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下課前先集了一次合,我和李遲舒隔着半個足球場,體育老師下課哨子一吹,我就往那邊竄。
……然後被蔣馳拉住。
「再打會兒啊,今天不跑操,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不打了,有事。」
我突然瞅見蔣馳褲兜里的飯卡。
「你飯卡給我用用。」我把我的掏出來,「你用我的。」
蔣馳一邊跟我換一邊嘀咕:「幹嘛呀?」
「別問。」我把卡揣兜里,頭轉向出口,飛快地在二十五班衝散的人流里尋找李遲舒的影子。
蔣馳問:「球還打不打?」
我搖頭,找著李遲舒了,抬腳就要走。
蔣馳沖着我喊:「那我叫別人了啊。」
「你叫吧。」
李遲舒一如既往獨行在人潮里,陽光太強,他微低着頭,耳後曬得發紅,手裏拿着單詞本,看幾眼,時不時仰頭默背一下。
我到圍欄邊撿起自己的外套反手拎在肩上,走到他身邊才出聲:「說了叫你注意眼睛。」
他驀地抬頭,我趁機把單詞本從他手上順過來。
「吃飯沒有?」
李遲舒沉默了一下:「……你問過了。」
「啊問過了……」我抿了抿嘴,「可是我餓了,你能不能陪我去三樓吃飯?」
禾一中學校食堂有兩棟,差不多的配置,三層樓,一樓是最便宜的普通食堂,一個葷菜頂天只要一塊六,素菜幾毛,一頓飯下來基本上沒兩口肉。二樓稍微好點,菜也貴點,葷素均衡,一頓下來也就十塊左右,學校大多數學生吃飯都去那兒。三樓則屬於外來承包商,什麼菜式都有,小煎小炒,火鍋干鍋,偶爾還有西餐什麼的,相應也更貴,去一趟少則二三十,多則上百,屬於多數人偶爾想要改善口食去的地方。
高中三年,我沒下過三樓吃飯,而李遲舒——據他多年後跟我回憶,他從沒去過一樓以上的食堂。
不過這對他而言似乎並不算什麼,他一生中沒來得及嘗試的東西實在太多,那些只限在青春里得到才有意義的事物,譬如童年一塊五一根的冰棍,食堂三樓別緻的飯菜,地下超市新鮮的盒裝水果,不在最渴望也最難能的時候吃到,再過十年入口,縱使那時的李遲舒能買千份萬份,也嘗不出年少時夢寐以求的味道。
此時他略顯迷茫地望着我:「我……陪你?」
我知道,眼前跟他幾乎沒有過交集的沈抱山今天在他面前表現出的親密態度未免過於突兀,可這已經是我能忍的最低下限。如果現下的重生不過是個夢境,我不知何時夢醒。而我還有好多事要帶他去做。
人的一生再短也有數十載,我在優渥的物質條件下虛度近三十年,第一次感到時間竟然是如此難以掌控的對手。
但我還是勉強給自己找了個敷衍又讓他無法反駁的理由:「蔣馳他們要打籃球,沒人管我。」
我忽然說:「你陪陪我嘛。」
示軟是個很不錯的手段,從這往後的很多次我對此也愈發駕輕就熟,善於用各種可憐面目來拿捏騎虎難下的李遲舒。
果不其然,他糾結了一秒,低下頭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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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沒到飯點,這會兒來食堂三樓的人屈指可數。
我買了兩份咖喱雞飯,推了一盤到李遲舒面前。
他立馬說:「我不用。」
「我買都買了。」我把勺子遞給他,「你陪我吃嘛。」
李遲舒讀大學以前不知道咖喱是什麼味道。
聽起來很誇張?第一次聽他這麼說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的反應:
——「怎麼可能?!」
可是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笑着說:「真的。」
那樣的笑不會讓你覺得你冒犯了他,但也不會表現出任何一點玩笑的意思,李遲舒就只是平靜地告訴你:他真的沒有吃過咖喱。
他的讀書時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念書,其次就是省錢。拼了命地念書,拼了命地省錢。一分最好掰成兩分用。在不被餓死凍死的情況下,為口腹之慾多花一毛都是浪費。
我記得他告訴過我的一切,唯獨忘了學校三樓的咖喱真的很辣。
李遲舒吃進第一口就被辣得滿臉發紅。我趕緊起來買水,可三樓只有飲料。於是我問:「要雪碧還是芬達?」
他在被嗆得說不出話的情況下還能在兩個飲料窗口來回打量。
李遲舒眼珠子一轉,我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猜哪個更便宜。
我徑直去了窗口,剛好后廚拿上來不辣口的橙汁,一端到李遲舒面前,他仰頭喝了大半。
我又買了份不辣的土豆牛腩,往他盤子裏勻了一些白米飯,幫他把菜拌到飯里。
「謝謝,」他乖乖等着我拌好,直愣愣的,「這些多少錢……你下次刷我的卡……」
「刷什麼刷。」我說,「這是蔣馳打籃球打輸了答應請我吃的,不吃白不吃,你難不成還要還給他?」
說完我把卡亮出來。校園卡上,蔣馳大頭照的笑容里透露著一股清澈的愚蠢。
李遲舒不再說什麼。
我又問:「下個周末小長假,你有沒有安排?」
「安排?」他反應了一瞬,搖搖頭,「應該就去教室自習吧。」
李遲舒的家離學校不遠,但是他一年四季都在住校,除了寒暑假很少回家。家裏沒人,唯一的外婆在他父母出事後精神和身體都變得不太好,常年住在養老院和老頭老太太打堆,獨善其身都是難事,遑論照顧李遲舒了。
我埋頭吃飯:「那你能不能跟我去個地方?」
想着他最緊着他的學習,我又馬上補充:「不耽誤你做作業看書,就跟我去那兒,你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人打擾你的。」
他沒怎麼吭聲。
過了會兒問我:「你家?」
「不是。」
其實我都沒想好去哪。
他試探道:「有你別的朋友一起嗎?」
「沒有,從頭到尾就我一個。」
李遲舒似乎鬆了口氣。
他在這個年紀不太擅長跟陌生的同齡人打交道,尤其是我那一堆家庭過分優渥的朋友,人人身上都帶着何不食肉糜的天真,那樣的天真反而使李遲舒生出需要照顧對貧窮一無所知的他們的小心。
比如有一年聚會,李遲舒講起他五六歲,第一次跟着父母到打工的地方看他們做蜂窩煤,蔣馳咧著個嘴問:「蜂窩煤是什麼?」
我把照片給他看了,他指著圖瞪大眼睛:「這東西還有人在用?」
當年李遲舒低着眼睛笑笑,很久才回答:「我小時候,冬天就靠這個取暖的。」
蔣馳立刻連聲道歉,滿滿的愧疚和真誠。可李遲舒最不願意見到這樣的愧疚。明明是他曾經歷過的苦難,卻總讓往後的朋友在得知時產生對不起他一般的負面情緒。好像那樣的過去是多不能觸碰的傷疤一樣,其實他沒有那麼不願意麵對。
「怎麼樣?」等他所有的局促和不安在試探後塵埃落定,我才抬頭看他,「怎麼樣?去嗎?」
「遠嗎?」他問。
「不遠。兩個小時車程。」我說,「就是條件不太好,地方有點破,可能在鄉下。收假就回來。」
他想了想,點點頭:「可以。」
李遲舒大抵真的不餓,一盤土豆牛腩吃了小半,如果不是學校沒有加熱冷飯的微波爐室,我應該不會無視他眼中流露出的想打包帶走的意圖。
回班上以後我湊到蔣馳身邊:「你哥是不管咱們市區縣裏頭的農村規劃來着?」
蔣馳一頭霧水:「是啊,怎麼了?」
「你能不能讓他幫我找找,哪個鄉下有能租的房子。破爛點的,條件差的,最好還是水泥地那種,但也不至於不通水電……唉不通也行,反正怎麼不好怎麼來。幫我問著,我想租一個。」
「你租這幹嗎?」蔣馳「嘿」了一聲,「你今天一天怎麼都奇奇怪怪的?」
「我有用。」我滿腦子房子這事兒,「記得幫我問啊,越快越好,最遲下個周我就要用。」
蔣馳來脾氣了:「你不說幹嗎我怎麼問?」
我正了正眼色:「你一定要聽?」
蔣馳說:「要聽。」
我說:「我要追人。」
「追人?」蔣馳一聽,眉飛色舞,把椅子腿翹起來使勁往我這邊挨,「我是理解的那個追嗎?」
「是。」
他一臉色笑:「你看上誰了?」
我說:「李遲舒。」
蔣馳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跟上輩子聽說這件事的反應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