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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裏李公館的老爺子癱了。

年紀大癱了不足奇,稀罕的是這位爺年前還納了一房小,金屋藏嬌,把人藏在外頭的院子裏,寶貝得緊,後來從台階上一頭栽下來,癱了,偏癱了,色心卻見長,誰都不要,就要那房養在外頭的小。

李家上下沒轍,只好將那金屋裏藏的嬌從小門拿一頂轎子抬進了李家。

有人傳,老爺子的這新歡生就一雙狐狸眼,身段似韌柳,一搖一擺,比勾欄里的浪蕩妓子還勾人,簡直就是妖精轉世,專來這世上吸人精魂的,不然怎麼李老爺子好好的人,和他好了半年,人就癱了呢。

甭管外頭怎麼傳,李老爺子的這房小卻是實實在在地進了李家的門,成了李老爺子的第九房姨太太。

九姨太進府那一日,正是六月的天,一過午後,濃雲罩頂,黑壓壓的,不多時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李公館掛的是公館,可宅子還是老式舊宅子,打前清遺貴手中買下的,院中芭蕉樹被風雨打的左搖右晃,鵝卵石小路被雨水浸潤透了,積出水灘。

李老爺子的幾房姨太都杵在廊下,伸著脖子要見一見那位老爺心心念念的狐狸精,揪帕子的,咬牙的,縱目看去,儘是花色姝麗,奼紫嫣紅。

門是拱門,一柄江南的油紙傘自拱門涉水而來,廊中的人都來了精神,就見傘下的不是搖曳的裙擺,而是青色的衣袍。

幾根手指修長白皙,握在竹骨傘柄上,風大了,傘也晃了晃,抖落了綿密的水珠。

不過幾步遠,傘下的人就映入幾人眼帘,頓時,所有都愣住了。

沒想到外頭傳得風風雨雨的九姨太,竟不是個千百嬌媚的姑娘,而是個男人。

這讓人怎麼說呢?

三分狐狸精的風情,竟還有幾分書生氣。

男人止步在檐下,目光對上一眾審視的視線,微微傾身行了一禮。

李夫人年過天命,是李老爺子的原配,自見了男人伊始,細細的眉毛就擰著,就沒有鬆開,她做后宅的主很多年了,不怒自威,道:「你就是……」

沒想到老爺荒唐至此,一個男人也往家裏引,她那兩個字嫌臟似的,說不出口。

男人開了口,聲音輕緩,在雨聲里顯得柔和,不帶半分煙火氣,「蘭玉,見過夫人。」

李老夫人出身官宦世家,最不喜一個男人嬌嬌嬈嬈,更不要說這個人還是老爺子養在外頭的姨太,簡直活似嗓子眼裏梗了魚刺,冷哼一聲。她還沒說話,就聽裏頭李老爺子的聲音傳來,「是蘭玉來了嗎?」

李老夫人臉色一沉。

李老爺子說:「進來……咳,蘭玉直接,直接進來。」

蘭玉抬起眼睛看着李老夫人。

蘭玉朝她行了一個禮,就抬腿邁上了石階。

他一進去,幾個姨太太炸開了鍋,你一句我一句,夾雜着不可置信和氣惱。

「……一個男人怎麼能進李家的門,傳進去還不貽笑大方。」

「就是,大姐你說句話啊,」六姨太揪着手帕,「如今老爺子滿心滿眼都惦記着這個狐狸精……」

……

李老夫人喝道:「閉嘴。」

她撫著胸口,丫鬟忙上來攙住她,半晌才道:「我還沒死,這家就亂不了!」

李老夫人緩了緩,道:「都各自回去。」

她發了話,其他人雖有不滿,卻不敢再說話,沒多久就散了,空留脂粉香。

李夫人握著腕子上的翡翠手鐲,吩咐道:「等大少爺回來,讓他來我院子裏一趟。」

李鳴爭一回李公館,就被李老夫人的貼身丫鬟叫了去。

他邁入院中,李老夫人正躺在黃花梨木貴妃榻上,丫鬟跪坐在一旁,伸手按着她的太陽穴。

李鳴爭開口道:「母親。」

李老夫人說:「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李鳴爭道:「應酬,回來得遲了。」

母子一問一答不咸不淡的,李老夫人說:「坐吧。」

李鳴爭穿的是舊式長衫,斜扣一絲不苟地鎖著脖頸,他波瀾不驚地落了座,就聽李老夫人說:「你爹這是越老越糊塗了!」

李鳴爭沒有說話。

李老夫人擺了擺手,丫鬟知機地退開兩步,福身行了一禮當即退了下去,屋中只剩了母子二人。李老夫人坐起身,臉色難看,道:「你知道他養在外頭的九姨娘是什麼人!」

「那是個男人!」李老夫人氣道,「一個妖里妖氣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勾欄腌臢地!」

李老夫人說:「我要怎麼消氣,這事傳出去,北平城的人都會怎麼看咱們李家?」

李鳴爭淡淡道:「不過就是父親一時興起養的小玩意兒,進了李家,還能翻天不成?」

李老夫人看着兒子冷靜的神情,神色稍緩,她吐出一口氣,道:「你說的有道理,」她冷笑一聲,「這兒是后宅。」

李鳴爭抄起矮几上的茶杯倒了杯茶,遞給老夫人,老夫人飲過茶,順了氣,看着李鳴爭,道:「老爺子如今癱了,家中的事,你要多上上心。」

「我前幾日和你說過的張家小姐,你覺得怎麼樣?」

李鳴爭隨口道:「母親,父親病後底下人心不穩,我現在無心想親事。」

李老夫人不贊同道:「成家立業,哪樣不是大事。」

李鳴爭不置可否。

蘭玉入李家的事如一顆巨石,砸入李家這灘死水裏,李家上下莫不背地裏議論紛紜。李家老爺子雖說是個風流種,家裏的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可從來不好龍陽,臨了臨了來了這麼一出。

李家上下都將蘭玉視作蠱惑人心的狐狸精之流。

這一日,夜已經深了,缺月掛樹梢。

蘭玉前腳才出院落,冷不丁地就被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撞了個正著,是個男人,個子高,走路搖搖晃晃,滿身酒氣。

蘭玉被撞得退了幾步,皺了皺眉,還沒開口,就聽對方醉醺醺地罵道:「沒長眼睛嗎,就敢往你二爺身上撞!」

蘭玉頓了頓,看着對方,男人背了光,看不清面貌。

蘭玉微微傾身,道:「二少爺。」

男人半眯着眼睛,飲過了酒,腦子有些遲緩,過了幾息才認出這是他爹的院子,他目光落在蘭玉身上,慢吞吞地說:「眼生啊,」他冷不丁地笑了聲,突然湊近了,道,「你就是我爹新弄進來的——九姨娘?」

九姨娘三個字說得玩味,絲毫不掩飾個中惡意。

蘭玉退了一步,說:「二少爺喝醉了,我讓人送您回去吧。」

李聿青抓住他的肩膀,酒氣熏人,裹挾著滿身脂粉膩香,弔兒郎當道:「躲什麼?少爺還能吃了你?」

他比蘭玉高了一個頭,逼得近了,蘭玉才看清這人的面貌,毫無疑問,李家這位花名在外的二少爺生了副拈花惹草的好皮囊。

蘭玉皺了皺眉,反倒定了心,看着李聿青,不緊不慢道:「二少爺,無論如何,我也是你們李家的九姨太,是你父親的人,您這麼着,讓人看見了,只怕不合適吧?」

李聿青沒想到蘭玉還是顆軟釘子,瞧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唇,笑了聲,渾得很,在他耳邊道:「九姨娘,那你喊啊。」

蘭玉定定地看着李聿青,突然提高了聲,說:「來人啊,有賊人!」

他一亮嗓子,李聿青就捂住了他的嘴,可已經喊出了口,二人對視着,李聿青盯着蘭玉那雙狐狸眼,月灑清輝,倒真有幾分狐狸的意味。

身後小徑上有僕從的腳步聲匆匆而來,李聿青鬆開了手,站直了身,僕從一見杵著的二人,愣了愣,道:「二少爺,九姨娘……」

蘭玉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無事,方才見了一個黑影,幸有二少爺,賊人就往那邊跑了。」

他信手一指,又道:「二少爺喝了些酒,有勞,你們將二少爺送回去吧。」

蘭玉看着李聿青,慢慢問道:「您說呢,二少爺?」

李聿青抬手撫了撫額頭,笑道:「好,好的很。」

蘭玉客客氣氣地說:「不送。」

李老爺子癱了,可身體竟也不錯,這一日,正是好天氣,蘭玉和下人一起將他弄到了輪椅上,推出了院子。

李家這公館的景緻在北平城裏也是屈指可數的,盛夏時節,院子裏假山嶙峋,花木扶疏,偌大的湖面金光漾漾,似揉碎了滿池柔波。

李老爺子道:「我當年買下這宅子就是看中了這裏的景緻,如今看來好雖好,卻顯得俗氣做作了,不如江南好,天然去雕飾。」

蘭玉站在李老爺子身後,笑了笑,說:「江南秀麗,北平大氣,各有各的好。」

李老爺子抬手拍了拍蘭玉推輪椅的手,說:「去亭子裏坐坐。」

蘭玉說:「好。」

二人沿着小橋,轉入八角亭,湖中游魚爭相攢動,生機勃勃。

李老爺子今日精神好,拉着蘭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說:「蘭玉,我知道要你嫁給我做九姨太是委屈你了。」

李老爺子嘆氣道:「你最貼心。」

蘭玉身姿筆挺,風吹起他一身素凈的長袍,如蘭似玉,眉梢眼角都是年輕鮮活的氣息。李老爺子看着,突然就生出幾分憾恨,他說:「若是我再年輕三十歲,不,不用三十,二十歲——」

李老爺子心潮起伏,摩挲著蘭玉修長的手指,蘭玉拿眼橫他,調情一般撓了下粗糙的手掌,道:「怎麼着,您還想再多欺負我幾十年?」

李老爺子迷他,捉住蘭玉的手,口中低聲說:「幾十年怎麼夠——菩薩,你是我的菩薩……我恨不得捧着你百年。」

他說得痴迷,熏熏然,蘭玉看着李老爺子,突然別過臉,嘲道:「菩薩,怕不是泥菩薩,哪日就要被摔得粉碎,連血肉都要被人吃盡了。」

李老爺子眉頭一皺,道:「誰敢碰你。」

他急切地剖白心跡,「蘭玉,你不要怕,你是我的人,就沒人敢害你。我就是死了,這李家,也有你的一份,一定會讓你快快活活過一輩子。」

蘭玉不高興道:「好好的,說什麼死不死的。」

他口中說得情真意切,眼睛卻落在了遠處,湖對面的假山上坐了一個男人。

視線彷彿越過了粼粼的水波對上了,隔得遠,男人的目光卻如有實質一般。

蘭玉慢吞吞地垂下眼睛,心不在焉地聽李老爺子說話。

沒過多久,就聽一記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說:「呦,爹,您今兒怎麼出來了?」

李老爺子抬起頭,眉毛就皺了起來,說:「老二,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聿青咧嘴笑了笑,道:「沒什麼意思,向您問安啊,看您精神頭這麼好,兒子就放心了。」

李老爺子冷哼一聲,說:「你這是什麼打扮,穿得像個洋鬼子。」

李聿青今日穿的是舶來的西裝,他頭髮稍長,很有幾分花哨的紈絝意味。他笑道:「這可是北平城裏時興的衣服,摩登得很。」

李老爺子拍了拍輪椅,道:「越發不成樣子,你就不能像你大哥學學?」

李聿青乾脆道:「學我大哥那張死人臉,這李家怕不是要奔喪了。」

李聿青渾然不怕,笑道:「爹,這誰呢?」

李老爺子瞪了李聿青一眼,說:「你九姨娘。」

李聿青放肆地打量著蘭玉,前兩日他喝多了,又是夜裏,看不真切,如今再看,倒無怪乎府里的都說這位新九姨娘是狐狸精了。

突然,李聿青人來瘋似的拍了拍手,笑嘻嘻道:「爹,我覺得咱們家您是頭號老古板,沒想到啊,您這都這把年紀了,竟然玩起男人了,了不得。」

李老爺子一口氣梗住,恨不得抄起一旁的水杯砸過去,道:「滾滾滾。」

李聿青說:「得嘞,這就滾。」

他突然俯身湊近李老爺子,道:「爹,您這都癱了,還玩兒得動嗎,要不兒子給您弄點好東西,不然冷落了這位新九姨娘——」

李老爺子面色倏變,到底沒忍住,丟了手邊的水杯,氣道:「孽障,滾!」

李聿青熟稔地躲開了,笑盈盈道:「您玩著,走了,」他一雙桃花眼睇向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蘭玉,眼神黏成絲,說,「九姨娘,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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