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墳(6)

6.墳(6)

要之,s城早有照相館了,這是我每一經過,總須流連賞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過經過四五回。***大小長短不同顏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還有掛在壁上的框子里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鮑軍門19。一個族中的好心的長輩,曾經藉此來教育我,說這許多都是當今的大官,平「長毛」的功臣,你應該學學他們。我那時也很願意學,然而想,也須趕快仍復有「長毛」。

但是,s城人卻似乎不甚愛照相,因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運氣正好的時候,尤不宜照,而精神則一名「威光」:我當時所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直到近年來,才又聽到世上有因為怕失了元氣而永不洗澡的名士,元氣大約就是威光罷,那麼,我所知道的就更多了:中國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氣,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然而雖然不多,那時卻又確有光顧照相的人們,我也不明白是什麼人物,或者運氣不好之徒,或者是新黨20罷。只是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為像腰斬。自然,清朝是已經廢去腰斬的了,但我們還能在戲文上看見包爺爺的鍘包勉,一刀兩段,何等可怕,則即使是國粹乎,而亦不欲人之加諸我也,誠然也以不照為宜。所以他們所照的多是全身,旁邊一張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煙袋,花盆,幾下一個痰盂,以表明這人的氣管枝中有許多痰,總須陸續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執書卷,或者大襟上掛一個很大的時表,我們倘用放大鏡一照,至今還可以知道他當時拍照的時辰,而且那時還不會用鎂光,所以不必疑心是夜裡。

然而名士風流,又何代蔑有呢?雅人早不滿於這樣千篇一律的呆鳥了,於是也有赤身露體裝作晉人21的,也有斜領絲絛裝作x人的,但不多。較為通行的是先將自己照下兩張,服飾態度各不同,然後合照為一張,兩個自己即或如賓主,或如主僕,名曰「二我圖」。但設若一個自己傲然地坐著,一個自己卑劣可憐地,向了坐著的那一個自己跪著的時候,名色便又兩樣了:「求己圖」。這類「圖」曬出之後,總須題些詩,或者詞如「調寄滿庭芳」「摸魚兒」之類,然後在書房裡掛起。至於貴人富戶,則因為屬於呆鳥一類,所以決計想不出如此雅緻的花樣來,即有特別舉動,至多也不過自己坐在中間,膝下排列著他的一百個兒子,一千個孫子和一萬個曾孫(下略)照一張「全家福」。

th.lipps22在他那《倫理學的根本問題》中,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變成奴隸,因為他一面既承認可做主人,一面就當然承認可做奴隸,所以威力一墜,就死心塌地,俯帖耳於新主人之前了。那書可惜我不在手頭,只記得一個大意,好在中國已經有了譯本,雖然是節譯,這些話應該存在的罷。用事實來證明這理論的最顯著的例是孫皓,治吳時候,如此驕縱酷虐的暴主,一降晉,卻是如此卑劣無恥的奴才。中國常語說,臨下驕者事上必諂,也就是看穿了這把戲的話。但表現得最透澈的卻莫如「求己圖」,將來中國如要印《繪圖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實在是一張極好的插畫,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諷刺畫家也萬萬想不到,畫不出的。

但現在我們所看見的,已沒有卑劣可憐地跪著的照相了,不是什麼會紀念的一群,即是什麼人放大的半個,都很凜凜地。我願意我之常常將這些當作半張「求己圖」看,乃是我的杞憂。

三無題之類

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相,放大了掛在門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來流行的。我在s城所見的曾大人之流,都不過六寸或八寸,而且掛著的永遠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時時掉換,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後,也許撤去了罷,我知道得不真確。

至於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23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緻,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於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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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雜文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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