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救贖者》(1)

第三十七章《救贖者》(1)

第一部降臨

她一個字也不敢說,因為她才十四歲,深信只要緊緊閉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穿透屋頂,看見天上的星星。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

1星星

一九九一年八月

她十四歲,深信只要緊閉雙眼,集中精神,視線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見天上的星星。

她周圍的女子正在呼吸,發出規律、沉重的屬於夜晚的呼吸聲。其中一位正在打鼾的是莎拉阿姨,她分到一張床墊,就睡在打開的窗戶底下。

她閉上眼睛,試着和其他人一樣呼吸,但卻難以入睡,因為周圍的一切如此新鮮而陌生,夜晚的聲音和厄斯古德莊園窗外的森林都變得很不一樣。她在莊園和夏令營的聚會中認識的人似乎變得不同了,連她自己也有所改變。今年夏天她照鏡子時,看見自己的面孔和身體是新的,而且每當男生的目光朝她射來,心中湧出的一種忽冷忽熱的奇特情緒會流過她的身體,尤其是其中一名少年看向她時。少年名叫羅伯特,今年他看起來也不太一樣。

她再度睜開雙眼,直視天花板。她知道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她穿透屋頂,看見星星。

今天漫長而多事。乾燥的夏日微風在玉米田中低吟,樹上的葉子狂熱地舞動,陽光穿透它們,灑落在野地的訪客身上。他們聆聽一名救世軍軍校生述說他在法羅群島擔任傳教士的經過,他長相俊俏,說話時帶着極高的敏感度和熱情。但她不斷分心,揮手驅趕一隻在她腦袋周圍嗡嗡飛舞的大黃蜂。等那隻大黃蜂飛走,暑熱已讓她睏倦不已。軍校生說完之後,眾人都轉頭朝地區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望去。他面帶微笑看着大家,雙眼看起來相當年輕,但其實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以救世軍的禮儀行禮,右手高舉過肩,指向天上,聲音響亮地喊道:「哈利路亞!」接着,他為救世軍的工作祈禱,為他們幫助窮人與社會底層民眾的工作祝福,並提醒人們《馬太福音》裏說,救世主耶穌就在他們之中,可能是街上的陌生人,也可能是缺乏食物和衣服的罪犯。而到了審判日,唯有幫助過弱者的正直的人才能獲得永生。埃克霍夫的發言十分冗長,這時有人低聲細語,他便微笑着說,接下來是「青年時間」,今天輪到里卡爾·尼爾森發言。

她聽見里卡爾特意壓低聲音向總司令道謝。一如往常,里卡爾做了事前準備,把演講詞寫下來並背熟。他站起身來,大聲背誦自己將如何為耶穌奉獻生命,替上帝的國度奮鬥,他的聲音緊張,語調平緩,令人昏昏欲睡。他內向而嚴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眼皮沉重,只是看着里卡爾沁出汗珠的上唇不斷開合,形成熟悉、安穩、乏味的詞句。因此,當一隻手觸碰她的背時,她並未立刻做出反應,直到那隻手的指尖遊走到她的后腰,而且不斷向下移動,她的身體才在單薄的夏日洋裝下突然緊張起來。

她回過頭去,看見羅伯特微笑的褐色眼珠,心下只希望自己的皮膚跟他一樣黑,這樣羅伯特就看不出她雙頰發紅。

「噓。」約恩說。

羅伯特和約恩是兄弟,約恩比羅伯特大一歲,但他們小時候常被誤認為雙胞胎。如今羅伯特已十七歲,儘管兄弟倆的面孔仍然有許多相像之處,但已能清楚分辨兩人的不同。羅伯特生性樂觀,無憂無慮,喜歡戲弄別人,很會彈結他,但在莊園里做服務工作時卻經常遲到,而且他每次戲弄人總會有點過火,尤其是當他發現其他人在笑的時候。這時約恩就會介入。約恩是個勤懇誠實的少年,最大的願望是進入軍官訓練學校,其次是在救世軍里為自己找個女朋友,儘管他從未清楚地宣之於口。但對羅伯特來說,女朋友可不一定要在救世軍裏面找。約恩比羅伯特高兩厘米,但奇怪的是,羅伯特看起來更高。約恩從十二歲起就開始駝背,彷彿將全世界的不幸都背在身上。這對兄弟都有深色肌膚和端正的長相,但羅伯特擁有一種約恩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他眼神中黑暗且愛玩的特質。她對這種特質有着嚮往,但並不希望深入探索。

里卡爾發表演說時,她的目光飄過由熟悉面孔構成的海洋。有一天,她會嫁給救世軍的某個男孩,也許他們會被派駐到另一個城鎮,或這個國家的另一個地區,但他們總會回到厄斯古德莊園。救世軍剛買下這座莊園,從今以後,這裏就是他們的夏日基地。

一名金髮少年坐在眾人外圍通往屋子的台階上,正在撫摸躺在他大腿上的貓。她感覺到少年一直在看她,但她一察覺,少年便移開視線。這些人里她不認識的只有那位少年,但她知道少年名叫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吉爾斯特拉普家族十分富有,厄斯古德莊園過去便為這個家族所有,而麥茲是家族裏的孫輩。麥茲其實很有吸引力,但他似乎有點孤僻。況且他到底在這裏做什麼?昨晚他走來走去,憤怒地皺着眉頭,不跟任何人說話。她有好幾次感覺到麥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年大家都會看她,這倒是新鮮事。

她的思緒猛然被打斷,因為羅伯特在她手裏塞了樣東西,說:「等那個想當將軍的傢伙講完話以後,就去穀倉找我,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羅伯特說完就起身離去。她低頭朝手中看去,差點發出尖叫。她一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把那東西丟進草叢。那是一隻似乎還在蠕動的大黃蜂,但已沒了腳和翅膀。

里卡爾終於結束了演說。她坐在原地,看見她的父母和羅伯特與約恩的父母朝放着咖啡的桌子走去。他們在各自的奧斯陸救世軍會眾眼中,都屬於「骨幹家族」,因而她知道,很多人都對她投以關注的眼光。

她往屋外的廁所走去,來到廁所轉角。眾人的視線被擋住之後,她便朝穀倉快步走去。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羅伯特說,眼神帶着微笑,聲音低沉。去年夏天他的聲音沒這麼低。

羅伯特躺在乾草堆上,用小刀削著一節樹根,那把小刀他隨身插在腰帶里。

他舉起樹根,她便看出他削的是什麼,因為她曾在圖畫中看過那樣東西。她希望這裏很暗,這樣羅伯特就看不見她的臉再度泛紅了。

「我不知道。」她撒了謊,在羅伯特身旁的乾草堆上坐了下來。

羅伯特再度對她露齣戲弄的眼神,彷彿他知道她的一些事,而這些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這玩意應該放進這裏。」羅伯特突然將手伸進她的裙子底下。她感覺到那節硬樹根抵到大腿內側,還來不及夾起雙腿,樹根就已頂到內褲。羅伯特溫熱的吐息吹到她脖子上。

「不要,羅伯特。」她低聲說。

「這可是我專門為你做的。」他喘息著說。

「住手,我不想要。」

「你這是在拒絕我嗎?」

她屏住氣息,難以回答,也無法尖叫,因為這時他們聽見約恩的聲音從穀倉門口傳來:「羅伯特!不要這樣,羅伯特!」

她感覺羅伯特鬆開力道,放開了她,他抽出手,只剩那節樹根還夾在她雙腿之間。

「過來!」約恩叫道,彷彿在呼喝一隻不聽話的小狗。

羅伯特咯咯輕笑着,站了起來,對她眨眨眼,朝哥哥和陽光奔去。

她坐起身來,拍掉身上的乾草,既覺得鬆了口氣,又覺得羞愧不已。之所以鬆了口氣,是因為約恩打斷了他們的瘋狂遊戲。之所以覺得羞愧,是因為對羅伯特來說,這不過是場遊戲罷了。

晚些時候,在眾人進行晚餐前的感恩禱告時,她抬眼朝羅伯特望去,和他的褐色眼珠四目相對。羅伯特做出一個嘴形,她看不出來那是什麼,卻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起來。他太瘋狂了。而她呢……呃,她怎麼樣呢?她也很瘋狂。瘋狂,瘋狂地墜入情網?是的,墜入情網。和她十二三歲時不同,現在她十四歲了,這感覺更強大,更重要,更刺激。

這時她躺在床上,試着看穿屋頂,感覺笑聲在體內如泡泡般不斷湧出。

窗戶底下的莎拉阿姨發出一聲呼嚕,便不再打鼾。她聽見某種東西發出尖銳的叫聲,是貓頭鷹嗎?

她想小便。

她不想出去,卻不得不出去,不得不穿過濕草地,經過穀倉。半夜的穀倉黑漆漆的,很不一樣。她閉上眼睛,但並沒有用。她只得悄悄爬出睡袋,穿上涼鞋,躡手躡腳地走向門口。

天空中出現了一些星星。再過一小時,拂曉來臨之後,星星就會消失。冰涼的空氣拂過她的肌膚,她不安地向前奔去,耳中聽見一些無法辨認的夜晚聲響。白晝里安靜的昆蟲叫了起來。動物正在獵食。里卡爾說他在遠處的灌木林見過狐狸。也許這些動物在白天也會出現,只不過發出的聲音不同。現在它們變了個樣,也可以說是脫了層皮。

廁所孤零零地佇立在穀倉後方的小土墩上。她離廁所越來越近,眼中的廁所也越來越大。廁所是個形狀扭曲的怪異小屋,由未加工的木板製成,木板彎曲、龜裂、發灰。廁所沒有窗,門上雕了個心形圖案。最糟的是難以辨別裏面是否有人。

但直覺告訴她,裏面有人。

她咳了一聲,好讓裏面的人知道她在。一隻喜鵲從樹梢上振翅飛起,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她踏上石板,抓住被當作門把手的一塊木頭,把門拉開。黑魆魆的小屋裂開一個大口。

她呼了口氣。馬桶蓋旁放着一支手電筒,但她不需要把它按亮。她關好門,拴上門閂,掀開馬桶蓋,然後撩起睡衣,脫下內褲,坐了下去。寧靜接踵而至,但她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那不是動物的聲音,不是喜鵲的聲音,也不是昆蟲蛻殼的聲音。某樣東西在廁所後方的長草叢中快速移動。這時尿液流出,水聲掩蓋了那個聲音,但她的心臟已開始猛烈跳動。

她解完小便,迅速提上內褲,坐在黑暗中聆聽,卻只聽見樹梢輕微的起伏聲,以及耳中的血液流動聲。脈搏稍緩之後,她拉開門閂,打開了門,不料一道黑影幾乎填滿了整個門口。那人一定是一直站在外面的石階上靜靜地等候。她四肢張開,跌坐在馬桶上。那人站到她面前,關上了背後的門。

「是你?」她說。

「是我。」他說,嘶啞、怪異的聲音顫抖著。

接着,他壓在她身上,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光,他的牙齒咬上她的下唇,直到吸出血來。他一手伸進她的睡衣底下,撕開內褲。她癱在那裏,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感覺刀子抵住她脖子上的肌膚。他的下體不斷朝她體內衝撞,連褲子都沒完全脫下,宛如一隻瘋狂交配的公狗。

「你敢說出去一個字,我就把你碎屍萬段。」他低聲說。她一個字也不敢說,因為她才十四歲,深信只要緊緊閉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穿透屋頂,看見天上的星星。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

2拜訪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他看着列車車窗里映出的自己,努力想看清這是什麼,秘密藏在何處。但卻沒看見任何特別之處,只看見紅色領巾、面無表情的臉和眼睛,以及有如永恆之夜地鐵那般的黑色頭髮。他的影子映在庫爾塞勒站和特納站之間的隧道牆壁上。一份《世界報》放在他的大腿上,天氣預報說會下雪,但地鐵上方的巴黎街道依然寒冷荒涼,籠罩在難以穿透的低沉烏雲之下。他鼻孔微張,吸入許多細微但明確的氣味,包括水泥的濕氣、人類吐息、炙熱金屬、古龍水、香煙、潮濕木材和膽汁的氣味。這些氣味難以從列車座位上洗去,也無法通過空調系統排出。

對面列車的逼近使得車窗開始震動,窗外的黑暗暫時被高速閃現的方塊狀的蒼白燈光碟機離。他拉起外套袖口,看了看錶。那是精工SQ50腕錶,一位客戶給他的,用來抵償部分款項。玻璃表面已有刮痕,因此他不確定這塊表的真偽。七點十五分。此刻是周日的夜晚,街上車輛稀疏。他環視四周,只見人們在地鐵上睡覺。人們總在地鐵上睡覺,尤其是在工作日,他們關上開關,閉上眼睛,讓日常通勤變成無夢的休息時間,在地鐵地圖上的紅線和藍線之間穿梭,在工作和自由之間無聲換乘。他在報上讀過有個男子就像這樣在地鐵上坐了一整天,隨着列車來回平治,直到一天結束,清潔人員才發現男子已經氣絕。也許男子就是為了迎接死亡才走進這個地下墓穴,搭上連接今生與來世的藍線列車,步入這個淺黃色棺材,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這裏不會受到打擾。

至於他呢,他搭乘的是奔往反方向的列車,準備返回今生。今晚這項任務結束后,就只剩下明天在奧斯陸的任務,也是最後一項任務,然後他就會永遠離開這個地下墓穴。

列車在特納站關門之前,發出刺耳的警示聲,然後再度加速。

他閉上雙眼,試着想像其他氣味,諸如便池除臭錠和新鮮溫熱的尿液的氣味,以及自由的氣味。但也許正如他當過老師的母親所說,人腦可以細膩地重現任何見過的影像或聽過的聲音,卻連最基本的氣味都無法重現。

氣味。眼皮內側開始閃現影像。十五歲的他坐在武科瓦爾市的醫院走廊上,聽見母親不斷地低聲向使徒多馬——建築工人的守護聖徒祈禱,希望他能保住丈夫的性命。他聽見塞爾維亞軍隊的大炮在河對岸隆隆發射的聲音,以及在嬰兒病房做手術的患者發出的凄厲叫聲。嬰兒病房早已沒有嬰兒,圍城戰事開打之後,城裏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飯店裏打雜,學會如何把雜訊、慘叫聲和大炮聲阻擋在聽覺之外,但他無法阻擋氣味,尤其是某種氣味。外科醫生在做截肢手術時,會先將肉切到見骨,接着,為了避免患者流血過多而死,必須用一種看起來像烙鐵的東西來燒灼血管,讓血管閉合。但沒有一種氣味能與血肉燒焦的氣味相比。

一名醫生踏進走廊,朝他和母親招手。他走到病床邊,不敢直視父親,只盯着一隻緊抓床墊的黝黑大手。那隻手似乎要把床墊撕成兩半。父親的手確實有辦法將床墊撕成兩半,因為那是城裏最強壯的一雙手。他父親是紮鐵工人,負責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後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來強化水泥的鋼筋的突出端,並使用快速熟練的手法把鋼筋末端捆紮起來。他見過父親工作的樣子,看起來彷彿只是在絞布,人類發明的機器都不會比他更加勝任這份工作。

他緊閉雙眼,聽見父親在承受極度痛苦的狀態下大聲吼道:「把孩子帶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聽見醫生的聲音說:「止血了,快!」有人從他的雙臂下方把他抱了起來,他扭動掙扎著,但他太小太輕,無法掙脫。這時他聞到了那種氣味,血肉燒焦的氣味。

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醫生說:

「鋸子。」

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跪了下來,繼續母親的禱告。請救救他,把他變成殘廢,但請讓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

他感覺有人正在看他,便睜開雙眼,回到地鐵之中。對面一名下巴肌肉緊繃的女子露出疲憊冷漠的神色,一接觸到他的雙眼就趕緊移開。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錶上的秒針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脈搏,跳動正常。他感覺頭部很輕,但不是太輕。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喜悅,不覺得滿意也不覺得不滿意。列車慢了下來。戴高樂廣場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後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見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會認出他。

他站了起來,走到車門前等候。剎車發出低沉的悲嘆聲。除臭錠和尿液的氣味。自由的氣味。儘管氣味幾乎不可能被想像出來。車門向兩側滑開。

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溫暖的地底空氣,雙眼看着紙上寫的地址。他聽見車門關閉,感覺背後空氣隨着列車駛離而流動。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廣告對他說感冒可以預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幾聲,把手伸進羊毛外套的口袋深處,在隨身帶着的小酒壺下方摸到一包煙和一包潤喉糖。

香煙在他口中上下晃動,他穿過出口的玻璃門,離開奧斯陸地鐵不自然的暖氣環境,踏上台階,走進奧斯陸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極冷的氣候中。他本能地縮起身體。這裏是伊格廣場。這座開放式小廣場位於奧斯陸心臟位置的行人路交叉口,倘若這個時節的奧斯陸還能說有顆心臟的話。這個周日商店照常營業,因為這是聖誕節前的倒數第二個周末。黃色燈光從四周的三層樓摩登商店的櫥窗里灑落,籠罩着廣場上熙來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見大包小包包裝精美的禮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買個禮物送給畢悠納·莫勒,因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職的最後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這些年在警界最照顧他的人。莫勒終於要實現他減少上班時間的計劃了,從下周開始,他將擔任卑爾根警局的資深特別調查員一職,這表示他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直到退休。真是份輕鬆愉快的工作,不過選擇卑爾根是怎麼回事?那個城市經常下雨,山間又濕又冷,況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爾根。哈利向來喜歡莫勒這個人,卻不總是欣賞他的行事風格。

一名男子從頭到腳包着羽絨外套和褲子,宛如航天員般左搖右擺,緩步前行,臉頰圓滾泛紅,咧嘴噴出白氣。街上行人個個弓著身體,臉上露出冬天的陰沉表情。哈利看見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手肘處還有破洞,站在鐘錶行旁,雙腳不斷地改變站姿,盼望藥頭能趕快出現。一個滿臉鬍鬚的長發乞丐裹在溫暖時尚、樣式年輕的衣服里,擺出瑜伽坐姿,倚著街燈,頭向前傾,彷彿在冥想一般,地上擺着的褐色紙杯來自他面前的咖啡館。過去這一年來,哈利看見越來越多的乞丐,這時他突然發現這些乞丐看起來都一個樣,就連面前的紙杯都很相似,像是個暗號似的。說不定他們是外星人,悄悄前來佔領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沒問題,儘管佔領吧。

哈利走進鐘錶行。

「請問這可以修嗎?」哈利對櫃枱內的年輕鐘錶師說,遞出他爺爺的手錶。這塊表是爺爺在哈利小時候送他的,那天他們在翁達爾斯內斯鎮為他母親舉行喪禮。哈利收到這塊表時嚇了一大跳,但爺爺說手錶就是用來送人的,讓他放心,還要他記得再把這塊表送出去。「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這塊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歐雷克去哈利位於蘇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屜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遊戲機時,才發現這塊銀表。歐雷克今年十歲,跟哈利一樣愛玩過時的俄羅斯方塊遊戲,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歐雷克發現這塊表之後,就忘了自己原本興緻勃勃要跟哈利比試,而是不斷把玩手錶,想讓它恢復走動。

「它已經壞了。」哈利說。

「哦,」歐雷克說,「沒什麼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歐雷克這個論點是事實,儘管他曾對此有過深深的懷疑。他也曾納悶是否該把約克與瓦倫丁納搖滾樂隊及其專輯《沒什麼是不能修的》介紹給歐雷克。但回想起來,哈利認為歐雷克的母親蘿凱應該不會喜歡這當中的關聯: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關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紹給她兒子,而且這些歌還是由如今已離開人世的毒蟲所譜寫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嗎?」哈利問櫃枱內的鐘錶師。鐘錶師一言不發,只是用靈巧專業的手指打開手錶。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買到狀況更好的表,價錢還比修好這塊表便宜。」

「還是請你修吧。」哈利說。

「沒問題,」鐘錶師說,他已開始檢查手錶的內部零件,顯然對哈利的決定感到非常高興,「星期二來拿。」

哈利踏出鐘錶行,聽見一把結他透過音箱傳出微弱的聲音。一名胡楂散亂、戴着無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轉動一個弦鈕,他手一轉,結他的音調就升高一點。一場傳統的聖誕節前演奏會即將開始,許多知名演奏家將代表救世軍在伊格廣場演出。樂隊在救世軍籌募善款的黑色聖誕鍋後方就位,人們開始聚集在樂隊前方。那個聖誕鍋就是烹調用的鍋,吊在廣場中央的三根柱子上。

「是你嗎?」

哈利回頭,看見一名女子露出毒蟲的眼神。

「是你,對不對?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來的?我現在就要來一管,我已經……」

「抱歉,」哈利插口說,「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女子看着哈利,側過頭,眯起雙眼,像是在判斷哈利是否在說謊:「對,我在哪裏見過你。」

「我是警察。」

女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氣。女子的反應很慢,彷彿這個信息必須繞過燒焦的神經和毀壞的突觸才能到達目的地。接着,哈利所預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點燃暗淡的光芒。

「你是條子?」

「我以為大家都已經說好,你們這些人應該待在普拉塔廣場才對。」哈利的視線越過女子,射向歌手。

「哈,」女子說,在哈利面前挺起腰桿。「你不是緝毒組的,你上過電視,殺過……」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聽着,你在普拉塔廣場可以拿到你要的東西,不要逼我把你拖進警局。」

「你管我。」女子掙脫哈利的手。

哈利揚起雙手:「告訴我你不會在這裏交易,我就放過你,好嗎?」

女子側過頭,無血色的薄唇微微緊閉,似乎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能去普拉塔廣場?」

哈利靜靜等待。

「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的胃一陣翻攪。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條子?」

哈利看着女子挑釁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聖誕快樂。」他說,轉過身去。

哈利把香煙丟進一團褐色冰雪中,走開了。他希望擺脫警察這份工作。他沒看見迎面而來的路人,路人都低頭看着藍色的冰,彷彿良心受到譴責;他們也沒看見哈利,彷彿他們雖然身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義國家的公民,卻依然感到羞愧。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來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圖書館旁,在一個門牌號碼前停下腳步,他身上帶着的信封上草草寫着的就是這個門牌號碼。他仰頭望去,看見外牆最近才漆上灰黑兩色,簡直就是塗鴉藝術家的春夢。有些窗戶已掛上聖誕裝飾,裝飾品的輪廓映着柔和的黃色燈光,窗內看起來是溫暖安全的家。也許確實如此,哈利逼自己這樣想。之所以用「逼」這個字,是因為一個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後,很難不受到影響,而對人性產生蔑視。但他的確在努力對抗這種影響,至少我們應該給他掌聲。

他在門鈴旁找到名字,然後閉上眼睛,試着尋找恰當的字句,卻找不到。那女子的聲音依然縈繞在他腦海中。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哈利放棄了。這些難以說出口的話是找不到合適的表述方式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屬按鈕,屋內某處響起鈴聲。

約恩·卡爾森上尉的手指離開門鈴按鈕,他將沉重的膠袋放在行人路上,朝公寓正面抬頭望去。這棟公寓看起來像被輕型火炮轟炸過,大片灰泥剝落,二樓有一戶被燒毀的公寓的窗戶用木板釘了起來。剛才他走過頭了,沒發現自己經過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藍色屋子。寒冷似乎將屋子的顏色吸收殆盡,讓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來全都一樣。直到他看見被流浪漢佔據的房屋牆壁上用塗鴉寫着「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發現自己走過了頭。公寓前門的玻璃上有兩個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勝利的符號。

約恩在防風上衣里打了個冷戰,心中慶幸救世軍制服用的是純正厚羊毛。從軍官訓練學校畢業后,約恩前去測量身材,領取新制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適合他穿,於是他領了衣料,去見裁縫。那裁縫朝約恩臉上噴了一口煙,突如其來地說他拒絕接受耶穌作為他個人的救贖者,但他縫製的制服卻非常好。約恩衷心地向他道謝,因為約恩不習慣穿定做的衣服。有人說,約恩就是穿了定製服才駝背的。這天下午看見他來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會以為他之所以彎腰,是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風。風吹過行人路上的冰柱和冰凍的垃圾,一旁的車流轟轟駛過。但認識約恩的人,會說他駝背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高,可以向下接觸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現在,他往褐色紙杯里丟進二十克朗硬幣,而拿着紙杯的是門口一隻骯髒顫抖的手。

「你好嗎?」約恩問候那個將外套緊緊裹在身上的流浪漢,那人盤腿坐在一張紙板上,四周是盤旋飄落的雪花。

「我正在排隊接受美沙酮治療。」緊裹外套的可憐流浪漢聲音虛弱,音調低沉,彷彿在朗誦一首缺乏練習的讚美詩,同時盯着約恩黑色制服下的膝蓋看。

「你應該去我們在厄塔街的餐廳,」約恩說,「讓自己暖和一點,吃點東西……」

這時,信號燈變綠,接下來約恩說的話便被汽車聲淹沒。

「我沒時間,」流浪漢說,「你不會剛好有五十克朗鈔票吧?」毒蟲對於吸毒的執著總讓約恩驚訝不已。約恩嘆了口氣,在紙杯里塞了一百克朗紙鈔。

「你可以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幾件保暖的衣服,再不然我們的燈塔餐廳也有一些新的冬季夾克。你只穿那件單薄的牛仔外套會凍死的。」

約恩已然放棄,他知道雖然自己說了這些話,但那人還是會把錢拿去買毒品。即便如此,又能怎樣?這種事在他日常工作中一再發生,不過是另一個難以解決的道德難題罷了。

約恩再度按下門鈴,他在門口旁邊骯髒的櫥窗上看見自己的身影。西婭說他是個高大的男人。但他一點都不高大,他很小,只是個小士兵。這個小士兵做完今天的工作之後,就會飛奔到莫勒路,越過奧克西瓦河,也就是東奧斯陸和基努拉卡區的起始處,再穿過蘇菲恩堡公園,來到歌德堡街四號。歌德堡街四號的這棟公寓為救世軍所有,專門出租給救世軍的人。他將打開B棟入口的門,對其他房客打招呼,讓他們以為他要返回四樓的住處,但其實他會搭電梯到五樓,穿過頂樓,前往A棟,確定沒人,才走到西婭家的門前,敲出他們約定的暗號。西婭會打開門,讓他投入她的懷中,將他融化。

某個東西在震動。

起初他以為是地面、城市或地基在震動,接着他放下袋子,把手伸進口袋。手機在他手中振動,屏幕顯示朗希爾德的電話號碼。這已經是朗希爾德今天打來的第三通電話了。他知道不能再拖,必須老實告訴朗希爾德他和西婭就要訂婚的事,但要先想好適當的措辭才行。他把手機放回口袋,避免去看自己的映影。但他已下定決心,不想再軟弱下去,他要坦誠相告,當一個高大的士兵,為了歌德堡街的西婭,為了身在泰國的父親,也為了上帝。

「喂。」電鈴上方的對講機發出大吼聲。

「哦,嘿,我是約恩。」

「誰?」

「救世軍的約恩。」他等待對方回應。

「有什麼事?」聲音有點破碎。

「我給你帶食物來,我想你可能需要……」

「帶煙了嗎?」

約恩吞了口口水,靴子在雪地里跺了跺:「沒有,我的經費只夠買吃的。」

「媽的。」

對講機又靜了下來。

「喂?」約恩高聲說道。

「我還在,我在思考。」

「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待會兒再來。」

大門發出吱的一聲,約恩趕緊把門推開。樓梯間里散落着報紙、空瓶和一攤攤冰凍的黃色尿液。幸好天氣寒冷,約恩不用像天氣暖和時那樣勇敢地迎向走廊上瀰漫的又甜又苦的臭味。

他試着讓自己不發出聲音,但腳步聲依然回蕩在樓梯間。女子站在門口等他,雙眼盯着他手上的袋子看。約恩心想,她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視線相對。女子的臉因為多年毒癮而腫脹,體重過重,浴袍里穿着骯髒的白T恤。污濁的臭味從門內發散出來。

約恩在樓梯平台上停下腳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嗎?」

「對,他在家。」女子用流暢的法語說。

女子長得漂亮,顴骨高聳,杏眼圓睜,薄唇蒼白。女子衣裝整齊,至少他透過門縫看得見的部分,她的衣裝是整齊的。

他下意識地整理脖子上的紅色圍巾。

隔在他和女子中間的是厚實的銅質安全鎖,裝設在沉重的橡木門上,門上沒有名牌。剛才他站在樓下的卡諾大道上等門房開門時,注意到這棟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貴,包括大門零件、電鈴和圓柱形門鎖,但房子的淺黃色外牆和白色百葉窗上卻覆蓋着一層空氣污染所造成的醜陋的黑色塵埃,凸顯了巴黎這一帶的高度開發。玄關里掛着一幅油畫原作。

「你找他有什麼事?」

女子的眼神和語調不太友善,但也不是特別不友善,或許帶有一點懷疑,因為他的法語發音很不標準。

「夫人,我有幾句話要轉達給他。」

女子遲疑片刻,最後的反應依然如他預期。

「好吧,請稍等,我去叫他。」

她關上門。門鎖扣上,發出順滑的咔嗒聲。他跺了跺腳。他應該把法語學好一點才對。母親總是逼他晚上多念英語,卻從不管他的法語。他看着門板。法式內衣。法國文字。長得好看。

他想到喬吉。喬吉有着純潔的微笑,大他一歲,現在應該是二十八歲。不知喬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着金髮,個頭嬌小,漂亮得像個女生?他愛過喬吉,那是一種沒有偏見、無條件的愛,只有孩童才會那樣愛一個人。

他聽見門內傳來腳步聲,男人的腳步聲。接着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響。藍線列車連接着工作和自由,連接着此地和肥皂、尿液。天空即將下雪。他做好準備。

男子的面孔出現在門口。

「媽的你想幹嗎?」

約恩舉起膠袋,壯著膽子露出微笑。「這是剛出爐的麵包,味道很香,對不對?」

弗雷德里克森伸出褐色的大手,搭在女子肩膀上,把她推開。「我只聞到基督教的血腥味……」他的聲音清晰且冷靜,但他長滿胡楂的臉頰和褪色的眼珠說的卻是另一回事。那雙眼睛努力想把視線集中在購物袋上。他的外表看起來高大有力,內心卻縮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肌膚底下縮小,連頭骨也跟着縮小,使得那張兇狠面孔上的肌膚看起來像是大了三號,松垮垮地掛在臉上。他伸出骯髒的手指,摸了摸鼻樑上最近受的傷。

「你不會是想傳教吧?」

「沒有,我只是想……」

「哦,算了吧,救世軍,你想得到我的回報,對不對?比方說我的靈魂。」

約恩在制服里打了個冷戰:「弗雷德里克森,靈魂不是我負責的,但我可以安排食物,好讓……」

「哦,你可以先安排一場小佈道會。」

「我說過了……」

「佈道會!」

約恩站在原地,看着弗雷德里克森。

「快點用你下面那張嘴做個小佈道會吧!」弗雷德里克森吼道,「好讓我們可以安心吃你拿來的東西,你這個居高臨下的渾蛋基督徒。快點,把事情解決,今天上帝的信息是什麼?」

約恩張開嘴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張開嘴巴,這次他的聲帶有了反應:「信息是他獻出他的獨生子耶穌,而耶穌為了……我們的罪而死。」

「你騙人!」

「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說,看着門口男子那張驚恐的臉。門內傳來午餐的香氣和餐具的碰撞聲。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個父親,但如今再也沒有人叫他爸爸了。男子搔抓前臂,雙眼盯着哈利頭上的一個點,彷彿那裏有人似的。他搔抓的動作發出刺耳的窸窣聲。

餐具聲停止,一個人拖着腳步來到男子身後,一隻小手搭上男子的肩膀。一張女人的面孔探了出來,泛紅的雙眼又大又圓。

「比格爾,怎麼回事?」

「這位警察有事情通知我們。」比格爾平靜地說。

「什麼事?」女子望向哈利。「跟我們的兒子有關嗎?是不是佩爾的事?」

「是的,霍爾門太太,」哈利看着女子眼中浮現的恐懼,準備說出難以開口的話。「我們在兩小時前發現了他,你兒子已經過世了。」

哈利不得不移開視線。

「可是他……他……在哪裏?」霍爾門太太的視線從哈利臉上跳到丈夫臉上,比格爾只是不斷地搔抓前臂。

哈利心想,他再這樣抓下去恐怕要抓出血來。哈利清了清喉嚨:「在港口旁的集裝箱裏,可能已經死亡一段時間了。」

比格爾·霍爾門突然站立不穩,蹣跚後退,退入亮着燈的玄關,伸手扶住衣帽架。霍爾門太太上前一步,哈利看見比格爾在妻子身後跪了下來。

哈利吸了口氣,把手伸進外套,指尖觸碰到金屬小酒壺,感覺冰涼。他找到信封,拿了出來。這封信不是他寫的,但他很清楚內容是什麼,信里寫的是簡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

「我感到很遺憾,但我的工作是把這個交給你們。」

「你做什麼工作?」矮小的中年男子用誇張的市井口音說。這並非上流階層的口音,而是奮力想在社會上爭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門外來拜訪的男子打量着他,只見他全身上下都與信封里的照片相符,甚至連小家子氣的領帶結和寬鬆的紅色家居服都一模一樣。

他不知道這個中年男子做錯了什麼事,只覺得可能和暴力無關,因為男子雖然露出慍怒的神色,肢體語言卻顯現出防衛的姿態,幾乎接近焦慮,即便在自家門口也是如此。男子會不會是偷了東西或侵佔財產?他看起來像是從事跟數字有關的工作,但經手的金額並不龐大。儘管他有個美麗的妻子,但他看上去卻像是偶爾喜歡嘗鮮的人。他也許曾經不忠,也許睡過別人的妻子。不對,根據遊戲規則,一個矮個男人擁有中等以上的財富,又擁有外貌遠勝於他的妻子,應該會比較擔心妻子不忠。這個中年男子令他感到煩躁。他把手伸進口袋。

「這個……」他說,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的槍管擱在繃緊的門鏈上,這把槍只花了他三百美元,「就是我的工作。」

他指了指消音器。那是根素色金屬管,由薩格勒布市的制槍工人製作,旋在槍管上,黑色膠帶纏在消音器和金屬管的接縫處,用來密封。當然,他可以花一百歐元買一個所謂的高質量消音器,但又何必?沒有人可以完全消滅子彈突破音障的聲音、炙熱氣體遇上冷空氣的聲音、金屬部件相互撞擊的聲音。裝上消音器的手槍發出爆米花般的輕微聲響,這種場景只存在於荷里活電影中。

子彈擊發聲宛如鞭擊。他把臉湊上狹小的門縫。

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無聲無息地向後倒去。玄關頗為陰暗,但透過牆上的鏡子,他看見門板的銀光,男子的雙眼在金框眼鏡下睜得老大。這個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紅色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嗎?說不定這傢伙真的是有錢人。

男子的額頭上有個小孔。

他一抬眼,正好和男子的妻子四目交接。也不知她是否真是這個人的妻子。她站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後方亮着一盞大型東方立燈。她用手按住嘴巴,盯着他看。他微微點頭,小心地關上大門,把槍放回肩套,朝樓梯走去。他逃脫現場從不搭電梯,不開租來的汽車或摩托車,不使用任何可能發生故障的工具。他不奔跑,也不說話、喊叫,以免聲音被人認出。

「逃脫」是這份工作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也是他最喜愛的部分,它就如同飛翔,如同無夢之夢。

女門房走出一樓房間,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用法語低聲說了句再見。女門房一言不發,用銳利的眼神回望着他。一小時后,女門房將接受訊問,警方會請她描述他的長相,她會合作地回答說,那男子長相平凡,中等身高,二三十歲的樣子,反正應該不到四十歲。

他踏上街道。巴黎市區發出的低沉的隆隆聲響猶如永遠不會靠近的雷聲,但也永遠不會停止。他將拉瑪迷你麥斯手槍丟棄在事先選中的垃圾桶里。薩格勒布還有兩把未使用過的同廠牌手槍在等着他,當初購入時他拿到了批發價。

半小時后,機場巴士經過小教堂門站,行駛在連接巴黎和戴高樂機場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紛飛,飄落在一片散亂的、硬挺地指向灰色天空的淺黃色麥稈上。

他在機場辦完報到手續並通過安檢后,直接走進男廁,在一整排白色尿斗的最後一個前站定,解開扣子,把白色除臭錠撒在尿斗里。他閉上眼睛,深深吸入對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學公司生產的檸檬芳香劑的香味。還剩一站,接駁列車就會抵達自由。他捲起舌頭,說出這一站的名字:奧斯陸。

3咬傷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警察總署這棟由水泥及玻璃構築而成的龐然大物,是全挪威警察最密集的地方。警署六樓的紅區里,哈利正坐在六〇五室的椅子上。他和年輕警探哈福森共享這十平方米的空間,並且喜歡把這裏稱為「情報交換所」,而當哈福森需要被挫挫銳氣時,哈利又稱之為「人才養成所」。

這時情報交換所內只有哈利一人,他盯着這間無窗房牆上本該有窗戶的地方。

這天是星期日,報告已經寫完,可以回家了,但他為什麼還沒回家?透過想像中的窗戶,他看見少了柵欄的碧悠維卡區海港,新雪猶如五彩碎紙般覆蓋在綠、紅、藍等顏色的集裝箱上。案子已經了結。年輕的毒蟲[1]佩爾·霍爾門受夠了,在集裝箱裏對自己開了最後一槍。屍體上沒有外來的暴力傷害,手槍就掉在旁邊。卧底人員表示佩爾沒有債務。況且毒販處決欠錢的毒蟲時,通常不會把現場佈置成其他狀況,正好相反,他們什麼都不會做。既然這是常見的自殺案件,那他何必還要浪費夜晚的時間,搜索那個陰風陣陣的集裝箱碼頭,卻只發現更多哀傷呢?

哈利看着他掛在衣帽架上的羊毛外套,外套內袋裏放的小酒壺是滿的,裏面的酒自從十月以來一口都沒喝過。十月的時候,他去酒品專賣店買了一瓶他最大的敵人——占邊威士忌,裝滿小酒壺,再將剩下的酒倒進水槽。自此之後,他就隨身攜帶這一小瓶「毒藥」,有點像納粹軍人在鞋底藏氰化物膠囊的行為。至於為什麼要做這麼一件蠢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用知道,只要這個方法有用就好。

哈利看了看時鐘,快十一點了。他家有一台經常使用的濃縮咖啡機,還有一張他為這種夜晚而準備的DVD光碟,片名是《彗星美人》(AllAboutEve)——曼凱維奇導演一九五〇年的經典之作,由貝蒂·戴維斯和喬治·桑德斯主演。

他在心裏做出解讀,知道該去碼頭才對。

哈利翻起外套翻領,背對北風站立。風吹過他面前的高牆,在柵欄內的集裝箱周圍吹出雪堆。夜晚的碼頭區和空地看起來十分荒涼。

燈光照亮與世隔絕的集裝箱碼頭,街燈在強風中搖晃,疊成兩三層高的金屬集裝箱在街道上投下黑影。一個紅色的集裝箱尤為吸引哈利的目光,它和橘色的警方封鎖線一樣,顏色十分鮮艷。在奧斯陸十二月的夜晚,那集裝箱是很好的棲身之所,大小和舒適度正好跟警署拘留室差不多。

現場勘查組的報告指出,那集裝箱已經空了一段時間,並未上鎖。現場勘查組的成員只有一名警探和一名技術員,其實難以稱得上是個「組」。集裝箱碼頭警衛說他們懶得給空集裝箱上鎖,因為集裝箱碼頭四周設有柵欄,還裝有監視器。儘管如此,還是讓一個毒蟲跑了進去。警衛猜測佩爾·霍爾門是在碧悠維卡區附近遊盪的毒蟲之一,而此地距離普拉塔廣場的毒品超級市場很近。說不定那警衛對毒蟲棲身集裝箱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會不會是他知道這樣做可以拯救一兩條生命?

集裝箱沒上鎖,但集裝箱碼頭柵門上倒是掛着一個厚重的大鎖。哈利後悔剛才沒在警署打電話跟警衛說他要過來。也不知道這裏是不是真的有警衛,因為他一個都沒看見。

哈利看了看錶,仔細觀察柵欄頂端。他體能很好,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體能狀況最佳的時候。自從去年夏天的重大案件之後,他一直在警署健身房規律運動。不僅如此,在雪季來臨之前,他就已打破了湯姆·瓦勒在厄肯區創下的越野障礙賽跑紀錄。幾天後,哈福森小心翼翼地問哈利,他運動得這麼認真,是不是跟蘿凱有關。因為在他的印象中,他們好像已經分手了。哈利用簡單明了的方式對這個年輕警探說,他們雖然共享一間辦公室,但並不表示他們可以分享私生活。哈福森聳了聳肩,問哈利是否會跟別人說說知心話,哈利卻只是站起來,走出六〇五室,於是哈福森便知道自己判斷無誤。

鐵絲柵欄九英尺高,沒有尖刺,小事一樁。哈利盡量跳高,抓住柵欄,雙腳抵住欄桿,直起身體。他伸長右手往上攀,接着是左手,用雙臂的力量支撐,直到雙腳找到施力點,再做出毛毛蟲般的動作,將自己晃到柵欄另一側。

他拉開門閂,打開集裝箱門,拿出堅固的黑色軍用手電筒,從封鎖線下方穿過,進入集裝箱。

集裝箱裏有種怪異的寧靜,聲音在這裏似乎被凍結。哈利按亮手電筒,照亮集裝箱內部,在光線中央看見地上用粉筆畫出的人形。那就是佩爾的陳屍之處。鑒識中心的年輕主任貝雅特·隆恩給哈利看過照片。鑒識中心位於布爾斯巷的新大樓里。照片中的佩爾坐在牆邊,背靠櫃壁,右太陽穴有個小孔,手槍在他右邊。他出血很少。對頭部開槍就是有這個好處,但這也是唯一的好處。子彈口徑不大,因此只是射入傷口,沒有穿過頭部射出。法醫將會在頭骨內發現子彈。子彈像鋼珠一樣在佩爾的腦子裏彈來彈去,把他的腦子攪得稀爛,而他曾用這個腦子來思考,做出決定,最後命令食指扣下扳機。

「真是搞不懂啊。」哈利的同事在得知年輕人輕生之後,往往會這樣說。哈利推測他們這樣說是為了抗拒事實並保護自己,否則他不明白他們所謂的「搞不懂」究竟是什麼意思。

然而今天下午,哈利站在霍爾門家門口說的也是這句話,他低頭看着佩爾的父親跪在玄關地上,俯身顫抖,不斷啜泣。哈利沒有可以用來安慰失親之人的辭彙,諸如上帝、救贖、來生之類,因此只是嘟囔:「真是搞不懂啊……」

哈利關上手電筒,把它放進外套口袋。黑暗一擁而上。

他想起父親。歐拉夫·霍勒是個退休教師,也是個鰥夫,住在奧普索鄉的老家。哈利或妹妹每月去探望父親一次,每到這時,他的眼睛總會亮起來,而隨着他們喝咖啡、聊些不重要的小事,他的眼睛又會慢慢暗淡下去。老家最有意義的東西是母親的一張照片,擺在她生前彈過的鋼琴上最明顯的位置。現在歐拉夫幾乎不做什麼事,只是看書,書里講述著那些他永遠不會見到的國家,他也不再渴望去遊覽這些國家,因為哈利的母親已無法跟他一起走。「那是最大的損失。」偶爾談起他們的母親,歐拉夫總會這樣說。這時哈利想到的是,如果有一天,有人通知歐拉夫他兒子不幸身亡,他會怎樣看待那一天呢?

哈利離開集裝箱,朝柵欄走去,他先用雙手抓住柵欄。詭異的時刻出現了。這一刻,四下全然寂靜。風突然屏息聆聽,或改變心意似的靜止下來,只剩下冬季黑暗中傳來的撫慰人心的都市雜訊。除此之外,還有紙張被風吹動而摩擦地面的聲音。只不過此刻無風,所以那並非紙張的聲音,而是腳步聲,快速輕盈的腳步聲,比人類的腳步還輕。

那是某種爪子的聲音。

哈利的心臟像失控般急速跳動,他面對柵欄,迅捷地彎曲膝蓋,向上一躍。事後哈利才想到當時他之所以那麼害怕,是因為寂靜,以及他在寂靜中什麼也沒聽見,沒有嗥叫聲,也沒有攻擊的徵兆。彷彿那個黑暗中的物體不想嚇到他,相反,那物體正在獵捕他。倘若哈利對狗有更多研究,就會知道有一種狗從不嗥叫,即使當它害怕或發動攻擊時。這種狗就是黑色的麥茲納公犬。哈利向上伸長手臂,正準備再次屈膝,卻聽見那隻狗的行進韻律改變,接着是一片寂靜,於是他便知道它出擊了。哈利向上跳起。

有人宣稱當恐懼激發大量腎上腺素釋放到血液中時,人會感覺不到痛楚,但這觀點實在很不正確。哈利大叫一聲。那隻精瘦大狗的利齒咬入哈利右腿的肌肉中,越咬越深,直到牙齒壓迫到骨骼周圍敏感的組織膜。鐵絲柵欄響個不停,地心引力將哈利和那隻狗往下拉,他在危急中緊緊抓住柵欄。一般情況下,哈利應該已經安全了,因為其他和黑色麥茲納成犬體重相當的狗,在這時都會放開嘴巴。但黑色麥茲納犬的牙齒和下巴足以咬碎骨頭,據說它們跟連骨頭都能吞下的斑鬣狗有血緣關係。那隻麥茲納犬就這樣依靠後傾的兩顆上犬齒和一顆下犬齒,穩穩地掛在哈利腿上。它的另一顆犬齒在它三個月大時因為咬到鋼鐵義肢而折斷。

哈利設法將左肘勾在柵欄頂端,試着連人帶狗一起往上拉,但那隻狗的一隻后爪踩在了鐵絲柵欄里。哈利伸出右手探進外套口袋,找到並握住手電筒。他往下望去,第一次看清楚那隻狗,只見它的黑臉上有兩顆黑色眼睛,正閃爍著微光。哈利揮動手電筒,狠狠打中它雙耳之間的頭部,發出咔嚓一聲,他立刻又揚起手電筒,再次擊打,打中敏感的口鼻部位。情急之下,哈利又打中它的眼睛,但它眼睛卻眨也不眨。手電筒從哈利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那隻狗依然掛在他腿上。再過不久,他就沒力氣抓住柵欄了。他不敢想掉下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但腦子卻不停想像。

「救命!」

再度吹起的風把哈利微弱的求救聲傳送出去。他變換抓住柵欄的姿勢,突然很想放聲大笑。他的生命不會就在這裏斷送了吧?最後被人發現躺在集裝箱碼頭,喉嚨被警衛犬咬斷?他深深吸了口氣。鐵絲柵欄的尖處戳進他的腋窩,他手指的力氣正快速流失。再過幾秒鐘,他的手指就會放開。要是他身上有武器就好了。要是他身上帶的是酒瓶,而不是皮夾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打碎酒瓶,用來戳那隻狗。

但他有小酒壺!

哈利擠出最後的力氣,把手伸進外套,拿出小酒壺,將瓶口塞進嘴巴,用牙齒咬住並旋轉金屬瓶蓋。瓶蓋鬆脫,他用牙齒咬住酒瓶,威士忌流進口中。一股衝擊波流遍全身。天哪。他把臉抵在柵欄上,逼自己閉上眼睛,遠處廣場和歌劇院的燈光在黑暗中變成白色的條紋。他用右手將小酒壺拿低,移到那隻狗的紅色下頜上方,把威士忌往下倒,低聲說了句「Sk?l(乾杯)」,將小酒壺裏的酒倒得乾乾淨淨。那隻狗睜著黑眼,狠狠地瞪了哈利兩秒鐘,完全不知沿着哈利的腿流進它口中的褐色液體是什麼。接着,它放開哈利的腿。哈利聽見肉體跌落在光禿地面上的聲音。那隻狗發出類似死前的哀鳴和低低的嗚咽,接着是爪子的摩擦聲,然後消失在它出現的那片黑暗中。

哈利將雙腳晃過柵欄,捲起褲管。即使沒有手電筒,他也知道今晚得待在急診室,沒辦法看《彗星美人》了。

約恩把頭枕在西婭的大腿上,閉上眼睛,享受着電視和往常一樣的嗡嗡聲。這是西婭非常喜歡的系列之一,不過片名到底是《布朗克斯區之王》還是《皇後區之王》?

「你有沒有問你弟弟願不願意去伊格廣場幫你代班?」西婭問道。

她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他聞到她肌膚散發的香氣,這表示她剛剛注射過胰島素。

「值什麼班?」約恩問。

西婭抽回手,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放心,我幾百年前就跟羅伯特說過,他已經答應了。」

西婭放心地呻吟了一聲。約恩抓住她的手,放回他的眼睛上。

「可是我沒說那天是你生日,」約恩說,「如果我說出來,他未必肯答應。」

「為什麼?」

「因為他為你着迷,你知道的。」

「這是你自己說的。」

「而且你不喜歡他。」

「才沒有呢!」

「那為什麼每次我提到他的名字,你都會全身一僵?」

她哈哈大笑。她一定是受到「布朗克斯區」的影響,或是「皇後區」。

「你有沒有在餐廳訂位?」她問。

「訂了。」

她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又皺起眉頭:「我想過這件事,去那裏我們可能會被人看見。」

「你是說救世軍的人?不可能啦。」

「如果真的被看見了呢?」

約恩沒有回答。

「也許我們該公開這件事了。」她說。

「我不知道,」他說,「是不是最好等到我們完全確定……」

「你能確定嗎,約恩?」

約恩挪開西婭的手,用沮喪的眼神看着她說:「西婭,求求你,你很清楚我愛你勝過一切,重點不是這個。」

「那重點是什麼?」

約恩嘆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西婭,你不了解羅伯特。」

她苦笑了一下:「我們從小就認識了,約恩。」

約恩扭動身體。「對,但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會生多大的氣,這是他從爸爸那裏遺傳的。他可能是個危險人物,西婭。」

西婭靠上牆壁,盯着空氣。

「我建議我們先緩一緩,」約恩擰著雙手,「這也是為了你哥哥着想。」

「你是說里卡爾?」她驚訝地說。

「對。你是他妹妹,如果你現在宣佈我們要訂婚,你想他會怎麼說?」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因為你們都在競爭行政長的職位?」

「你知道最高議會很重視高階軍官應該和優秀軍官結為夫妻這件事。顯然從策略上看,我應該跟總司令的手下大將弗蘭克·尼爾森的女兒西婭·尼爾森結婚。但是從道德上看,這樣做是對的嗎?」

西婭咬着下唇:「為什麼這個位子對你和里卡爾來說這麼重要?」

約恩聳了聳肩:「因為救世軍花錢讓我們念完軍官訓練學校,還補助我們花四年時間拿到商學院的經濟學學位。我想里卡爾跟我的想法一樣,我們有責任向救世軍申請任命,尋求認可。」

「搞不好你們都坐不上這個位子,爸爸說從來沒有三十五歲以下的人被任命為行政長。」

「我知道,」約恩嘆了口氣。「其實如果里卡爾坐上那個位子,我會鬆一口氣。這話你可別說出去。」

「鬆一口氣?」西婭說,「你會鬆一口氣?你負責奧斯陸所有的租賃房產已經超過一年了。」

「沒錯,但行政長得掌管救世軍在全挪威、冰島和法羅群島的事務。你知道救世軍的房產部門光是在挪威就擁有超過兩百五十塊土地和三百棟房子嗎?」約恩拍拍肚皮,用一貫憂慮的眼神看着天花板,「我今天在櫥窗里看見自己的影子,突然發現自己很小。」

西婭似乎沒聽見這句話。「有人跟里卡爾說,誰當上行政長,誰就是地區總司令的接班人。」

約恩放聲大笑:「我一點也不想當地區總司令。」

「別鬧了,約恩。」

「我沒在鬧啊,西婭。我們的事更重要。我的意思是說,我對行政長的位子沒興趣,所以我們就宣佈訂婚吧。我可以去別的地方發展,有很多公司也需要經濟學人才。」

「別這樣,約恩,」西婭驚訝地說,「你是我們最優秀的人才,必須把才能用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里卡爾雖然是我哥哥,但他沒有……你的聰明才智。我們可以等決定之後,再告訴他們訂婚的事。」

約恩聳了聳肩。

西婭看了一眼時鐘:「你今天得在十二點前離開。昨天埃瑪在電梯里說她很擔心我,因為她在半夜聽見我家大門開關的聲音。」

約恩把雙腳晃到地上:「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要住在這裏。」

西婭用責備的眼神看了約恩一眼:「至少在這裏我們可以彼此照顧。」

「對,」約恩嘆了口氣,「彼此照顧。晚安。」

西婭扭動着身軀,靠近約恩,一隻手滑上他的襯衫。約恩驚訝地發現西婭的手心全都是汗,彷彿她剛才一直握拳或緊緊抓着什麼東西。她把身體貼上他,呼吸變得急促。

「西婭,」約恩說,「我們不能……」

她僵在原地,嘆了口氣,收回了手。

約恩感到訝異。到目前為止西婭都沒真正對他表現出渴求的慾望,相反,她對身體接觸似乎感到焦慮,他也珍視她的端莊持重。他們第一次約會時,約恩引述了救世軍的規章,這似乎讓她安心不少。當時約恩說:「救世軍認為婚前守貞是理想的基督精神。」儘管很多人認為「理想」和「命令」有所差別,比如對香煙和酒精的規章就屬於後者,但約恩認為不該為了這麼點差別而違背對上帝的承諾。

他抱了抱西婭,起身走進浴室,鎖上門,打開水龍頭,讓水流過雙手,凝視着平滑鏡面中映着的那張臉。鏡中的人表面上看起來應該是快樂的。他得打電話給朗希爾德才行,把事情解決。他深深吸了口氣。他的確是快樂的,只是有些時候比較辛苦而已。

他把臉擦乾,走回西婭身旁。

奧斯陸主街四十號的急診室等候區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中,深夜的急診室里經常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怪人。哈利抵達二十分鐘后,一個渾身發抖的吸毒者起身離開,通常這種人都沒辦法靜坐超過十分鐘,這點哈利可以理解。哈利口中還有威士忌的味道,這喚醒了他的老朋友,它們正在他肚子裏拉扯鐵鏈。他的腿疼痛萬分,這趟碼頭之行卻一點收穫也沒有,正如百分之九十的警察工作一樣。他對自己發誓,下次跟貝蒂·戴維斯約好之後,一定要準時赴約。

「哈利·霍勒?」

哈利抬頭望向他面前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

「嗯?」

「請跟我來,好嗎?」

「謝謝,但應該輪到她才對。」哈利朝對面那排椅子上坐着的少女點了點頭,那少女正雙手抱頭。

男子傾身向前:「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來了,我想她不會有事的。」

哈利跟着身穿白袍的醫生一瘸一拐地踏入走廊,走進一間狹小的診療室。診療室里只擺着一張桌子和一個樸素的書架,沒有私人物品。

「我以為警方有自己的醫護人員。」醫生說。

「要見他們難如登天,而且通常都輪不到我們。你怎麼知道我是警察?」

「抱歉,我叫馬地亞,我經過等候室的時候正好看見你。」

醫生露出微笑,伸出了手。哈利看見馬地亞有一口整齊的牙齒。倘若馬地亞臉上其他部位不是同樣對稱、乾淨又端正,你一定會懷疑他戴了假牙。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周圍有細小的笑紋,他的手握起來堅定而乾燥。哈利心想,這醫生簡直像是從醫學小說里走出來的,有着溫暖的雙手。

「馬地亞·路海森。」馬地亞補上一句,雙眼盯着哈利。

「我應該認識你吧?」哈利說。

「去年夏天在蘿凱家的庭院派對上,我們見過面。」哈利聽見蘿凱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不由得怔了一下。

「是嗎?」

「那個人就是我。」馬地亞用低沉的聲音含糊地說。

「嗯,」哈利微微點頭,「我在流血。」

「了解。」馬地亞皺起面孔,露出嚴肅且同情的表情。

哈利捲起褲管:「這裏。」

「啊哈,」馬地亞露出有點茫然的微笑。「這是怎麼弄的?」

「被狗咬的,你能治好它嗎?」

「需要做的治療不是很多,血已經止住了,我可以幫你清理傷口,擦點葯。」馬地亞彎下腰去。「從齒痕來看,有三個傷口。你最好打一針破傷風。」

「它已經咬到骨頭了。」

「對,通常會有這種感覺。」

「不是,我是說,它的牙齒真的……」

哈利頓了一下,從鼻子呼了口氣。這時他才驚覺馬地亞認為他喝醉了。難道馬地亞這樣想不對嗎?哈利身上的外套被扯破,腿被狗咬傷,外加酗酒的壞名聲,口中還噴出酒氣。馬地亞會不會去跟蘿凱說,她的前男友又喝醉了?

「咬穿了我的腿。」哈利把話說完。

4出發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Trka!(快點!)」

他在床上驚坐起來,聽見自己的叫聲在飯店光禿禿的白色牆壁之間回蕩。床邊桌上的電話正響個不停,他抓起話筒。

「這是電話鬧鈴服務……」

「Hvala.(謝謝。)」他說,儘管他知道那只是電話錄音。他身在薩格勒布,今天準備前往奧斯陸,去執行最重要的任務,也是最後一項任務。

他閉上眼睛。他又做夢了,不是夢到巴黎,也不是夢到其他任務,他從不會夢見任務。他夢見了武科瓦爾,夢中總是秋天,總是陷入圍城戰事。

昨晚他夢見自己在奔跑。一如往常,他夢見自己在雨中奔跑。那天晚上,他們在嬰兒病房鋸斷父親的手臂,儘管醫生宣佈手術成功,但四小時後父親就死了。他們說父親的心臟剛剛停止了跳動。於是他離開母親,奔入大雨滂沱的黑夜,他來到河邊,手裏拿着父親的槍,朝塞爾維亞軍的駐地前進。敵方發射照明彈,朝他開槍,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聽見子彈射入地面,消失在他腳邊,接着他就掉進一個大彈坑。水吞沒了他,也吞沒了所有聲音,四周一片寂靜。他不停地在水中奔跑,卻只是原地打轉。他感覺四肢僵硬,睡意令他麻木。他看見漆黑之中有某個紅色的物體正在移動,猶如鳥兒以慢動作振動翅膀。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裹着羊毛毯子,一顆光禿的燈泡隨着塞爾維亞軍的炮火攻擊而來回晃動,小塊泥土和泥灰掉落在他的眼睛和嘴巴上。他吐出泥灰,這時有人彎下腰來,說波波上尉從積水的彈坑中親自把他救出來,並指了指站在碉堡台階上的禿頭男子。男子身穿軍服,脖子上圍着紅色領巾。

他再度睜開眼睛,看了看放在床邊桌上的溫度計。雖然櫃枱服務員說飯店維持暖氣供應,但自從十一月以來,客房內的溫度就沒有高過十六攝氏度。他起身下床。再過半小時,機場巴士就會抵達飯店,他必須動作快點。

他看着臉盆上方的鏡子,回想波波的臉,但那張臉就如同北極光,越仔細看,就越是一點一點消退。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Da,Majka.(是,母親。)」

他刮完鬍子,把臉擦乾,匆匆換上衣服,拿出放在保險箱裏的兩個金屬盒中的一個,打開了。盒裏裝的是拉瑪迷你麥斯超小型手槍,可裝七發子彈,其中六發在彈匣中,一發在彈膛里。他把手槍拆成四個部件,藏在手提箱經過特殊設計的強化角落。假如海關把他攔下來,檢查他的手提箱,強化金屬可以把手槍部件藏起來。離開之前,他確認身上帶了護照和信封,信封里裝有她給他的機票、目標的照片、時間和地點的信息。任務將於明晚七點在公共場所執行。她說這次任務比上次還要危險,但他並不害怕。有時他納悶。自己感知恐懼的能力是不是在那天晚上和父親被鋸下的手臂一同消失。波波說過,如果你感覺不到害怕,就沒辦法活很久。

窗外的薩格勒布正在蘇醒,城裏不見白雪,但是起霧,灰濛濛的一片,讓整座城市的面容顯得陰沉憔悴。他站在飯店大門前,心想再過幾天他們就會去亞得里亞海,到小鎮的小飯店,享受淡季房價和少許陽光,討論新房子的事宜。

機場巴士應該就快到了。他朝霧中看去,正如那年秋天他蹲伏在波波背後,想看清白煙後面到底是什麼,卻永遠看不清楚。那時他的工作是負責傳遞他們不敢通過無線電發送的消息,因為塞爾維亞軍會監聽無線電,什麼消息都瞞不過他們。他個子小,可以在戰壕里全速奔跑,不必特意彎腰。此外,他還對波波說他想去攻擊戰車。

波波搖了搖頭:「孩子,你是個傳令兵,負責傳達非常重要的信息,戰車我會派別人去處理。」

「可是別人會害怕,我不會。」

波波挑起一道眉毛:「但你只是個小孩子。」

「就算我不去壕溝外面,在壕溝里被子彈打到,我一樣不會再長大。而且你自己說過,如果我們不阻止戰車,他們就會佔領整個城市。」

波波打量着他。

「讓我考慮一下。」最後波波說。於是他們靜靜地坐着,看着前方霧茫茫的一片,難以分辨哪些是秋霧,哪些是殘垣斷壁冒出的白煙。過了一會兒,波波清了清喉嚨,說:「昨天晚上我派弗拉尼奧和米爾科前往戰車出沒的堤岸缺口處,他們的任務是躲起來,等戰車經過時把炸彈裝上去。你知道這項任務要怎麼進行嗎?」

他點了點頭。他在望遠鏡中見過弗拉尼奧和米爾科的屍體。

「他們的個頭再小一點,或許就可以躲在地上的凹洞裏。」波波說。

他用手擦去掛在鼻子下的鼻涕:「炸彈要怎麼裝在戰車上?」

第二天清晨,他勉強拖着身子回到隊上,被爛泥覆蓋的身體因寒冷而發抖。後方的堤岸上有兩台被摧毀的塞爾維亞戰車,艙門打開,濃煙不斷竄出。波波把他拖進壕溝,勝利地喊道:「我們的小救贖者誕生了!」

當天波波就為他取了代號,並口述一則消息,用無線電傳送給城裏的總部。這個代號從此一直跟着他,直到塞爾維亞軍佔領並蹂躪他的家鄉,殺害波波,屠殺醫院裏的醫生和病人,囚禁並拷打反抗人士。這個代號本身有點矛盾,因為他沒能拯救為他取這個代號的波波上尉。他的代號是「MaliSpasitelj」,也就是「小救贖者」的意思。

霧海中駛來一輛紅色巴士。

哈利踏進六樓紅區的會議室時,室內充滿了低沉的交談聲和笑聲。他知道自己把抵達時間算得很准,這時要跟同事打成一片、吃蛋糕、說笑話、互相嘲弄已經太晚,當人們必須跟自己欣賞的人道別時,常會通過這種社交方式來表達。他準時送來禮物,人們在這種時候總會說太多浮誇的話——通常他們只敢在大眾面前使用這些字眼,私底下卻不敢用。

哈利掃視眾人,發現三張他可以信賴的友善面孔,包括即將離去的長官畢悠納·莫勒、哈福森和貝雅特·隆恩。他沒跟任何人的視線接觸,也沒人想跟他四目相接。哈利對自己在犯罪特警隊的人氣不抱幻想。莫勒曾說,比乖戾的酒鬼更令人討厭的只有高大又乖戾的酒鬼。哈利是個身高一米九二的乖戾酒鬼,而他是個優秀警探這一項只能稍微為他加分,此外沒有更多幫助。大家都知道,哈利要不是一直被莫勒保護在羽翼下,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莫勒即將離開,高層正等著哈利做出不當行為。矛盾的是,現在使哈利得到保護的功績,同樣也讓他永遠被放逐為局外人,只因他搞垮了一位警察同事,也就是綽號為王子的湯姆·瓦勒,犯罪特警隊的警監。過去八年來,湯姆一直是奧斯陸大型軍火走私活動背後的主謀之一,最後他死在坎本區學生宿舍地下室的血泊之中。三星期後,在警署餐廳舉行的簡短儀式上,總警司咬牙切齒地表揚了哈利清除警界害蟲,承認了他的貢獻,哈利則表示感謝。

「謝謝。」那時哈利說,並掃視在餐廳集合的警察,想看看是否有人在看他。原本他只打算說「謝謝」兩個字,但一見眾人避開他的視線,臉上帶着嘲諷的微笑,他不由得火冒三丈。於是他又說:「我猜這下某人會更難把我踢走了吧,否則媒體可能會認為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害怕我也會查到他身上。」

這時,眾人難以置信的目光全集中到哈利身上。他繼續往下說。

「各位不用大驚小怪。過去湯姆·瓦勒是我們犯罪特警隊的警監,他仗着自己的職位進行不法活動,還自稱王子。而且大家都知道……」哈利頓了一下,目光掃過一張又一張面孔,最後停在總警司臉上,「既然有王子,通常就會有國王。」

「嘿,老哥,在想什麼啊?」哈利抬頭一看,見是哈福森。

「在想國王的事。」哈利咕噥著,從哈福森手裏接過一杯咖啡。

「呃,有新人來了。」哈福森伸手一指。

擺滿禮物的桌子旁有個身穿藍色西裝的男子,正在跟總警司和莫勒說話。

「那是甘納·哈根嗎?」哈利啜飲一口咖啡之後說,「新上任的PAS[2]?」

「現在已經沒有PAS了,哈利。」

「嗯?」

「已經改成POB[3]了,這個官階是四個月前改的。」

「是嗎?那天我一定是生病了。那你還是警探嗎?」

哈福森微微一笑。

新上任的隊長看起來很機靈,也比備忘錄上寫的五十三歲看起來年輕。哈利注意到哈根身高中等,身材精瘦,臉、下巴、脖子上有着明顯的肌肉線條,說明他過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的嘴巴平直堅定,下巴向前凸出,可以視其為果斷的象徵。他頭上殘存的頭髮是黑色的,彷彿在腦袋周圍形成半個花冠,而且相當濃密。若你覺得這位新任隊長的髮型很怪異,放心,不會有人來責備你。不管怎麼說,那兩道粗大的眉毛預示着他體毛旺盛。

「這人是從軍方空降來的,」哈利說,「搞不好他會立下起床號的規矩。」

「他應該是個好警察,才會被調到這裏吧。」

「你是說根據他在備忘錄里寫的自我介紹嗎?」

「很高興聽見你的想法這麼正面,哈利。」

「我?我總是急於給新人一個公平的機會。」

「重點在於只有『一個』機會。」貝雅特加入他們的對話,把金色短髮撥到一旁,「哈利,我剛剛好像看見你一瘸一拐地走進來。」

「昨晚我在集裝箱碼頭碰到一隻過於亢奮的警衛犬。」

「你去集裝箱碼頭做什麼?」

哈利仔細端詳貝雅特片刻,才給出回答。顯然擔任鑒識中心主任的職務對她有益,也對鑒識中心有幫助。貝雅特一直是個稱職的鑒識專家,但哈利必須承認,過去他並未在她身上看見明顯的領導才能,因為貝雅特從警察訓練學院畢業后加入劫案組時,還是個習慣自我貶低的害羞內向的年輕女子。

「我想去看看佩爾·霍爾門陳屍的集裝箱。告訴我,他是怎麼進集裝箱碼頭的?」

「他用鋼絲鉗把大鎖剪斷,鋼絲鉗就在屍體旁邊。那你呢?你是怎麼進去的?」

「你們還發現了什麼?」

「哈利,沒有證據顯示這件案子是……」

「我沒說有證據啊。還發現了什麼?」

「你說呢?一些吸毒工具、一劑海洛英、一個裝有煙草的膠袋。你也知道,毒蟲會去撿煙蒂,把裏面的煙草挑出來,這樣連一克朗都不用花。」

「那把貝瑞塔手槍呢?」

「序號被銼掉了,銼痕很眼熟,是王子時代的槍支。」

哈利注意到貝雅特不願意從自己口中說出湯姆·瓦勒的名字。

「嗯。血液樣本的檢查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貝雅特說,「非常乾淨,令人意外,他應該最近都沒吸毒吧,所以才頭腦清醒,有能力自殺。你為什麼問這些問題?」

「我很榮幸被分派去向他父母通知這個噩耗。」

「哦……」貝雅特和哈福森異口同聲地說。儘管他們才交往兩年,但這種同步反應越來越頻繁。

總警司咳了幾聲,眾人轉頭朝擺放禮物的桌子望去,閑聊聲逐漸停止。

「畢悠納請求讓他說一兩句話,」總警司抖了抖腳跟,又頓了一下以達到效果,「我批准了。」

咯咯的笑聲四起。哈利注意到莫勒朝總警司的方向露出猶豫的微笑。

「謝謝你,托列夫,也謝謝你和警察總長送給我的道別禮物,更要特別感謝大家送我這張美麗的照片。」

莫勒朝桌上指了指。

「大家?」哈利低聲問貝雅特。

「對,史卡勒和幾個同事一起集的資。」

「我怎麼沒聽說?」

「他們可能忘了問你。」

「現在我想送幾個自己的禮物,」莫勒說,「有點像是分遺產。首先是這個放大鏡。」

他把放大鏡舉到面前,大家看見前任隊長扭曲的面孔后都笑了起來。

「我要把它送給一位女同事,她和她父親一樣是個好偵探,也是個好警察。她從不居功,把功勞都歸於犯罪特警隊。大家都知道,她一直是大腦專家的研究對象,因為她天生擁有罕見的梭狀回,人類的面孔只要見過一次就過目不忘。」

哈利看見貝雅特的雙頰泛起紅暈。貝雅特不喜歡被人注意,更別說當眾提起她的這項驚人天賦了,目前她依然運用這個能力在模糊的銀行搶劫案監控錄像中辨識慣犯。

「我希望你不會忘記我這張臉,」莫勒說,「雖然你會有好一陣子見不到它。如果有一天你有疑惑,就可以用這個放大鏡。」

哈福森輕輕推了推貝雅特,她走上前去,莫勒抱了抱她,把放大鏡送給她。眾人一起鼓掌,她連額頭都變得火紅。

「下一個傳家寶是我的辦公椅,」莫勒說,「是這樣的,我發現我的繼任者甘納·哈根自己準備了一把高背真皮辦公椅,還具備很多功能。」

莫勒對哈根微笑,他只是微微點頭,並未回以微笑。

「所以這把椅子要送給這位來自斯泰恩謝爾的警員,調來這裏之後他就被放逐,跟這棟大樓的『大麻煩』共享一間辦公室,還被迫使用一把壞了的椅子。小夥子,你也該坐好椅子了。」

「好的。」哈福森說。

眾人轉頭過來,對他大笑,他也回以笑聲。

「最後,我要把一件輔助工具送給一個對我來說非常特別的人,他是我手下最優秀的警探,也是我最可怕的噩夢。這件工具要送給這個總是跟隨自己的嗅覺、自己的腳步、自己的『手錶』行事的人,對那些想讓他準時出現在晨間會議的人來說很不幸。」莫勒從外套口袋裏拿出一塊手錶,「我希望這塊表能讓你的時間跟別人一樣,總之,我把它盡量調得跟犯罪特警隊的時鐘一樣快。還有,呃,這裏面有很多言外之意,哈利。」

哈利走上前去,接過那塊有着素麵黑色錶帶的手錶,手錶廠牌他沒見過。掌聲稀稀落落。

「謝謝。」哈利說。

兩個高大男子相互擁抱。

「我把它調快兩分鐘,好讓你趕上你以為已經錯過的事,」莫勒低聲說,「我再也不會給你警告了,你就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謝謝。」哈利又說了一次,覺得莫勒抱他抱得有點太久了。哈利提醒自己,必須把他從家裏帶來的禮物放在這裏。幸好他一直都沒機會拆開那片《彗星美人》DVD的塑料封套。

5燈塔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約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後院找到羅伯特,這家店是救世軍在基克凡路開設的。

羅伯特雙臂交抱,倚著門框,看着眾人把一個個垃圾袋從卡車上卸下來,搬進店內的儲藏室。那些人的對話中夾雜着多種語言或方言的粗話。

「貨好嗎?」約恩問道。

羅伯特聳了聳肩:「人們很樂意捐出夏裝,這樣明年才能買新衣服,但現在我們需要的是冬裝。」

「你手下語言真是多彩多姿,他們都是些被判刑要通過勞役來減刑的人嗎?」

「我昨天才算過,現在來我們這裏當義工減刑的人,是耶穌追隨者的兩倍。」

約恩笑了:「傳教士未耕種的土地,只是需要一個開始。」

羅伯特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丟了包煙給他。羅伯特將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夾在雙唇之間。

「把它拿下來,」約恩說,「我們救世軍發過誓的,你想被開除嗎?」

「老哥,我沒有要點燃它。你有什麼事?」

約恩聳了聳肩:「想找你聊一聊。」

「聊什麼?」

約恩咯咯一笑:「就是兄弟間的普通閑聊。」

羅伯特點了點頭,摘下舌頭上的一片煙草:「每次你說閑聊,就表示你要告訴我該怎麼生活。」

「別這樣說。」

「到底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啊!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羅伯特拿出嘴裏的香煙,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又望向飄在高空中的白雲。

「媽的!我厭倦了這份工作,厭倦了這棟房子,厭倦了那個無能又虛偽的士官長在這裏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麼丑,我一定會……」羅伯特露出冷笑,「把她那張梅干臉干到發綠。」

「我冷死了,」約恩說,「我們可以進去嗎?」

羅伯特先走進小辦公室,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那把椅子擠在凌亂的辦公桌、開向後院的小窗戶、印有救世軍標誌及「血與火」座右銘的黃色旗幟之間。約恩把一沓文件從木椅上拿起來,有些文件因為時間久遠而泛黃,他知道這把木椅是羅伯特從隔壁麥佑斯登區軍團的房間擅自拿來的。

「她說你會裝病逃避責任。」約恩說。

「誰說的?」

「魯厄士官長說的,」約恩做了個鬼臉,「那個梅干臉。」

「她打過電話給你,是嗎?」羅伯特用摺疊小刀戳著辦公桌,突然提高嗓音說,「哦,對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長,是所有事務的主管。」

「上級還沒做出決定,也可能是里卡爾當選。」

「管他呢,」羅伯特在桌上刻了兩個半圓形,形成一顆心,「反正你已經說了你要說的話。明天我會幫你代班,在你離開之前,可以給我五百克朗嗎?」

約恩從皮夾里拿出鈔票,放在羅伯特面前的桌上。羅伯特用刀身劃過下巴,黑色胡楂發出摩擦的聲響:「還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約恩知道接下來羅伯特要說什麼,吞了口口水:「什麼事?」

他越過羅伯特的肩膀,看見外頭開始飄雪,但後院周圍的屋子產生的上升暖氣流讓細小的白色雪花懸浮在窗外,彷彿正在聆聽他們說話。

羅伯特用刀尖對準心形圖案的中央:「如果再讓我發現你接近某人——你知道是誰……」他的手握住刀柄,傾身向前,藉著體重一壓,刀子咯吱一聲插入乾燥的木桌中,「我就毀了你,約恩,我發誓我一定會。」

「有沒有打擾到你們?」門口傳來說話聲。

「一點也沒有,魯厄士官長,」羅伯特用甜美的語調說,「我哥正好要走。」

莫勒走進他的辦公室,總警司和新任督察長甘納·哈根停止了交談。當然,這間辦公室現在已經不是莫勒的了。

「你喜歡這片景觀嗎?」莫勒希望自己的語氣是愉快的,隨即又補上「甘納?」。這名字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很陌生。

「嗯,十二月的奧斯陸總是一派悲傷的景象,」哈根說,「我們也得看看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莫勒很想問他說的「也」是什麼意思,但他看見總警司點頭表示同意,便把話咽了回去。

「我正在跟甘納說明這裏的人員內幕,把所有秘密說給他聽,你懂的。」

「哈,我懂,你們兩個以前就認識了。」

「沒錯,」總警司說,「甘納和我以前是同學,那時候警察學院還叫警察學校。」

「備忘錄上說你每年都會參加畢克百納滑雪賽,」莫勒轉頭望向哈根,「你知道總警司也會參加嗎?」

「我知道啊,」哈根面帶微笑,朝總警司望去,「有時我們會一起去,在最後衝刺的時候努力超越對方。」

「真沒想到,」莫勒露出促狹的微笑,「如果總警司是任命委員會的成員,那他就會被指控任人唯親了。」

總警司發出乾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

「我正跟甘納說到那個你慷慨贈表的人。」

「哈利·霍勒?」

「對,」哈根說,「我知道那個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監就是死在他手下,聽說他在電梯里把那警監的手臂扯斷了,現在還涉嫌把案情泄露給媒體,這樣不好。」

「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乾的,他們利用警界的幫手,讓廉價手槍在奧斯陸泛濫成災。」莫勒難以掩飾聲音中的怒意,「這件案子是霍勒在總署的阻撓下、在沒有援助的情況下偵破的,這都要歸功於他多年來勤勉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於自衛才殺人,而且是電梯扯斷了瓦勒的手臂。第三,我們手上沒有證據指出是誰泄露了什麼。」

哈根和總警司交換眼神。

「不管怎樣,」總警司說,「這個人你都必須留意,甘納。據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們都知道像哈利這種有酗酒惡習的人,這種時候特別容易故態復萌,我們絕對無法接受這種行為,無論他破過多少案子。」

「我會好好約束他的。」哈根說。

「他是警監,」莫勒閉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歡被約束。」

哈根緩緩點頭,伸手摸了摸濃密的花冠般的頭髮。

「你什麼時候開始去卑爾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畢悠納?」

莫勒猜想,哈根叫他的名字應該也覺得很陌生。

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從路人腳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來越靠近燈塔餐廳了。緝毒組的同事都說,陸軍和海軍的剩餘軍品店對於辨識吸毒者的貢獻最大,因為軍靴遲早都會通過救世軍穿到毒蟲腳上。夏天是藍色運動鞋,而冬天,毒蟲的「制服」則是黑色軍靴,外加綠色膠袋,裏面裝着救世軍分發的盒裝午餐。

哈利推開燈塔餐廳的大門,朝身穿救世軍連帽外套的警衛點了點頭。

「帶酒了嗎?」警衛問道。

哈利拍了拍口袋:「沒有。」

牆上的告示寫道,酒類飲品必須交由門口警衛保管,離開時取回。哈利知道救世軍已放棄讓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為沒有毒蟲會乖乖照做。

哈利走進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在牆邊找到一把長椅坐下。燈塔餐廳是救世軍的餐廳,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濟所,窮人們來這裏可以得到免費的點心和咖啡。這裏舒適明亮,跟一般咖啡館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為男性,他們吃白麵包,夾褐色或白色的挪威芝士,閱讀報紙,在桌前安靜地談話。這是個自由空間,可以取暖,喘口氣,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後稍事休息。卧底的警察有時也會來,但根據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警方不會在這裏逮人。

哈利旁邊的男子低頭坐着,一動不動,他的頭垂落在桌子上方,骯髒的手擺在面前,手指夾着一張捲煙紙,周圍散落着許多煙蒂。

哈利看見一個身穿制服的嬌小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更換一張桌子上燃盡的蠟燭,桌上擺有四個相框,其中三個裝的是個人照片,第四個裏面是十字架和一個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過去。

「這是什麼?」

也許是因為女子纖細的脖子與優雅的動作,也許是因為她美得幾乎不自然的烏黑秀髮,哈利在她轉過頭之前就聯想到貓。待女子轉過頭來,她的小臉和不成比例的大嘴,以及日本漫畫人物般極為俏麗的鼻子,更讓他覺得她像只貓。但最重要的是那雙眼睛。哈利說不上來,只覺得這些組合在一起不大對勁。

「十一月的。」女子答道。

她的聲音冷靜、低沉而溫柔,令哈利納悶這究竟是她自然的聲音,還是後天學來的。他知道有些女人會這麼做,改變說話聲就像換衣服一樣,一種聲音在家裏使用,一種聲音用來創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種聲音用於夜晚的親密行為。

「什麼意思?」哈利問。

「十一月的死亡名單。」

哈利看着那些照片,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個人?」哈利壓低聲音。照片前放着一封信,上面是顫抖的鉛筆字跡,都是大寫字母。

「平均每星期會死一個客人,死四個也算正常。紀念日是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這些人中有你的……?」

哈利搖了搖頭。「我親愛的蓋爾……」那封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旁邊沒有鮮花。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女子問。

哈利忽然覺得她也許沒有別的聲音,只有這一種溫暖低沉的嗓音。

「佩爾·霍爾門……」哈利開口,卻不知道該如何把話說完。

「可憐的佩爾,是的,我們會在一月的紀念日緬懷他。」

哈利點了點頭:「第一個星期三。」

「沒錯,到時歡迎你來參加,兄弟。」

「兄弟」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說得那麼清晰自然,猶如句子裏輕描淡寫的、幾乎沒有被說出的附加詞。一瞬間,哈利幾乎相信自己是她的兄弟。

「我是警探。」哈利說。

兩人身高差距懸殊,女子必須抻長脖子才能看清楚哈利。

「我好像見過你,但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哈利點了點頭:「也許吧。我來過這裏一兩次,可是都沒見過你。」

「我是這裏的兼職人員,其他時間都在救世軍總部。你是緝毒組的人?」

哈利搖了搖頭:「我負責調查命案。」

「命案,可佩爾不是被殺害的呀……」

「我們可以坐一會兒嗎?」

女子猶豫片刻,環視四周。

「你在忙?」哈利問道。

「沒有,今天特別安靜,平常我們一天得分發一千八百片麵包,但今天人很少。」

她叫了一聲櫃枱里的一名少年,少年同意接替她的工作,同時哈利得知她名叫瑪蒂娜。那個手拿捲煙紙的男子頭垂得更低了。

「這件案子有些疑點,」哈利坐下后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難說,」瑪蒂娜說。哈利露出疑惑的神色,彷彿嘆了口氣。「像佩爾那種長期吸毒的人,大腦已受到嚴重損傷,很難看出他們本來的個性,想獲得吸毒快感的衝動蓋過了一切。」

「這我了解,但我的意思是……對熟悉他的人來說……」

「我恐怕幫不上忙。你可以去問佩爾的父親,看看他兒子的真正個性還剩下多少。他父親來過這裏幾次,想帶他回去,最後還是放棄了。他說佩爾開始在家裏威脅他們,因為佩爾在家時,他們會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鎖起來。他請我關照他兒子,我說我們會儘力,但沒辦法承諾奇迹出現,當然我們也沒給出承諾……」

哈利觀察瑪蒂娜,她臉上只是呈現出社工人員常見的心灰意冷。

「這種感覺一定糟透了。」哈利抓了抓腿。

「對,只有吸毒者才能了解這種感覺。」

「我是說為人父母的感覺。」

瑪蒂娜沒有回答。一名身穿破菱格外套的男子在隔壁桌坐下,打開透明膠袋,倒出一堆乾燥的煙蒂——少說也有幾百個,蓋住了另一名男子拿着捲煙紙的骯髒手指。

「聖誕快樂。」穿外套的男子咕噥說,又踏着毒蟲老邁的步伐離去。

「這案子有什麼疑點?」瑪蒂娜問。

「血液樣本沒驗出毒品。」哈利說。

「所以呢?」

哈利看了看隔壁桌的男子。他急於卷一根煙,但手指不聽使喚,一滴淚珠從褐色面頰上滾落。

「我對吸毒的快感有一些了解,」哈利說,「他有沒有欠錢?」

「不知道。」瑪蒂娜的回答十分簡單,簡單到哈利已經知道他下個問題的答案。

「但說不定你……」

「沒有,」她插嘴道,「我不能過問他們的事。聽着,他們都是沒人關心的人,我來這裏是幫助他們,不是來為難他們的。」

哈利仔細觀察瑪蒂娜:「你說得對,很抱歉我這樣問,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謝謝你。」

「我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問吧。」

「如果……」哈利遲疑片刻,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會不會欠考慮,「如果我說我關心他,你會相信嗎?」

瑪蒂娜側過頭,打量哈利:「我應該相信嗎?」

「這個嘛,我正在調查這件案子,而每個人都認為這只是個沒人關心的毒蟲犯下的常見自殺案。」

瑪蒂娜沉默不語。

「這裏的咖啡很不錯。」哈利站了起來。

「不客氣,」瑪蒂娜說,「願上帝保佑你。」

「謝謝。」哈利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耳垂居然發熱。

哈利走到門邊,來到身穿連帽外套的警衛前方,轉過頭去,但已不見瑪蒂娜。警衛遞給哈利一個裝有餐盒的綠色膠袋,哈利表示拒絕並將外套裹緊了些,來到街道。這時他已能看見紅紅的太陽緩緩落入奧斯陸峽灣。哈利朝奧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來到艾卡區,看見一名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雪堆中,菱格外套的袖子捲起,一根針管插在他的前臂上。男子臉上掛着微笑,目光穿過哈利,望着格蘭區的寒霜白霧。

6哈福森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佩妮萊·霍爾門坐在弗雷登堡路家中的扶手椅上,看起來比平常更為瘦小,一雙泛紅的大眼睛看着哈利,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抱着裝有兒子照片的玻璃相框。

「這是他九歲時拍的。」她說。

哈利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一方面是因為這個面帶微笑、身穿救生衣的九歲男孩,看起來不可能令人想到未來他的腦袋裏會射進一發子彈,在集裝箱裏結束生命。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張照片令他想到歐雷克;歐雷克克服了心理障礙,叫他「爸爸」。哈利心想,不知道他要花多少時間才會叫馬地亞·路海森一聲「爸爸」。

「佩爾每次都失蹤好幾天,我先生比格爾就會出去找他,」佩妮萊說,「雖然我叫他別找了,他也不答應。我已經無法再忍受佩爾住在家裏了。」

哈利壓抑自己的思緒,為什麼無法忍受?

哈利並未事先通知要來拜訪,佩妮萊說比格爾去殯儀館了,所以不在家。

佩妮萊吸了吸鼻涕:「你有沒有跟吸毒者住在一起的經驗?」

哈利沉默不語。

「只要看得見的東西他都偷。這我們能接受,也就是說比格爾能接受。他是我們倆之中比較有愛心的。」佩妮萊皺起了臉,根據哈利的解讀,那應該是微笑。

「他什麼事都替佩爾找理由,直到今年秋天佩爾威脅我為止。」

「威脅你?」

「對,他威脅說要殺我。」佩妮萊低頭看着照片,擦了擦玻璃相框,彷彿它髒了似的,「那天早上,佩爾來按門鈴,我不讓他進來。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他哭着哀求,可是這種小把戲早就玩過了,我已經懂得要硬起心腸。後來,我回到廚房坐下,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只知道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手裏拿着槍。」

「就是那把槍嗎?他用來……」

「對,對,我想是吧。」

「請繼續說。」

「他逼我打開我放首飾的柜子,裏面現在放着我僅存的一點首飾,大部分都已經被他拿走了。然後他就走了。」

「那你呢?」

「我?我崩潰了。比格爾回來之後,帶我去了醫院。」佩妮萊吸了吸鼻涕,「結果他們連葯都不肯給我開,說我已經吃得夠多了。」

「你都吃些什麼葯?」

「你說呢?就是鎮靜劑啊,真是夠了!如果你有個讓你晚上睡不着覺的兒子,因為你害怕他會回來……」她頓了頓,握拳按住嘴巴,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接着她用細若蚊鳴的聲音說:「有時我都不想活了。」哈利得拉長耳朵才能聽見這句話。

哈利看着手上的筆記本,上面一片空白。

「謝謝你。」他說。

「您打算住一個晚上,對嗎,先生?」奧斯陸中央車站旁的斯坎迪亞飯店的女前台說,她雙眼盯着電腦屏幕上的訂房信息,並未抬頭。

「對。」她面前的男子說。

她在心中記下男子身穿淺褐色大衣,駝毛的,但也可能是假駝毛。

她的紅色長指甲在鍵盤上快速跳動,彷彿受驚的蟑螂。在寒冷的挪威穿假駝毛?有何不可?她看過阿富汗駱駝的照片,她男友來信說,阿富汗可能跟挪威一樣冷。

「您是要付現金還是刷卡?」

「現金。」

她將登記表和筆放在男子面前的櫃枱上,並請男子出示護照。

「沒有必要,」男子說,「我現在就付錢。」

男子說的英語十分接近英國腔,但他發音的方式讓她聯想到東歐國家。

「先生,我還是得看您的護照,這是國際規定。」

男子點了點頭,遞出平滑的一千克朗鈔票和護照。克羅地亞共和國?可能是新興的東歐國家吧。她找錢給男子,並將鈔票收進現金盒,暗暗提醒自己等客人離開后,得對着光線看看是不是真鈔。她努力讓自己維持一定的儀態,但也不得不承認,她要暫時屈身在這家不怎麼樣的飯店,而眼前這位客人看起來不像騙子,更像是……呃,他到底像什麼呢?她遞上房卡,流利地說明客房樓層、電梯位置、早餐時間和退房時間。

「還需要什麼服務嗎,先生?」她用悠揚的語調說,十分相信自己的英語和服務態度遠超過這家飯店的水平。再過不久,她一定可以跳槽到更好的飯店,但如果不成功的話,她就得修正路線。

男子清了清喉嚨,問附近的電話亭在哪裏。

女前台說他可以在房間里打電話,但男子搖了搖頭。

這下她得想一想了。自從手機廣為流行之後,奧斯陸的電話亭大多已被拆除,但她想到附近的鐵路廣場應該還有個電話亭,廣場就在車站外面。雖然距離這裏只有幾百米,她還是拿出一份小地圖,標上路線,告訴男子該怎麼走,就像瑞迪森飯店和喬伊斯飯店提供的服務一樣。她看了看男子,想知道他是否聽懂了,心裏卻有點困惑,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

「我們倆對抗全世界,哈福森!」

哈利衝進辦公室,高聲喊出他平日早晨的問候。

「你有兩條留言,」哈福森說,「你要去新隊長的辦公室報到,還有一個女人打電話找你,聲音很好聽。」

「哦?」哈利將外套朝衣帽架的方向丟去,結果落在地上。

「哇,」哈福森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你終於走出來了,對不對?」

「你說什麼?」

「你把衣服往衣帽架上丟,還說『我們倆對抗全世界』。你很久沒這樣了,自從蘿凱把你甩……」

哈福森猛然住口,因為他看見哈利露出警告的表情。

「那位小姐有什麼事?」

「她有話要我轉達給你,她叫……」哈福森的視線在面前的黃色便利貼上搜尋。「瑪蒂娜·埃克霍夫。」

「不認識。」

「她在燈塔餐廳工作。」

「啊!」

「她說她問過許多人,可是沒人聽說過佩爾·霍爾門有債務問題。」

「嗯,也許我該打電話問她是不是還有別的消息。」

「哦?好啊。」

「這樣可以吧?為什麼你看起來一臉狡詐?」哈利彎腰去撿外套,卻沒掛上衣帽架,而是又穿回身上,「小子,你知道嗎?我又要出去了。」

「可是隊長……」

「隊長得等一等了。」

集裝箱碼頭的柵門開着,但柵欄處設有禁止進入的標誌,並指示車輛必須停在外面的停車場。哈利抓了抓受傷的腿,又看了看集裝箱和車道之間長而廣闊的空地。警衛辦公室是棟矮房子,看起來頗像在過去三十年間不斷有序擴建而成的工人小屋,而這跟事實相去不遠。哈利把車子停在入口處的前方,步行了幾米。

警衛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雙手抱在腦後,嘴裏咬着火柴,聆聽哈利說明來意以及昨晚發生的事。

那根火柴是警衛臉上唯一在動的東西,但哈利發現當他說到他和那隻狗起衝突時,警衛臉上似乎露出一抹微笑。

「那是黑麥茲納犬,」警衛說,「是羅得西亞脊背犬的表親,我們很幸運地把它引進國內,它是非常棒的警衛犬,而且很安靜。」

「我發現了。」

那根火柴興味盎然地動着:「那隻麥茲納犬是獵犬,所以會靜悄悄地接近,不想把獵物嚇跑。」

「你是說那隻狗打算……呃,把我吃掉?」

「那要看你說的吃掉是什麼意思嘍。」

警衛並未詳細解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哈利,交握的雙手幾乎罩住整個頭部。哈利心想,不是他的手太大,就是他的頭太小。

「所以在警方推測佩爾·霍爾門中槍身亡的時間,你都沒看見其他人在現場或聽見什麼聲音嗎?」

「中槍?」

「他開槍自殺了。有其他人在場嗎?」

「冬天警衛都會待在室內,那隻麥茲納犬也很安靜,就像我剛剛說的一樣。」

「這不是很奇怪嗎?那隻狗怎麼會沒察覺到?」

警衛聳了聳肩:「它已經完成任務了,我們也不用外出。」

「可是它沒發現佩爾·霍爾門溜進來。」

「這個集裝箱碼頭很大。」

「可是後來呢?」

「你是說屍體?哎呀,屍體都結冰了,不是嗎?麥茲納犬對死屍沒興趣,它只喜歡新鮮的肉。」

哈利打了個冷戰:「警方的報告指出你從未在這裏見過霍爾門。」

「沒錯。」

「我剛剛去見過他母親,她借給我這張全家福照片,」哈利把照片放在警衛桌上,「你能發誓你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嗎?」

警衛垂下目光,把火柴移到嘴角,準備回答,卻頓住了。他放下抱在腦後的手,拿起照片,細看良久。

「我說錯了,我見過他,他在夏天的時候來過——要辨認集裝箱裏的那個……很不容易。」

「這我了解。」

幾分鐘后,哈利準備離去,他先打開一條門縫,左右查看。警衛咧嘴笑了。

「白天我們都把它關起來,反正麥茲納犬的牙齒很細,傷口很快就會好的。我正在考慮買一隻肯塔基梗,它們的牙齒是鋸齒狀的,可以咬下一大塊肉。警監,你已經算很幸運了。」

「這樣啊,」哈利說,「你最好警告那隻狗,有個小姐會拿別的東西來給它咬。」

「什麼?」哈福森問道,小心地駕駛車子繞過除雪車。

「某種軟的東西,」哈利說,「黏土之類的,這樣貝雅特和她的小組就能把黏土放進石膏,等它凝固之後,就可以得到那隻狗的齒模。」

「了解,這個齒模可以證明佩爾·霍爾門是被謀殺的?」

「不行。」

「你不是說……」

「我是說我需要它來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案,它只是現在缺少的一連串證據之一。」

「原來如此,那其他證據是什麼?」

「就是常見的那些:動機、兇器、時機。在這裏右轉。」

「我不懂,你說你的懷疑是基於霍爾門用來闖入集裝箱碼頭的鋼絲鉗?」

「我是說那把鋼絲鉗令我納悶,也就是說,這個海洛英癮君子是如此神志不清,不得不找了個集裝箱來棲身,那他怎麼可能機靈到去拿鋼絲鉗來打開柵門?然後我又仔細看了一下這件案子。你可以把車停在這裏。」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麼能說你知道兇手是誰。」

「動動腦筋,哈福森,這並不難,而且事實都擺在你眼前。」

「我最討厭聽見你說這種話。」

「我是為了讓你進步。」

哈福森瞥了一眼比他年長的哈利,看他是否在開玩笑。兩人開門下車。

「你不鎖車門嗎?」哈利問。

「昨晚鎖被凍住,今天早上鑰匙插在裏面壞掉了。你知道兇手是誰有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

兩人穿過馬路。

「在大多數命案中,知道兇手是誰是最簡單的部分,通常他們是明顯的嫌疑人,比如丈夫、好友、有前科的傢伙,但絕對不會是管家。問題不在於知道兇手是誰,而在於能不能證明你的大腦和直覺一直在告訴你的答案。」哈利按下「霍爾門」名牌旁的門鈴,「這就是我們現在要做的,找出遺失的小拼圖,把看似無關的信息串聯起來,使其成為一連串完美的證據。」

對講機吱吱作響,傳出說話聲:「喂?」

「警察,我叫哈利·霍勒,我們可以……」門鎖嗡的一聲打開。

「問題在於動作要快,」哈利說,「大多數命案要麼在二十四小時內破案,要麼永遠破不了案。」

「謝謝,這我聽過。」哈福森說。

比格爾·霍爾門站在樓梯口等着他們。

「請進。」比格爾領着他們走進客廳。一棵未經裝飾的聖誕樹放在法式陽台的門口,等著掛上吊飾。

「我太太在睡覺。」哈利還沒問,比格爾就如此說道。

「我們會小聲說話。」哈利說。

比格爾露出哀傷的微笑:「她不會被吵醒的。」

哈福森迅速瞥了哈利一眼。

「嗯,」哈利說,「她吃了鎮靜劑?」

比格爾點了點頭:「喪禮明天舉行。」

「原來如此,壓力很大。謝謝你們借我這個。」哈利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中的佩爾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站在兩旁,可以說是保護,也可以說是包圍,取決於你從哪個角度去看。接着是一陣沉默,三人皆一語不發。比格爾隔着襯衫抓撓前臂。哈福森在椅子上往前移,又往後挪。

「你對藥物上癮了解多少,霍爾門先生?」哈利問道,並未抬眼。

比格爾蹙起眉頭:「我太太只吃了一顆安眠藥,這並不代表……」

「我不是在說你太太,你也許還有機會救她,我說的是你兒子。」

「那要看你說的『了解』是什麼意思了。他對海洛英上癮,這讓他不快樂。」比格爾還想說什麼,卻打住了,看着桌上的照片,「這讓我們大家都不快樂。」

「我想也是。但如果你了解毒癮,就會知道當它發作時,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比格爾顫抖的聲音中透著憤怒。「你是說我不了解這個嗎,警監?你是說……我太太……他……」他語帶哭腔,「他的親生母親……」

「我知道,」哈利輕聲說,「但毒品排在母親之前,父親之前,生命之前,」哈利吸了口氣,「還有死亡之前。」

「我累了,警監,你來有什麼事?」

「檢驗報告指出,你兒子死亡的時候,血液里沒有毒品,這表示他處於很糟糕的狀態。當一個對海洛英上癮的人處於這種狀態時,他尋求救贖的渴望會非常強烈,強烈到使他拿槍威脅親生母親。但救贖並不是在頭上開一槍,而是在手臂、脖子、腹股溝,或任何能清楚找到血管的地方打一針海洛英。你兒子被發現的時候,那包注射海洛英的工具還在他口袋裏。霍爾門先生,你兒子不可能開槍自殺,因為就像我剛剛說的,毒品排第一,其他次之,就連……」

「死亡也是一樣。」比格爾依然雙手抱頭,但口齒十分清楚,「所以你認為我兒子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

「我正希望你能告訴我們。」

比格爾沉默不語。

「是不是因為他威脅了她?」哈利問道,「是不是為了讓你太太獲得平靜?」

比格爾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我猜你去普拉塔廣場等佩爾出現,他買完毒品后,你就跟上去,帶他去集裝箱碼頭,因為你知道他有時無處可去,就會去那裏。」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這太離譜了。我……」

「你當然知道。我把這張照片拿給警衛看,他認出了我在打聽的人。」

「佩爾?」

「不,是你。今年夏天你去過集裝箱碼頭,詢問可不可以在眾多集裝箱裏找你兒子。」

比格爾雙眼盯着哈利。哈利繼續往下說:「你計劃好一切,準備好鐵絲鉗和空集裝箱。空集裝箱是吸毒者結束生命的好地方,沒有人能聽見或看見他自殺,而且你知道,佩爾的母親可以做證,說那把槍是他的。」

哈福森緊盯着比格爾,做好準備。但他並沒有移動的徵兆,只是用鼻子大力呼吸,伸手搔抓前臂,雙眼看着空中。

「你什麼都證明不了。」比格爾用放棄的口吻說,彷彿為此感到遺憾。

哈利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接下來的寂靜中,他們聽見樓下街上傳來洪亮的犬吠聲。

「它會不停地發癢,對不對?」哈利說。

比格爾立刻停止抓癢。

「我們可以看看是什麼那麼癢嗎?」

「沒什麼。」

「我們可以在這裏看,也可以去警署看,你自己選擇,霍爾門先生。」

犬吠聲越來越大,難道這裏、市中心有一台狗拉雪橇?哈福森覺得有什麼事即將爆發。

「好吧。」比格爾低聲說,解開袖口,拉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有兩個結痂的傷口,周圍皮膚紅腫發炎。

「把你的手臂翻過去。」哈利命令道。比格爾的手臂下方也有一個同樣發炎的傷口。

「被狗咬的,很癢,對不對?」哈利說,「尤其在第十天到第十四天,傷口開始癒合的時候。急診室的一個醫生跟我說,我不能再去撓傷口了,你最好也不要再撓了,霍爾門先生。」

比格爾看着傷口,眼神渙散:「是嗎?」

「你的手臂上有三處傷口,我們可以證明是集裝箱碼頭的一隻狗咬了你,我們有那隻狗的齒模。希望你有辦法為自己辯護。」

比格爾搖了搖頭:「我不想……我只希望讓她得到自由。」

街上的犬吠聲戛然而止。

「你願意自首嗎?」哈利問道,對哈福森做了個手勢。哈福森立刻把手伸進口袋,卻連一支筆或一張紙都找不到。哈利翻了個白眼,把自己的筆記本遞給他。

「他說他心情非常低落,」比格爾說,「沒辦法再這樣繼續下去,他真的不想再吸毒了,所以我就替他在救世軍旅社找了個房間,裏面有一張床,每日供應三餐,一個月一千兩百克朗。我還給他報名了戒毒課程,要再等幾個月。但後來他就音信全無,我打電話問旅社,他們說他沒付房錢就跑了,後來……呃,後來他就出現在這裏,手裏還拿着槍。」

「那時候你就決定了?」

「他沒救了,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兒子,我不能讓他把我太太也帶走。」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不是在普拉塔廣場,而是在艾卡區。我說我可以買他那把槍。他隨身帶着那把槍,拿出來給我看,立刻讓我付錢,但我說我帶的錢不夠,跟他約好第二天晚上在集裝箱碼頭的後門碰面。你知道嗎,其實我很高興你……我……」

「多少?」哈利插嘴說。

「什麼?」

「你要付他多少錢?」

「一千五百克朗。」

「然後呢……」

「然後他來了。原來他根本沒有子彈,他說他一直都沒有子彈。」

「但你一定隱約猜到這一點了,那把槍是標準口徑,所以你買了些子彈?」

「對。」

「你先付他錢了嗎?」

「什麼?」

「算了。」

「你要知道,受苦的不只是佩妮萊和我,對佩爾來說,每一天都是在延長他的痛苦。我兒子差不多是行屍走肉了,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有人來停止他的心跳。他在等待一個……一個……」

「救贖者。」

「對,沒錯,救贖者。」

「但這不是你的工作,霍爾門先生。」

「對,這是上帝的工作。」比格爾低下頭,嘟囔着什麼。

「什麼?」哈利問。

比格爾抬起頭來,雙眼看着空氣。「既然上帝不做這個工作,那麼總得有人來做。」

街道上,褐色的薄暮籠罩在黃色燈光周圍。即使是午夜,雪后的奧斯陸也不會完全陷入黑暗。雜訊被包裹在棉花之中,腳下冰雪的嘎吱聲聽起來像是遙遠的煙火。

「為什麼不把他一起帶回警署?」哈福森問道。

「他不會跑的,他還有話要對老婆說。過幾小時再派一輛車來就好。」

「他很會演戲,對不對?」

「什麼?」

「呃,你去通知他兒子的死訊時,他不是哭得半死嗎?」

哈利無奈地搖了搖頭:「小子,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哈福森惱怒地踢了一腳冰雪:「那你來啟發我啊,大智者。」

「殺人是一種極端的行為,很多人都會壓抑它所帶來的情緒,他們可以做到內心藏着行兇的事實,卻若無其事地走在街上,彷彿那是一個幾乎被遺忘的噩夢,這種事我見多了。只有當別人大聲說出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發現,這件事不只存在於他們的腦中,而且還真實地發生過。」

「原來如此,反正都是些冷血的人。」

「難道你沒看見他崩潰嗎?也許佩妮萊·霍爾門說得對,她說她丈夫很有愛心。」

「愛心?人都殺了還有愛心?」哈福森怒火中燒,聲音發顫。

哈利把手搭在哈福森肩膀上:「你想想看,犧牲你的獨生子,這難道不是愛的終極表現嗎?」

「可是……」

「哈福森,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必須習慣這種事,不然這種道德矛盾會把你搞得頭昏腦漲。」

哈福森伸手去拉沒上鎖的車門,但車門凍結得很快,竟紋絲不動。他怒火中燒,用力一拉,橡膠條互相分離,發出撕裂的雜訊。

兩人坐上車,哈利看着哈福森轉動鑰匙,發動引擎,另一隻手按著額頭。引擎發出怒吼,活了過來。

「哈福森……」哈利開口說。

「反正這件案子破了,隊長應該會很開心。」哈福森高聲說,超車到一輛卡車前方,同時按響喇叭,對後視鏡比出中指。「我們應該露出微笑,稍微慶祝一下。」他把手放下,繼續按著額頭。

「哈福森……」

「幹嗎?」他吼道。

「把車停下。」

「什麼?」

「立刻停下。」

哈福森把車開到行人路旁停下,放開方向盤,眼神空洞,直視前方。他們拜訪霍爾門家這段時間,冰花已爬上風擋玻璃,彷彿遭到黴菌大軍的突襲。哈福森大口呼吸著,胸部上下起伏。

「有時當警察是個爛差事,」哈利說,「不要讓它影響到你。」

「不會。」哈福森呼吸得更加用力。

「你是你,他們是他們。」

「對。」

哈利把手放在哈福森背上,耐心等待着。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哈福森的呼吸冷靜下來。

「你很堅強。」哈利說。

車子穿過傍晚的車流,緩緩朝格蘭區駛去,兩人沉默不語。

7匿名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他站在奧斯陸最繁忙的步行街最高點,這條街道以瑞典及挪威國王卡爾·約翰的名字命名。他記下飯店提供給他的地圖,知道西邊那個建築輪廓是皇宮,而奧斯陸中央車站在東邊的盡頭。

他打了個冷戰。

一座高大房屋牆上的溫度計以紅色霓虹燈顯示出零下溫度,即使空氣稍微流動,他也會覺得那像是冰河時代的寒風穿透他的駝毛大衣。在此之前,他一直對這件他在倫敦以低價買下的大衣十分滿意。

溫度計旁的時鐘顯示此時為七點。他朝東走去。是個好預兆。天色頗黑,街上有很多人,只有銀行外設有監視器,而且都對準提款機。他已排除用地鐵作為逃脫工具,因為地鐵里監視器太多,乘客太少。奧斯陸比他想像的更小。

他走進一家服飾店,找到一頂四十九克朗的羊毛帽和一件二百克朗的羊毛外套,但不一會兒又改變了心意,因為他發現一件一百二十克朗的薄雨衣。他在試衣間里試穿雨衣時,發現巴黎的除臭錠依然在他西裝外套的口袋裏,已被壓碎。

那家餐廳位於步行街左側幾百米的地方,他立刻發現餐廳寄物處沒有專人服務。很好,這讓他的工作更為簡單。他走進用餐區,見有半數桌子坐了客人。這裏視野很好,每張桌子都盡收眼底。一名服務生走了過來。他預訂了第二天晚上六點的靠窗座位。

離開之前,他先去廁所查看。廁所沒有窗戶,所以第二出口必須穿過廚房。好吧,沒有一個地方是完美的。他需要備用的逃跑路線,這一點非常重要。

他離開餐廳,看了看錶,朝車站走去。路人們都在避免目光接觸,這雖然是個小城市,但仍有首都的冷漠氣息。很好。

他來到機場特快列車的月台上,又看了看錶。距離餐廳六分鐘路程。列車每十分鐘一班,行車時間是十九分鐘。換句話說,他可以在七點二十搭上列車,七點四十抵達機場。飛往薩格勒布的直航班機九點十分起飛,機票就在他口袋裏,是北歐航空的優惠票。

他感到滿意,走出新落成的鐵路總站,步行走下樓梯。上方的玻璃屋頂顯然屬於舊的候車大廳,但現在這裏開了許多商店,可以通往開放廣場,地圖上說那兒叫鐵路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老虎雕像,體積是真老虎的兩倍,它位於有軌電車、汽車和行人之間。但他到處都沒看見女前台所說的電話亭,只看見廣場盡頭的候車亭處聚集了一群人。他走上前去,只見有些人將衣服兜帽戴在頭上,正在交談。也許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是鄰居,正在等同一班汽車。然而這一景象讓他另有聯想。他看見什麼東西從一人手中被遞給另一人,又看見那個瘦巴巴的男子快步離開,他弓著背,走進寒風之中。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在薩格勒布和其他歐洲城市見過海洛英交易,但沒有一個地方像這裏這麼公開。接着,他明白自己聯想到了什麼,他想到的是塞爾維亞軍撤退之後,人們聚集在一起,他也在其中。那些人是難民。

然後巴士真的來了。那是一輛白色巴士,在快到候車亭的地方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了,但沒人上車,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他立刻認出那是救世軍的制服,於是放慢腳步。

制服女子走到一名女子旁,扶她上車,然後兩名男子跟着上去了。

他停下腳步,抬頭望去,心想這只是巧合罷了。他轉過身去,就在此時,他在小鐘塔底下看見三個電話亭。

五分鐘后,他打電話回薩格勒布,告訴她一切看來都很好。

「這是最後一項任務。」他又說了一遍。

此外,弗雷德告訴他,說他支持的薩格勒布迪納摩隊在馬克西瑪爾球場中場休息時以一比零領先里耶卡隊。

這通電話花了他五克朗。鐘塔上的時鐘指向七點二十五分。倒計時已經開始。

眾人聚集在維斯雅克教堂大廳里。

這座磚砌小教堂位於墓園旁的山坡上,通往教堂的碎石徑兩旁是高高的雪堆。空曠的大廳里共有十四人坐在椅子上,牆邊堆放着許多塑料椅,大廳中央設有一張長桌。若你無意間踏進這個大廳,可能會以為這是一般的社團集會,而且從這十四人的面孔、年齡、性別或衣着來看,都難以看出是什麼性質的社團。刺眼的燈光從玻璃窗和亞麻油地板上反射出來。紙杯發出不安的窸窣聲。一瓶法里斯礦泉水噝的一聲被打開。

七點整,交談停止。長桌盡頭有一隻手舉起來,小鐘響了一聲。眾人的目光轉向一名三十五歲左右的女子,她以直接而無畏的眼神和大家對視。她窄小的嘴唇看上去很嚴肅,唇膏讓它軟化了不少,一頭濃密的金色長發用髮夾固定着,一雙大手放在桌上,流露出冷靜和自信。她姿態優雅,這表示她有一些迷人的特質,但還不夠優美,沒能達到挪威人所謂的「甜美」標準。她的肢體語言述說着控制和力量,並由她堅定的聲音所強調。下一刻,這聲音便充滿整個寒冷的大廳。

「嘿,我的名字叫阿斯特麗,我是個酒鬼。」

「嘿,阿斯特麗!」眾人齊聲回應。

阿斯特麗打開面前的書,開始朗讀。

「加入嗜酒者互誡協會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戒酒的意願。」

她繼續往下說,桌前熟悉「十二步驟」的人在跟着背誦。她停頓了一下,調整呼吸,此時可以聽見教會合唱團正在樓上排練。

「今天的主題是第一步,」阿斯特麗說,「也就是說:我們承認我們無力對抗酒精,而且我們的生活一團混亂。下面我開始說明,但我會長話短說,因為我認為自己已經跨過了第一步。」

她吸了口氣,露出簡潔的微笑。

「我已經戒酒七年,每天我醒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對自己說我是酒鬼。我的孩子並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認為媽媽以前常會喝得爛醉,每次喝醉就變得脾氣暴躁,所以後來就不喝了。我的生活需要適當的真相和適當的謊言才能維持平衡,也許這樣會使我分裂,但我只能維持一天算一天,避免自己喝下第一口酒,而現在,我已經進行到第十一步了。謝謝大家。」

眾人一起鼓掌,教會合唱團的歌聲也彷彿是同聲的讚美。「謝謝你,阿斯特麗。」鼓掌后一名成員說。

阿斯特麗對左邊一個平頭金髮的高大男子點了點頭。

「嘿,我叫哈利,」男子用粗啞的聲音說,大鼻子上分佈的紅色血絲證明他已經遠離清醒很久了,「我是個酒鬼。」

「嘿,哈利。」

「我是新來的,這是我第六次參加聚會,或是第七次。我還沒完成第一步,也就是說,我知道我酗酒,但我認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酗酒行為,所以這跟我坐在這裏有點衝突。但我之所以會來,是因為答應了一位心理醫生,他是我的朋友,總是為我的利益着想。他說只要我能挨過第一個星期有關上帝和靈性的談話,就會發現這個方法有效。呃,我不知道酗酒者可不可以自我幫助,但我願意試試看,又有何不可?」哈利向左轉頭,表示他發言完畢,但大家還來不及鼓掌,阿斯特麗就說話了。

「哈利,這是你第一次在聚會中發言,這樣很好,但既然你開口了,要不要再多說一點呢?」

哈利看着阿斯特麗,其他人也看着她,因為對團體中任何成員施加壓力明顯違反規定。阿斯特麗直視哈利。在之前的聚會中,哈利曾感覺到阿斯特麗在看他,但只有一次他迎上了她的目光。不過後來哈利就把她從頭到腳反覆打量了一番。其實哈利很喜歡他所看見的,但最喜歡的還是當他從下往上移回視線時,見到她臉泛紅暈。等到下一次聚會,他就會把自己隱藏起來。

「不了,謝謝。」哈利說。眾人發出猶豫的掌聲。

旁邊的成員發言時,哈利用餘光觀察阿斯特麗。聚會結束后,阿斯特麗問他住哪兒,說可以順道載他回去。哈利稍有猶豫,這時樓上的合唱團正好唱到最高音,高聲讚頌上帝。

一個半小時后,他們靜靜地各抽一根煙,看着煙霧為陰暗的卧室添上一抹藍暈。哈利那張小床上潮濕的床單依然溫暖,但室內的寒意讓阿斯特麗將白色被子拉到下巴。

「剛才很棒。」阿斯特麗說。

哈利沒有回答,心想阿斯特麗這句話應該不是一個問句。

「這是我第一次跟對方一起達到高潮,」她說。「這可不是……」

「所以你先生是醫生?」哈利說。

「你已經第二次問了,對,他是醫生。」

哈利點了點頭:「你有沒有聽見那個聲音?」

「什麼聲音?」

「嘀嗒聲,是不是你的手錶?」

「我的表是數字的,不會發出嘀嗒聲。」

阿斯特麗把一隻手放在哈利的臀部。哈利溜下了床,冰冷的亞麻油地板「灼燒着」他的腳底。「要不要喝杯水?」

「嗯。」

哈利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看着鏡子。她剛剛說什麼來着?她可以看見他眼中的孤寂?哈利傾身向前,卻只看見小瞳孔周圍有一圈藍色虹膜,眼白遍佈血絲。哈福森得知哈利和蘿凱分手后,就說哈利應該在其他女人身上尋求慰藉,或者依照他充滿詩意的說法,將憂鬱逐出靈魂。然而哈利既沒力氣、也沒意願做這種事。因為他知道,自己碰過的女人都會變成蘿凱,而這正是他要忘記的,他需要讓蘿凱從他的血液中離開,而不是什麼美沙酮式的性療愈。

但也許他錯了,哈福森是對的,因為這感覺很好,的確很棒。他並沒有感到壓抑一個慾望以滿足另一個慾望的空虛,反而覺得像電池充滿了電,同時又得到放鬆。阿斯特麗得到了她需要的,而他喜歡她所用的方式,那麼對他來說是不是也可以這麼簡單?

他後退一步,看着鏡中的身體。他比去年更瘦,身上少了許多脂肪,但肌肉量也相對降低。不出所料,他開始變得像他父親。

他拿了一大杯水回到床上,兩人一起分享。之後她依偎在他身旁,一開始她的肌膚濕冷,但很快她就讓他溫暖起來。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她說。

「告訴你什麼?」哈利看着繚繞的煙霧形成字母。

「她叫什麼名字?你有個她,對不對?」字母散去,「她是你來參加聚會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說話時看着紅光侵蝕著香煙,起初只侵蝕了一點。他身旁的女子是個陌生人。房間很暗,話語浮現而後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可以卸下肩頭的負擔,或像嗜酒者互誡協會說的,讓其他人來分擔。所以他接着往下說,告訴她蘿凱的事,告訴她蘿凱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門,因為她認為他像著魔似的不斷追緝警界害蟲王子,當他終於為王子設下陷阱時,王子卻把蘿凱的兒子歐雷克從卧室擄走,挾為人質。考慮到他因遭受綁架,還目睹了哈利在學生樓的電梯里殺了王子的事實,歐雷克對這件事應付得很好。反倒是蘿凱無法接受。兩星期後,蘿凱得知所有細節后,便告訴哈利她無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說,她無法再讓哈利跟歐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麗點點頭:「她離開你是因為你對他們造成的傷害?」

哈利搖搖頭:「是因為那些我還沒給他們造成的傷害。」

「哦?」

「我說這件案子了結了,但她堅持說我已經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還逍遙法外,這件案子就永遠不會了結。」哈利把煙按熄在床邊桌上的煙灰缸里,「而且就算沒有那些人,我還是會緝捕其他人,其他會去傷害他們的人。她說她無法承擔這種後果。」

「聽起來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對的。」

「是嗎?你要不要說明一下?」

哈利聳了聳肩。「潛水艇……」他開口,卻突然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潛水艇怎麼了?」

「這是她說的。她說我就像一艘潛水艇,總是潛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區,那個地方讓人難以呼吸,每兩個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麼深的水底。這很合理啊。」

「你還愛她嗎?」

哈利不確定自己喜歡這個問題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氣,腦子裏播放着他和蘿凱最後的對話。

他的聲音很低沉,每當他憤怒或恐懼時,聲音就會變得低沉:「潛水艇?」

蘿凱說:「我知道這不是個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揚起雙手。「當然了,很棒的意象。那這個……醫生呢?他是什麼?航空母艦嗎?」

蘿凱呻吟了一聲:「哈利,這件事跟他無關,重點是你、我和歐雷克。」

「別躲在歐雷克後面。」

「躲?……」

「蘿凱,你把他當人質了。」

「我把他當人質?是我綁架了歐雷克,拿槍頂着他的太陽穴,好讓你滿足復仇的渴望嗎?」

蘿凱頸部的靜脈突出,尖聲大吼使她的聲音變得不堪入耳,彷彿是別人的聲音;她的聲帶無法承受這種憤怒吼叫。哈利轉身離去,在背後輕輕把門關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他轉頭看着床上這個女人:「對,我愛她。你愛你先生嗎,那個醫生?」

「我愛他。」

「那為什麼還找上我?」

「他不愛我。」

「嗯,所以你是在復仇?」

她驚訝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歡你,我想這跟你的理由一樣。難道你希望事情更複雜嗎?」

哈利咯咯一笑:「沒有,這樣就好。」

「你為什麼殺了他?」

「誰?」

「還有誰?當然是那個王子啊。」

「這不重要。」

「也許不重要,但我想聽你……」她把手放在他雙腿之間,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輕聲說,「詳細說明。」

「還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誤會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歡……」

「哦,少來了!」她發出氣惱的噝噝聲,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閃爍著藍色亮光,黑暗中看起來很冷酷。她趕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聲音說:「說給我聽嘛。」

卧室外的溫度持續下降,使畢斯雷區的屋頂發出咯吱聲和呻吟聲。哈利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並感覺到她聽了之後身體僵直。他移開她的手,輕聲說她知道得夠多了。

阿斯特麗離開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聽,聆聽咯吱聲和嘀嗒聲。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們從前門衝進卧室時隨手亂丟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聲的來源,原來是莫勒送的道別禮物,手錶的玻璃鏡面閃閃發光。

他把表放進床邊桌的抽屜,但嘀嗒聲一直跟隨他進入夢鄉。

他用飯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槍組件表面多餘的油漬。

窗外車流發出規律的隆隆聲響,淹沒了角落裏那台小電視的聲音。那台電視只有三個頻道,畫質粗糙,正在播放的語言應該是挪威語。飯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說明天早上一定會洗好。他把手槍組件排在報紙上,等全部幹了之後才組合起來,拿起手槍對着鏡子,扣下扳機。手槍發出順滑的咔嗒聲,鋼質組件的振動傳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聲,這是假的處決。

這是他們對波波做過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經過三個月不眠不休的攻擊和轟炸,武科瓦爾終於投降。塞爾維亞軍佔領市區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隊連同他在內剩下大約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餓的戰俘。塞爾維亞軍人命令他們在城裏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準移動,然後便退入暖和的帳篷里。大雨傾盆,雨滴打得連泥土都起了泡泡。兩小時后,他們一個接一個因體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離開隊伍,去幫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爾維亞少年士兵走出帳篷,當場對那中尉的腹部開了一槍。在這之後,沒人敢隨便亂動。他們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圍的山脊,並希望那中尉別再哀號。中尉開始哭泣,這時波波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要哭。」哭聲便停止了。

時間已從早晨變為午後。黃昏時分,一輛敞篷吉普車開到這裏,帳篷里的塞爾維亞軍人趕緊跑出來敬禮。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總司令,大家都說總司令是「聲音溫柔的石頭」。一名身穿平民服裝的男子低頭坐在吉普車後座上。吉普車停在部隊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聽見總司令叫那個平民來看戰俘。他不情願地抬起頭,一眼就認出那男子是武科瓦爾人,也是他學校一位男同學的父親。男子掃視一排排戰俘,經過他面前,卻沒認出他,繼續往前走。總司令嘆了口氣,從吉普車上站了起來,在雨中高聲吼叫,聲音一點也不溫柔:「你們誰的代號是小救贖者?」

戰俘中沒人移動。

「你害怕站出來嗎,小救贖者?你炸毀我們十二輛坦克,讓我們的女人沒了丈夫,小孩沒了父親。」

他靜默等待。

「我猜也是這樣。那你們誰是波波?」

依然沒人移動。

總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來。」總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幾步,走到吉普車和駕駛兵前方。駕駛兵已下車,站在車旁。波波立正敬禮,駕駛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們從無線電通話中得知小救贖者是你的手下,」總司令說,「請把他指出來。」

「我從來沒聽過什麼小救贖者。」波波說。

總司令拔出槍來,揮手就往波波臉上打去。波波的鼻子鮮血長流。

「快說,我都淋濕了,而且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叫波波,我是克羅地亞陸軍上尉……」

總司令朝駕駛兵點了點頭,駕駛兵抓住波波的頭髮,轉過他的臉,面對大雨。雨水將波波鼻子和嘴巴上的血衝到紅色領巾上。

「白痴!」總司令說,「克羅地亞軍早已不存在,只剩下背叛者!你可以選擇在這裏當場被處決,或是為我們節省一點時間,反正我們總會把他找出來。」

「不管怎樣你都會處決我們。」波波呻吟道。

「當然。」

「為什麼?」

總司令慢悠悠地給手槍上了膛,雨水從槍柄滴落下來。他把槍管抵在波波的太陽穴上:「因為我是塞爾維亞軍官,我必須盡忠職守。你準備好受死了嗎?」

波波閉上眼睛,雨滴從睫毛落下。

「小救贖者在哪裏?我數到三就開槍。一!」

「我叫波波……」

「二!」

「是克羅地亞陸軍上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嗒聲聽起來依然有如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裝彈匣。」總司令說。

駕駛兵遞上彈匣。總司令將彈匣裝入槍柄,再次上膛,舉起手槍。

「最後一次機會!一!」

「我……我的……所屬部隊是……」

「二!」

「第一步兵營的……」

「三!」

又是一聲冷冷的咔嗒。吉普車後座的男子啜泣起來。

「我的老天!彈匣是空的,拿個裝有閃亮子彈的彈匣來,好嗎?」

彈匣退出,裝上新的,子彈上膛。

「小救贖者在哪裏?一!」

波波咕噥著主禱文:「O?ena?……(天上的父……)」

「二!」

天空打開,豆大的雨滴伴隨着轟鳴聲落下,彷彿正絕望地試圖阻止慘事發生。他無法再這樣眼睜睜地看着波波受折磨。他張開嘴,打算大叫,說他就是小救贖者,他們要找的是他,不是波波,他們要他的血儘管拿去。但這時,波波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他在波波的眼神中看見強烈的祈禱,也看見他搖了搖頭。接着,子彈切斷了身體與靈魂的聯結,波波的身體猛然抽搐。他看見波波的目光熄滅,生命已離開他的身體。

「你,」總司令大喊,指著第一排的一名男子,「輪到你了,過來!」

就在此時,剛才朝那名中尉開槍的塞爾維亞士兵跑了過來。

「醫院發生槍戰。」他大聲喊道。

總司令咒罵一聲,朝駕駛兵揮了揮手。引擎發動,發出怒吼,吉普車消失在黑暗之中。離開之前,總司令撂下了話,說塞爾維亞軍沒什麼好擔心的,醫院的克羅地亞人根本不可能開槍,因為他們連槍都沒有。

波波就這樣被留在地上,面朝下倒在黑泥中。等天色漆黑,帳篷里的塞爾維亞軍看不見他們時,他偷偷走上前去,在死去的波波上尉身旁彎下腰,解下並拿走了紅色領巾。

8用餐時間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這一天將成為二十四年來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點,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爾德,簽字拿走湯姆·瓦勒家的鑰匙,然後離開警署。他立起領子行走,咳嗽時聲音似乎消失在棉絨之中,彷彿寒冷讓空氣變得濃重。

清晨,人們匆匆走在行人路上,只想趕快進入室內,只有哈利緩緩邁步而行,但他的膝蓋正隨時做好準備,以防馬丁靴的橡膠鞋底抓不住冰面。

當他走進湯姆位於市中心的單身公寓時,艾克柏山後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湯姆死後,這棟公寓被封鎖了數周,但警方並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軍火走私犯的任何線索,至少總警司是這麼說的。總警司還通知他們,說這件案子已被歸為次優先順序,因為「還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調查」。

哈利打開客廳的燈,再次發現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靜的氛圍。黑色皮革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台超大等離子電視,電視兩側各有一個一米高的揚聲器,它們是這所公寓環繞音響的一部分。牆上掛有很多圖片,上面是藍色立方體的圖案,蘿凱稱這種圖案為標尺藝術。

哈利走進卧室,窗外透進灰色光線。卧室十分整齊,桌上擺着電腦顯示器,卻不見主機,一定是被搬回去尋找證據了,但哈利並未在警署的證物中看見湯姆的電腦,不過話又說回來,上級也沒給他調查這件案子的許可權。官方說法是他正因殺害湯姆而受到獨立警務調查機構SEFO的調查,但他揮之不去的一個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樣東西都被翻起來看。

哈利正要離開卧室,卻聽到一個聲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靜。

那是個隱約的嘀嗒聲,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豎。聲音來自衣櫃。他猶疑片刻,打開櫃門。櫃底有個打開的紙箱,哈利立刻認出裏頭是那天晚上湯姆在學生樓時穿的外套。外套上放着一塊手錶,錶針正在嘀嗒走動。那天晚上湯姆打破電梯窗戶,把手伸進電梯內他們所在之處,電梯開始下降,切斷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後,這塊表依舊這樣嘀嗒運轉。後來他們坐在電梯里,圍着湯姆的斷臂。斷臂死氣沉沉,宛如蠟像,又像是從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隻手臂,只不過上面有一塊表,怪異莫名。一塊嘀嗒作響的表,活生生的,拒絕停止,就像哈利小時候父親講的故事:有個男人死後心臟不肯停止跳動,把殺人者逼瘋了。

這是一種獨特的嘀嗒聲,強烈而有活力,聽過之後便會讓人記住。這塊表就是湯姆的勞力士手錶,想必價格不菲。

哈利關上衣櫃,踏着沉重的腳步來到前門,發出的聲音在四壁之間回蕩。他鎖門時,鑰匙叮叮地響個不停,接着又瘋狂地嗡嗡作響,直到他踏上街道,車輛聲才淹沒了這一切,帶來安慰。

下午三點,厄葛林司令大樓四號已被陰影籠罩,救世軍總部窗內亮起燈光。下午五點,天黑了,溫度計的水銀掉到零下十五攝氏度。幾片雪花飄落在一輛有趣的小車的車頂上,瑪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車裏等人。

「快點啊,爸爸。」她嘟囔說,焦慮地看了電量表一眼。這輛電動汽車是皇室送給救世軍的,但她不確定它在寒冷的天氣里表現如何。她記得在鎖上辦公室的門之前辦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網站首頁輸入即將舉行和已取消的軍團會議,修改伊格廣場的救濟巴士和救濟站的時間表,檢查要寄給首相辦公室的信——內容是關於即將在奧斯陸音樂廳舉辦的年度聖誕表演。

車門打開,寒氣竄入車內,一名男子坐上了車。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濃密的白髮,他擁有一雙瑪蒂娜見過的最明亮的藍色眼眸,反正其他超過六十歲的人都沒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費力地將雙腳放在座椅和儀錶盤之間的狹小空間里。

「走吧。」男子說,掃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訴大家他是挪威救世軍的最高領導人。他語調樂觀,帶有一種輕鬆自如的權威感,顯然覺得讓別人服從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你遲到了。」瑪蒂娜說。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撫摸她的臉頰,藍色眼眸閃閃發光,充滿能量和歡喜,「快點出發吧。」

「爸……」

「等一下,」男子搖下車窗,「里卡爾!」

會議廳入口站着一名年輕男子。會議廳就在救世軍總部旁邊,二者位於同一個屋檐下。年輕男子嚇了一跳,立刻跑到車旁,立正站好,雙臂緊貼身側,卻差點滑倒,於是他趕緊揮動手臂,恢復平衡。他靠近車子時,已上氣不接下氣。

「是,總司令。」

「里卡爾,跟別人一樣叫我戴維就好。」

「是,戴維。」

「但請不要每說一句話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爾的目光從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兒瑪蒂娜身上,又跳了回來。里卡爾用兩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瑪蒂娜經常納悶,怎麼會有人無論處在什麼天氣或環境下,嘴唇上方都這麼容易出汗,特別是當他坐在她身旁時,不管是在教會還是其他地方,他總會輕聲說一些本該很有趣的話,可他卻總是蹩腳地掩飾緊張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還不斷冒汗。有時里卡爾坐得離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靜,她就會聽見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發出的窸窣聲。這是因為他不僅會冒汗,還會長出異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達總部時,臉頰光滑得像嬰兒臀部,但到了午餐時間,白色肌膚就已泛起藍色微光。她經常發現,里卡爾晚上來開會時,已經又刮過一次鬍子。

「我是在跟你開玩笑啦,里卡爾。」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瑪蒂娜知道父親這些玩笑沒有惡意,但有時父親似乎看不出這種舉動是在欺負別人。

「哦,好。」里卡爾擠出笑容,彎下腰來,「嘿,瑪蒂娜。」

「嘿,里卡爾。」瑪蒂娜說,假裝在關心電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個忙,」總司令說,「路上冰雪太多,我車子的輪胎又是沒有防滑釘的普通輪胎,其實應該換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燈塔……」

「我知道,」里卡爾熱情地說,「您要去跟社會事務部部長一起用餐。剛剛我跟公關負責人說我們希望得到很多媒體的報道。」

埃克霍夫露出神氣十足的微笑:「很高興看到你如此進入狀態,里卡爾。重點是我的車在車庫裏,我希望我回來時車子已經換上防滑胎,你知道……」

「防滑胎在後備廂?」

「對,但前提是你沒有急事要辦。我正要打給約恩,他說他可以……」

「不用不用,」里卡爾用力搖頭,「我立刻去換。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維。」

「你確定嗎?」

里卡爾一臉茫然地看着總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嗎?」

「你沒有更急的事嗎?」

「我確定,這是個好差事,我喜歡弄車子,還有……還有……」

「換輪胎?」

里卡爾吞了口口水,點了點頭。總司令面露喜色。

他搖上車窗,車子駛離廣場。瑪蒂娜說他這樣利用里卡爾樂於助人的個性是不對的。

「我想你說的是他卑微的個性吧?」她父親答道,「放輕鬆,親愛的,這只是個測驗,沒有其他意思。」

「測驗?是測驗無私還是懼怕權威?」

「後者,」總司令咯咯一笑,「我剛剛才跟里卡爾的妹妹西婭說過話,她告訴我里卡爾正趕着做明天要交的預算。如果真是這樣,他應該把做預算排在第一位,把換輪胎的事交給約恩去做。」

「那又怎樣?說不定里卡爾只是善良而已。」

「對,他善良、聰明、勤奮、認真。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勝任重要管理職位的毅力和勇氣。」

「大家都說約恩會坐到那個位子。」

埃克霍夫低頭看着雙手,臉上泛起一絲微笑:「是嗎?對了,我欣賞你這樣維護里卡爾。」

瑪蒂娜的視線並未離開路面,但感覺到父親的目光朝她射來。他繼續說:「我們兩家多年來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們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軍的基礎也很穩固。」

瑪蒂娜深吸一口氣,抑制自己的煩躁心情。

這項任務需要一發子彈。

但他還是把彈匣裝滿,因為這把手槍只有在裝滿子彈的情況下才能達到完美平衡,另外這樣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彈匣里有六發子彈,彈膛里還有一發。

他穿上肩套,這肩套是二手的,皮質柔軟,聞起來咸而刺鼻,散發着皮膚、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槍乖乖地貼在他身上。他站在鏡子前方,穿上西裝外套——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裏面藏有手槍。大型槍支比較有準頭,但這次任務不需要精準射擊。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進口袋,從內袋拿出紅色領巾。

他看了看錶。

「毅力,」甘納·哈根說,「還有勇氣,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監身上看見的特質。」

哈利沒有回答,他不認為這句話是個問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老套的隊長訓話之外,辦公室里的一切都變了樣。莫勒的一沓沓紙、塞進法律文件里的唐老鴨漫畫、架子上的警察規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見了。那隻金毛犬是莫勒送給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為它哀悼。

現在,乾淨的辦公桌上只有電腦顯示器、鍵盤、一個上面有白色骨頭的銀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濃密眉毛下的那雙眼睛正盯着哈利瞧。

「不過還有一項特質我認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語氣說。

「紀律。紀——律。」

哈利認為隊長哈根這樣刻意地將名詞拆開說,顯然是話中有話。但哈根卻站了起來,抬起下巴,雙手放在背後,來回踱步,彷彿是在為自己的地盤做記號。哈利時常覺得這種動作有點好笑。

「部門裏每個人我都會找來面談,好讓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麼。」

「單位。」

「你說什麼?」

「我們從來不用『部門』這個稱呼,雖然以前你這個職位叫PAS,指的是『部門首長』。我只是順便一提而已。」

「謝謝你提醒我,警監。我說到哪裏了?」

「紀——律。」

哈根瞪視哈利,哈利面不改色,於是他繼續踱步。

「過去十年來我在軍校教書,專長是緬甸的戰爭。霍勒,你聽了可能會感到驚訝,但我的專長跟這裏的工作有很大的關聯。」

「呃,」哈利伸長雙腳,「長官,我這個人很好了解的。」

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一九四二年,日軍只派了十萬軍隊就征服了緬甸。緬甸是日本的兩倍大,當時被英軍佔據,而英軍在人數和武器上都勝過日軍。」哈根豎起被灰塵弄髒的食指,「但日軍有一點勝過英軍,並以此打敗了英軍和印度雇傭兵,這一點就是紀律。日軍進軍仰光時,軍隊每走四十五分鐘,睡十五分鐘,就睡在路上,士兵們背着背包,腳指向目的地,這樣他們醒來時才不會走進溝渠或走錯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嗎?」

哈利隱約知道接下來哈根要說什麼:「我明白,他們走到了仰光,長官。」

「的確,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為他們聽從命令。我聽說你拿走了湯姆·瓦勒家的鑰匙,這是真的嗎,霍勒?」

「長官,我只是去看看而已,這樣做有療愈的功效。」

「但願如此。那件案子已經結束了,窺探瓦勒的公寓不僅是在浪費時間,也違反了總警司下達的命令,現在還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說明拒絕服從命令的後果吧。我還要提一件事,日本軍官會當場射殺在喝水時間以外喝水的士兵,這樣做並非因為他是虐待狂,而在於紀律一開始就應該割除腫瘤。我說得夠清楚嗎,霍勒?」

「就跟……呃,某種非常清楚的東西一樣清楚,長官。」

「那沒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開始專心閱讀,彷彿哈利已離開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抬頭一看,發現哈利還坐在他面前,甚是驚訝。

「霍勒,還有什麼事嗎?」

「嗯,我只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不是戰敗了嗎?」

哈利離開之後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文件,雙眼茫然。

餐廳里有半數桌子坐着客人,就跟昨天一樣。門口一名服務生招呼他,那服務生年輕英俊,有着藍色眼睛和金色鬈髮,十分神似喬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門口駐足片刻。他看見服務生的笑容越來越燦爛,發現自己無意間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處脫下雨衣,感覺服務生的眼睛注視着他。

「您的姓名是……?」服務生問道。他低聲說了。

服務生伸出細長的手指,在訂位簿上滑動,然後停下。

「找到你了。」服務生用藍色眼眸直視着他,直到他感覺自己臉頰發燙。

這家餐廳看起來不像高級餐廳,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則菜單上的價格簡直讓他無法置信。他點了面和一杯水。他餓了。他的心跳平靜而正常。餐廳里其他客人正在談笑,彷彿沒什麼事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他總是覺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沒散發寒氣、腐臭味或黑色光芒。

又或者只是沒人注意到而已。

外面市政府的時鐘敲了六下。

「這家店很不錯。」西婭說着環顧四周。餐廳內部擺設整齊,從他們的位子可以看見外面的行人路。隱藏式音箱裏流瀉出輕柔的新世紀音樂。

「我希望今天會很特別,」約恩細看菜單,「你想吃什麼?」

西婭很快看完一頁菜單:「我得先喝點水。」

她喝了很多水,約恩知道這與糖尿病和她的腎臟有關。

「很難選擇,」她說,「菜單上每一樣看起來都很好吃,對不對?」

「可是不能每樣都點。」

「對啊……」

約恩吞了一口口水。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婭一眼,她並未發現。

突然,西婭抬起頭來:「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什麼?」約恩不經意地問。

「菜單上的每一樣,你是想說什麼,對不對?約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麼事?」

約恩聳了聳肩:「我們說好在訂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對方,對不對?」

「對。」

「你確定你什麼都說了嗎?」

西婭無奈地嘆了口氣:「我確定,約恩。我沒跟別人在一起過,沒有……那樣在一起過。」

但他在西婭眼中看見某種東西,她臉上浮現出他不曾見過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動,眼神黯淡下來,彷彿光圈關閉。他無法阻止自己往下問:「也沒有跟羅伯特在一起?」

「什麼?」

「羅伯特,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你們在厄斯古德調情。」

「那時候我才十四歲,約恩!」

「所以呢?」

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她的內心似乎劇烈翻騰,她關起心房,把他擋在外面。約恩用雙手握住她的手,傾身向前,輕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西婭,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可以當我沒問過這些話嗎?」

「可以點餐了嗎?」

兩人抬頭朝服務生望去。

「我要新鮮蘆筍當前菜,」西婭說,並把菜單遞給服務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

「選得好。我可以向兩位推薦店裏剛進的紅酒嗎?口感醇厚,價格合理。」

「很不錯,但我們喝水就好,」西婭露出燦爛的微笑,「很多很多水。」

約恩看着她,心中佩服她隱藏情緒的能力。

服務生離開之後,西婭看着約恩:「你質問完了嗎?那你自己呢?」

約恩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你沒交過女朋友,對嗎?」她說,「就連在厄斯古德的時候也沒有。」

「你知道為什麼嗎?」約恩把手放在她手上。

她搖了搖頭。

「因為那年夏天我愛上了一個女孩,」約恩說,重新獲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十四歲。後來我就一直愛着她。」

他微笑着,她也笑了。他看見她走出藏身之處,朝他走來。

「湯很好喝。」社會事務部部長轉頭望向戴維·埃克霍夫,說話聲大得足以讓聚集在此的媒體記者聽見。

「這是按照我們自己的食譜做的,」總司令說,「幾年前我們出版了一本食譜,如果……」

瑪蒂娜看見父親打手勢,立刻走到桌邊,在社會事務部部長的湯碗旁放下一本書。

「部長您在家裏想做一桌營養美味的料理,就可以參考這本食譜。」

到燈塔餐廳採訪的少數記者和攝影師發出咯咯的笑聲。餐廳里客人不多,只有幾個來自救世軍旅社的老男人、一個披着披肩滿臉淚痕的悲傷女子,還有一個額頭流血的毒蟲。那毒蟲全身像白楊樹葉一樣顫抖,非常害怕去野戰醫院,也就是二樓的診療室。客人這麼少並不令人意外,因為燈塔餐廳平常這個時候不開放,然而部長早上沒時間來,所以沒機會看見這裏平時有多熱鬧。總司令把這些全都解釋給部長聽。部長不時點頭,並因職責在身,又喝了一口湯。

瑪蒂娜看了看錶,六點四十五分。部長秘書說他們得在七點離開。

「很好喝,」部長說,「我們有時間跟這裏的人說說話嗎?」

秘書點了點頭。

瑪蒂娜心想,明知故問。他們當然有時間跟人說話,這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分配補助款,這在電話里就可以解決,而是為了邀請媒體來拍攝社會事務部部長探望弱勢群體、喝喝熱湯、跟毒蟲握手、同情地聆聽並許下承諾。

新聞助理對攝影師比了個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說,她希望他們拍照。

部長站了起來,扣上外套,環視餐廳。瑪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個選項之中他會如何挑選?那兩個典型的養老院老人無法使他達到目的——部長和吸毒者或妓女面對面之類的。那個受傷的毒蟲看起來有點瘋狂,可能會把事情搞砸。至於那個女子……她看起來像是一般公民,是民眾會認同並希望幫助的人,尤其是在他們聽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後。

「你慶幸能來到這家餐廳嗎?」部長問道,朝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抬頭望向部長,部長說出了自己的全名。

「我叫佩妮萊……」她的話被部長打斷。

「只說名字就好了,佩妮萊。有媒體記者在這裏,你知道的,他們想拍幾張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嗎?」

「霍爾門,」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萊·霍爾門。」她朝點着蠟燭的桌子上的一張照片指了指。「我是來這裏紀念我兒子的,可以請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嗎?」

瑪蒂娜走到佩妮萊的桌子旁,部長及其隨從迅速離開。她看見他們還是去找那兩個老人了。

「佩爾的事我很遺憾。」瑪蒂娜低聲說。

佩妮萊抬頭朝她望去,她的臉因為哭泣而腫脹。瑪蒂娜猜想這也可能是服用鎮靜劑的緣故吧。

「你認識佩爾?」佩妮萊問道。

瑪蒂娜比較喜歡說真話,即使真話會傷人。這並非來自她從小的教養,而是因為她發現,就長遠來看,說真話比較簡單。她彷彿聽見佩妮萊用嗚咽的聲音禱告,祈求有人說她兒子不只是個行屍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會讓社會少一個負擔,而是一個人,一個別人曾經認識並成為朋友,甚至會喜歡的人。

「霍爾門太太,」瑪蒂娜的聲音似乎被噎住,「我認識他,他是個很好的青年。」

佩妮萊眨了兩下眼睛,沒有說話,她試着微笑,但在臉上卻形成苦笑。最後她只擠出一句話:「謝謝。」淚水撲簌簌地滾落面頰。

瑪蒂娜看見父親在桌前朝她揮手,但她還是坐了下來。

「他們……他們也帶走了我先生。」佩妮萊嗚咽地說。

「什麼?」

「警方說佩爾是他殺的。」

瑪蒂娜離開佩妮萊時,心裏想的是那個高大的金髮警察,他說他關心佩爾時一副正派的樣子。她覺得怒火中燒,同時又感到困惑,因為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對一個陌生人這麼生氣。她看了看錶,六點五十五分。

哈利煮了魚湯,用的是芬達斯湯料加上牛奶和魚布丁,還買了法棍麵包。這些材料都是在尼亞基雜貨店買的,這家小雜貨店是他樓下的鄰居阿里和弟弟開的。客廳桌上除了湯盤,還擺了一大杯水。

哈利把一張CD放進音響,調高音量,清空思緒,專心聽音樂、喝湯。現在他的世界裏只有聲音和味道。

湯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時,電話鈴聲響起。哈利決定讓它繼續響。響到第八聲時,他起身關上音響。

「我是哈利。」

電話是阿斯特麗打來的。「你在幹嗎?」她壓低聲音說,但聽起來依然有迴音。哈利猜想她應該是把自己關在家中浴室打電話。

「吃東西、聽音樂。」

「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離你家不遠,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有。」

「什麼事?」

「繼續聽音樂。」

「嗯,聽起來你不想有人做伴。」

「可能吧。」

一陣靜默。阿斯特麗嘆了口氣:「你改變心意的話再找我吧。」

「阿斯特麗?」

「什麼事?」

「這跟你沒關係,好嗎?純粹是我個人的原因。」

「哈利,你用不着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為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說,能去找你也不錯。」

「改天好了。」

「什麼時候?」

「就是改天。」

「改天?還是下輩子?」

「都差不多。」

「好吧,哈利,不過我喜歡你,你可別忘了。」

哈利掛上電話,站着不動,無法適應突然的寂靜。剛才電話鈴聲響起時,他腦子裏浮現出一張臉,這讓他覺得驚訝無比。他並非因為看到那張臉而驚訝,而是因為那既不是蘿凱的臉,也不是阿斯特麗的。他在椅子上癱坐下來,決定不要再多花時間去想這件事。倘若這表示時間這劑良藥已開始發揮作用,蘿凱正在離開他的身體,那麼這是個好徵兆,好到他不想使這個過程複雜化。

他調高音響音量,清空思緒。

他付了賬,把牙籤放在煙灰缸里,看了看錶。六點五十七分。肩套摩擦着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內袋裏的照片,看了最後一眼。時間到了。

他起身朝廁所走去,餐廳里沒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連隔壁桌的一對男女也沒注意。他走進廁所隔間,鎖上門,等候一分鐘,抑制住檢查手槍是否上膛的衝動。這是他跟波波學來的:如果你習慣每件事都要檢查兩次,就會失去敏銳度。

一分鐘過去了。他走到寄物處,穿上雨衣,繫上紅色領巾,將帽子壓到耳際,打開通往卡爾約翰街的餐廳大門。

他快步走到這條街的最高點,並不是為了趕時間,而是因為他發現這裏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須跟上步調,以免突顯自己。他經過路燈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計劃好了,要在回程時把手槍丟棄在這個位於熱鬧步行街上的垃圾桶里。警方會找到這把手槍,但沒關係,只要手槍不是從他身上搜出來就好。

他遠遠地就能聽見音樂聲。

數百人在樂隊前方圍成一個半圓。他抵達時,一首歌剛表演完畢,眾人齊聲鼓掌。這時鐘聲響起,於是他知道自己已準時抵達。半圓內,樂隊一側的前方有個黑色的鍋掛在三根木柱上,鍋旁邊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這裏只有來自路燈和兩個手電筒的光線,但他十分確定就是這個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着救世軍的制服和帽子,令他更為確定。

樂隊主唱對麥克風喊了幾句話,眾人鼓掌歡呼。音樂再度響起,一個手電筒熄滅。音樂聲震耳欲聾,鼓手每次敲擊小鼓都高高舉起右手。

他穿過人群,來到距離那名救世軍男子三米遠的地方,並查看後方是否有障礙物。他前面站着兩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氣味呼到冷空氣中,兩人都比他矮。他腦子裏沒有特別的想法,也不趕時間,只是來執行任務,不需要任何儀式。他掏出手槍,伸直手臂。如此一來,距離縮短到兩米。他瞄準目標。鍋旁邊男子的身影變成了兩個。他放鬆身體,兩個身影又變成了一個。

「Sk?l。」約恩說。

音樂從音箱裏流出,猶如黏稠的蛋糕糊。

「Sk?l。」西婭順從地舉杯相碰。

喝完之後,他們彼此注視,約恩無聲地說着我愛你。

她垂下雙眼,臉頰發紅,嘴角泛起微笑。

「我有個小禮物要送給你。」約恩說。

「哦?」她語氣中帶着俏皮和撒嬌。

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機底下摸到堅硬的塑料珠寶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麼期盼和害怕這個晚上和這一刻的來臨。

手機發出振動。

「有重要的事嗎?」西婭問道。

「沒什麼,我……抱歉,我馬上回來。」

他走進洗手間,拿出手機,看了看顯示屏,嘆了口氣,按下綠色按鈕。

「嘿,親愛的,你好嗎?」

她語氣活潑,彷彿剛聽見什麼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時興起打電話來,但通話記錄顯示他有六個未接來電。

「嘿,朗希爾德。」

「你的聲音怎麼怪怪的,你……」

「我在餐廳的洗手間里,西婭跟我來這裏吃飯。我們改天再聊。」

「改天什麼時候?」

「就是……改天。」

一陣靜默。

「啊哈。」

「朗希爾德,我本應該打給你的,有件事要告訴你,但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他吸了口氣,「你和我,我們不能……」

「約恩,我幾乎聽不見你在說什麼。」

約恩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嗎?」朗希爾德說,「然後你再跟我說。」

「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時候也……」

「那明天在富麗飯店吃午餐,回頭我把房間號發給你。」

「朗希爾德,不……」

「約恩,我聽不見你說什麼,明天再打給我。哦,不對,明天我一整天都在開會,那我再打給你,不要關機哦,還有祝你晚上愉快,親愛的。」

「朗希爾德?」

約恩看了看手機屏幕,朗希爾德已掛斷電話。他可以走到外面,再打回去,把事情解決。既然他都已經提出來了,這應該是最好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做法,一鼓作氣把事情了結。

此刻他們面對面站立,但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似乎並未看見他。他冷靜地呼吸,手指扣在扳機上,緩緩施力。這時,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對面的男子看起來既不驚訝也不害怕,正好相反,理解的光芒掠過男子的臉,彷彿看見這把槍之後,讓他困惑已久的問題得到了解答。接着槍聲響起。

假如槍聲和樂隊的鼓聲同時響起,音樂聲可能會蓋過槍聲,但這並沒有發生。槍聲讓許多人轉頭朝雨衣男子望去,並看見他手上的槍。這時人們看見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帽子上出現一個洞,就在字母A的下方。他的身體向後倒下,手臂像木偶一樣向前擺動。

哈利在椅子上猛然抽動。他睡著了。客廳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是什麼吵醒了他?他側耳聆聽,只聽見低沉的、穩定的、令人安心的城市雜訊。不對,還有其他聲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聽。有了。那聲音非常細微,但被他辨識出來后,就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

哈利坐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接着他突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氣沖沖地走進卧室,打開床邊桌的抽屜,拿出莫勒送的手錶,然後打開窗戶,用盡全力把它往黑暗中丟去。他先聽見手錶打到了鄰近房屋,又聽見它掉落在冰凍路面上。他摔上窗戶,扣上窗鈎,回到客廳,調高音響音量,讓聲音大到像揚聲器的傳音膜在他面前振動一樣。傳入他耳中的振動十分美妙,貝斯聲則灌滿他的嘴巴。

群眾的目光離開樂隊,集中在倒在雪地里的男子身上。男子的帽子滾落到主唱的麥克風架旁,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樂手仍繼續演奏著。

靠近男子的兩個少女中的一人嚇得往後退,另一人則放聲尖叫。

原本閉着眼睛唱歌的歌手這時睜開雙眼,發現觀眾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她轉過頭去,看見雪地里躺着一名男子。她的眼睛搜尋着警衛、主辦人、演唱會經理,或任何可以處理這種情況的人。然而這只是一般的街頭音樂會,每個人都在等待別人做出動作,樂手仍在繼續演奏。

這時群眾開始移動,讓出一條路,一名女子從中間擠了出來。

「羅伯特!」

她的聲音相當嘶啞,臉色蒼白,身穿單薄的黑色皮夾克,袖子上有破洞。她蹣跚地走到失去生命的屍體旁,跪了下來。

「羅伯特?」

她伸出纖細的手觸摸他的脖子,朝樂隊轉過頭去。

「天哪,別再彈了!」

樂手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

「這個人死了,快找醫生來!」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側,依然摸不到脈搏。她對這種事很有經驗,有時對方可能安然無恙,但通常並非如此。她滿腹疑惑。不可能是藥物過量,他是救世軍,不會吸毒的,不是嗎?天空開始飄雪,雪花飄落在男子的臉頰、閉上的眼睛和半開的嘴巴上,逐漸融化。他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她看着他放鬆的臉龐,彷彿看見自己的兒子正在睡覺。接着她發現一條紅色液體從他頭上的小黑洞越過額頭,延伸到太陽穴,進入耳朵。

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來,另一人上前彎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臉和那個小黑洞最後一眼,突然一陣心痛,因為她想到同樣的命運正在等待她的兒子。

他快步行走,腳步不算太快,因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着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覺有人匆匆走在他後面。沒有人阻擋他,當然沒有,通常人們聽見槍聲會退卻,看見槍支會逃跑,而現在的狀況是,大部分人都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最後一項任務。

他聽見樂隊依然在演奏。

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這會讓人們垂下視線以保護眼睛。

他在前方几百米的街道上看見黃色的車站建築。有時他心中會浮現出一種感覺:塞爾維亞T-5S戰車不過是緩緩移動、又盲又啞的鋼鐵怪物,當他回去時,家鄉依然矗立在原地。

有人站在他計劃丟棄手槍的地方。

除了藍色運動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又新又時尚,但面容卻憔悴滄桑,宛如鐵匠的臉。那個男人,或者那個男孩,無論年紀多大,看起來一時之間都不會離開,因為他把整隻右臂都伸進了綠色垃圾桶中。

他看了看錶,沒有放慢腳步。這時距離他開槍已過了兩分鐘,距離列車出發還有十一分鐘,而手槍還在他身上。他經過垃圾桶,繼續往餐廳的方向走。

一名男子迎面走來,眼睛盯着他看,但他們擦肩之後,男子並未轉頭。

他朝餐廳門口走去,推開門。

寄物處有個母親在她兒子面前彎腰拉動外套拉鏈,兩人都沒轉頭看他。褐色駝毛大衣依然掛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進男廁,再次走進其中一個隔間,把門鎖上,脫下雨衣,把帽子放進口袋,穿上駝毛大衣。廁所雖然沒有窗戶,但他仍聽見外面傳來警笛聲,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他環顧四周。手槍必須處理掉才行。眼前沒有太多選擇。他站上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牆壁的白色排風口,試着把槍推進去,但那裏有一層網格。

他後退一步,呼吸變得急促,襯衫底下的肌膚越來越熱。列車再過八分鐘就要離站。當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車,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距離開槍已過五分鐘,而他還沒把槍丟掉。她總說,無論什麼事超過四分鐘,都是不可接受的風險。

當然他可以把槍留在地上,但他們定的原則是在確保他安全之前槍支不能被找到。

他走出隔間,來到水槽前沖洗雙手,同時仔細觀察著洗手間。Upomoc(幫幫我)!他的腳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給皂器前。

約恩和西婭勾着手臂,離開市場街的餐廳。

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面,腳底一滑,兩人同時大叫,約恩也差點被拉倒,但他在最後一秒穩住身體。她發出嘹亮的笑聲,穿透他的耳膜。

「你說願意!」約恩對着天空大喊,感覺雪花在臉上融化,「你說願意!」

黑夜中響起此起彼伏的警笛聲,從卡爾約翰街的方向傳來。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約恩牽起她的手問道。

「不要,約恩。」西婭蹙眉說。

「好啦,走嘛!」

西婭把腳戳進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緊抓的物體:「不要,約恩。」

約恩只是大笑,拉着她往前走,彷彿她是雪橇一般。

「我說不要!」

約恩聽見她的口氣,立刻把手放開,驚訝地看着她。

西婭嘆了口氣:「我不想去看火災,只想跟你回去睡覺。」

約恩看着她的臉龐:「西婭,我好開心,你讓我好開心。」

他沒聽見她回答,她的臉已埋在他的外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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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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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救贖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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