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5月12日

第87章 5月12日

小叔皮膚白,因為他大多時候早出晚歸,捂在醫院大樓里,碰不見太陽。閉着眼的時候,眼皮更透出一股沉默脆弱的白,層下佈滿青紅色脈絡,細窄,晶瑩,不規則延展。像冬天裏,荒山中,枯樹身上,方向懵懂,野蠻生長的野枝。

他為他的眼皮作過畫。

百千個早起的清晨看過百千遍,紋絲邊角在腦子裏印得很清晰,於是在某個無聊午後信手畫出來。

真的只有條條蜿蜒的細線,描在廣闊的蒼白畫紙上。

易青巍路過,看不懂,問他這是什麼。宋野枝亦真亦假地反問,你知不知道自己右眼眼皮上的血管們長這樣?他還用手指挑引出一段相較平穩的線條,說,這個除外,這是你雙眼皮兒的痕。

易青巍揀起來瞧,半晌:「你當我傻。」

「信不信嘛,由你。」

彼時的宋野枝兩指一翻,紙覆在桌上,伸個懶腰,起身睡覺去了。

那天確確實實是把畫放在這張不常用的桌子上了,現在找不着了——書房裏亂七八糟,宋野枝翻尋無果。

「宋野枝。」易青巍在卧室,一睜眼就找人。

宋野枝停下動作,支起耳朵應:「咋啦?」

「哪兒呢?」易青巍慢吞吞起床穿衣。

「書房——」宋野枝走出來,「小叔,你看見我畫兒了嗎?」

易青巍不回話,也不問問是哪幅,拽著褲頭走進衛生間,為另一件事緊急:「能煩您來幫我打領帶嗎?我今天好像又要遲到。」

他在鏡前刮鬍子,宋野枝捧條純色領帶站去身後。

宋野枝拍他雙肩:「低。」

易青巍分開兩腳,半扎馬步,矮了一小截,鏡子裏出現宋野枝一張臉。

他笑:「面對面怎麼系的,還沒學會?」

宋野枝垂着眼專心致志,手裏忙活,嘴上很坦然:「沒有,你之前教得那麼敷衍——哪天有空再練。」

快要成結。

易青巍扯一張濕巾擦下巴,丟了剃刀,反手托臀把人背起來,出了卧室,下樓向餐桌走去,一邊說:「先把我給你寫的麻將公式練練嘛,大家約了15號去家裏。」

天氣悶熱,太陽亮得出奇。

午休的同事們陸續回來了,吃飽喝足催生困意,偌大實驗室沒有人說話。宋野枝在電腦前輸入新數據,屬於枯燥乏味卻不得不做的差事。好在這活兒經得起一心二用,眼睛不自覺在密密麻麻的數字空隙里挑出那幾個,成一串號碼。

想打一個電話,問易青巍今天是否有按時吃午飯。

窗前有一個簡陋的籃球場,一棵籃球框豎在一棵樹下,聽說是供工作人員閑暇時活動僵骨。大多時候是擺設,此刻是一個學生在用。

實驗室里空調溫度低,甚至感覺到冷,於是窗外男同學的淋漓汗和喘息就有些失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像。倒是籃球撞擊地面,籃球抖揚灰塵,讓宋野枝有更真實的不適感。

砸,砸得宋野枝一陣頭暈。他起身去窗邊,斟酌著能不能與精力旺盛的青春期男孩打個商量。

他站定腳了,腦內依然還眩著。宋野枝拍了拍額頭,莫非剛才在食堂吃錯菜。

不等宋野枝開口,那男孩自行停下運球的手。很突然,籃球失人託管,悠悠滾進草叢裏。他則扶腰四處張望,最後定睛於高樓上方。

疑惑,迷茫。

——和實驗室里眾多人同一種表情。

他們回歸同一個世界。

有人注意到桌上半管試劑,試探著說出結論。

地震了。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省汶川市發生8級地震,多地有明顯震感。

震波的傳播速度比信息快很多,宋野枝接到易青巍的來電,已經下午四點。

他叫宋野枝在研究所等他,沒說完,立即改口,或者宋野枝到醫院找他。易青巍一個人在兩個選擇之間徘徊,最後才定。回家,咱倆現在一起往家走。

總之他要見他一面。

宋野枝握手機在耳畔,默默聽他安排。身邊越來越多人開始討論這場天災,他穿梭人流間,不安感愈放愈大,膨脹著沉重,再往下墜,不見底。

這種不安很熟悉,宋野枝記得。不過已經過了很多年,又顯得陌生。日子順逸,他沒想過會重來一遍。

宋野枝抵家時,易青巍正拉着小型行李箱,在衣櫃間里收拾衣服。宋野枝拉開門,他們看見對方,都沒有出聲。

宋野枝垂首,把易青巍的箱子接到自己手裏。衣服一件件拿出來,重新折,折得更整齊,更小巧。

往常他出差,歷來是宋野枝來為他整理行李。易青巍不擅長歸納,24寸行李箱兩套衣服就塞滿,誰看了不着急?

易青巍空着手小心翼翼跟在他腳邊,看他忙前忙后。想離他近點,又怕礙他做事。宋野枝從進門起,牙咬得死緊,眼睛在沉默中越來越紅,易青巍沒由來地有些怕。

「我也要去。」宋野枝沒頭沒尾地說,說完開始折自己的衣服。

易青巍攔他,握他的手。宋野枝掙扎,掙不過,順勢被圈在懷裏。

外面那麼熱,他們怎麼那麼涼。

「你要去哪兒。」易青巍小聲問。

「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去四川。」

「我也去四川。」

「這次不像以前,不能帶你。」

「不用帶,我自己去,分開走。」

「你在擔心什麼?」

「什麼也沒有。」

「不止我一個人去。」

「也不多我一個。」

兩個人異常強硬,刀來劍往,一句不讓。

「多,多。」易青巍率先塌下來,語調溫軟,「你跑這一趟做什麼?研究所沒事兒了?還有,過幾天去家裏吃飯,你代我陪爸爸。我姐那邊,易一他周末是不是也要麻煩你接送?也許我周末就能回來,能和你一起料理易一。你不要掛記我。」

「小叔,你就讓我去。」語言匱乏,宋野枝如今忘記勸服的技巧,只知表明目的,「你就讓我去,讓我跟着你。」宋野枝求他。

他攔不了,不能攔,那就讓他陪着他一起去。這樣也奢侈嗎?

搖頭,再搖頭。

易青巍說:「各路去支援的人很多,我們只是第一梯隊之一。我保證,醫生在其列,安全系數排最前面。別擔心,也別想多餘的事情。」

宋野枝鐵了心,他放棄和易青巍交流,鬆開了手。

易青巍低頭看自己空蕩蕩的腰間。

「這次我帶隊,只給大家一個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二十分鐘后,我必須走,你必須留下。宋野枝,你去了什麼也做不了。」

宋野枝把行李箱交到他手裏。

「嗯,你走。至於其他的,你管不了。」

「宋野枝。」

「我能做的很多,你去救人,我也去救人。我去挖石刨土,去送食送水,去搬磚挑瓦,做什麼不是做。我就是要去,我去看着你,去陪着你。我更想問我留在這兒做什麼,和五年前一樣苦巴巴地耗著等你嗎?」宋野枝最終喉嚨喑啞,崩潰地控訴,「數來數去誰都需要我,就你不要我!」

淚不是淚,是清亮純粹的水,是混著鹽粒的無色血,是他愛他的產物,是此間不存在無傷無痛的愛的有力證據。

「'誰不要你。」易青巍追上前,去抓他,摟他,「這麼委屈,誰不要你?好,去,那麼想去。但你15號之後去。大震後有餘震,專業搜救都很難下場,也就輪不到你去挖石刨土。後面肯定會有更多人組織志願者進汶川,到時候你跟着他們,好嗎?」

易青巍追問:「好不好?」

宋野枝吸了吸發紅的鼻子,用潮濕的眼瞪他,說:「看,說周末能回來和我一起照看易一肯定是假的,你又騙我。」

「要送你禮物是真的。」

易青巍認真地看着他笑,只是笑。一次長久莊重的凝視,久到兩顆心酥軟,相溶。

宋野枝被柔情迷惑,聽易青巍在柔情中開口:「如果我這次出了門沒能再回來——或下次,或下下次,我死了,只剩你一個人。宋野枝,你一個人也要照顧好自己,努力生活。我不會不要你,我永遠愛你,你知道的。」

教誨年輕的愛人尊重生命,坦然地面對死亡——尤其是自己的死亡,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沒有人不疑死懼死。

——應該是沒有的吧?

紅手印按在請願書上,遺言散會後就寫好,封存到私人箱櫃里,等自己回來親手撕毀,或別人幫忙拆開。此一去,只這兩種結局。無非是這兩種結局。

但由此又能牽連出更多結果。

誰叫人生錯綜複雜。

宋野枝懵懵的表情很可愛,聽話點頭的樣子更乖。

他後知後覺認為易青巍狠,也殘忍,卻又莫名能摳出幾絲易碎的感覺,迫使宋野枝抱他緊些,再緊些,怕他真的脫他手而去,找不回來了。

※※※※※※※※※※※※※※※※※※※※

失策。三章沒能解決結局,我也沒能解決三章。最後一個flag,這周一定可以。(應該可以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一枝【CP完結】+番外】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一枝【CP完結】+番外】
上一章下一章

第87章 5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