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七章

28第二十七章

今夕何夕兮,星漢燦爛。深藍色的天空中萬點繁星閃爍,各色的紗幔浮動著昏黃的燈光,鼓樂聲鳴,清商曲動,廣袖流裳,遠遠望去,整個錦樓更是流光溢彩,宛如仙境一般。

樓上設了桌案,陳以瓜果酒炙,以祭祀牛郎織女二星。

皇后居主座,鳳冠翟衣,雍容華貴。那些侍立一旁份位低的宮嬪不由得偷窺了幾眼,宮中一向是王貴妃主事,據說是因為皇後娘娘生育太子時難產,損了身子,一直都是靜養在安寧宮中,非有大事不得相擾,以至於許多份位低的宮嬪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后。

不同於下首對坐的兩位貴妃,謝家清貴,謝貴妃一直是一副清冷模樣,臉上鮮有笑意,只有在三皇子妃說話時才難得的應上幾聲。王貴妃最是長袖善舞,臉上含笑,與一眾女眷寒暄,好不熱鬧,只是身邊的一身華服的六公主楚雲卻一臉不耐。

朱皇后既不似謝貴妃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也不像王貴妃那樣擅於言談,始終都是含笑靜坐,偶爾應上幾句話卻都是一語中的,輕易的控制著整個局面,從容的向眾人展示著一個皇后應有的風範和寬和。只有身側的靖安公主開口時,皇后的眉眼才或舒展或輕皺,如同這世間最普通的母親一般看著不懂事的孩子。

「王家的姑娘是今日進府吧」謝貴妃正襟端坐,腰背筆挺,難得的帶上幾分寬慰輕聲道。

「是的,母妃」朱初珍恭謹低頭,將應盡的禮儀做得一絲不苟。

「豐兒不曾與你商量就惹出這事,讓你難做了」謝貴妃看了對座的王貴妃一眼,眼裡波光微動「不管怎樣,事已至此,你且放寬了心就是。豐兒也不是不知輕重,耽於女色的人。那王家的姑娘雖說是連個貴妾的名分都不曾給,但你心裡該有個數,打理好後院,不要因為女人家的事牽扯到兩家關係。」

「謹遵母妃教誨,兒媳知道。」朱初珍心裡雖然多少有些不舒服,但還是很快就恢復過來,作為世家女子,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她的丈夫不可能只是她一個人的丈夫,而作為一家主母,她的責任從來就不在於爭風吃醋,而在於打理後院的一切事宜。

「你素來是個懂事的」謝貴妃笑著說了句「我記得再過十餘日,就是你祖父的壽辰吧,讓豐兒陪你一起去吧,也帶上我的一份心意。」

「多謝母妃。」朱初珍低頭,金步搖下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柔順的垂在耳側。

「吉時到,請娘娘穿針乞巧!」嬤嬤領著三五宮人上了錦樓,呈上九孔針和五色線。

在眾人的期待下,朱皇后伸手取了第一根針和五色絲線,兩側的宮人將燈火挑的更為明亮,她這才凝神對著月光慢慢將線穿過針。靖安坐在一旁,凝視著燈火下母親的面容,雖然母后的臉上一直掛著從容不迫的笑容,可是那微微抖動的雙手,那微眯的眼睛都在向她傳遞著一個事實,母后,真的在她不知不覺間開始老去。

在這從來不缺美人的宮闈里,在這些鮮活如花的美人們的襯托下,母后的蒼老是那樣突兀的呈現在她的面前。沒有人不恐懼蒼老和死亡,美人遲暮的悲哀讓多少人望而卻步,她曾經也是那樣恐懼著,恐懼到一遍遍問他,有一天我老到青絲成白髮,一張臉爬上了褶子,身上的皮膚開始起皺,你還會和我一起走嗎?

那時的他是怎樣回答她的呢?

少女之美,在豆蔻年華,或是丁香情結欲語羞,或是杏花滿頭將身許,前者如小荷初綻,後者如桃花灼灼,皆為美。待到一日出嫁,為人妻為人母,孝親敬長,寬和持家,性情圓潤溫和,如萱草清芳,此時女子之美已不以容稱,德行自芳。百年之後,子孫滿堂,從「灼灼其華」到「有蕡其實」,女子的一生就稱得上美滿兩個字了。

她生在三月,正是桃李飄飛的時節,可惜她終究不是「宜其室家」的女子,沒能等到「有蕡其實」的那一天,枝頭灼灼盛放的桃花就再經不住風吹雨打了。她記得多年前她一直抱著深深的執念,百般軟語求他寫一首《桃夭》,可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曾看到,是否他在最初已經料到這樣的結局,是否從一開始在他的棋局裡,靖安就已經被捨棄。

近處的喧嘩是如此清晰,遠處的夜色卻這樣沉黯,沉黯到讓她看不清將要走的是怎樣一條路。耳畔響起嬤嬤討喜的恭賀聲,靖安回過頭,卻看見母後手里的五色絲線已順利的穿過九個空,同時也看見她額上滲出的一層細密的汗。

是該找個時間去太醫局看看母親的脈案了,靖安低頭,眉間的皺痕藏著深深的憂慮,還有阿顏。阿顏的病在她心中一直是一個解不開的疑團,阿顏的身體分明很好,卻在母後去世,父皇病重那一年突然爆發,雖然是前朝事多,夙夜憂心,可是阿顏到底年輕,怎麼會病來如山倒一樣不堪一擊。

葯……靖安不自覺的攥緊了手指,指甲都摳進了手心,她送上去的那些虎狼之葯固然是導致阿顏猝死的原因,可在這之前呢,他每況愈下的身體又是怎麼回事呢?

靖安心中困惑,越發的心不在焉,連宮人呈上針線都不曾發覺,只是下意識的伸手去拿。

「嘶」鋒利的針尖扎進手心,靖安陡然倒抽了口涼氣,引得皇后側目。

「怎麼這樣不小心!」看見靖安蔥白的指尖上鮮血慢慢滲出來,朱皇后的口氣難免重了些。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那宮人伏地,一臉的惶恐不安。

「無事,是我走神了」靖安擱下針,見血跡已經污了那些五色絲線,便道「你去換了新的來吧。」那宮人自是千恩萬謝的去了。

「想什麼想的這樣出神」朱皇后話裡帶著些責備,拿了帕子替靖安裹上「拿個針都能傷了手,怎麼就我家的靖安這樣駑鈍。」

「是是是,母后說得是」靖安討饒道「女兒天生駑鈍,只怕是怎麼都乞不得巧的,女兒也奇怪了,都說是物極必反,女兒想著定然是母后你太過聰慧,所以女兒就駑鈍了些。」

「你呀」朱皇后笑道,招手喚了巧兒過來「扶公主下去,看看手上的傷。」

「是」巧兒乖巧應了,靖安雖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但想著能下去透透氣,也就不曾反對了。這倒是讓朱皇后欣慰了許多,靖安到底是比以前要懂事了。

沿著木質的台階一步步走下樓來,繁華笙簫被遺忘在身後,越來越遠,靖安能聽見的漸漸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了,滿天的星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明明繁星璀璨,中間卻不知道隔了多麼遠的距離。

七夕,世間的女子把它過得這樣熱鬧,作為公主,她記憶里的每一個七夕都過得眾星捧月,可所有的加在一起都抵不過那個靜謐的夜晚。她坐在石階上,微涼的寒意甚至能透過裙裳,眼前偶爾飛過幾隻螢火,天上牽牛織女星閃亮,兩人之間沒有一句話,心裡卻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那時的他還是不言苟笑的拘謹模樣,即便是滿天的星光落在那雙靜默如湖水的眼睛里,也漸漸斂去了光華……

「謝謙之,你有一雙好漂亮的眼睛啊,星星到了你眼睛里都會被比下去!」

亭閣外,石階前,天上是萬千繁星,湖中是流水浮燈,遠處隱約有清商之音傳來。

一盞素白繪桃花的燈籠獨明,燈下,有公子靜坐,衣帶當風。

謝謙之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這個地方,明明當初是不樂意的被她推來的,亦不知為何會想起她當初傻裡傻氣的一句話,甚至真的再次抬頭去看那滿天的星光。

甚至於會有一種錯覺,一回頭又會看見當初那個痴痴看他的女子,她開口還是吐出那樣傻裡傻氣的一句話。

可是……當他真的回頭的時候,身後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影子陪著他了,安靜的讓他只能聽見自己呼吸,安靜的讓他能清晰的感覺出心裡的挫敗和失落。

謝謙之回過頭來,臉上的情緒慢慢的回歸到一片平靜,一雙眼睛比湖水還要沉靜。

沿著彎彎曲曲的小道,踩過帶著露水的小草,裙裾隨著行走發出簌簌的聲響。水邊偶爾傳出一兩聲蛙鳴,清苦的荷香沁入鼻息,草叢裡不時竄出一行流螢,沿著她手中的燈籠打個轉,又飛向了不知名的遠方,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這算是放縱嗎?那就放縱一次好了。

靖安深深的呼出一口氣,在這隻屬於她一個人的記憶里,她只想暫時拋開一切避一避,讓那顆時刻緊繃著的心,時刻都戒備著,把他推向遠方的心,得以呼吸。

太過任性?不知羞恥?還是沒臉沒皮呢?儘管她也想這樣罵自己,也想愛恨決斷的乾脆利落,可是偽裝成那樣的靖安,早已不是自己了。因為一個謝謙之就否認掉那些曾帶給她快樂的記憶嗎,因為愛上了一個根本不該愛上的人,就連曾經付出的真心都變得錯誤而骯髒嗎?在謝謙之踐踏了那份感情之後,她難道還要補上兩腳才夠嗎?

在這樣的夜裡,她所想念的只是屬於記憶里的那個快樂的靖安而已。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的時候,謝謙之並沒有在意,直到那聲音漸漸地由輕快變為遲疑,再一聲聲的變得緩慢而沉重,他才若有所思的回過頭來。

幻覺吧,這應該是幻覺吧,靖安握著燈籠的手在輕微的顫抖,她怎麼可能在這裡看見他?

怎麼會?謝謙之臉上吧的神情再不復方才的漫不經心,而是緊緊的盯著那一手執燈,一手提著裙裾,僵立在原地的女子。

天上依舊是萬千繁星,湖中流水浮燈,草叢裡不時竄出幾行螢火,昏黃的燈光在風中搖曳,那兩人沉默以對,相持而立,衣擺在風中輕舞,浸染上淡淡荷香。

他身側的燈籠上桃花灼灼,她手持的宮燈上蝶舞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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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無德,公子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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