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防風

第10章 防風

第10章防風

《中國藥典》說,防風性味,辛、甘、溫,歸膀胱、肝、脾經,解表祛風,勝濕,止痙。防風如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小女子,你跋涉萬里河山,塵霜滿面時,回首過往,卻仍記得擦肩而過的一眼。

孟小阮給晏禾指那個狀元牌坊,坐北朝南的青石建築,上方建了一個牌樓。

「表彰我家祖上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種與有榮焉的得意感,「我們祖上後來做了文華殿大學士,死後的謚號是忠毅。」

那位孟家先祖激勵了無數後人,每年孟家子孫入學前都要被帶到牌坊下諄諄教導一番。

她先去了巷子裏的牛肉麵館,牛肉餅剛出鍋,老闆遞給孟小阮和晏禾一人一個。

餅燙得很,孟小阮等不及要咬,被晏禾奪了過去:「一會兒再吃。」

她這一口咬到了牙,皺皺眉,伸手揉了揉左腮。

他問她:「咬疼了嗎?」

孟小阮搖搖頭:「最裏面那顆,總感覺有點不舒服,每次吃甜的、酸的、涼的,一碰到就疼。」

晏禾示意她張嘴,沖着日光給她看了看:「最裏面那顆智齒蛀了,該拔了。」

這回她真愁了:「不拔不行嗎?」可憐兮兮地問他,「你給我治不行嗎?」

他愛莫能助:「你要去看牙醫。要是上火牙疼,我還能給你開一些清火的藥物,牙蛀到了神經,疼不說,還會影響到前面那顆好牙。」接着勸她,「早晚是要拔的,早早拔了可以少受點罪。」

出了孟家巷,進了另一條巷子,孟小阮敲開一家門,那家收了月餅,送給孟小阮兩斤自製的紅糖。

倆人送出了月餅,收了一堆還禮,有從樹上打下來的棗子,有自家種的花生,還有一家月餅是孩子接的,家裏大概沒大人,他進屋耽誤了一會兒,送給孟小阮一隻他親手捉的螳螂,用蟈蟈籠子裝着。

這些禮物都不怎麼值錢,每件都凝聚著鄰里的情意,拎在手裏沉甸甸的。

晏家的金銀花茶、枸杞茶,都放在門口讓鄰居自取,鄰居也會送回禮過來,有時候是一尾江魚,有時候是一袋子新打出來的稻米。

回了孟家,一院子喧闐的人聲,孟家巷裏只有孟小阮家的院子最大,有大型聚會的時候,通常都選在這裏。

院子裏支起了桌子,人太多,飯做不過來,請的包廚,做的雞鴨魚肉還有兩道海味。月餅擺在中間,黃澄澄油汪汪的。

孟簫報社裏有事,說要晚些回來。

孟爺爺第一眼就看到了晏禾,他迎上來,第一句就問海倫怎麼樣了。

晏禾有點遺憾:「整體還好,就是葉子有點黃。」

孟爺爺馬上要衝到晏家,好好給海倫檢查一番,但看到滿院子的客人,又忍了下來:「不會是缺微量元素吧?你回去拍個照片給我傳過來,我看看。」然後拉着晏禾坐下,興緻勃勃地給大家介紹,「明夷堂的晏醫生。」

於是馬上有人想請晏禾給看病,孟小阮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跟他解釋:「他們也不是真的要看,就是湊熱鬧。」

晏禾仔細地給這些人看過,還開了幾個方子,孟家的幾個叔伯很感謝他,熱情地讓酒讓菜,酒是家裏自製的葡萄酒,度數不高,冰糖放得多一些,喝起來倒像是飲料。

酒喝到一半,一對夫婦模樣的人挽着手走了進來。

女的孟小阮認識,她要叫堂姑姑,這位堂姑姑不怎麼回老宅,上次聽說她再婚了。

旁邊那個大概就是她再婚的對象了,五十來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皮膚微黑,五官能隱約看出昔年的俊朗來。

堂姑姑拉着他給大家介紹:「我先生,廖必臻。」

他很客氣地跟大家招呼,視線落到晏禾身上時,表情一僵。

晏禾站起來,向他打招呼:「大師伯。」

是晏禾的師伯嗎?孟小阮知道晏禾的兩個師伯在明夷堂最危難的時候背棄了晏家。

廖必臻臉色不太自然,勉強回應了一句:「晏禾啊。」

他對晏禾的觀感很複雜,這孩子幾乎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但晏禾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一點都不親人,又不喜歡醫學,雖然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但幾乎沒有過接觸。

令他沒想到的是,當他離開明夷堂,開辦了自己的濟世堂之後,晏禾居然又重開了明夷堂,而且聲名赫赫,隱隱壓了濟世堂一頭。

十幾年之後再見,廖必臻百感交集。

他總聽人提起晏禾來,說小晏醫生待人親切,就診時讓患者如沐春風,他總嗤之以鼻,晏禾?如沐春風?是別人瞎了,還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可眼前的晏禾確實在笑,如果不是眉眼和與舊日不差毫分,他幾乎疑心這兩個晏禾只不過同名罷了。

廖必臻在晏禾對面坐下,忍不住偷偷觀察他,看起來果然溫和得體,對老人講話的時候,會照顧到對方耳朵不好,將聲音提高一些;跟小孩子交流時,會低下頭,盡量和孩子的視線持平。

「必臻,」孟小阮的堂姑姑向廖必臻招招手,「我爺爺最近總是耳鳴,你過來給爺爺看看。」

堂姑姑的爺爺已經九十多了,他是孟爺爺的叔父,也是孟家現在輩分最高的長輩,孟家人都尊稱他為老太爺。

老太爺早聽人說晏禾是個挺出名的中醫,心裏覺得他太年輕,人雖然長得精神,但十有八九是個花架子。見別人都求晏禾給診脈看病,他既不相信,又端著身份,一直沒動。

等他孫女回來,聽說孫女婿也是個名醫,便有些動心,讓孫女把廖必臻叫過來給他瞧病。

堂姑姑補充道:「去醫院看過了,說是神經性耳鳴,吃了一段時間的培他啶和谷維素,可是一點不見好。」

廖必臻就給老太爺診了脈,又看了舌苔:「您這個耳鳴是肝膽濕熱所致,用杞菊黃地黃丸即可。」

老太爺滿意地點點頭,轉頭跟孟爺爺誇這個孫女婿:「我這孫女終於找了一個靠譜的對象。」

不是什麼大病,在廖必臻心裏不值一提,他看了晏禾一眼,忽然有了想法:「晏禾,你過來給老人家看看,讓師伯看看你這些年有沒有什麼長進。」

這口氣未免有些託大了,好像晏禾的醫術傳自他一樣。

晏禾沒拒絕,還是那副溫和恬淡的表情:「那我就獻醜了。」

他示意老太爺伸出手來,給老太爺診了診脈:「脈沉弦滑,濁陰上逆。」

脈相這麼明顯,診不出來才奇怪,廖必臻頗有些不以為意。

晏禾又給老太爺看了舌苔:「舌胖,色淡,舌苔泛白。」

廖必臻就是給晏禾出個難題,如果晏禾也開了杞菊地黃丸,那就是拾了他的牙慧,沒什麼了不得的。

診完了,晏禾卻沒急着開藥:「您除了耳鳴,是不是還頭昏目脹,偶爾眩暈,食慾不像從前那麼好,大便稀軟不成形?」

老太爺連連點頭:「是啊,是啊,不是我年紀大了的關係嗎?」

廖必臻在一旁插話:「晏禾,你不會是要給開龍膽瀉肝丸吧?老人家一看就是肝膽濕熱,用龍膽瀉肝丸可是會傷腎。」

晏禾搖頭:「師伯給老人家開杞菊地黃丸,是因為肝經通耳,腎在耳開竅,所以您覺得要清肝瀉火。但您大概忘了,脾虛導致濁陰上逆,也會耳鳴。老人家食欲不振,便溏,都是脾虛的癥狀。若我開方,則取茯苓四兩、桂枝、白朮各三兩、甘草二兩,六碗水煮成三碗水煎服。」

廖必臻不屑冷笑:「我還以為晏大夫是多厲害的名醫呢,這不就是苓桂術甘湯。」

晏禾不急不躁,緩聲說道:「只這劑苓桂術甘湯肯定是不行的,還要再加防風30g。防風味甘泄濕,治耳鳴效果很好。」

廖必臻心裏兀自不信,覺得晏禾這是在故意打他的臉。

他壓着心底的火,對老太爺說:「老爺子,您信我的,就吃杞菊地黃丸。」

晏禾並不與他爭,只是對老太爺說:「您可以先試試師伯的葯,如果不見效,可以再試我的,一會兒我把方子留下來。」

話說得客氣,意思卻很明白——你的葯不管用。

廖必臻怒極:「你個小毛崽子懂什麼?我學醫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想踩着我打自己的名號,做夢!」

晏禾微微一笑:「怒傷肝,您這是何必。既然您讓我來給老太爺瞧病,我當然是要盡心的。」

廖必臻咬咬牙:「好啊,好啊,我把話撂在這兒,你的方子管用,我就關了我的濟世堂。」

話音一落,滿院子的人都閉了嘴。

原本他們只是瞧個熱鬧,兩個大夫意見不一致,也算不得什麼大事,誰想到廖必臻居然賭上了自己的前程。

晏禾笑笑:「何至於此。」

其實話說完,廖必臻就後悔了,他年輕的時候因為脾氣急躁,沒少被晏禾的爺爺教育,如今年歲數大了,脾氣稍稍收斂一些,誰想到被晏禾一擠對就這麼衝動,但這麼多人看着呢,又是妻子的娘家,怎麼也不能將面子折在這兒。

他想找回場子,便拿話擠對晏禾:「我已經賭上了濟世堂,你敢不敢賭上明夷堂?」

晏禾搖搖頭:「不賭。」

廖必臻一時氣結:「想不到你連這點膽量都沒有。」

晏禾不為所動:「濟世堂是您的,您當然說了算,明夷堂卻不是我自己的,是整個晏家的,我不能替晏家做這個決定。」

所以跟徐飛卿賭明夷堂的牌子就行,跟自己賭醫館關門就不行,廖必臻成名二十載,第一次在晏禾這裏受這麼大的氣,最後終於勉強控制住了脾氣,手卻在抖:「行,咱們走着瞧。」

晏禾端起酒杯,虛空敬了他一下:「靜候。」

吃了飯,孟小阮送晏禾出去,她拉過他悄聲問道:「你是故意氣他的吧?」

這個「他」當然是指廖必臻,晏禾的話聽起來謙和,其實在句句拱火,直拱得廖必臻最後下不了台。

她問他:「你心裏還怨師伯嗎?」

怨嗎?也談不上,對晏禾來說,大師伯和二師伯,跟路人沒什麼區別。

他並未直接回答:「你們老祖宗不是說過嗎,要『捨生取義』,我師伯想舍了濟世堂取義,我做後輩的,當然不好攔著了。」

孟小阮糾正他:「我們這一支不是孟子的後人。我們這一支原本姓姬,是黃帝的後裔,衛國國君的兒子叫子縶,字公孟,古代有以祖父的字為姓氏的習俗,他的孫子,也就是我們先祖,就叫公孟氏。」

她有些得意:「族譜上都寫着呢。」

說完,她又想起了什麼,交代晏禾:「你等一下。」回家裝了大兜月餅,「給大家的。」

他不放心她那顆發炎的智齒:「記得拔,要我幫你掛號嗎?」

孟小阮敷衍他:「記得,記得,以後再說吧。」

這個以後並沒有多久,隔了不到一周,孟小阮就給他打電話:「晏禾,你認識牙醫嗎?」

她的牙痛得厲害,連帶着左眼和左邊耳朵都疼。

在疼死和拔牙之間,她不得不選擇了拔牙。

晏禾來孟家接她,一見她,幾乎嚇了一跳,左臉腫得已經有些變形。

忍到這種程度,也難為她了,他告訴她:「現在還不能拔,得先消炎。」

晏禾帶她去了一家牙科醫院,那牙醫和晏禾年齡相仿,大概跟晏禾很熟,語氣很隨意:「你什麼時候讓我給你拔拔牙?」

晏禾的牙齒整齊潔白,智齒剛剛萌發的時候就已經都處理掉了,而且他每年按時洗牙,沒有一顆牙有問題。

牙醫把孟小阮帶進去,給她圍上一次性的圍兜,讓她躺在椅子上,將椅子上的燈往下一拉,示意孟小阮張大嘴巴。

簡單看了看,他告訴她:「冠周炎,得先沖洗。」

沖洗之後又噴了葯,用鑷子夾了個棉花團讓她咬着:「半個小時之後再吐。」

他是個自來熟的話癆,孟小阮不好說話,他一直絮絮叨叨地問:「你和晏禾是什麼關係?看你挺面善的……叫小阮啊,是不是電台的那個主播?哎呀挺好,可算見着活的了,你拔牙的時候來找我,我的技術可好了,一鉗子下去就是一顆,不像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拔不出來,最後還得把牙齦割開。」

「如果三天後不疼了,過來拔就好了,如果三天後還疼,那就還得再沖洗一次。」

孟小阮疼得頭昏腦漲,這一句醫囑倒記住了。

末了,這牙醫又感嘆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看上晏禾什麼了。」

到時間吐了棉花,孟小阮覺得疼痛似乎減輕了一些。

晏禾說起了那個牙醫:「他是我以前的同學。」

孟小阮「咦」了一聲:「你不是中醫嗎?」

晏禾點頭:「是中醫,他念到大二,和授課老師大吵了一架后憤而退學,又重新參加高考念的牙科,之所以選牙科,是覺得牙齒幾十顆,這顆不出問題,那顆也會出問題,不愁沒有生意上門。」

孟小阮覺得好笑:「他成功了。」

這牙醫原本跟晏禾沒什麼交集,知道晏禾放棄數學轉學中醫以後,倒覺得晏禾和他一樣是有大抱負的人,於是在晏禾順利升到大三,他才剛剛念到大一的時候,時常跑到中醫藥大學找晏禾。晏禾起初挺煩他,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好在醫學生的時間都很緊,他就是想來也不可能常來,這段友情就這麼維持下來,他也成了晏禾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明夷堂重新開門的時候,他還在醫院實習,每逢有病人看牙,就跟人家說腎乃牙之本,我看你得到明夷堂看看,幫晏禾招攬了不少生意。

第二次來拔牙的時候,孟小阮特意看了看這牙醫的名牌:施恩。

姓施名恩,這名字甚好,恩澤普降。

施恩大夫照舊是一副話癆屬性:「晏禾沒跟你說過吧?我們系花當年追過他,給他買早餐、幫佔座,一個學期過去了,他愣是沒記住人家系花叫什麼。」

「我要打麻藥了,會有點疼,忍着點。」

正經的醫囑說完,他又開始八卦:「系花氣得在宿舍哭了一個下午,但她不放棄,繼續死追着晏禾不放,晏禾到哪兒她跟到哪兒,你看不看電視劇,那勁頭就是一部《何以笙簫默》裏的趙默笙啊。直到有一天,晏禾終於跟她說話了——」

「別動啊,嘴張大,疼也就一陣,打完麻藥就好了,你這顆牙長的位置還行,拔起來應該不費勁。」

一陣尖銳的疼痛直衝腦門,孟小阮疼得直掉淚。

她的心裏還惦記着晏禾跟系花說了什麼,但施恩好像忘了這個茬兒:「打麻藥確實疼,沒事,疼你就喊出來。」

等到上了鉗子,他才想起晏禾的事:「對,晏禾說,我不談戀愛,只結婚。」

「系花當時臉就紅了,羞羞答答地跟晏禾說,我願意。」

「誰知道晏禾說,我不願意。」

「咔嗒!」牙掉了。

施恩給她展示了一下:「看看,牙根都黑了。」

我不談戀愛,只結婚……原來晏禾是這樣想的嗎?孟小阮的心裏滋味難明。

晏禾陪她來的,她麻藥勁還沒過,頭有些暈,晏禾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囑咐她:「過了麻藥勁可能會很疼,血出得多的話一定得聯繫我,千萬別漱,傷口癒合之前不要吃堅硬的食物。」

想想又覺得她這個狀態,別說堅硬的食物了,軟的也吃不了。他又說了一句:「多喝奶。」

上了車她才想起來牙沒拿,孟家有習俗,下面的牙丟到房頂上,上面的牙要埋在地里。

晏禾叫住她:「牙在這兒。」

拔下的牙用個小塑料盒裝着,晏禾遞給她,打了方向盤,把她送回了家。

孟家巷熱鬧得很,只因為試藥的結果出來了。

廖必臻開的葯,老太爺吃了半個月還不見效,轉吃了晏禾的,只一劑,耳鳴就緩解了。

孟小阮的堂姑姑聽說這事,跑到爺爺跟前哭,說廖必臻不容易,這消息傳出去,濟世堂還怎麼開門,要她爺爺務必瞞着,對外說吃了廖必臻的葯好使,晏禾的葯不好使。

老太爺一生剛正不阿,聽了孫女的話差點沒背過氣去。

「孟家自唐往下,出了三百多個進士,二十多個狀元,有五個位列三公,」這是孟家人的驕傲,孟老太爺逢人便要說的,「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孟家也曾出過廳級幹部,幾個小輩都吃皇糧,做公務員。」

「我們孟家能傳承幾千年,只有『誠心』二字,能說出這種話來,你配姓孟嗎?」

「你不必再說了,再說,我必要跟大家商議,開祠堂,取族譜,將你的名字從族譜中去掉。」

在孟家,女孩子也是要入族譜的,孟小阮這輩的名字竹字頭,上一輩,也就是她姑姑這一輩是水字旁。

老太爺越想越氣,乾脆在巷子口貼了個公告,說晏禾的葯確實好使,廖必臻的葯不管用,他身為用藥人,給這兩位做個見證,免得廖必臻耍賴,不肯關了濟世堂,下面還蓋了老太爺的私印:放鶴堂老人。

晏禾送孟小阮回去的時候,恰好看到了這則公告。

他對內容不感興趣,倒是看了半天這個名號,問孟小阮為什麼叫「放鶴堂老人」,問完想起來孟小阮不好說話,便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回答。

孟小阮拉過他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掌心寫道:「他喜歡林逋。」

詩人林逋愛鶴成痴,每逢客至,叫門童子將鶴放飛,林逋在外面見了,就回家迎客。

孟小阮的手指素白纖細,正是古詩中所寫的「指如削蔥根」,指尖落在他的掌心,一筆一畫都是癢的,癢的是手更是心,他幾乎要抽回手去,又捨不得,直到她寫完了,才鬆了口氣。

收回手,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回去好好休息,別熬夜。」

半個月之後,濟世堂真的摘了牌子關了門。

晏禾對這個結果倒有點驚訝,濟世堂已經開了十幾年,在江城小有名氣,一句氣話就關了,何至於呢。

隔了幾天,來了個類風濕性關節炎患者,雖然算作難症,晏禾已經治癒了幾例,倒也不覺得麻煩。

開了葯,那患者跟他說:「我先去找了廖大夫,廖大夫說他現在不行醫了,而且我這情況他沒把握治好,讓我來明夷堂試試。」

名氣上,儘管晏禾更大,但年紀實在太輕,世人多有一種想法,治病的大夫年紀越大,見到的病例越多,也就越牢靠,所以來明夷堂治病的人雖不少,但在濟世堂看病的人也很多。

而且廖必臻少年學醫,也算深得晏禾爺爺的真傳,這幾十年治癒患者無數,在江城人心中有很大威信。

待到廖必臻賭輸關門之後,也有不少人說晏禾只是運氣好罷了。

晏禾給他開了三周一個療程的葯,讓他三周之後過來複診。

沒幾天,又有一個患者說是廖必臻介紹過來的,病倒不罕見,只是這病拖了多年,她身體極弱,用藥稍不小心就難免傷了根本,晏禾給她看過,開了葯,要她一周以後再來,他視情況添減藥材。

接下來,幾乎五個患者里有一個說是廖必臻大夫介紹過來的,晏禾先前還是疑心廖必臻故意找些患者找他麻煩。一路治下來又不太像,那些患者治好了也都過來千恩萬謝,送錦旗送特產,逢人便說晏大夫如何如何好,在廖大夫那裏治不好的病,在晏大夫這裏輕輕鬆鬆,藥到病除。

到了爺爺的祭日,晏禾去城外給爺爺掃墓。爺爺一生最疼晏禾,雖然明知晏禾不愛醫學,還總在晏禾身邊說寫湯藥歌,希望他能對醫學產生興趣。

然而命運就是這麼奇妙,他活着的時候,晏禾對中醫不感興趣,他死後,晏禾終究還是繼承了晏家的衣缽。

意外的是,晏禾在墓前碰到了廖必臻。

以往在正日子裏,是從來碰不到大師伯和二師伯的,他們也不是不來,但都錯開了時間。

廖必臻在墓前行了禮,奉上了祭品,晏禾爺爺一生愛喝酒,尤其是杏林庄釀的高粱白。

原本杏林莊上釀酒的人家不少,這幾年釀酒行業不景氣,好多人都關了酒坊出去打工,這一小瓶高粱白,想來廖必臻也是費了不少心思。

晏禾等他祭拜完了,放上了鮮花。

在晏禾走之前,廖必臻叫住了他。

晏禾停下來回視着他。

晏禾是地道的晏家人,傳承了晏家人的容貌。

這一雙溫潤的笑眼,令廖必臻想起了自己的師父。

師門傳承是大事,當年多少人想拜在晏禾爺爺的門下而不可得,他不是最聰明的,也不是最勤快的,沒想到師父最終收自己入了門。

他長久地看着晏禾,直到被冷風凍透了身體,才說了句:「對不起。」

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晏禾懂。

廖必臻又向晏禾道謝:「謝謝你允許我祭拜師父。」

晏禾反問他:「我為什麼要阻止?我爺爺不曾將你們逐出師門,你們就還是他的學生,我有什麼權利阻止?」

廖必臻囁嚅半晌:「可我終究不仗義,醫館最難的時候離開了。」

晏禾只問他:「你為什麼要把你的病人介紹到我這裏來?」

廖必臻苦澀一笑:「我沒別的意思,有些病症我治起來確實吃力。」

頓了頓,他接着說:「既然為了病人,誰治其實都一樣。」

晏禾笑了笑:「我爺爺說,你不算聰明,也不是特別勤快,悟性也並不好,脾氣還比較暴躁,他說過你好多次,但你總也改不了。」

廖必臻有些慚愧:「我也想不通師父為什麼會收我入門。」

「那是因為啊……」晏禾想起爺爺的話,轉述給他,「縱有萬般不好,你卻有顆醫心。」

仁心之後才談仁術,醫者之心,就是時刻把患者放在第一位,廖必臻做到了,哪怕坦誠地說出自己治不了,他將盛名不再,他也願意給病人多指個方向。

廖必臻一時怔住了,原來是這樣,縱然他有萬般不好,師父仍舊看到了他的心。

「你要真有顆醫心就重新把濟仁堂開起來,我一個人兩隻手,哪裏治得了那麼多病人。不過賭輸了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每天都有新鮮事,你關了醫館,樂的是看熱鬧的人,苦的最終還是患者。」

廖必臻有些茫然:「你……你不怨我嗎?」

「有情而生怨,」晏禾說,「你和我談感情是不是有點可笑?」

這樣冰冷的話……

廖必臻苦笑一聲,他還以為晏禾變了,他看着晏禾的背影,當年那個不會哭也不會笑的少年,終於長大了,長成了今天的樣子,脊背挺直,一如他的父親。

晏禾其實,還是變了。

祝爺爺病了,他是個極能忍耐的人,有些不舒服也不吃藥,這次倒下直接昏迷不醒,醫館里的人都束手無策,晏禾不在,就將祝爺爺送去了醫院。

檢查結果如晴天霹靂,胃癌晚期。

孟小阮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難受了很久。祝爺爺雖然不愛和人親近,但心裏極喜歡這些小輩,孟小阮離開《佳期入夢》的那段時間,一生沒用過手機的人,為了孟小阮特意去買了部智能手機,跟人學習怎麼用微博,怎麼打字,天天在江城電台的官方微博底下留言讓孟小阮回去。

孟廣齡知道了,帶上象棋去找了祝爺爺,也沒問他怎麼樣,直接下了兩盤棋,臨走的時候拍拍他的肩膀:「我明天還來看你。」

大家都對祝爺爺的病情守口如瓶,但祝爺爺好像感覺到了,住了不到一周院,就強烈要求回醫館。

醫生說祝爺爺最多只有兩個月的生命,回去就回去吧,在臨終之前,想吃的東西吃一吃,想玩的地方玩一玩,人這一輩子,來匆匆去匆匆,總得在死之前,痛快一回。

整個醫館都愁雲慘淡,上了歲數的人其實最見不得死亡,醫館里的人都老了,祝爺爺的重病像是一個信號,大家都不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孟小阮給祝爺爺買了一隻鸚鵡,比一般的鸚鵡個頭都大,身上是五彩斑斕的花紋,毛髮油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不會說話,但很聒噪,嗓門不像別的鸚鵡那麼敞亮,吱嘎吱嘎的,像鏽蝕的門軸。

鸚鵡很得祝爺爺的喜愛,它喜歡吃肉,尤其生肉,祝爺爺就從廚房裏要來生肉,切成一條一條地喂它。

鸚鵡一口叼起來,迅速吞到嘴裏,吃完了還要用長長的喙蹭一下祝爺爺的手。

有空的時候,孟小阮就陪祝爺爺坐坐,祝爺爺也不去藥房了,天氣好了就把鳥籠子掛在房檐上,自己坐在檐下用葦子編筐。

他的手很巧,編的筐紋理細膩,輕便漂亮。

阿婆說過,祝爺爺小時候住在塘下,那是個小村子,就建在水塘附近,一到秋天滿塘的葦子,祝爺爺從小就學了一手編葦子的絕技。

祝爺爺後來娶了塘上的姑娘,倆人結婚後和祝爺爺的老母親生活在一起,後來老母親病了,只有晏禾的爺爺肯給看,見他們家窮,一分錢都不收。

幾年後老人走了,祝爺爺的妻子在水塘里洗衣服的時候,一腳踩滑落進了水裏,就再也沒上來。

祝爺爺賣了房子,來到明夷堂。

他存了報恩的心思,什麼活都肯干,晏禾爺爺看他在煎藥上有些天賦,就讓他專職煎藥,這一干就是四十年。

他這一生,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迹,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命是比別人苦很多,但依舊頑強地活着。

孟小阮忍不住去問晏禾:「真的沒有辦法嗎?」

「我盡量,」晏禾的目光里有一種罕見的悵然,「我只遺憾自己不是神。」

不是神,所以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不是神,所以在死神降臨的時候,奪不下人命來。

他給祝爺爺開了幾個方子,效果都不明顯,最終只能改成止痛安神的湯藥,祝爺爺從來不好奇是什麼,拿過來就喝,偶爾喝得急了,嗆得滿身都是葯汁,晏禾就拿着紙巾耐心地給他擦乾淨。

孟廣齡常常過來陪祝爺爺下棋,倆人有時候一下就是一天。這兩個學識、身份迥異,甚至沒辦法用語言來交流的人,在棋盤上終於找到了彼此的知己。

祝爺爺從醫院回來的第二個月,明夷堂休假了,除了醫館的人,晏禾又邀請了丁穗、孟小阮和孟爺爺,租了輛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了江城城外的度假村。

度假村依惠陵江而建,附近有個溫泉泉眼,天冷了,好多人都跑過來泡溫泉。

今年的冬天來得早,又格外冷,不到十二月已經連續下了幾場雪,惠陵江已經凍實了,往年天氣最冷的時候,惠陵江也凍不上。

氣象播報說今年冬天是56年來氣溫最低的一個冬天。

孟小阮給祝爺爺買了一件厚實的羽絨服,長款的,她自己也裹得像個粽子,孟小阮從小怕冷,天氣剛剛轉涼,就已經里三層外三層把自己武裝起來。

孟爺爺時常愛講古,這個天氣又勾起了他對往日的回憶。

「那時候把我送到了山裏的一個農場,冬天最冷的時候零下三十度,出門一口氣呼出去,收得慢了,再到嘴裏就是冰溜子。雪層層疊疊地下,彎腰捧一把,嘩啦嘩啦的,已經凍得像沙子一樣。」

丁穗最愛聽這個,讓孟爺爺多講一些。孟爺爺本來就是要講的,丁穗的追問簡直搔到了癢處,他還不忘瞪孟小阮一眼,都是做孫女的,看看人家丁穗多孝順。

「天這麼冷,只有窖里藏的土豆白菜能吃,大家都饞得厲害,就悄悄跑河裏去炸魚,拿開山的火藥炸,炸完了冰迸得四濺,我有一次跑得慢,後腦勺被冰塊砸了個大包。這之後就熱鬧了,大家趕緊過去搶魚,胖頭魚,那麼大一條……」

孟爺爺比了一個長度:「人多啊,再大的魚也不夠分的,就拿大鐵鍋燉成魚湯,放一大把紅辣椒,湯燉出來又鮮又辣。饅頭出了鍋是用桶裝的,大家一窩蜂地衝上去,手搶不到,就用筷子扎,運氣好的時候,能扎一串。」

車到了度假山莊,丁穗還記得魚湯的事,跑去問服務員能不能給燉個魚湯喝,要多放辣椒。

年紀大的都去溫泉泡著,丁穗拉着孟小阮去看江,寬闊的江面白茫茫一片,和白茫茫的天接在一起,遼遠而寂寞。

人總覺得可以使江河倒灌滄海橫流,只有真的看到自然的壯麗時,才會察覺出自己的渺小來。

倆人回去的時候,孟爺爺和祝爺爺正拿着爐子烤地瓜,烤熟的地瓜分泌出了糖汁,甜香甜香的,祝爺爺給孟小阮和丁穗挑了兩個最大的。

丁穗和孟小阮就蹲在火爐旁剝地瓜皮,剝一點咬一點,直等吃得滿手滿臉。

祝爺爺什麼都吃不了,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這兩個年輕人。

孟爺爺拉着他去泡溫泉,泡好了又帶他去砸冰洞釣魚,折騰了一天就釣上來一條三兩重的小鯽魚,孟爺爺堅持讓店裏給燉了,碩大的一鍋,孟小阮沒嘗到一點魚味。

從度假村回來,祝爺爺的精神好了不少,人卻越來越虛弱,到後來只能讓人推著,他不愛給人添麻煩,就不大出門,坐在屋子裏繼續編葦子。

他走的那天很安詳,孟爺爺像往日那樣找他下棋,敲了門進去,人已經走了。

他留了簡單的遺囑,手裏存了一筆錢,不算太多,留給了晏禾,要晏禾以後結婚娶媳婦用。他有那種最普通的老人家心態,對後輩的好從來只是默默的,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

手裏編的東西也都安排好了,一人分了兩件,多給孟小阮編了一張席子和一個筐。

給孟爺爺留了一副象棋,是他年輕時候自己做的。

祝爺爺去世后,那隻鸚鵡不吃不喝,孟小阮不忍心,把它放了出來,大概太久沒進食了,虛弱得很,一頭栽到了水桶里。

這下可了不得了,一桶清水迅速變了顏色,孟小阮趕緊把它撈上來,它懨懨的,身上的顏色褪了下來,露出了裏面純黑的底色。

等到孟小阮給它擦乾淨了才發現,黑的毛,黃的喙,哪裏是只鸚鵡,原來是只烏鴉。

她想笑,眼淚卻啪嗒啪嗒落下來,祝爺爺早就發現了吧,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才一直喂它肉吃。

給這烏鴉餵了食,有心想放它走,它卻繞着祝爺爺的房間一直飛,直到終於確定再也看不到那個給它肉吃的老頭,才悲愴地鳴叫了一聲,衝上天空,最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夜已經深了,晏禾坐了許久,桌上放着的是祝爺爺的存摺,老式的摺子,紙張泛黃,一筆一筆倒很清楚,存進去的多,取出來的少。

收音機里,孟小阮正在推薦一部紀錄片——《我死前的最後一個夏天》。

「即使設想過多少次,在死亡降臨的時候,我們仍然會覺得沒有做好準備,如果人生只剩下最後一個夏天,我們會做什麼呢?」

「紀錄片里的四個人都得了絕症,醫生診斷他們的生命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所以往年讓自己煩惱的一地落花,將是自己看到的最後一次。所有好的、壞的最終都變成了留戀的,人生縱然了無生趣,卻仍舊想多活一天。」

「人生什麼最殘忍呢?一心求死的人死不了,還是一心想活的人沒辦法活?」

「有一個朋友剛剛離開我,生而為人,悲傷大概永遠不會消失,但我們終將學會與悲傷共存。」

「我想對另一個朋友說,醫生是神不是人,但是他們的偉大之處在於,明知不可為而為的一顆心。」

晏禾摸了摸心臟的位置,這顆心在緩緩跳動,偉大嗎?他並不知道,可是從醫到現在,他第一次那麼迫切地想救一個人。

在祝爺爺生病之前,他在晏禾心中,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晏禾知道他葯煎得好,這對醫館來說,足夠了。

唯一深刻的印象是,明夷堂重新開張,祝爺爺回來的時候。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他佝僂著身子背着鋪蓋卷,敲開門,比畫着:「我想回來。」

想回來,那就回來,晏禾沒有拒絕。

祝爺爺卻遲遲不走,最後哆哆嗦嗦從衣兜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棒棒糖遞給他。

晏禾小時候,他爺爺總給他買,他其實不怎麼愛吃。

那糖,晏禾隨手丟在了紙簍里,他不知道祝爺爺有沒有看到,只是從那以後,祝爺爺再也沒給他帶過東西。

他摩挲著那本厚厚的存摺,眼睛有一些濕。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你親愛的我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你親愛的我
上一章下一章

第10章 防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