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Flower·暗夜

第6章 Flower·暗夜

第6章Flower·暗夜

當一個人愛上了某個星星上的一朵花。她會發現,整個夜晚都像花園般為她綻放。人只要愛着,就不會感到疼痛的,所以你看,你從未帶給我傷害,是你讓我感受到浩翰星空。

[楔子·七春]

她的媽媽,一生結過三次婚。

第一次,是和她的爸爸,生下她。

第二次,是她六歲那年,一次大吵后爸爸提着包離開了家,不久后媽媽再嫁。

第三次,她十歲,已經大致懂事,能夠看似平靜的接受又一次離合聚散。

只是那一年,媽媽對她說,以後你跟我姓吧,改姓孟,孟七春。以後媽大概還要換男人,你就當他們都是貓狗,樂了逗逗,不必在意。這一生,你只是媽一個人的女兒,不認其他。

她笑嘻嘻的答應。

那時就隱隱感到,媽媽會一語成讖。

果然一年後媽媽再次離婚,從此以後再不結婚,家裏卻不曾少過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七春,媽媽也沒有解釋過。她和朋友開玩笑的時候就會說,大概是我媽發了七次春后懷上了我。

從小到大,每個同學都喜歡她,因為她豪爽開朗像冬天裏的一把火,一不小心就會燃燒整個沙漠,何況是小小學校。

她媽媽在她家住的那條街上活得那麼風生水起,火樹銀花,大概也是因為這樣的性格。

不畏人言,無視規則,熱情正直,善良兇猛。

女人怕,男人愛。

她並不以媽媽為恥,反而覺得媽媽是自己的驕傲,然而在偶爾母女獨處的時候,她漸漸看得懂媽媽的寂寞。

媽媽的一生,有着許多問題沒有尋找到答案。

這也無形中影響了她的一些觀念,比如愛情。

最初和程安之成為朋友,只是一種習慣。

習慣性的呵護和感染每一個視線內的人,希望成為他們的中心。

那個轉學生,看上去像一顆有點呆的蘑菇,對人說話時總是小心的陪上微笑,如果不被領情就會沮喪的退到一旁。

後來她大方的走上前,伸出手來,不出意外的收穫到程安之單純熱烈羞澀驚喜的目光。

被孟七春罩過的人,都不會太孤獨,很快大家就接受了那顆蘑菇,她愉快的成為集體的一員。

原本以為程安之只會是她許多朋友中最普通的一個,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漸漸成為了她最好的朋友。

當程安之和她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對那個叫封信的男生的暗戀時,她的心裏,是條件反射般冷笑了一聲的。

然後又飛快的自我厭棄。

正是鮮花開遍的年紀,對美好的愛情有着太多的幻想,因為媽媽的經歷,卻抗拒自己去傻傻相信。

這樣矛盾的陰鬱的自己,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不敢表現,看着朋友的沉淪,像在看一場小小的戲。

封信離校的時候,她曾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就像媽媽有過的愛情,和每一場青春電影。很多人喜歡追夢這個詞,那是因為真正去追的人太少,人一旦認識到自己的前方是夢境,就會望而卻步。

沒有人喜歡做傻子。

但是她有些震驚的發現程安之變了。

直到香港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到來,她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程安之,她真的在追夢。

後來的很多年裏,她在各地流浪,走走停停。

她一直和程安之保持着密切的聯繫,甚至有一次在雪山上摔掉了手機失去了所有的電話號碼,她竟然還能背得安之的那個。

那個姑娘柔柔細細的聲音,有着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她說不出那是什麼,但像極她兒時爸爸未離去前的家。

況且她的心裏一直有一個結,就是要看那個沒有男主角出席的故事最後會如何落幕。

多少次在深夜裏自問,想起那個一直追在自己身後的男孩時,他漸漸長成男人的模樣,堅定的目光卻一如既往——她都會想到安之。

彷彿是冥冥里需要一種證明,證明這世上,存在着一種比恐龍還珍稀的東西,叫至死不渝。

她內心裏有兩個小人,深藏不露,一個冷眼,一個哭泣,都想要一個答案。

這大概是一件可笑的事情,把自己的命運,自己將去的方向,寄於別人的堅持之上。

其實一直以來,真正軟弱的,對愛情恐懼的,正是她自己。

13、原來他已經結婚了!

我手上負責的那款韓國教育產品改編,總部寄予了較高的期望,我回來不久,一方面自己需要紮根,另一方面不能給原來的上司抹黑,是她一力舉薦和擔保了我,所以回來后一直忙得昏天黑地,連陪若素和媽媽的時間都少。

我們公司旗下有一個叫「青果樹」的早教品牌,負責給學前兒童進行一些國際化理念的早期潛能開發和培養,在本市有分支。

為了在產品開發階段就對受眾進行有效溝通和測試,我通過總部和本地機構負責人琴姐取得了聯繫,以任課老師的身份,每周在那裏兼職一堂早教課。

現在的媽媽都非常注重孩子的早期教育,尤其崇尚西式教育理念。聽說我原來在總部就有過相關的實習經歷,琴姐立刻頭腦靈活的打出「香港總部教育專家蒞臨」的旗號,我那節課報名的人數瞬間爆滿。

我雖然對琴姐的這種注水宣傳不以為然,但也只好儘力準備。

若素婚禮的第二天,正是周日,也是我在「青果樹」的第一堂課。

我這節課人數上限是十個孩子,我是主課老師,還有三個助教老師,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

因為提倡混齡教育,所以十個孩子的年齡不一,大大小小的孩子在老師們的統一看護下,可以自由選擇各種玩具,進行他們感興趣的工作。

我負責開發的那一系列早教繪本就放在書架中間,有孩子主動表現出興趣,挑了過來要我讀。

當我開始讀故事書的時候,孩子們漸漸放下手裏的玩具聚到我身邊來。

我一邊讀一邊觀察,發現只有三個孩子沒有圍過來,其中有一個穿着紅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看上去應該是今天來的孩子中年紀最大的,大概在四五歲間。

從上課開始,她就一個人跑到窗邊的玩具架那裏,背對着老師做什麼。

我們之前設置了不少環節,引導孩子們自由加入我們的遊戲,總有一些部份會吸引不同孩子的注意,只有她一直無動於衷。

年紀最小的菲菲老師走了過去。

蹲在她身邊輕聲和她交談。

不知怎麼回事,小女孩突然間哭了起來,哭聲越來越大,我看到菲菲老師面露不悅。

我把手中的繪本交給另一個助教莎莎,要她繼續給大家讀故事,自己走了過去。

「怎麼了?」我蹲下來輕輕撫摸小女孩的頭髮,放柔聲音安慰她。

我想起來她叫小圈圈。

小圈圈捂著自己的肚子,嗚咽著說:「我疼……老師,我疼!」

我吃了一驚,把她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抱在懷裏。

「哪裏疼?」我一邊抱她,一邊看到一旁的菲菲的表情,她朝我遞來奇怪的眼神,並偷偷的沖我搖頭。

我覺察出可能哪裏不對。

我輕聲的問小圈圈是否要通知她的媽媽。

一般情況下家長都會在教室外等待。

小圈圈驀然止住了哭聲。

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眼睛尤其的大,有眼淚劃過臉蛋的時候,會讓人覺得莫名的心疼。

她睜大眼睛怔怔的看我一眼,突然說:「安老師,我不疼了。」

然後她就真的沒事了一樣,從我的懷裏掙脫出來,蹦蹦跳跳的跑到一邊玩玩具去了。

看到我驚訝的表情,菲菲在我耳邊輕聲說:「這孩子每次都裝病,她媽媽說在家裏打過她無數次,她還特別喜歡說謊。」

我嚴肅的看了她一眼,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兩小時的課程結束后,我把自己準備的小禮物送給每個來上課的孩子。

孩子們都開心極了。

輪到小圈圈的時候,我把小禮物中最打眼的那個米菲兔娃娃給她。

我說:「今天小圈圈表現得非常棒哦,非常勇敢!雖然開始有點肚子疼,但只哭了一下下,所以很快就不疼了,安老師非常喜歡小圈圈這樣勇敢又懂事的小朋友!」

我看到小圈圈非常意外的張大了小嘴。

她似乎在仔細的觀察我的臉色,判斷我說的是不是反話。

但是她終於確認我是真心在誇獎她。

她漂亮的小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了一種害羞的神色,看得出高興。這是我見到她兩小時以來,她第一次浮現出真正屬於孩子的可愛神態。

走出教室的時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她的媽媽迎上來。

我再次向她媽媽重複了「小圈圈今天表現得非常棒」,但沒有提到她裝肚子疼這一節,我記得菲菲說的,她媽媽經常為這樣的事打她。

她媽媽看上去是個非常精緻美麗但神情冷峻的女人,聽了我的話,臉上竟也現出一絲意外來。

我依稀了解到這個才四歲多的孩子之前是多麼惡評如潮。

但那時我只是隱隱心疼這個孩子,卻做夢也不曾想到,小圈圈和我的故事,會有着不可迴避的交集。

上完課才三點多,我想到七春今天已經風風火火跑出去見故人去了,於是也不急着回去,就慢慢的在街邊走走。

已經是初冬,街上的人有的穿起了薄薄的羽絨衣,我也是怕冷的人,早早裹上了圍巾。

不知不覺,走到了「風安堂」來,原來這醫館離我上課的地方只有兩站路。

我在街的對面站定。

醫館的門口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更多的是帶着孩子的家長,他們的臉上浮現著或憂慮或希望。

我不知道封信有沒有在裏面。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抱着一個模糊的信念,想要追上他離去的背影,想要找到他,想要重新與他遇見。

但是從來不敢去想,即使再次相遇,我們仍然只是陌生人。

手機響了起來,我一看,是若素。

猶豫着接起。

電話里若素的聲音充滿八卦的激動:「哇,姐,我剛剛從何歡那裏打聽到的消息,你還記得封信吧?昨天在我婚禮上遇到的封信?你原來喜歡的那個人呀!」

我的心一沉。

隱隱不好的預感。

昨天我刻意避開了若素的追問,也沒有向何歡詢問什麼,也許就是害怕這一刻的來臨。

「他怎麼了?」

「原來他已經結婚了!然後又離婚了!聽說還是被女方甩了!太不可思議了吧,讀書的時候他多優秀啊,那樣的男人也會被人甩?!」

「……」

「喂喂,老姐?喂?信號不好嗎?」

「嗯?我在,那他現在呢?」

「現在?現在不知道哎,何歡也不喜歡向他爸打聽這些,只知道還沒有再婚……喂,我說老姐,你不是要犯傻吧?不會又心動了吧?以你現在的條件,不至於要去喜歡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吧?」若素緊張起來。

我嘆氣。

太陽穴越來越脹痛,有着一跳一跳的感覺。

以前我憂愁的時候,就喜歡曬太陽,聽說太陽光里有某種物質,多曬會使人變得快樂。

但是此刻陽光也無法驅走我內心的難過。

良久,我低聲說。

「若素,如果有辦法,又怎麼會有人想要犯傻。」

可是,他卻是我無法抽身的宿命。

無論遠,無論近。

話筒那邊,傳來若素輕輕吸氣的聲音。

我抬頭看着街對面那木紅色的木質門廊。

封信,你知道嗎,我從早教中心出來,走到這裏,我一共走了2443步。

可現在我站在你的門前,卻再也不敢前進一步。

原來,這就叫咫尺天涯。

14、一模一樣的眉眼,卻怎麼那樣陌生

夜幕降臨時,我回到租住的屋子,七春打電話說她在外面吃飯,昨天她下了飛機就直接衝到了我這裏把行李放下了,說要在我這住一陣子。

我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她是知道我秘密最深的人。

但她一直那麼那麼的忙。

我寂寞的撕開泡麵的袋子。

外面傳來歡快的敲門聲,孫婷像只兔子一樣蹦了進來。

「喂,安之,晚上去泡吧吧!我婆婆終於回來了,我解放了!」她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我搖頭:「不去,我不愛去酒吧玩,再說今天頭疼,晚上還要加班做事。」

孫婷搶過我手裏的泡麵直接扔進垃圾桶。

「去我家吃飯!然後跟我一起去泡吧!工作催人老,你不要還沒嫁人就把自己弄成黃臉婆好嗎!」

想想又眼睛一亮的說:「對了!我那幫朋友呀,中間可有幾個都是未婚鑽石男!我今天非拖你去不可……」

我抱着頭痛苦的說:「好吧,說實話吧,是要在你婆婆那拿我當借口?」

孫婷嘻嘻一笑:「安之我和你前世一定是親姐妹,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我和我婆婆說陪你去相親,如果說去泡吧她不命令她兒子休了我呀。」

於是我就愁眉苦臉的「被相親」了。

孫婷其實不是那種玩得很過火的午夜場女孩子,她完全是沒心沒肺型的愛熱鬧型,結婚前就朋友無數,愛唱愛跳,她老公小梁也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中偶然見到孫婷那一派天真熱情奔放的「金蛇狂舞」后,被她的二貨性格所驚艷,執意娶了她的。

但老一輩人畢竟保守,雖然小梁並不反對孫婷婚後偶爾和老朋友出去玩,但她婆婆卻不會高興。

所以生完孩子后,這還是她第一次借我之名溜出來。

進了「暗夜酒吧」后,孫婷立刻被她的老朋友們歡呼著包圍了,我這個道具迅速被無情棄於一旁,什麼鑽石單身男更是沒見着,只看到幾個已婚發福男。

我今天原本心情也很鬱郁,既然來了,索性喝喝悶酒。

我一邊喝着酒,一邊看着手機發獃。

胡亂的按著通訊錄名單,彥一的名字突然滑過眼裏,我一怔。

臨別的時候,我們曾經約定,彼此不再聯繫,所以我回到c城換了電話號碼后,也沒有通知過他。

但是我的通訊錄里,卻一直存着他的電話,彷彿是一種紀念。

算起來,我們分別已經快三個月了,我其實不敢去想,因為怕自己心軟。

我不敢承認自己擔心他。

給一點希望,卻讓期待的人跌入更深的失望,是不是一種罪惡?

我分不清。

記得他曾經有一次在挽留我無果的情況下哭着對我說,如果他死了,就是因為我丟下了他。

但是真正分別的時候他在機場卻一臉平靜,說他會好好生活,好好照顧自己,以後會娶一個溫柔的女孩子,要我放心。

我不知道他說的哪一句是真的。

我獃獃的盯着那個號碼,屏幕熄滅又按亮,過一會又熄滅我又按亮,酒精慢慢的充盈我的身體,然後變成眼底酸酸的感覺。

世間多無奈。

而封信的人生,又是上演的哪一出?

「你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缺女人……」側面那桌女人輕笑的聲音傳入耳中。

多麼明白的欲拒還迎,但男人喜歡,百試不悔。

我按按疼痛的太陽穴,想分散一下注意力,於是微微轉過頭,用眼角餘光偷瞄。

女人已經和男人粘在一起,男人的頭擱在她的頸窩沒動。

我幾疑自己眼花。

我不記得自己剛才獨飲了幾杯,也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也許體內的酒精含量真的高了點,不然為什麼我會出現幻覺。

「送我回家嗎?」女人直起身子,塗了深紅蔻丹的指尖在男人面上輕輕滑動,那柔軟的弧度比酒更醉人。

男人纖長的手指動了動,一樣東西扔到桌上,發出輕微聲響。

是車鑰匙,很好的牌子,德國車。

「你開車。」他低聲說。

然後他們站起來,男人也許是喝了酒,腳步略浮,女人全身躲在他的懷裏。

孫婷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我的身邊,她沒喝多少,怕回去被婆婆發現,但是和那些老朋友玩猜拳打耳光打得眼冒金星嗨翻了天。

她驚訝的咦了一聲。

不確定的問:「那是,封醫生嗎?」

又啊了一聲。

「那女的……哎喲那女的是這裏的老客啊,兩年前就號稱要湊足一百個男人來個百團大戰的爛貨……一身的騷病,封醫生怎麼會看上她?嘖嘖嘖……」

他們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外,我突然跳起來狂奔出去。

撞到了幾個桌子,聽聲音還撞翻了人家的東西,孫婷在身後吃驚的叫我,還有幫我道歉的聲音。

我不管不顧了。

我追他而去。

外面很冷,長街寂寞,人如鬼魅,再多幻麗的霓虹也擋不住這冬夜的蕭瑟。

封信和那個女人走向停車場。

我幾步衝上前一把抓住他沒有摟住女人肩的那隻手的衣袖。

「等一下!」

他停住腳步,抬眼看我,更吃驚的卻是那個女人。

真的是他。

可是,我不敢相信那是他。

一模一樣的眉眼,卻怎麼那樣陌生。

我記憶里的封信,無論是八年前還是重見的八年後,都是如同秋日陽光般溫暖的人。微笑里有着淡淡的蕭瑟,但不會冰涼。看人的眼神充滿專註,但不會殘酷。

記得高中那時候,有一次,有個很胖的女生,被她們班的同學起鬨逼迫,在走廊上向封信表白。那女生本來就很自卑,經常被大家捉弄,卻不敢得罪任何人。抱着看好戲的心態,那些惡劣的同齡人要她在封信路過的時候大喊「封信我喜歡你」。

那女生喊了,喊完以後抱着頭蹲在地上無聲的哭。

得逞了的人惡意大笑,笑她是只癩蛤蟆。

封信沒有笑。

他伸手把那個女生拉起來,認真的對她說:「謝謝你。」

他用他的行為和表情把那個女生被同伴打碎的自尊一點點還給她。

後來周圍的笑聲就變得尷尬起來,再後來就沒有人笑了。

我當時正好去打水,目睹了那整個經過。

那時候我就確信,我喜歡的少年,是世界上最閃亮最溫暖的少年。

但是,眼前的男人,卻如任何一個在夜店尋歡的墮落生命般,笑容虛浮,麻木腐朽,遊戲人生。

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會是他?

如果說下午聽聞他結婚離婚只是預期中的失落與疼痛,那麼此刻見到的他,才讓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心如刀割。

封信,這麼多年,你到底在做什麼,你經歷了什麼?

女人遲疑着發難:「你們認識?」

我盯着封信的眼睛,努力不讓自己逃跑。

「你認識我嗎?」我問他,也許天氣實在太冷了,我的牙齒都在顫抖。

他看着我,不置可否,像看着一個陌生的人。

甚至也沒有掙脫我的手。

「小姐,就算犯花痴也有個先來後到吧?今晚他已經決定跟我走了。」女人見封信不出聲,調子驀的高起來,竟伸手來掰開我的手。

我被她拉扯,一時情急,也用上了蠻力。

「是要講先來後到。」我聽到自己脫口而出:「這個人,我八年前就已經預約過了。」

那女人怒了,從封信懷裏直起了身子,發狠掐向我的手背。

封信突然伸手擋了一下,隔開了我們。

「別鬧了。」

語氣里,明明白白的嫌惡,卻不知是對誰。

我胸口鈍痛難捱。

孫婷已經追了出來,看到此情此景,她僅有那點兒酒勁應該全醒了。

她身後還有幾個朋友,大家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朋友的朋友還是朋友,他們本能的覺得先幫我再說。

那女人見封信無意護她,再加上孫婷她們張牙舞爪的衝過來,頓時明了局面,冷笑幾聲拔腿就走。

「車鑰匙。」封信沉聲說。

女人頓了頓腳步,揚手把他的車鑰匙扔過來。

附送一個怨毒眼神。

封信被我抓住袖子,動作遲緩,任車鑰匙掉在面前的地上。

我聽到孫婷尷尬的喊「封醫生」,然後不停的問我「怎麼了程安之你怎麼了」。

封信看着被我抓住的手,又看向我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他的眼神,似乎比開始更清醒了些,那種犀利的目光,在夜色里灼灼如電。

像用光了所有力氣的逃兵,我低下頭,虛弱的一點一點鬆開了我的手指。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他無視孫婷的招呼,平靜的開口問我。

我搖頭,又點頭。

我喃喃地問:「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糾結這個問題,或許,我是想告訴他,不記得我也沒關係。

可是你還記不記得那時的花,那時的樹,那時的雲朵,那時的桂樹香。

那時的,你自己。

你怎麼能忘記那時候的你自己。

這囈語像足醉話。

他沒有回答我,彎腰拾起地上的車鑰匙,然後頭也不回的朝停車場走去。

我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無聲的流淚。

半夜出來喝水的七春被我嚇了一大跳,哇的一聲怪叫跳過來。

「你搞什麼啊,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睡著了,打你手機也不接。」她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我的邊上。

我抱着她的脖子哭出聲來。

終於有一個知道故事始末的人,可以在這樣充滿包容性的黑夜裏,聽我訴說。

聽到我今夜的遭遇,她微微動容。

「程安之,你到底愛他什麼?你難道不覺得這麼多年來,你愛的只是一個你想像出來的幻夢?」她問我。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千百遍。

「七春,愛是什麼呢?我只知道,這麼多年,只要想到他,我就覺得幸福。因為想靠近他,所以我變得勇敢,變得優秀,變得堅強,忍受寂寞,甚至在沒有希望的時候仍然堅持着……你以為我痛苦嗎?不,我並不痛苦,在愛着的時候,所有事情都不可怕,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美好,所有的傷害都可以原諒,是他讓我感覺到每一天都充滿希望。今晚我哭,只是因為替他難過,難過他帶給我那麼多,我卻不能為他分擔一點點,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那麼寂寞。」

其實愛是很簡單的事吧。

你愛着的人,他存在的地方,整個世界都在發光;他失落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下雨。

能夠避開的,就不是命運,能夠放棄的,就不是愛。

愛和命運,都是上天的事情,我清醒的沉淪,卻無能為力。

「七春,看到他那樣,我好痛。」我嗚咽著總結。

「我也好痛……」

「你也心痛?」我成功的被她吸引。

「不,我膀胱痛……我剛準備去尿尿,看你在這哭,結果沒尿成……一直忍到現在,不敢打斷你抒情……」

「噗!」

我就知道,孟七春是治癒系的啊。

15、十六歲的記憶像大群蝴蝶一樣霸道的奔湧進腦海

「安之啊!你下午有空沒有?陪我去一個地方!」何老師的大嗓門從電話里清楚的傳出來。

我把話筒移開耳朵遠一點。

「下午……」下午沒空。

「我過來接你!我有個老朋友從北京那邊淘了一個田黃印章來,硬說是皇帝用過的,我得過去親眼瞧瞧,你也陪我一起去!」何老師完全不需要我的答案,已經自作主張急吼吼的安排。

我含糊推脫。

其實還因為心虛,以前在香港,和何老師通信,碰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隨時問彥一,久而久之,使得何老師把我當成了古玩專家。

但我自己清楚,我那點東西實在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現場賣弄丟臉事小,壞事事大。

但何老師可不管不顧,一把掛斷了電話。

我只得加緊做完手上工作。

果然午餐時間一過,何老師的電話就來了,我匆匆交待了幾句,下樓隨他而去。

路上我來開車,聽得他在副駕位上坐立不安。

時而喃喃自語,時而唾沫橫飛。

不外是:

「專門買贗品的老傢伙,能有什麼眼力勁,肯定又栽了!」

「哼,上次屁顛顛的抱來個明代琺琅碗來給我看,我就說是高仿,他偏不信,拿去給故宮博物院的專家看,果然是高仿,他還不服氣,說我是碰中的。」

「不過皇帝印章可不是等閑物,安之你說,這封老頭不會真得了個寶吧…」

我聽得封老頭三個字,怔了一怔。

我想,不會這麼巧吧。

你那麼思念一個人,卻怎樣都遍尋不獲他的身影;而一旦重遇,他的名字身影卻時時處處出現在身邊。

難道我積攢了八年的緣份,都在這一個月用盡了。

車子開進一個小別墅區。

封家在院子上開了一個門,從院子進去,是密密的葡萄架,有古樸的石桌,石凳,精巧魚池,靠牆處開了一片菜土,雪季快來了,但院子裏依然有不少綠意,看得出主人很下功夫。

還未進院,就聽到一陣響亮的狗叫聲,一隻毛色油亮的金毛犬猛撲過來,卻在發現是何老師之後立刻改吠為哼,熱情的前爪摟腰猛搖尾巴。

鬚髮皆白的老人大步迎出來,他身材高大,雖然年近八十卻仍然精神矍鑠,滿面紅光,笑聲像打雷一樣,他隨手撥開那隻金毛大狗,自己卻一掌拍到瘦小的何老師肩上,動作之大我的心都驚得跳了幾跳。

何老師卻不以為意,同樣的大嗓門招呼回去,原本安靜的小院裏有了這兩個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的老人加上一隻大狗的聲音,瞬間變得像鬧市一樣。

進得屋中,暖意撲面而來,空氣里充盈著淡淡的草藥香。

那隻金毛仍在我們左右跑動,這會兒已經放開了何老師,好奇的對着我嗅來嗅去。

何老師對我說:「這是他們家的老狗,叫郭靖。」

我看着那狗一臉憨厚的樣子,一下子沒忍住笑。

何老師又一把拉過我做介紹:「封老頭,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程安之,我在香港碰到的那個姑娘,這方面可懂得比咱倆加起來還多!我兒子上次結婚時我才發現,她居然是我兒媳婦的姐姐!你說巧不巧,哈哈哈!」

然後再對我說:「安之,叫封伯伯!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老朋友,看貨眼光差,看病倒是一流!」

封老爺子把眼睛一瞪:「封爺爺!」

何老師爭起來:「你個死老頭,她是我兒媳婦的姐姐,叫你爺爺,那我不是要叫你叔?」

封老哈哈一笑:「誰讓你四十歲才生何歡?」

眼見兩個歲數加起來超過一百五的老頑童還沒落座,就已經對吵開來,我暗暗好笑,趁機偷偷打量周圍的環境。

客廳里有一面照片牆,多數是封老給多位大人物看病的紀念照片,那些曾是他病人的人中,有些是曾在新聞聯播里出現的熟悉的臉,還有幾個外國人,看起來身份都不凡。

見我在仔細打量那些照片,封老頓時嘴也不鬥了,湊過來跟我講故事。

不外是些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相見恨晚感激涕零的傳說。

這都是老爺子一生的榮光,說起來就彷彿生命再重燃一次般整個人都變得耀眼,我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大開眼界,估計已經聽過無數次的何老師卻很快不耐煩,連連催起印章的事,老爺子只好住嘴,意猶未盡的瞪了老朋友幾眼,特意跟我說有時間單獨聊,要好好給我上一課,我連連點頭。

終於進入今天的主題。

封老已經小心翼翼的捧出他的錦盒,打開處,果然是一枚黃色印章。

何老師急不可待的捧起來細看。

我也湊過去。

這印章的印鈕是瑞獸形,體形碩大刀工精美,封老爺子說是乾隆之印,也並非不可能。

我依稀記得,乾隆皇帝酷愛以田黃石刻章,傳說曾有三百多枚田黃章流傳下來,但多數流於海外,最有名的應是現在藏於故宮博物院的三鏈章。

如果說封老這種業餘收藏愛好者,機緣巧合竟收入一枚乾隆的田黃章,那確實是一件圓滿的事情,其價值和意義都難估。

也難怪何老師如此激動,不敢置信。

何老師還在那仔細撫摩端詳,封老爺子已經不耐煩的一把搶過章子來,小心的放在我的手上。

「小程丫頭來說說看。」他似乎胸有成竹,目光炯炯的看定了我,分明只是考我。

我只能硬著頭皮,搜腸刮肚。

「這枚印章從材質上看,實屬上佳,血絲盤格明顯,蘿蔔紋細密舒順……」

我索性把腦袋裏關於上好田黃石的特徵背了一遍,其實我也分不清這枚章的材質是否具備那些屬性,但是看到封老爺子連連點頭,顯然龍心大悅,自覺算是矇混過關。

私心裏,很可恥的有一種在討好家長的感覺。

最後再坦誠說明一下自己水平有限,並無法認證古物真偽,但是封老爺子心中已經篤定,也並不在乎何老師的泛酸和我的無知,只是一心高興。

興緻大好的封老爺子又邀請我品鑒了他的其他若干寶貝,還給我們沏了功夫茶,在兩個老頭時不時的鬥嘴聲和茶香里,一下午的時間飛快流逝了。

喝茶的結果就是我想去衛生間。

封老爺子撓撓白頭髮。

「樓下衛生間的馬桶昨天壞了,叫人來修今天還沒來,你去二樓用我孫子房間里的衛生間吧,二樓右拐第一間就是。」

我只好自己爬上樓去。

二樓右拐第一間,推門進去,裏面是一間套房,穿過書房和卧室,盡頭是衛生間。

郭靖跟在我的後面蹭來蹭去,似是領路,又似是玩耍。

乾淨簡單的房間。

我連呼吸也放輕,只怕驚擾這個夢。

沒有亂扔的雜誌,沒有凌亂的雜物,牆上沒有照片,全屋連一件掛在外面的衣服都沒有。整個房間和樓下一樣使用深色的傢具,而深藍色的床上用品,幾乎是這極素空間里唯一彩色。

這就是封信的私人世界。

一瞬間我的腦海里隱隱掠過什麼,感覺到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但那感覺卻像一閃即逝的流星,抓不到重點。

我貪婪而留戀的看着這空間里的一切,卻不敢伸手觸碰。

封家的別墅住於近郊,算是最靠近市中心的別墅區,應該價值不菲。但這小小世界裏,卻似乎只有封老爺子和封信兩個人居住。

陽光照在窗子上,有小鳥在窗外鳴叫,只伴着郭靖呼呼喘氣的聲音,靜得讓人心虛。

我鬼使神差的伸手去觸摸桌上那本攤開的醫學書。

目光落在書頁上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哪裏不對勁。

那書頁分明已經不新,但卻乾淨得沒有一個筆印。

就像這個房間一般,沒有絲毫有一個年輕生命居住着的痕迹。

但我卻知道,高中時的封信,會在書上做各種筆記,會偷偷的調皮的畫小雞吃米,會有掩飾得很好,但仍然不經意流露的各種少年情緒。

那些,在這個房間里,全部看不見了。

他似乎刻意的想讓自己,彷彿沒有活過。

我的心從未有過的恐慌驚懼,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有了這樣的改變,我曾經在失去他所有消息后都不曾絕望,但這一刻,卻有一種無能為力感暗暗的侵襲了我。

我能為他做些什麼。

我茫然四顧,卻突然看到書的下面壓着一張紙,露出一角。

我輕輕抽出來。

忽然愣住。

那張紙上,用我熟悉的筆跡,寫着一個熟悉的名字。

程安之。

後面接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飄着出了那個房間的,出房間的時候,眼角瞄到書架上一樣東西。

和這房間很不相稱的一樣東西。

十六歲的記憶像大群蝴蝶一樣霸道的奔湧進腦海。

聖誕晚會上,我連送給他禮物的勇氣都沒有,只得趁亂將手裏的一隻丑怪小恐龍放進替他撿禮物的女生手裏。

那恐龍被捏肚子,會發出可怕的大叫:Iloveyou!Iloveyou!Iloveyou!

我愛你。

現在,它就靜靜的站在書架的角落裏,看着我的失魂落魄。

我伸手捏它一下,再捏它一下,它已經不會發出聲音。

回去的時候,我異常沉默。

何老師幾次想開口,又欲言又止。

送他到家的時候,他終於還是遲遲疑疑的問了出來。

「安之啊,我記得你在香港有男朋友的是不是?那個很年輕的小夥子……」

我知道他說的是彥一,我搖頭。

「那個不是我男朋友,只是一個朋友。」

何老師眼睛一亮。

「那你現在有男朋友沒有?」

我又搖頭,最近問這個問題的長輩好多。

何老師啊了一聲,下定決心似的說:「你要是不嫌我多事,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人……就是封老頭的孫子,上次小素婚禮上不知道你見過沒有……那孩子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比我家何歡有出息,就是……」

前面有車突然插道,我一時慌亂,差點追尾。

何老師見我沒吱聲,大概以為我在催他下文,想了想一咬牙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離過一次婚……你看,要不約個時間讓你們見見?」

我手腳發涼,心亂如麻。

最近發生的戲劇性轉折太多,我原本就不玲瓏,只覺應接吃力。

但是,至少我聽懂了,何老師說的,是封信。

看我還是不出聲,何老師也有點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我也知道你肯定心氣不低,條件又好,怪我多嘴,都是封老頭,非要我問問……」

「不是的!」我急着打斷他,一時間差點喉緊語塞。

「只要他同意,我沒問題!」我只能這麼說,矜持盡失的態度反而換來何老師的驚詫莫名。

封信,封信。

如果那個人是你,我怎麼會不願意。

我不管前方是風是雨還是晴,我只知道,如若是你,隨時隨地,我會如約而至,哪怕賭上一生的運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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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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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Flower·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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