。

孟小阮準備回去,迎面碰上了晏禾,他冬天穿得也不厚,人就更顯得清瘦。

他看她,微微一笑:「新年快樂。」

孟小阮也給了一樣的祝福:「新年快樂。」

她凍得臉蛋發紅,搓了搓手:「我要回去了。」

晏禾要她等一下:「有份禮物送給你。」

孟小阮去了他的房間,屋裏暖氣很足,熱氣撲到身上,讓人渾身懶得使不上力氣。

晏禾提出個透明箱子遞給她:「給。」

裏面是只粉色的螳螂,中秋節那孩子送的螳螂孟小阮相當珍愛,每天好吃好喝喂著,沒承想某天螳螂跑了出來,被孟小阮那隻叫軟軟的螃蟹一爪子給夾死了。

這螳螂還沒取名就死了,譬如孩子出生之後沒序齒就夭折了,孟小阮滿腔遺憾,餓了軟軟幾天,可那隻螳螂終究回不來了。

孟小阮第一次見到粉色的螳螂,大感興趣,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越發覺得它無比美貌,簡直是螳螂中的西施、王嬙。

「這是蘭花螳螂,」晏禾給她介紹,「造型像蘭花一樣。」

孟小阮極喜歡,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沒準備晏禾的禮物。

於是她說:「你有什麼願望嗎?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的。」

他想了想:「你陪我一起過節吧。」

明夷堂的工作人員都放假回家了,連後院的一些老人都被兒女接回去過節,偌大一個明夷堂,只有晏禾一個人形單影隻。

想了一會兒,她建議:「我們一起吃火鍋吧。」

火鍋簡單,對於孟小阮這種理論美食家來說再方便不過,倆人去超市買了食材。孟小阮每樣都覺得好吃,塞了滿滿一推車,出門的時候還蹭了晏禾一串糖葫蘆。

她捏著糖葫蘆給晏禾做示範:「第一步要把多出來的那片糖咬下去。」

她咬了一口,在嘴裏嚼得咯吱咯吱直響。

「然後就開始吃山楂了,」她吃了山楂,很滿意,「糖葫蘆就要在冬天吃,天氣越冷越好,凍實了糖才酥,電視劇里的男男女女夏天也吃糖葫蘆,簡直不可思議。」

晏禾替她捻掉了嘴角的一點糖渣:「小心別被竹籤扎到了。」

吃了糖葫蘆她還要吃烤腸,晏禾把她拉走了:「吃了烤腸你還怎麼吃火鍋。」

烤腸沒吃成,她又要吃薯片,買的是蜂蜜黃油味的,拿了一片塞到晏禾嘴裏:「嘗嘗!」

晏禾教育她:「添加劑太多了,少吃點。」

孟小阮咬了一口心滿意足:「好吃。」然後看看晏禾,「吃東西時不說添加劑,這是一種美德。」

晏禾去廚房拿了個煮菜的電鍋,倒了水放了底料進去,孟小阮已經把菜洗好了。晏禾的菜切得極好,地瓜、土豆、山藥,一片一片切得厚薄均勻,孟小阮在旁邊看得讚嘆不已。

火鍋大概是最方便的食物,只要切了洗了放在鍋里一涮就能吃。

晏禾怕她吃得太急燙到嘴,總是攔着她:「稍稍涼一涼再吃。」

孟小阮喜歡在蘸料里放韭菜花,最好配酸蒜。

晏禾不愛吃辣,只吃芝麻醬,芝麻醬里要調香油,他食量少,吃了點蔬菜大概就飽了,但繼續陪着孟小阮吃,看她吃了寬粉吃豆腐,吃了豆腐去吃魔芋絲,這些都吃完了還要下麵條,他疑心她會撐到,孟小阮興緻勃勃地下了一包珠江面,跟晏禾聊起火鍋湯來。

「菌湯最美味,熬得入了味才好,趁熱舀出來,撒一層蔥花,那種小香蔥最香了。」

吃完了火鍋收拾了,便沒事了,孟小阮去半閑樓看書,晏禾指給她:「大概沒什麼你愛看的。」

他帶孟小阮上了二樓,在書架里抽出一本遞給她,是《呼嘯山莊》。

正南的窗是落地的,窗前放着一張小几、幾把椅子。

樓里沒有暖氣,晏禾開了空調。

他也拿了本書看,孟小阮疑心是醫書,偷偷看了封面才發現是本詩集。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子落下來,帶了點暖,孟小阮伸了個懶腰:「要是有隻貓,肯定喜歡坐這個位置。」

原本真的有隻貓,後來老死了。

她起初粗粗地翻著,後來倒看進去了,晏禾給她倒了一杯大麥茶放在几上。

果然有些渴,她喝了水,空氣溫暖而濕潤,困意上來,閉上了眼睛。

再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披了一條毯子,晏禾還在看書。

天色漸漸暗下來,晏禾起來開了燈。

孟小阮伸了個懶腰,問他:「詩集好看嗎?」

他點頭:「我最喜歡這麼幾句: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是顧貞觀的《金縷曲》,孟小阮也喜歡。

她站起來,問他:「我們去江邊看煙花啊。」

這江不是城外的惠陵江,而是內城的金水江,窄窄的一條,因為位置好,建了個江邊公園,每年元旦都會在江邊舉行煙花大會。

他無可無不可,收了書站起來,穿好外衣,叮囑孟小阮:「把帽子戴上,外面風大。」

她戴着那種羊絨的帽子,下面拖着兩個毛茸茸的小球,走路的時候一晃一晃的。

江邊已經聚了很多人,煙花大會還沒開始,人被攔在燃放煙花的區域外,後來的人擁過來,晏禾擔心孟小阮被擠散,拉住了她的手。

隔着手套,手的觸感其實並不很敏感,但孟小阮仍舊有些不自在,低着頭,耳朵都要燒起來。

前後都是擁擠的人潮,孟小阮小小的個子,踮起腳來,放眼過去都是黑壓壓的人。

晏禾皺皺眉,前面被攔上了放煙花,後面的出口又很窄,萬一人流逆行,就會發生踩踏。

他對孟小阮說:「我們先退出去吧,人越來越多,有些危險。」

孟小阮被擠得一身汗,聽了他的話就準備往後退,前面忽然發生了騷亂,人群迅速往後面退,而後面不斷有人擁過來,兩面夾擊,中間的人尖叫起來:「別擠了,都別擠了!」

可是人流已經控制不住了,孟小阮被擠得喘不上氣來,晏禾將她圈在懷裏,空氣越來越稀薄,孟小阮的身子軟下去,晏禾將她提起來,抱在了懷裏。

主辦方已經發現了異常,馬上有人趕過來進行疏導,後面的人一點點疏散過去,中間的人終於有了點活動空間,孟小阮還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前面的人卻仍舊在退,晏禾被擠得悶哼一聲。

形勢又亂了起來,孟小阮第一次感覺到,擠,原來是這樣的。她也曾擠過公交,最厲害的時候只有一隻腳能落下來,可現在的擠是把她當成一張紙,五臟六腑都疼,前後都在用力,就像一個磨盤,把她和晏禾放在磨盤中間反覆研磨。

每一口氣都喘得艱難,時間似乎變得越來越慢,兩隻耳朵隆隆地響,她疑心是否來了一場地震,當她用儘力氣再看一眼人群的時候,才發現,只是耳鳴罷了。

「振作點,」晏禾喚醒她,「再堅持一會兒。」

好在主辦方及時撤走了煙花,放開了那側的警戒,那邊的人便不再擠了。人終於慢慢疏散開了,有的人擠丟了鞋,有的人擠丟了包,還有的受了傷,留下一地淋漓的血。

有個孩子軟軟地躺在地上,她媽媽跪在地上只是哭,伸手去抱孩子,被晏禾攔了下來:「不知道傷沒傷到內臟,先別動,等救護車來。」

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原本熱鬧的煙花大會,只剩下滿目凄涼。

不再擠了,孟小阮也逐漸緩了過來,臉上恢復了血色,可是精神還不太好。

晏禾牽着她:「我們一起走走吧。」

這條街毗鄰最繁華的商業區,高樓林立,各個商鋪都打出大幅的廣告,霓虹燈閃爍著璀璨的光,直走了兩三里,孟小阮才感覺自己活了回來。

看《我死前的最後一個夏天》的時候,孟小阮一直覺得預知了死期卻無能為力最為可悲,然而此刻她又覺得,死亡猝然來臨的時候才令人難過,沒有道別,沒有一點點準備,從生到死,不過是一個短暫的輪迴。

她問他:「如果列一個死前的願望清單,你有什麼願望嗎?」

晏禾想了良久,然後說道:「沒有。」

孟小阮想了想:「我想讓活着的人忘了我。」

她有個堂姐,當年得了重病,拖了好久終究還是走了,父母辦了喪事回來,發現女兒所有的照片都沒了。

是她堂姐燒掉的,沒給父母留下一張。

她父母偶爾會發牢騷,這孩子狠心,死也不給他們留個念想。

孟小阮當時也覺得狠心,此時卻懂了,生命的最後,所有的愛都不可說,只能願你們早早忘記我,別思念,別懷念,當我從沒有來過。

晏禾有些躊躇,這個時候送孟小阮回家,孟家沒有人,她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回到晏家,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晏家那麼大,她住得遠,他也不放心。

猶豫片刻,他說:「我們去看通宵電影吧。」

這附近是有電影院的,IMAX的,電影院裏人很少,也是,這樣萬家團聚的日子,大概很少有人有閑情過來看通宵電影。

戴上3D眼鏡,孟小阮靠在椅背上,燈熄滅,銀幕亮起來,是一部災難片。

屏幕上移山倒海,樓宇傾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這時候總要有個小人物做了大英雄,荷里活的套路,大家都懂。

一部放完,晏禾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給她帶了熱狗:「忘記帶你吃晚飯了。」

孟小阮也忘了,中午的火鍋已經消化得差不多,經歷了踩踏事件,孟小阮沒有什麼食慾,但還是一口口吃掉了,甚至她素來要挑出來的生菜,也都吃掉了。

他再出去,這回是買水,礦泉水,摸起來卻是溫的,孟小阮有點驚訝:「現在有賣溫水的嗎?」

晏禾說:「不是,我讓店員用熱水泡過,溫水對胃好。」

之所以沒買熱咖啡或者橙汁,是因為飲料腐蝕牙。

她接過來,水的溫度略高過她掌心的溫度,她擰開抿了一口,溫度正好。

再熱鬧的劇情總有看膩的時候,孟小阮閉上眼睛,人沒睡,感覺晏禾換了個姿勢,把她的腦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身上有檀香的味道,不重,卻讓她安心。

這一覺睡醒,電影還在演,她看了看身旁的晏禾,他也睡著了,頭靠在椅背上,臉上帶出了倦意。

她默默地看着他,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水從喉管流進胃裏,已經涼了。

他和孟簫是同學,倆人同年,都長她八歲。

她還扎著小辮上四年級的時候,他們已經成年了。

孟小阮十歲之前,孟簫還總是扯扯妹妹的辮子,有事沒事欺負一下,等孟簫十八歲的時候,忽然懂了事,早上起來給孟小阮編辮子,還自學了很多花樣。

家裏兩個男人,手都不夠巧,每天早上給她編辮子要花上半個小時,有時候弄得一團糟,只好給她扎個鬆散的馬尾辮,還沒放學就散開了。

但他們從來沒想過把孟小阮的長發剪掉,孟小阮要剪,孟簫氣得哇哇叫:「你是妹妹啊,怎麼能剪個小子頭呢?!」

晏禾十八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呢?他和孟小阮所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孟小阮大學的時候愛看小說,故事裏的男主十之八九都是禁慾系的,她想晏禾不是,他無欲。

從未見他對什麼特別喜歡,也從未見他對哪裏特別留戀。

老話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沒有任何嗜好的人,心都太狠。

可是她身邊的晏禾,對她那麼溫柔,那樣好。

晏禾並沒有睡實,睜開眼,看到孟小阮在看他,笑笑,伸手一摸孟小阮的頭:「困就睡吧。」

電影散場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六點了。

整個城市還沒清醒,晏禾的手機響起來,他接了個電話,神情有些凝重:「這就回去。」

他跟孟小阮解釋:「是施恩,他家親戚得了急症,已經在明夷堂了,要我趕緊回去。」

這麼早,車不好打,他帶着孟小阮上了車:「等我忙完了再送你回去。」

到了醫館,施恩已經帶着人守在了門口,見到晏禾鬆了口氣,跟他介紹身邊的女人:「這是我阿姨。」

那女人五十餘歲,皮膚保養得很好,額頭眼角幾乎看不到皺紋,五官並不出挑,組合起來倒有幾分秀雅。她抖得厲害,一時哭一時笑,人緊張地縮著腦袋,不時回頭瞅瞅,往施恩身邊靠:「來了,又來了!」

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孟小阮只覺得渾身發冷。

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女人,她初中的班主任,葉玫。

當年教她的時候,人還很年輕,喜歡穿旗袍,說話聲音柔柔的,笑起來既斯文又優雅,孟小阮幾乎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老師。

如果沒有後來的話……

沒來得及再想,晏禾讓施恩把葉玫扶進了醫館。

施恩簡單介紹了情況:「已經有段時間了,最開始懷疑是精神分裂,去醫院看過,說不是。我姨夫……」說到這裏略頓了頓,「沒時間照顧,我表哥也沒時間,我阿姨這段時間就一直在我家住,我爸媽去海南旅遊了,昨晚她忽然發起狂來,將家裏的電器都砸了,我現在實在是沒辦法了。」

晏禾先給她診了脈,她掙扎著要跑,還是施恩死死按住了她。

收了手,晏禾說:「脈細弱無力。」

讓她張嘴看了看舌苔,淡紅色的,沒有舌苔。

她很警惕,嘴裏喃喃自語:「別以為我看不見你,你個不要臉的白骨精!」很快臉上露出個詭異的笑容,抓起桌上的裁紙刀,對着空氣亂捅,「扎死你,我扎死你!」

晏禾注意到她握刀的手是左手,問施恩:「你阿姨習慣用左手嗎?」

施恩搖搖頭:「她不是啊,可最近抓什麼都用左手,連筷子都是,每次都弄一桌子菜湯。」

晏禾奪了她的刀,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她的右手一直在抽搐,晏禾拿着毫針刺了一下指尖,沒有任何反應。

她又乖乖地坐下來,轉瞬又恐懼得厲害:「我剛剛看到玉皇大帝了,他說要把我發配到南極挖煤。」

她一把攥住施恩的胳膊:「你替我求求他,我不去,我不去啊!」

晏禾初步做出了診斷:「是癔症。」

癔症?施恩儘管念了兩年中醫,但都用在玩遊戲上了,基本等同於一個中醫盲。

他問晏禾:「不是精神分裂嗎?」

晏禾給他解釋:「癔症又叫分離轉換性障礙。與精神分裂最大的區別是癔症幻想的內容不太固定。」

「肺氣虛燥,心失所養,肝臟受累,我將白芍的劑量加大一些,與升陷湯一起煎煮。」

他開了方子:「讓她先住下來吧。」

好在醫館請假的人都說今日回來,也不用擔心沒人照顧。

施恩萬分感謝:「那我就將阿姨託付給你了。」

晏禾給他指住宿的地方,回頭一看,孟小阮還站在診室里,人一動不動,手攥得死死的,他擔心她病了,去試她額上的溫度,不熱,反倒有些涼。

半晌她才回過神來,額上冒了一層汗,聲音有點啞:「沒事,你先陪他們去吧。」

晏禾將他們安置下來,住院部只是個小院落,需要住院的人並不多,這院子裏也不過十來間房,年前最後一個病人出院走了,目前整個住院部空置著。

安置好了兩人,晏禾再回去找孟小阮,診室空無一人,孟小阮已經走了。

他打了她的電話,沒人接聽。

他急起來,開車去孟家看過,大門緊鎖,她顯然沒有回來。

他一個一個去問,孟簫在外地出差,聽說孟小阮不見了,在電話那側吼他:「你就不能讓着她點嗎?」

不問青紅皂白,首先站穩了立場,是晏禾的錯,都是晏禾的錯。

晏禾也沒辯白,只問他:「她常去哪裏你知道嗎?」

孟簫想了一會兒:「她除了家還能去哪裏?」

沒有什麼有效信息,晏禾再打孟小阮的電話,已經關機了。

連電台都找過,晏禾再回到醫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半閑樓的燈亮着,他上到二樓,孟小阮正坐在那裏,膝上攤著一本書,然而並沒有看。

她沒開空調,人凍得瑟瑟發抖,見到晏禾,撩了撩眼皮:「你來了。」

焦躁、擔憂、緊張,一瞬間都在她這句話里變成了嘆息。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告訴她:「我給你打了電話。」

「哦,」孟小阮去找隨身的拎包,「好像放在診室里了。」

他走得太急,甚至來不及看一眼診室,她的包還在,又怎麼可能走遠。

他問她:「你認識施恩的阿姨嗎?」

她所有的反常都是在見到這兩個人以後出現的,施恩,孟小阮早就見過,還在他那裏治過牙,能讓她這麼痛苦的,就只能是施恩的阿姨了。

她「哦」了一聲:「是我的初中老師。」

他知道還有很多事情,只是她現在不想說,他便不再問,跟她聊起小時候那隻貓。

那是他童年時僅有的玩伴,從奶貓一直長成老貓。

「很胖一隻,走路的時候肚子胖得幾乎要拖地,尤其喜歡吃黃花魚。」

孟小阮默默聽着,脫了鞋,蜷著腿抱着膝蓋,她瘦得很,小小的一隻,蜷在一起更顯得可憐。

他的童年乏味異常,只有那隻貓算是一點鮮活的話題,他講起貓怎麼守在池塘捉魚吃,又怎麼撓壞了一棵胡桃樹。

他不大會哄人,說完這些,就收了聲。

兩人默默坐着,晏禾開了空調,告訴孟小阮:「把外套脫了吧,容易感冒。」

她就乖乖脫了外套,露出了白色的針織毛衣。

他於是又給她講了七絕脈:「第一種是釜沸脈,脈象釜中燒開的沸水。是一種危候脈象,有這種脈象的,一般有器質性心臟病。」

接着是魚翔脈、蝦游脈,直說到彈石脈,孟小阮終於開口了。

「葉玫是我初中的數學老師加班主任,我當年入學的時候很喜歡她。她對我也很好,儘管我數學不是很好,還是讓我做數學科代表。」

「我的性格很內向,也不太會和同學交往,但剛升入初中的那一年,我還是很開心的。放假的時候葉老師叫我們幾個同學去她家裏補課,她老公開了一家很大的公司,報紙上還報道過,她兒子已經讀了研究生,她家很大,是躍層,佈置得很溫馨,她還給我們烤餅乾吃。」

「然後就升入了初二,那時候我爺爺擔任了一個項目組的負責人,這個科研項目大家都很看好,和考古專業合作,好像要分析什麼古植物,我也不太懂。」

「葉老師就找到我,讓我跟爺爺說,把她兒子招到那個組去。她兒子也是學植物的,我回去跟爺爺說了,爺爺說她兒子的心思根本沒在植物上,論文都寫得亂七八糟,堅決不會同意她兒子加入。」

後來……她咬了咬下唇,繼續說下去:「我跟葉老師說了,我爺爺不同意,她當時臉色就變了,但是也沒說什麼。只是第二天,她就撤了我科代表的職。」

事情到這裏,並不算什麼大事,孟小阮當時雖然心裏挺難過,但是也能接受。

「我知道她因為這件事情不喜歡我,我就更加小心,但是每到數學課上她都會找各種理由批評我,坐姿不對,分數考得不好,說我腦子裏裝的都是豆渣,以後……站街還能有口飯吃,靠腦袋得餓死。」

她當年根本不明白站街是什麼意思,班級里有開竅早的,聽了之後互相擠眼睛大笑。

晏禾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後來……」她擰着手指,「我們班有個男生,他們都說他是校草,我沒記住長什麼樣子,遞給我一封信,其實也沒寫什麼,就是說對我有好感,想跟我繼續接觸。」

少男少女情竇初開,這種事情很常見。

「我簡直要嚇死了,把信丟到了垃圾桶,」說到這裏,孟小阮停了停,那段她曾經刻意遺忘的記憶,像烙在靈魂上一樣,滾燙而清晰,「後來他當着大家的面問我什麼意思,同學就都知道了。」

「我又羞又惱,拒絕了他。我以為事情到這裏就結束了,誰知道有個大姐大一樣的女生也喜歡他,知道校草喜歡我,就找了幾個女孩子……」

她尖叫起來:「她們把我拖到了廁所里,拿鞋底抽我的臉,把紙簍里的垃圾倒在我的腦袋上,罵我賤,是婊子,拿了把剪刀,說要把我的臉刮花了,省得四處勾引人。我苦苦哀求她們,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別打了,太疼了。」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好在後來有人來了,她們丟下我跑了。」

「那時候我哥在外地上大學,我爺爺跟着項目組去了新疆,堂嬸每天過來給我做飯吃,我不敢告訴別人,就這麼忍着,等來的卻是她們變本加厲的欺負。她們打我,侮辱我,拿着煙頭燙我的胳膊,威脅我說出去就把我掐死埋了……」

「她們四處造謠,說我水性楊花,到處勾搭人,誰誰誰跟我睡過,」這些粗俗的詞烙得她心口發疼,「還說親眼看到我從包里拿出了,拿出了……」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安全套。」

她從小被保護得好,直到上了生理健康課才知道男女的構造不同,孟簫讓她離男生遠一點,她就真的離得遠遠的,連她的男同桌,她都沒主動講過一句話。

她的世界單純而又幼稚,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接吻就會懷孕。

「我實在忍不了了,去找了葉老師,我跟她說了我受到的種種委屈,我沒指望她安慰我,我就想讓她管一管,讓那幾個女生別再欺負我了。」

「可是她說,」孟小阮在抖,「她說,她們怎麼就欺負你不欺負別人呢?」

她還記得葉玫當年坐在辦公桌前,說完這句之後,打開抽屜,拿出了一瓶指甲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塗起來,塗完了還輕輕吹一口氣,極其嫌惡地看了她一眼:「你還杵在這兒幹什麼?」

當年那個小小的孟小阮已經長大了,那種深重的無力感卻一直藏在心底,她張開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她記得葉玫的指甲是紅色的,鮮艷得像招搖的罌粟花,直到現在,聞到指甲油的味道,她都想吐。

「我整宿整宿做噩夢,老覺得身上有廁紙的味道,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澡,噴了滿身香水,仍舊覺得自己臭得噁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削鉛筆的刀片,」她暗淡的眼神中爆發出光亮來,「我在胳膊上割了一刀,看血珠從裂開的血管里滲出來,激動得渾身發抖。疼,是真疼啊,可我心裏卻舒服極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了細白的胳膊,年深日久,傷痕已經很淡了,但仍舊能看到一道道淺淡的疤痕。

晏禾看着這些醜陋的疤痕,彷彿有一把鏽蝕的鋸子在割他的心,那疼是鈍鈍的,每一下都牽扯著神經。他放下她的袖子,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一遍一遍地安慰她:「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嗎?」孟小阮怔怔的,忽然看清了晏禾的臉,是啊,都過去了,她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原來已經過去十年了。」

十年之久,她心中的傷卻從不曾癒合。

她說:「你知道嗎,我恨那些侮辱我的同學,可我更恨我的學校和老師,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那麼多的校園霸凌,難道不是他們縱容的結果?」

他將她扶起來抱在懷裏,用手背擦她的淚:「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在這裏。」

她仍舊在哭,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一次性地哭出來。

後來孟簫放假回家,看到了孟小阮身上的傷,他問出了那幾個人的名字,紅着眼,抄了把刀,要去把她們都砍了。

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孟簫,她記憶中的哥哥總是打扮得招搖鮮亮,能動口絕不動手,以前招惹了附近的小流氓,在外面躲了好幾個月不敢回家。

她抱着孟簫的腿,不讓他走,她也恨,可她怎麼忍心搭上孟簫。

最終孟簫報了警,那幾個女生被抓了,可很快又放了,學校把她們開除了,孟小阮也轉了學,轉到離家特別遠的一所學校。

在那之後,她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

她終於哭累了,靠在晏禾的肩膀上,懨懨的樣子。

晏禾把她扶到椅子上,她靠着椅背,閉着眼睛,眉心仍舊皺着,小小的一張臉,還沒褪去孩子氣。

「睡一下吧。」

她睡不着,他便給她背藥性歌:「諸葯之性,各有奇功,溫涼寒熱,補瀉宣通。君臣佐使,運用於衷,相反畏惡,宜忌不同。人蔘味甘,大補元氣,止渴生津,調營養衛。黃芪性溫,收汗固表,托瘡生肌,氣虛莫少……」

他的語速不快,聲音和緩,孟小阮默默聽着,聲音有些倦,問他:「白芍呢?」

他知道她仍然記得白日裏給葉玫治病的事:「白芍酸寒,能收能補,瀉痢腹痛,虛汗勿與。」

又過了一陣,她的呼吸聲漸沉,睡著了。

再給葉玫開藥的時候,晏禾便有些遲疑,他問孟小阮:「你若不想,我就不給她治了。」

孟小阮歇了一晚,精神好多了,她搖搖頭:「我討厭她是我的事,你治病是你的事,我不能因為我的事去干涉你的事。」

她坐下來,晏禾給了她一根牙籤,讓她扎著瓷壇里的梅子吃,她找准了最大的一顆。

她說:「這世上的醫生和法官都是最公正不過的。法官不用說了,以法律為準繩;醫生呢,當然以救人為己任。」

晏禾問她:「醫生可以不辨善惡?」

她攢著眉想了想:「醫生只管治病救人就好。與人為善的人,自然人人稱讚;與人為惡的人,當然也會有人尋仇。惡與業,罪與罰,都是他自己的事。」

或許父親也是這樣想的吧,醫生救人是自己的事,患者作惡是患者自己的事,他只能救命,卻救不了人心。

葉玫出院之前,孟小阮見了她一面。

聽說她過得很不好,丈夫出軌了,兒子也不管她,她本來就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刺激受得多了,人就崩潰了。

葉玫見到孟小阮時愣了一下,問她:「你找誰?」

孟小阮在她床邊坐下:「我找你。」她心裏有些悲涼,曾經給過她侮辱和傷害的人,居然已經不認識她。

她問葉玫:「葉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葉玫仔細端詳了孟小阮片刻,臉色有些變化:「你是……孟小阮吧?」目光微閃,她說,「聽說你在電台做主播呢,挺好。」她不咸不淡地說着,「你爺爺還好嗎?早都退休了吧。」

孟小阮打斷她:「葉老師,你後悔嗎?」

她頓時收了聲,頭扭到另一側,沉默不語。

孟小阮便說起來:「我還記得上學第一天見到你時的樣子,你穿了一件蔥綠色綉竹紋的旗袍,頭髮綰起來,戴了一副銀絲邊的眼鏡,進門的第一句話是,孩子們,我是你們的新班主任。」

「後來你讓我和幾個同學一起去你家補數學,我可開心了,覺得你對我真好,雖然有同學說,你根本就是看中了這幾個同學的家庭背景,班長的爸爸是稅務局的,學習委員的媽媽是電業局的,中隊長的叔叔是銀行的,這些學生的家長對你丈夫的事業有幫助……」

「我每天放學一定要先寫數學作業,還買了練習冊做練習,生怕自己作為數學科代表成績不好,丟了你的臉。」

「我知道我爺爺的拒絕讓你很惱火,可是我爺爺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就算被你挑剔被你罵,我都給你找了各種理由……但是當同學欺辱我的時候,我去找你求助,你無動於衷,後來她們辱罵我毆打我的時候,你撞見過,也從來沒有干涉過,是你的冷漠縱容了她們的惡行,她們加倍欺負我,越來越多的人孤立我,我每天早上最怕的事情,就是走進校門……」

說到這裏,她哽咽了。

葉玫哼了一聲:「誰規定學生喜歡老師,老師就必須喜歡學生了?當年欺辱你的人可不是我,誰讓你受傷了你找誰去,在我面前找什麼存在感?」

孟小阮說:「那如果我當年殘了或者死了呢?」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幾分苦澀,「想必你還覺得是我心眼小想不開,和你毫不相干。傷口只有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我從沒指望你理解我當年受到的傷害,甚至也沒想過聽你道歉……」

葉玫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盯着她:「我沒錯,我道什麼歉?你這是看我落魄了,專門揀軟柿子捏吧?我講完課就算盡到責任了,學得不好是你們笨,私底下大家鬥毆是你們自己腦子有坑,我是你們爹是你們媽?給我多少錢讓我擔這麼大責?」

孟小阮的聲音壓過了她:「可你是老師啊!」

「你問問你自己,你從教幾十年,從你手中畢業的學生,有沒有一個來看過你?有沒有一個真心感謝你當年的教導?」

「沒有吧……」

「所以你看,你作為老師的一生,有多麼失敗。」

聽到這裏,葉玫終於不作聲了。這大半生,她一直是這麼走過來的,家是她的天,丈夫是她的天,兒子是她的天,其他的,不過是她向上的手段,可是最後,她的天塌了。

這一生就這麼過來了,對也好錯也罷,哪有機會讓她重新回頭?

孟小阮走了。

葉玫今日的落魄,她並不覺得歡喜,因為自己的疼不可能靠別人的疼來醫治,報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她在《佳期入夢》裏講起另一部電影,韓國的,叫《蚯蚓》。出身貧苦人家的女孩進入一所貴族學校,招惹了校霸,他們毆打她輪姦她,甚至以告訴她爸爸做威脅,強迫她出去賣淫。女孩在絕望中自殺身亡,她爸爸看到了女兒的日記,將那些欺辱過女兒的人殺了個乾淨。

到最後,滿屏幕的血,但大快人心。

你說這是藝術加工,真正的校園霸凌怎麼會造成這麼惡劣的後果。是啊,受害者大多選擇了忍氣吞聲,將傷痕深深掩埋,一生不曾忘記,一生不得安寧。

可是那些施與霸凌的,當你為人父為人母的時候,當你的孩子也遭受了別人欺凌的時候,你可曾想過當日的罪孽,你可曾在夜晚裏安然入眠?

不曾吧……

對那些施暴者來說,這不過是孩子之間的遊戲,對老師而言,管不了又死不了人,由他們去吧。

惡在萌芽的時候,從不曾有惡的自覺,然後開出血腥的花,結出罪惡的果,爛在泥土裏,開始一輪又一輪新的循環。

冬日的空氣冰冷而又清新,孟小阮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她攤開雙手,虛抱了一下陽光,從病房出來的那一刻,她放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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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親愛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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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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