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四章
月華如水,水中有浮花碎雪,蓋是滿地梨花被風吹起,將整座芳華殿裝點的如在幻境。
緋色的帷幔隨風搖動,大殿內一片靜默,唯聽得更漏聲聲,侍立的宮人捧著燭台,昏黃的燈光映襯著紅妝。
眉間三瓣桃花妖嬈,靖安眼中卻只有窗外如水的月色和紛飛的梨花,漠然平舉雙手,任憑宮人上下打點著新裝。
宮人撤去屏風時,朱皇后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靖安,沒有歡喜,沒有忐忑不安,沒有小兒女的嬌羞,像是泥塑描畫好的精緻人偶一樣,固然美麗,卻彷彿失了靈魂。
「唉……」朱皇后不禁輕嘆一聲,挑了挑玉盤中的發簪,示意靖安上前。
沉甸甸的多寶簪壓持在髮髻上,靖安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母親動作,疑惑抬頭喚了聲:「母后。」
未聽見應答,卻見朱皇后正出神的看著自己。
「阿羲,是已經有了心儀的人嗎?才會這麼失魂落魄。」
「怎麼會呢,母后!」幾乎是朱皇后話音剛落,靖安便立時反駁道,可是一張連笑容都擠不出來的臉卻沒有絲毫的說服力,以至於聲音也越來越小。朱皇后也不追問,只是輕輕梳理著她垂下的長發,許久,才感覺到靖安慢慢倚靠過來,挺直的脊背也放鬆下來。
「母后,如果是最初就厭惡甚至憎恨的人,最後也可能會喜歡上嗎?」靖安問得小心翼翼,只是問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因為害怕聽到否定的答案才這樣不安,還是肯定的?
明明一切都過去了,她為什麼還要執著於一個無關緊要的答案呢。
梅香說:「殿下,謝公子他對我說『我心悅靖安公主,我心儀她,思慕她,想要她成為我的妻,如此你可死心。』殿下,如此您都不信嗎?」
他也曾滿頭冷汗,嘴唇青白的告訴她:「我真的心悅於你,想和你再續百年之約……靖安,你要我寫的桃夭我寫好了。」
「不相信嗎?一點都不信嗎?」
靖安不信,真的一點都不信,可還是一字一句清晰的記在了心上,好像這樣上輩子到死都抱著執念的自己才不會那麼可笑。
「後悔了是嗎。」「覺得我噁心了是嗎,覺得死得冤枉,恨不得殺了我是嗎。」
他可是謝謙之啊,怎麼能那麼輕易的在她面前紅了眼睛,她分明還不曾說什麼,他眼中的自棄和自厭彷彿都能把他整個人淹沒,好像他比自己還要後悔一樣。
「會的吧,不是說最初厭惡嗎,又不是一直。滄海桑田,萬事萬物都在變,何況是最難把握的人心呢。」望著搖曳的燭火,朱皇后笑得苦澀,她都快要想不起來那個人的樣子了,明明是愛過的人。
分量十足的發簪被一根根取下,盤起的高髻散落在身後。
「阿羲啊,不沉嗎?」那些發簪沉甸甸的壓在手心裡,朱皇后伸手抹去靖安臉上的妝,嚴妝下,她面容蒼白,眼角依稀有淚光。
石桌,玉盞,酒中浮著花瓣。
一杯杯醇釀入口,後勁綿柔無窮。對飲的兩人中,謝弘俊朗洒脫,酒醉微醺,謝謙之青衣卓然,酒入愁腸。
「你當真要遵從父親的意思尚公主?」似是不經意般,謝謙之望向對面的少年。
謝弘卻只是痞痞的點點頭,笑道:「嗯。」
他微微皺眉,輕呡了口酒,才又問道:「為何?以目前的處境,完全不需要勉強你去娶一個不愛的女人來為光耀門楣。」
謝弘丟開酒壺,似是不解一般看了謝謙之好一會兒,才撇撇嘴:「二哥就這麼不喜歡靖安嗎?唉……這以後可要怎麼相處才好呢,怎麼說也是你弟弟我的救命恩人啊。」
謝謙之不語,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謝弘這才直起腰,訕訕的收回臉上的笑容。
「二哥,我覺得吧,人的心真的很奇怪啊!」謝弘難得正經的感嘆道,見謝謙之回頭認真聽他說話,就更起勁了。
「我原本只是覺得她幫了我,不想她被別人錯待。可是爹一直說要我尚公主,久了,就真的會覺得那個人屬於自己一樣,一直說要儘力護著她,就覺得保護她慢慢成了習慣了。嗯……還有啊,嗯咳,那個啊……」謝弘像是想起什麼,有些不好意思的清清喉嚨,還沒說出口就自己傻笑個不停。
「呃……還有就是一直說喜歡喜歡啊,久了好像就真的漸漸喜歡上了,越來越喜歡了。」
「是嗎。」謝謙之聲音有些生澀,唇抿作一線,嘴角微微下垂。像一把鈍刀在心上反覆來回,疼痛酸澀的不是滋味。
「你到底喜歡她什麼呢?」
大概是沒想到謝謙之會提這樣的問題,謝弘皺著眉想了很久,是啊,究竟是喜歡她什麼呢,實在想不出來了,就隨手把酒壺一擱,說道:「唉,管他呢,反正現在我是喜歡她的不就好了。」
像是解決了樁麻煩事一樣,謝弘拿起酒壺格外輕鬆的和謝謙之碰杯,濺出的酒液打濕了那人青色的衣袖。
「還有,二哥,你也是時候給我找個嫂子了吧,原來那個也該忘了,我聽娘說這幾天上門探口風的人都快踏破門檻了,其中不乏名門貴女啊。」謝弘滿眼笑意的打趣道。
呵呵,謝謙之唇邊輕溢出幾聲笑,薄唇沾染上水光,月色下更顯涼薄。以往,可沒有哪家嫡出的貴女願意與一個殘廢的庶子結親的……
「快了。」謝謙之不疾不徐的應了句。
「噗!」謝弘一口酒嗆了出來,猛地回頭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睛。
「當真!二哥心裡當真有人啦?是哪家的女子能被你看上,是蘇御史家素有才名的長女?唉,二哥你已經夠悶了,還要再娶一個更悶的啊?要不然是溫柔賢淑的徐家姑娘?」
謝謙之眼底似是風雨欲來,深淺難辨:「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沿江而布的十里杏林,花開錦繡,一團團如朝霞夕輝,縱是人間絕妙的丹青手,也難繪就這燦若雲霞,鋪陳似錦的杏花天,更枉提那才子風流,帝王威儀。
滿座俱是青年才俊,雖勝同齡之人,可言談舉止還是掩不住的少年意氣,暢飲開懷,正是春風得意。
王儉看著坐在身側的得意門生,臉上的笑紋越發的深了。蟾宮折桂,金榜頭名,卻能穩重自持,沉靜自若,選試之後只怕不可小覷啊,難怪人說近來謝家的門檻都要被踏平了。只可惜……那雙腿啊,不然今日帝王心中的東床快婿還不一定是誰呢。
謝謙之輕瞥簾幕後隱約可見的身影,當年她便也是在那裡,被宣布成為他的妻,眉眼盈盈俱是情意。她今日一件鵝黃襖上綉著皎皎梨花,粉紫色的刺繡馬面裙,梳著少女髻,墜著冰絲流蘇的絹花簪在發上,額間花鈿輕點,竟透出些嫻靜的味道。他那時望著謝弘看呆的樣子,只一眼,便險些摔了酒杯。
應付完敬酒的人,謝謙之突兀的開口道:「老師,學生想求娶靖安公主。」
「哦,什麼?」饒是王儉那樣鎮定古板的人,也是臉色微變,看了看那邊正喝得暢快淋漓的謝弘,心想著莫不是這孩子鑽了牛角尖,賭那一口氣。
「謙之啊,你父親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何況婚姻大事,怎可草率決之。」
謝謙之唇角微翹卻滿是苦澀,他真心了卻無人肯信。
「老師,學生何曾意氣用事,如若陛下問起,還煩請老師費心。」
王儉心下一沉,他這個學生處事素來穩妥,謝家二子求尚公主,謝相那裡情何以堪。可越是如此,他越發擔心,如若情真,只恐傷深。別的公主也就罷了,偏是靖安,陛下從今日開宴,便不乏審視的考校著各家青年,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太子呢?」環顧一周還不曾看見阿顏,靖安問道。
「奴婢問了,宮人們說殿下早來了,可這會兒又不知去哪裡了。公主可是覺得悶了,不如下去走走,花開得正好呢。」巧兒笑道。
靖安心緒浮沉,想了想還是點點頭應了:「你譴人知曉父皇一聲。」
帝王聽了,嘆息著望了望靖安,也只能允了,回過頭對大臣笑道:「都是孤嬌寵慣的,這丫頭越來越不讓人省心了,看來在教養子女上孤還得多和謝相討教啊!」
滿座笑語,謝相更是連道不敢,言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我那不爭氣的長子了。」
滿地的花瓣讓人不忍踐踏,腰間的禁步聲音輕若遊絲,一路行來,公主一直沉默著,巧兒想了想輕聲問道:「公主,那滿座的公子,你都不喜歡嗎?」
「嗯?」靖安回頭,正對上巧兒好像小狗般水漉漉好奇的眼神,不禁一笑:「巧兒,那滿座的公子,有哪一個是真心的呢……不過,也無所謂了。」
只要不是他,旁人都無所謂了。
「公主,皇後娘娘該傷心了。」巧兒撇撇嘴,有些笑不出來,靖安的神色也是一黯。
「公主,那是不是太子殿下啊?」
江邊人影獨立,他穿的卻不是正式的衣著,靖安不禁皺眉,這人,莫不是還沒消氣如今竟連場面功夫也不周全了。
「在這等著。」靖安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喚道:「阿顏。」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靖安一愣之下驚的後退兩步,那是張完全陌生的面孔,臉上也寫著驚疑。
「你是何人?」靖安揚聲問道。
那人打量了下她的衣著,俯身一拜:「西北衛陌,見過公主殿下。」
靖安微微有些尷尬:「起……」
「皇姐!」身後突然傳來楚顏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靖安一回頭,只見一樹繁花下,少年一身太子服制長身玉立,簪纓鬢旁,眼神里卻透露著防備與肅殺。
衛陌恭敬低頭:「太子殿下千歲。」
楚顏垂下眼睫,掩去眼底多餘的情緒,緩和了口氣:「皇姐,走了。」
「就是她嗎?哼……」
望著兩人結伴而去的背影,衛陌眼裡泛起戲謔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