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鎮客棧酒旗風(2)

第2章 古鎮客棧酒旗風(2)

第2章古鎮客棧酒旗風(2)

書生坐在窄長的柵欄上,倚著樑柱微微仰頭看着遠處那臉色茫然的粉衣女子,目光悠長。末了又看看手裏的雞,眨眼:「還是太嫩了些。」

說罷,將那白生生的雞拋向天穹,轉瞬已化做一縷青煙,消散在天地間。

勺子最近越發堅信自己是只厲害的花妖,出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還能照顧得了女鬼。

那隻叫雲裳的女鬼依舊住在天字型大小客棧,勺子不忍心趕她走,反正這客棧也沒住人。哦不,勺子安頓好雲裳,才想起了那笨書生。以他那身板子,同在屋檐下的,大概沒幾天陽氣就弱了吧。勺子沉思半晌,恍然,給書生壯陽吧!

翌日,早食。

書生眯眼看着桌上的湯水,用大勺子撈了撈,裏面全是亂七八糟的藥材和不明肉類,艱難道:「這是……」

勺子正色:「補藥,掌柜你的身體太差了,風吹天邊跑,所以我決定給你好好補補身子。」

「噢……」書生若有所思長吟一聲,「但大清早就喝那麼多補藥是不是……太過了。」

勺子給他舀了滿滿一大碗:「這一盆都是你的,要是不夠,鍋里還有。」

「……」

盯着他喝下那一盆的量,勺子這才心滿意足的收拾碗筷去洗,每天喝三盆,雲裳住上半個月他也不會有事的。

書生瞅着她蹦進后廚,摸了摸肚子,那藥材的氣味由腹中直衝上鼻腔,不由神傷:「不會補死吧。」

午時,勺子在後院仰望客棧屋頂,雲裳佈下的鬼氣雲團依舊沒有消散,可那道士還是沒來。她擰眉瞧著,喚聲:「爬爬。」

片刻,牆垣垂下一叢翠綠爬山虎,順着牆壁蜿蜒而下,化作人形。蹦噠過來一個身穿綠色衣裳,明眸皓齒的男童,奶聲奶氣:「老大!」

勺子拍拍虎頭虎腦的男童:「爬爬,記得讓你的兄弟看好小鎮四面路口,有道士過來就告訴我。」

「遵命!老大。」爬爬動了動耳朵,「老大,那書生又來了。」

勺子輕哼一聲,果然見書生緩步進來。

書生瞧見她,似想起了什麼:「勺子姑娘在正好,一起澆花吧。」

勺子忍着把他踹進井裏的衝動,語重心長:「其實嘛,這些花花草草不該在大中午澆,否則會燙死的。」

木桶嘩啦落水,敲得井裏一片響聲,書生搖了搖繩子:「我們家養花都是中午澆水的,勺子姑娘可聽過,萬物有靈,趁著日頭暴晒時,多喝點水,自然就精神了。」

「可、可這是花草呀。」

書生提水上來,果然還是太重了,又灑了一些,顛著步子走到花壇,起瓢,念道:「萬物有靈,萬物有靈啊。」

「……」

嘩啦~勺子眼睜睜看着小弟們被潑了一臉的水,然後看他們抱團哭泣。書生嘀咕:「怎麼好像少了什麼。」

勺子咽了咽,悄悄朝杜鵑擺擺手,杜鵑瞭然,趁著書生俯身舀水,立刻往勺子那位置挪了挪,稍稍遮了那空地。

傍晚,勺子打了一盆水,坐在院子裏泡腳,井水冰涼,迎着落日晚風,無比愜意,感慨:「這才是人生啊……」

辛娘坐在一旁戳了戳她:「老大,天字型大小的女鬼你打算怎麼解決?」

勺子沉浸在腳上的涼意中,悠悠道:「雲裳不是說那道士的魂魄被惡鬼拿走了大半嗎,那去找惡鬼要回來就好。」

柏樹哥問道:「老大,我們跟鬼魅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什麼要去插手這事?」

「雲裳不走,我也不忍心把她踹出去。可總待着我們同福客棧就沒人敢住了。」勺子握了握拳,「為了守護好爺爺的客棧。」

「那去哪裏找鬼魅?」

勺子嘿嘿笑道:「不急,三魂七魄缺了一角,鬼魅拿去了也沒用。所以只要道士來這,那惡鬼也一定會跟來。到時候我們來個瓮中捉鱉,逼它交出魂魄就好。」

眾妖恍然,聽見外頭有人進來,又一灰溜的恢復原樣。

「勺子,勺子。」書生的聲音遠遠傳來探頭進後院,見她在,走近了說道,「今晚我出去,你好好看家。」

勺子認真點頭:「是,一定看好家。」

聽見水聲,書生低頭往地上看去,只見一雙粉嫩的腳在清清水盆里晃動,水面折射著夕陽橙紅,襯得雙腳更是紅粉。坐在椅子上的人粉白衣裳微動,斜斜看去能見着俊俏的鼻尖,再稍稍偏頭,唇上染著淡淡櫻紅。

「掌柜……」

書生收回視線,看她:「嗯?」

勺子扯了扯嘴角,指了指鼻子:「你……流鼻血了。」

書生一頓,抬手捂住,仰天感傷:「一定是太補了。」

「……」

不久,書生捂著鼻子高高興興出門去了。

勺子坐在客棧房頂曬月光,喝足了水再來吸收一下天地精華,正是修行的好時機。氣聚丹田,吐納腹腔污濁,攬入清幽晚風,如此反覆半個時辰,已是神清氣爽,去扛一隻老虎精回來都沒問題。

正打算回花壇,爬山虎成群蹦了上來,幾乎是在瞬間鋪滿整個屋頂,嘰嘰喳喳:「老大老大,有面生的道士進鎮了,在東面。」

勺子以拳擊掌,目光灼灼:「好,你們先回去,我去看看。」

說完,俯身從飛檐跳下,往東面飛去。

遠遠就瞧見一個穿藏青色道袍的年輕人行走在這夜半無人的街道上。男子面龐清冷俊朗,發全攏在一個青色玉冠中,身背一柄桃木劍。身旁不斷有小鬼跑過,來回打量他,卻無一敢靠近。等勺子落地,眾鬼一鬨而散。

勺子在前頭瞅著這道士,道行倒收服不了她。不知是不是少了魂魄的緣故,眼裏無神,面上也沒半點神情,似個俊朗高大的扯線木偶。只是步子沉穩均勻,不急不躁,還是會讓小妖怯生。打量一會,他忽然停下,提了提手中的劍,抬眸盯着勺子:「何方妖孽,還不速速退下。」

勺子笑了笑:「不錯嘛,魂魄不齊還能瞧見我。不過我沒惡意,只是想告訴你,雲裳在等你。」

雲裳……什麼雲裳,道士不知,依舊沉聲:「妖孽,再不退下莫怪我收了你。」

勺子只好離的稍遠,嘀咕:「果然是什麼都忘了,只記得降妖伏魔的事。」

道士步子頓住,抬頭往那天穹看去,一團陰鬱鬼氣映入眸中,陰氣極重。當即腳尖一點,往那邊疾奔過去。

勺子忙跟在後面,那方向不正是同福客棧。雲裳果然了解這道士呀,雖然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過往,但是以雲裳的法力倒還鬥不過道士,一不小心就被他打的魂飛魄散了,不知說她是傻還是執著。

到了客棧門前,道士左手起劍,右手執著葫蘆,念起勺子聽不懂的咒語。

前後來回跑了好幾圈,一聲喝起,便見一層光圈直衝而上,刺入那雲團中,炸開一瀉千里的白光。瞬間天地變色,恍如如晝,「唰」地掠過狂風,吹得勺子打了個哆嗦。

雲裳痛苦低吟,扶靠在房前柱子上,從上往下看着道士。

勺子咬牙朝她擺手,壓了嗓子道:「你還不走,等陣法一起你就被收進葫蘆里了。」

雲裳白衣飄飛,幾乎融進那白光中,只看得見青絲亂舞,只聽得見頭上的步搖叮叮作響。混在風聲中,聽得勺子心都揪成了一團。

她只是想不明白,這是要欠了多大的恩情,才願意這樣受酷刑。三百多次,只一次就如此痛苦了。

「終於是找到了。」

背後聲音冷如冰霜,勺子剛轉身,就被陰冷戾氣撲了滿臉,定神一看,是只野豬精。勺子微微一頓,野豬天生蠻力皮厚打不疼,而且這隻少說也有九百年道行。

野豬精也看到了她,神色凌厲:「莫非你也是來搶這道士魂魄的?」

勺子乾笑兩聲,心裏思量這野豬應當就是取走道士魂魄的妖怪,不由憤然,這根本就是妖怪,哪裏是鬼魅啊雲裳妹子!要是早知如此她早就把這一堆的麻煩趕跑了好么,野豬脾氣暴躁不講理,把客棧推翻了怎麼辦。她賠笑:「怎麼可能,我就是個路過的。」

野豬精上下打量她,量她也沒這個膽:「還不滾。」

勺子彎彎腰:「這就走,這就走。」走了兩步,見他伸出蹄子要襲擊那全神貫注佈陣施法的道士,她咬了咬牙,拾起地上的石頭,呵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到他後頭,猛地舉起石頭要往它腦袋上砸。

隊形頓時變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料突然天降大水,啪唧潑在他們三人腦門上,糊了一臉水。

道士陣法驟然消失,野豬精鬼叫一聲,勺子傻眼了。三人齊齊抬頭往上看去,只見一個灰裳男子手裏拿着個銅盆,完全沒瞧見他們,心滿意足自言自語:「每晚泡暖腳再睡,人間美事啊。」

……洗、腳、水!三人頓時石化……

勺子憤然抹掉臉上的水,再瞧前頭,野豬精已經不見了,道士低頭擦拭那被污水染髒的葫蘆。她狐疑的往二樓瞧去,這書生……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沒理由每次都這麼碰巧呀。而且……他不是說出門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勺子嗅了嗅身上的水漬,能把豬妖趕跑的,真的是洗腳水?可她仔細琢磨,卻沒發現這水裏混雜了什麼。

勺子暗暗握拳,明天就去扒開書生的真面目!這傢伙一定非等閑之輩!

夏日清晨,朝陽初升,染亮人間。

勺子伸了個懶腰,仰頭甩了甩一臉的晨露,神清氣爽呀。她縮了縮腿,從花壇里走了出來,理好衣裳上的細小褶子,準備開店。

剛搬走兩塊門板,就見書生從牛車上跳下來,抱了一壇花進來。勺子狐疑看他,他這又是什麼時候出去的?想着,她不由眯了眯眼,打量這清瘦書生:「掌柜早。」

「勺子早,來,搬東西去後院。」

勺子瞧著這兩盆東西,嘴角一扯:「搖錢樹……秋菊?」

書生齜牙:「此乃招財利器。」

「……」麻煩你認認真真把客棧打理好別走旁門左道好么!你多在客棧門口吆喝兩聲成不!勺子又語重心長,化身鄰家大嬸,「掌柜,與其種這些花花草草,還是早開店門晚招客才對呀。」

書生想了想,點頭:「有理。來,快搬花。」

勺子扶額。

進了後院,書生手拿鐵鍬,左右瞅瞅,在柏樹旁邊挖了個坑,將搖錢樹種下。勺子給那剛種下的樹澆水,草木種下后不澆水命會去掉半條呀,書生果然不懂養花養草。見書生拿了秋菊要往她那位置種,忙蹦過去,護住那空地,這是她的家!勺子瞪眼:「這裏不行。」

「為什麼?」

「我、我要養花的。」

「噢。那就在旁邊做鄰居吧,成為好朋友。」

勺子想哭,花界中金菊和搖錢樹都有金員外之稱,她才不要跟俗氣沒品味的金員外做朋友!

她在後頭瞅著蹲身挖坑的書生,想起那晚嚇他卻完全沒反應的事,不由探頭,往他脖子上吹了一口氣。立刻見他轉頭,鼻尖都快碰一起了,眸色明亮都映出了對方的臉,閃閃爍爍卻是心跳驟止。勺子一慌,猛地往後跳開逃走了。

書生回神繼續挖坑,突然唇上微微濕潤,抬手一抹,嗯,又流鼻血了,果然是太補了呀。

逃到廚房的勺子叮叮噹噹的切著雞肉,扔進砂鍋里,繼續熬她的十全大補湯。方才她吹的明明是妖氣,正常人根本察覺不出來,書生必有蹊蹺。熬著湯,她又跑到雲裳房裏去瞧看,而雲裳此時正躲花瓶里酣睡。

看了一會,她微覺外頭不對勁,出了房門,往對面錦繡客棧的樓台上去看,果真見到那青衫道士像樽木像站着,直勾勾往這瞧。

昨晚費了那麼大力氣佈陣,結果被破陣,沒個十天半個月,道士也別想恢復體力。勺子無比放心,只是擔心那野豬精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果然還是要布個陣,免得她睡死了不知有人闖入。

費了一會功夫布下天羅地網,她便跑下去端湯給書生。見了他便認真道:「不許在樓上吃雞吃鴨吃烤乳豬。」

書生盯着那一大鍋補藥,微微瞪大眼眸。勺子瞅着他遊離的模樣,抬手擺擺:「掌柜。」

「哦……」書生視死如歸接過盛得滿滿的湯,滿臉悲壯,「這十全大補湯,不吃行不行?」

勺子斬釘截鐵:「不行。」

要是她猜錯了,書生只是個傻呆凡人,被雲裳影響了陽氣可怎麼辦。勺子起身拍拍他的肩:「掌柜慢慢喝,不許偷偷倒了。」

書生黯然神傷:「噢……」

勺子拿了拜關老爺的香燭跑到雲裳房裏,在她花瓶周圍點上,將那飄渺香煙輕扇入她瓶中。不一會雲裳便蘇醒了,從花瓶里飄了出來,聲音輕弱,唇無血色:「多謝姑娘。」

勺子撣著煙霧,緩緩縈繞在床邊,誘她過去,等她躺下,說道:「道士在對面客棧住下了,大概是想恢復體力后抓你。」她末了擰眉,「你到底欠了道士什麼?」

雲裳搖搖頭:「我並不欠他什麼,在他魂魄不全前,甚至未曾見過。」

勺子愣神:「那為何要做到這種地步?」

雲裳沒有答話,只是輕輕閉眼,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清州城內,蘭亭水榭,歌聲撩撥。歌姬長指輕叩琵琶弦「雲心無我,雲我無心。懶雲窩,懶雲窩裏客來多。客來時伴我閑些個,酒灶茶鍋」,聲調悠揚,是訴不盡的衷腸,是唱不盡的哀傷。

她倚欄而眺望,聽着耳畔的靡靡之音,看着那一群俊俏公子哥,摟着歌姬小蠻腰嬉鬧,臉上除了淡漠,便只有淡漠。

這樣的歡歌笑語一直持續到早上,那朝陽初升,城內的百姓從蘭亭水榭經過,那裏卻是寂然無聲,昨夜的那些……凡人都看不見,熱鬧的,只不過是一群在凡間等鬼差來領,無所依從也無事可做的遊魂野鬼。

她已經過了好幾百年這種日子,久得她都不知道具體年份。開始還會去打聽朝廷換了哪個皇帝,國師是不是草包,妃子中誰最得寵。還有聽聽百姓嘮嗑誰誰家媳婦潑辣不孝敬公婆,誰家女兒嫁了個混蛋,誰家又添了孩子。

聽了幾百年,她發現自己聽煩了,然後無事可做。

地府有時候會忘記一些鬼魂,甚至在過了很久以後才想起,然後來陽間領鬼,但是鬼魂漂游的久了,往往容易因為一直過着行屍走肉的日子,被時間吞噬了本心,最後忘了自己在等待轉生而成為厲鬼,迫害凡人,最後被斬妖除魔的道士收走。

她不想變成那樣,可是等不到鬼差來,又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她發現自己的反應越來越遲鈍,常常看一個東西出神。在陰暗閣樓里,從早上坐到晚上,從晚上坐到早上,等不來……等不來鬼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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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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