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四章

35第三十四章

秋雨寒涼,屋裡的窗子開著,細密的雨絲隨風飄進,模糊了紙上的字跡,浸濕了他的衣袖。湖裡的荷花早已風姿不再,只剩下稀稀拉拉的荷葉在迎風搖擺。寒意綿綿無盡的從微濕的青衫滲入骨子裡,謝謙之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吱呀」耳邊響起門被推開的聲音,他敲擊著桌子的手指下意識的一頓,疑心著下一刻那熟悉的苦澀藥味又會瀰漫整個屋子。

「公子,我把梅香姑娘帶來了。」書言的聲音拉回了他錯亂的記憶,昏暗的屋子裡男子輕抬眉眼,瑟瑟的秋風鼓動著他微微濕潤的衣袖,梅香越發的伏低了身子,喚了聲公子。

「嗯。」謝謙之應了,看了看一臉好奇的書言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事問她。」

隨著書言的離去,屋子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公子不是說有事要問嗎?梅香跪了許久還未聽見謝謙之的動靜,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慢慢抬頭看向背對自己的身影。透過被支起的窗可以看到遠處天青色的天空,陰沉而靜謐,靡靡的秋雨如煙似霧般的籠罩著大地。他獨坐在窗檯下,廣袖的青衫被風鼓動,她只能看見他筆挺的背影,梅香猜想著那雙如湖水般靜寂的眼睛此時是否也染上了哀愁,否則這背影怎會這樣的蕭瑟而孤寂。

「我有些事想要問梅香姑娘,請姑娘務必據實以告。」謝謙之忽然開口,似乎是掙扎了許久之後才作出的決定,口氣鄭重無比。

「是。」梅香低頭應答,神情恭謹而平靜,宛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侍女。

「靖安公主她在竹園摔傷醒來之後是否有什麼異常?」謝謙之眉頭緊皺,他反覆梳理著自己的記憶,他的重回世間的契機是春宴重傷后在生死邊緣徘徊,那靜安呢,如果真如他所料一切的改變不單單是因為自己,靖安應該比他早回來吧。字跡是從今年開始改變的,靖安唯一的契機就只有在竹園摔傷的那一次了。

「異常?」梅香稍稍遲疑的重複道,當時她滿心驚慌只怕帝后問罪,也不曾注意,如今想來,公主蘇醒之後確實有許多不正常之處「當時,殿下像是被嚇壞了一樣,又哭又笑,甚至拔出劍自殘。而後就是瘋了一樣的要見陛下和娘娘,還有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嗎?」謝謙之的眼眶泛紅,聲音有些微的顫抖。

「嗯,好像自那次醒來之後,殿下她格外依賴太子殿下,也格外護著太子殿下。」

靖安她……回來了吧,靖安她回來了啊。哪怕是早就有了心理準備,謝謙之還是忍不住的顫抖,一雙眼睛里滿是倉惶無措,熱氣像是不斷的向上翻湧,溫熱的液體叫囂著要衝出眼眶。木質的輪椅在地上劃過刺啦的聲響,他的手慢慢的放在了左胸上,那裡有個地方喜悅伴隨無盡的疼痛而至,他卻甘之如飴。

「公子!」梅香擔憂的看著他消瘦的脊背漸漸彎曲,彎曲成極其痛楚的模樣。

「下去吧。」她能聽見的還是他輕描淡寫的話語,她能做的還是只有遵從他的吩咐。

「是。」輕輕的拿起角落裡的油紙傘,梅香轉身走進雨中。

屋外的雨還在紛紛的下啊,這情形像極了他生命里最後的時光,整個帝都都快要被靡靡陰雨泡得發霉,他在屋子裡一個人孤獨的死去,他的心一生都活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而唯一闖進來的女子卻被他扼殺。

謝謙之以為這場重生是上天的恩賜,無論她怎樣退縮,他都會一步一步走向她,把她帶回最初的地方。可到現在才明白,這場重生是殘忍的剝奪,將那些支撐著他的記憶都一點一點的剝奪殆盡。

從漫天花瓣中笑著走向他的女子開始,從那句「你是何人?見了本公主為何不跪?」開始,從春宴上奮不顧身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開始……

他還有多少記憶經得起這樣殘忍的剝奪,他還有多少勇氣可以面對這樣的剝奪?

靖安她回來了啊,揪心般的疼痛從胸口傳來。

「就這麼恨嗎?呵呵……連恨都不屑了吧,是連恨都不願浪費在我身上了吧!」青衫褶皺,謝謙之一下一下的捶著自己的胸口,涕淚縱橫。

所以才會那麼決絕的斬斷在凌煙閣外開始牽絆的姻緣嗎,所以才會擋在了太子顏的面前,謝謙之的生死愛恨都和你無關了是嗎?

他等的靖安原來早就回來了,可是靖安她,靖安她已經放棄謝謙之了,可是靖安她已經有了更想守護的人了,可是靖安她豎起了高高的城牆。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他依然想要找回那道被他弄丟的光,唯一溫暖過他生命的光,可能嗎?

屋外的雨一直沒停,從晨起下到夜晚,像是要把蕭瑟凄涼滲透到每一個角落裡才肯罷休。

昏黃的燈光下,女子跪立的身影倒映在屏風上,烏黑的長發散下順著肩膀披散到地上。她不時翻動著面前的書頁,眉心緊蹙。

「殿下!」巧兒輕手輕腳的進來換上一盞新茶,順手拿過一旁的剪刀剪去多餘的燈芯,挑亮了些燭光「殿下,很晚了,您還是早些安寢吧。」

「知道了!」靖安雖是應了,可翻動書頁的動作卻未停,反而越來越急躁,似是突然想起來什麼,抬頭審視著巧兒「昨日的事,你知道該怎麼辦吧。」

「奴婢會咽進肚子里的。」巧兒雙手交握在身前,低頭道。

「如果是母后問起呢?」靖安不意外的看見面前的女孩微微抖動了一下,目光越發的銳利起來,事關阿顏,她不得不慎重。

「皇後娘娘將奴婢給了殿下,奴婢的主子便只有殿下一人。」

「嗯。」靖安未置可否的點點頭,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書頁上,心裡的疑慮越來越多。所有的記錄幾乎都是無恙,阿顏的身子雖不像謝弘他們那樣強健,但也不至於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就變成後來弱不禁風的模樣。如果說是被母後父皇的先後離世打擊到,而後又被繁重的政事拖垮,那至多也不過是一兩年的事情。

而她所看到的阿顏呢,卻如同風中殘燭一樣,每況愈下。

難道是王婉動得手嗎?不,如果她自己可以動手,最後怎麼會還大費周章的借她的手去殺阿顏呢?

如果不是王婉那又會是誰呢,在很多人的命運都已改變之後,那個人還會不會對阿顏動手呢?

這一夜靖安睡得並不安生,早起時眼底淡淡的淤青更是難掩疲倦。

「殿下,皇後娘娘請您前往安寧宮一趟。」靖安這邊才用罷早膳,就有宮人前來通報。

靖安右眼跳了跳,本能的心下一驚,難道是被發現了。可是又想了想才意識到再過幾日就是外祖的大壽了,母后多半是為了這事吧。

雨下了一夜,屋檐上還有雨水滴落,滿地的枯枝殘葉在其中盪起絲絲漣漪,宮人們正在清掃。

「那不是太子殿下嗎?」身後眼尖的侍女揚聲道,靖安抬頭一看也頓下了腳步,心裡不免還是有些忐忑,這麼久了,也不知阿顏的氣消了沒有。

正思量間已聽見身邊宮人參拜的聲音,靖安只得抬頭笑道:「阿顏,你來了啊。」

「看樣子皇姐是不太想看見我啊。」楚顏眉眼微挑,口氣再平和不過,但那樣子卻大有你要是敢說一句是我就跟你沒完的意思。

靖安又哪裡敢不順著他的心意,笑道:「怎麼會?」

「走吧,遲了母后該等急了。」少年絕色的一張臉還是綳得死緊,原封不動的把她當初說的話給還回去,一手拽過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靖安微涼的指尖就全被包裹進他溫熱的掌心裡。

七月十八,秋高氣爽,萬里無雲,朱家上下是忙做一團,熱鬧非凡。

朱家在世家中遠不及王謝二家的聲名威望,當初皇帝立后之時朝野更是爭議紛紛,若不是王謝相爭不分高下,也輪不到如今的朱皇后穩坐中宮。朱家的兒孫在朝野擔任的也多是無關緊要的文職,多半也是因此,當初的反對之聲才漸漸消弭殆盡。

朱家人說好聽一點就是與世無爭,清靜無為,說難聽一點就是怕事也不惹事。十餘年間唯一一次的正面衝突就是因為三皇子的出生,朱皇后地位難保才和王家聯手,與謝家分庭抗禮,鬧得水火不容。直到靖安公主與太子顏相繼誕生,這情形才有所緩和。

聖上雖說與皇後娘娘情深義重,也愛重靖安公主,但從沒有過愛屋及烏之舉,從來都不曾在軍權、財政上重用過朱家人。最令人難以捉摸的就是聖上將朱家的嫡長孫女許配給了三皇子,當時鬧得是滿城風雨,不知多少茶館里的說書人都在把舊事重提。朱太公卻是在眾人一片懷疑的目光中樂呵呵的把孫女給嫁了,不知道背後有多少人都在感嘆這女子的命運,若是有一天,太子與三皇子起了衝突,此女怕只有一死了之才能全了恩義。

「見過老爺!」相比前面的熱鬧,朱家南院此時卻是一片清凈,僕人們紛紛行禮。

老太爺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比以前,雖是為他舉辦的壽宴,但也是到宴上才會露個臉。

腳步匆匆的是朱家的長子朱茂,朱初珍的父親,此時他正一臉的焦急,悶著頭走到正廳,才發現屋門緊閉。

「老太爺呢?太子殿下來了。」

守在門前的老僕低頭道:「老太爺正在屋裡與公主殿下說話。」

「公主殿下是何時來的?」朱茂頗感意外,他這個侄女哪回來賀壽不是弄得天下皆知,這回是改了性了?

「靖安恭賀外祖七十壽誕,祝外祖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靖安行了大禮,將母后的賀禮送上「母后說宮中多有不便,不能親自來為外祖賀壽,請外祖體諒。」

「快起來,快起來!」太師椅上朱老太爺笑得分外和藹,打開手上的賀禮,卻是朱皇后親手所繡的一個壽字,整體觀之大氣磅礴,細細看來針角齊整,轉折處全無僵硬之感,盡顯女兒家的細膩心思。

「你母后的身子可還好?」朱老太爺嘆了口氣,又笑著回頭細細問道,聽靖安一一答了,這才說道「你告訴她把心放寬了,這世間的事總不能盡如人意,該放下的就早些放下,否則不止苦了自己也苦了旁人啊。」

「是,靖安知道了。」外祖的話像是別有深意,靖安雖不解卻也乖巧應下了。

「公主殿下這次來,外祖看著是長大了許多啊!」朱老太爺打量著靖安笑道「看著總算是有些女兒家的樣子了。」

「外祖這話說的,靖安哪裡沒有女兒家的樣子了。分明外祖你看錶姐看慣了,這眼界啊也高了。」靖安打趣笑道「是啊,我這外孫女哪有常伴膝下的親孫女親啊!」

朱老太爺是讓靖安那連嗔帶怨的模樣逗得笑聲連連,許久才笑道:「公主殿下有聖上的榮寵,還稀罕外祖一個糟老頭子啊。說起來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當初本想讓你舅母去宮裡看看,可聖上說要靜養,探病問安一律擋了去。」

「早無礙了,讓外祖擔心了。」

「以後遇上這樣的事可再不能逞能了,你一個女兒家不比男兒身,萬一傷到哪裡可怎麼得了啊。這次是福大命大,下次呢?你可知你母後知曉時人都嚇昏了過去,你外祖我那幾夜都沒怎麼合過眼睛。」朱老太爺拉過靖安的手,殷殷囑咐道。

「是靖安莽撞了,可外祖,受傷的人若是換做阿顏,母后和外祖也一樣會擔心的啊。何況皇儲是國之根本,無論如何我都不能看著阿顏出事。」

「公主與太子殿下姐弟情深固然很好,太子年紀雖不大但怎麼說也是男兒身,就好比你幾個表兄,雖然看起來文弱了些可該學的騎射功夫卻是一樣不拉的。」

「靖安知道了,靖安此次來還想托外祖一件事。」

「公主請說。」

「靖安……偷拿了太醫院的日誌!」她低著頭,眼見著外祖臉色一變急忙扯著他的袖子說道「外祖聽我說完啊,靖安也不是無緣無故去拿的。我拿了關於阿顏的日誌,此次都是無恙,可是奇怪的是這日誌都丟了好幾日了,太醫局居然毫無動靜,這幾日可都是請脈記錄的日子。而且明明寫著無恙,太醫局卻每半月給阿顏送一次補藥,我怎麼想怎麼覺得蹊蹺。」

「當真?」朱老太爺滿眼的驚駭「難道是有人在背後搗鬼?」

「事關重大,靖安豈敢有半句虛言。」

靖安從袖子里掏出一個荷包來,朱老太爺慎重的接過,打開來裡面全是陰乾的藥渣。

「這是十五那日得來的,宮中耳目眾多,靖安只能請外祖幫忙去查一查。」

「此事,公主可有稟明皇上和娘娘?」

聞言,靖安只是搖搖頭。母後身子不好,再告訴她這樣的事只是平白添堵,至於父皇,靖安嘆了口氣,父皇的心思她可捉摸不透,但父皇對阿顏卻是極為嚴厲的,她本能的覺得父皇根本不會在意這樣的事,只會說是處在太子的位置上應當承受的危險。

「我知道了,回頭我就找人看看,一旦有什麼異樣定會告知公主,稟明聖上的。」

「如此便多謝外祖了。」

「父親!」朱茂才走進廳中,就看見朱老太爺無比凝重的神色「父親這是怎麼了?」

「公主殿下走了?」朱老太爺卻問了句不相干的話。

「嗯,走了,方才在門口遇見,我譴人送她去宋氏那裡了。」朱茂答道,宋氏是他的正室嫡妻,也是三皇子妃的生母。

「你即刻入宮,將此物呈給聖上,便說是靖安公主給我的,聖上看過自會知曉。」朱老太爺將手中的荷包遞給他,面色冷肅。

「這是……」朱茂看了一眼,心中也是一沉「難道是事關太子?父親,怎麼公主會突然?」

「這如何能知曉,你速去就是了。」

「可是父親,這樣瞞下去也不是辦法啊,若是有一日山陵崩,難不成還真的讓太子繼位?聖上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啊。再說若是有一日長姐知道了,那該如何是好?」朱茂怔怔的坐在靠椅上,憂心忡忡。

「聖心難測,可是皇上把初珍嫁給了三皇子就是給了咱們一顆定心丸。你長姐只有一個血脈就是靖安,咱們只要守住公主殿下就好。你看不出陛下為何那樣寵愛公主殿下嗎?還不是因為那個難產而死的小殿下。至於你長姐,唉……」想起靖安方才的話,朱老太爺忍不住長嘆一聲,若是能瞞上一輩子也是她的福氣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以後如何也是要看聖上的打算。咱們啊,只能站在陛下這一邊走一步是一步。」

若是那個男孩沒有夭折,只怕朱家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朱老太爺深深的嘆了口氣,命啊,一切都是命,強求不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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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無德,公子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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