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墳(7)

7.墳(7)

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才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仿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蓋出於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24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只有一位梅蘭芳君:兩國的藝術家的握手。待到這位老詩人改姓換名,化為「竺震旦」,離開了近於他的理想境的這震旦之後,震旦詩賢頭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見了,報章上也很少記他的消息,而裝飾這近於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舊只有那巍然地掛在照相館玻璃窗里的一張「天女散花圖」或「黛玉葬花圖」。

惟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

我所見的外國名伶美人的照相併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沒有見過,別的名人的照相見過幾十張。托爾斯泰,伊孛生,羅丹25都老了,尼采一臉兇相,勖本華爾26一臉苦相,淮爾特27,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28又簡直像一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鬥的痕迹來罷,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吳昌碩29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但他的照相我們看不見。林琴南翁負了那麼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熱心於「識荊」30的人,我雖然曾在一個藥房的仿單31上見過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32函謝丸藥的功效,所以印上的,並不因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車賣漿者流33的文字來做文章的諸君而,南亭亭長我佛山人34往矣,且從略;近來則雖是奮戰忿斗,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35諸君子,也不過印過很小的一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里,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只好任憑那些捏錘鑿,調采色,弄墨水的人們跋扈。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36(二月份《京報副刊》)里,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嘆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象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誌,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鍾」、「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嘆亡國病菌37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38,閻羅有十殿,葯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彷彿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呵!「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39,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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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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