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是親妹妹,是親對象

第8章 不是親妹妹,是親對象

第8章不是親妹妹,是親對象

功課做到九點,悅顏肚餓,擱下筆下樓找東西吃,摸到客廳邊碰巧撞見李惠芬在給晚歸的沈馨兒煮麵。昏暗的一樓只亮著廚房一小片光,切菜煮麵的聲音叮噹在響,夾雜著母女倆喃喃低語的私房話。

知道自己這麼貿貿然下去一定會破壞兩人難得的孺慕時光,悅顏悄然止步,想了想,乾脆坐在了樓梯上。

大不了等她們吃完再下去好了,悅顏托著腮,心裡想。

從廚房飄出來的食物香氣漸漸濃郁,說話聲忽然大了一句。

「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分手分手,你還跟那個男生混在一起,是不是非要氣死我才高興。」李惠芬刻意壓低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怒意,沈馨兒低低解釋了幾句,被她冷笑著打斷,「上進?上進就能變出房子車子來?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就不能給我爭點氣,讓你爸隨便給你介紹一個不比那什麼韓震強。」

沈馨兒無奈道:「媽,感情這種東西又不是交易。」

李惠芬氣急敗壞:「給你吃給你喝的,怎麼不長腦子光長了個兒,讓你跟那窮小子分手,怎麼就是交易了?現在身邊又不是沒有上檔次的男孩子。」

一說到上檔次,李惠芬心裡立刻有了人選,喜滋滋地說:「上次跟你爸一起吃飯的田伯伯兒子就不錯啊,你也見過的,高高瘦瘦,長得精神,人又禮貌,還是名校碩士……」沒聽到女兒搭腔,李惠芬站在水池前回頭看了一眼,就見她握著筷子吃面,一雙眼還落在手機視頻上,明顯心不在焉,看得李惠芬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拿盆冷水澆醒她。

「沈馨兒,你聽沒聽見你媽說話!」

沈馨兒被數落煩了,賭氣道:「有錢人也長腦子的好不好,我既不是天仙,又不真的姓高,有錢人為什麼要看上我?」

李惠芬萬料沒料會被自己女兒這麼搶白,一下子也愣了。沈馨兒心裡明白得很,當媽的又怎麼會糊塗,一面千方百計想為自己的子女爭,一面又清楚自己什麼都爭不到,機關算盡也比不上高悅顏真心實意叫的那聲爸爸。這些年,李惠芬看得不要太清楚,自己辛辛苦苦把心血貼在這個家,換來的不過是丈夫的提防,女兒的隱讓……

快四十了,風風雨雨四十年,什麼場面沒見過,什麼低三下四的苦沒吃過,可就在這個溫暖安全有吃有喝的家裡,李惠芬第一次覺出了恨意。

恨得抓心撓肺,恨得五臟都疼。

對,他高志明的女兒就是寶貝疙瘩,就是掌上明珠,她的子女又差在哪裡,不是一個比一個出息,一個比一個有本事!

深吸一口氣,李惠芬抬頭往上看,竭力化去眼中霧氣,不讓身後這個粗神經的女兒覺出她語氣中的哭腔:「我知道你氣我,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孤兒寡母要拉扯你們兩個不容易。你爸現在心裡就他一個女兒,你又不比顏顏差在哪裡,你偏要樣樣都好,樣樣都爭氣,也讓你爸好好看看,他是怎麼狗眼看人低。」

「媽……」覺出母親話里的異樣,沈馨兒放下筷子,有些不安地叫了她一聲。

李惠芬身形一頓,低頭繼續沖洗手上的盤子,若無其事地:「吃吧,面都坨了。」

沈子橋的衣服悅顏過了一個多禮拜才想起來要還。

本來都忘了,沈子橋也不來催她,等換季的時候突然翻出來,才想到還有這樁公案未了。

男生的款式跟女生的不同,樣子又顯眼,不好讓別人捎,悅顏本來想拖到這周雙休日回家的時候帶給他,轉念想到他說自己冬天就這麼一件外套,又於心不忍。於是趁著晚自習開始前一個半鐘頭的小息時間,用購物袋裝好,拿去給他。

悅顏絕對不會蠢到讓沈子橋在自己學校門口等她,就跟他約了時間,到他學校門口碰面。明明說好十七點一刻,結果他還是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幾分鐘出現。

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從裡面出來,悅顏一眼看到了當中的他。

特點很明顯,只要找到人堆里最高最漂亮的那個女生,旁邊準是沈子橋,從小到大,他的異性緣就不可思議地好。

想到這裡,悅顏忍不住微微笑,抬眼看去,南方冬季暗色調的天幕下,風吹著少年短短的頭髮。

幾天沒見,他彷彿更高了,或許是因為換了髮型,本來流川楓一樣的劉海被剪短,鬢髮推平推高,越發顯出五官的鋒利深刻,帥得更驚心動魄。

悅顏覺得他變了,沈子橋卻覺得悅顏一點沒變,白白的,像小兔子抱胡蘿蔔一樣緊緊抱著他的衣服,眼睛睜得圓圓的。

本來一群人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因為沈子橋停下來,結果一幫人齊刷刷地回頭看她,眼神一個比一個奇特,跟看外星人一樣,就差集體一起吹口哨了。

這陣仗立刻就把悅顏給弄緊張了,她有些怯地往他身後挪了一小步。沈子橋立刻覺得,回頭招呼那幫人:「那什麼,你們先點菜吧,我待會過來。」

人群心照不宣地應和,推推拉拉地走遠。等圍觀群眾都不見了,悅顏才放鬆下來,把衣服遞過去。沈子橋低頭看了眼她,沒接:「飯吃了沒?跟我去外面吃點。」

悅顏搖了搖頭:「吃過了。」

沈子橋歪了嘴角:「放心,那幫人一個都不認識你,吃頓飯而已。你要不放心,我給你開個包間,讓你一個人對著牆壁吃。」

想著那場景,悅顏被逗笑了,可能這段時間複習壓力太大,搞得她笑點一直很低。

「這麼好笑啊?」男孩子聲音低低,也帶點笑意。

她一笑就顧不上他那些花樣百出的小動作,沈子橋目光愛憐,伸手摸了摸她頭頂,順著頭髮不動聲色地滑到她腦後,那裡的髮絲冰涼柔順,讓人愛不釋手。

果然,他又犯老毛病了。

悅顏心生警覺,反手圈住他手腕,把他的手慢慢從自己頭髮上拉下來,又煩又惱地:「說話就說話,你別老動我……」

他一點自覺沒有,厚顏無恥地:「我看你頭髮上有東西,給你拿下來。」

「什麼東西?」悅顏想治治他,故意一本正經地反問他。

他的手被她拿到兩人中間,掌心向下,虛握成一個小拳,骨節分明的手背橫著兩條青色靜脈。

「我也不知道,感覺挺少見的。」

「到底是什麼啊?」見他這麼煞有介事,悅顏也好奇起來,握著他手腕的手指忘了鬆開,就這麼怔怔地牽著他,保持了點距離,防他手裡的東西突然飛出來撲到自己臉上,眼睛因為好奇睜得大大的。

手腕一圈都是少女的觸感,滑膩,柔軟。

下意識地同時屏住呼吸,但不是出於相同的原因。

他握成拳的手慢慢翻過來,一點點打開,就在悅顏全神貫注想看是什麼東西的時候,男孩突然攤開手掌,哈的一聲撲到她眼前,結結實實嚇了悅顏一大跳。

她驚慌失措地後退了幾步,等回過神,定睛看向他空無一物的掌心,才知道是他的惡作劇,哭笑不得衝過去拍他肩、拍他手臂:「你嚇死我了……」

那點力氣他根本沒放在心上,沈子橋也不躲,就是笑,差點笑彎了腰。

他怎麼就逗不夠她呢?

就算悅顏怎麼自欺欺人,她也不能否認,這對男孩女孩無論經過什麼事都能迅速和好如初,毫無芥蒂地說話、玩鬧,這在別人眼裡已經是戀愛中最好的狀態。

男孩子的肩背硬朗緊實,拍著打著,臉就莫名其妙開始發燙,她的動作慢了下來。

手腕反而被人握住,拉到沈子橋眼皮底下,他看著她的眼睛又問了一遍:「真不跟我去吃啊?」

笑過的氛圍跟剛剛比明顯不太一樣,鬆弛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悅顏雙眸水亮,殘留著點笑意,還是一樣的回答:「不去。」

沈子橋也不逼她:「走了。」

背對著她擺了擺手,沈子橋去追走遠的大部隊,還有人在原地等他,就那個個頂高,頂漂亮的女生,悅顏留心看了她一眼,發現她臉上畫著淡淡的妝。

早就聽說他們學校管的松,談戀愛什麼的根本不管,別提化妝染髮之類的小兒科,悅顏今天才算見識到。

沈子橋過去跟她會和。

兩人繼續往前,結果拐彎的時候,沈子橋還是不放心地回頭關照了一眼。

學校門口早不見了女孩的影蹤。

沈子橋又好笑又好氣,小沒良心的。

旁邊女生心細如髮,猜了個七八分,試探著問:「這誰啊,你原來高中認的妹妹嗎?」

他們這個年紀,認哥哥認妹妹已經是很曖昧的說法了,相當於間接承認自己有喜歡的對象。

沈子橋摸了摸下巴,輕輕地笑:「不是認的,親的。」

女生神色間略有所松:「你親妹妹?」

「不是,」他說,「我親對象。」

關於沈子橋有女朋友這件事很快傳遍了他所在的這所高中,又傳回他之前的學校,像陣風一樣被討論了一陣,很快也就銷聲匿跡,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這幫孩子。十二月下旬,寢室月份最小的司南過生日,請了全宿舍的女生去外面吃自助餐,大家苦讀了半學期,都想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放鬆一下,換了衣服背了包,幾個女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結伴去校門口搭車。

去的那個點正好趕上店裡搞聖誕節活動,門口的隊排了老長,幸好她們早在軟體上下了單,沒等多久就被服務生帶了進去,趕上晚餐的第一批。

自助餐廳內部看著挺高級的,食材豐富,也乾淨,取餐區和用餐區中間設了一座鏤空的假山石,空間分隔得很細。女生們找到位置坐下,一個看包,剩下的拿著餐盤去取東西吃。

悅顏先回來,換看包的女生再去,不一會兒,七個女生都陸陸續續回來,一張桌子還不夠她們坐,於是又拉了兩條凳子拼桌,開吃前先祝司南生日快樂,女孩們都不是什麼張揚的性格,也就沒在大庭廣眾下唱生日歌,等說完祝福后紛紛拿出自己事先準備的禮物。司南收下,一個勁兒說謝謝。

晚餐到達高峰期,餐廳的人慢慢多了起來,說話聲走路聲漸漸把音樂蓋住。

屬於女孩子們的餐桌話題總是很多,聊著聊著扯到了感情方面,一個女生壓低音量,湊近來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我剛才拿東西的時候看到誰了?」

幾個都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誰啊?」

「張俊。」

話音剛落,司南一張臉頓時爆紅,大家心照不宣地看著她微笑。張俊是隔壁高中的學生,小他們一屆,年紀上反而比司南還大兩個月,據說追了她很久。只是司南抵死否認,說他們兩個什麼都沒有,都是別人在亂傳。

誰都沒叫他,偏偏會在這裡遇到他,加上又是司南的生日,大家難免都會往那方面想。

司南性格靦腆,是那種家裡管得很嚴的女生,一眼都不往那邊看,只管盯著自己面前雪白反光的餐盤,可耳朵分明都紅到快滴血了:「你們別亂說了,他不喜歡我的。」

說話的女生笑笑:「喜不喜歡試試就知道了啊。」

女生們睜大眼睛,包括悅顏:「這要怎麼試啊?」

大庭廣眾還能逼他承認了?

「看我的,」女生眨了眨眼,突然提高音量,一本正經地叫她,「司南。」

聲音好大,惹得半個餐廳的人都看過來,更別提那個本來就在關注她們動靜的男孩子。

司南窘得都快哭了,伸手要去捂她嘴巴:「你幹嘛啦?」

女生是他們班裡大姐大的那種類型,為人豪爽、大氣又有些不拘小節:「路人甲都追了你這麼久,你到底什麼時候答應人家啊!」

悅顏疑惑,低聲問她隔壁的女生:「路人甲是誰呀?」

女生暗笑:「她亂編的。」

司南的眼圈都快被她給弄紅了,心裡既委屈又害怕,哽咽地講:「你,你再這樣胡說八道我就走了。」

悅顏也勸:「好了,曉晨你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很快,女孩們就收到了這個玩笑的效果。徘徊在附近已經很久的張俊終於過來,這也是悅顏第一次見到傳說中司南的追求者,很高很瘦,皮膚巨白,有點像早期還沒「黑化」的古天樂。

這麼一桌女孩兒,他只看的見司南一個:「那誰,能不能跟我過來一下……」

人生能有幾次看到古天樂紅臉,目光躲閃,紅色一路飆到脖子上。

這也太可愛了吧。

滿桌姑娘相對忍笑,眼睛都往一個地方看。司南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乖乖地跟著他出去,等走遠了,一桌人才憋不住爆笑出聲。

笑聲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將少女的羞怯、矜持,灑落得乾乾淨淨,男孩女孩一前一後漸漸走遠的背影,也定格成生日那天最美好的回憶。

吃完自助餐,悅顏獨自離開眾人走去衛生間,洗完手和臉,一邊翻著包里的紙巾一邊從裡面出來,經過誰時胳膊被人帶了一把,害得她差點一個踉蹌,心想這誰啊這麼沒禮貌,一回頭,不是沈子橋又是哪位。

半靠著牆,他手裡夾了根煙,戲謔地看著她:「你們女的怎麼都這麼無聊?」

悅顏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剛桌上逗張俊的那個惡作劇。

她其實一點不覺得無聊,相反,心裡一直有股暖意靜靜流淌,這種感覺根本沒法跟男生講,她親眼見證了一段戀愛最美好的瞬間——不是抵死痴纏,而是男女心無城府的相互試探、彼此等待。

她心情一好,對他的表情也好,小臉光澤粉嫩,被熱氣熏到白裡透紅,顯得眉形特別地漂亮:「你怎麼也在這兒啊?剛剛沒看到你。」

「跟張俊他們來的,剛到沒多久。」

「你們怎麼過來的?」

「打的。」

一時又沒話,悅顏原地停了一兩秒,說:「那,我先走了。」

胳膊還撈在他手上,沈子橋一點沒有要松的意思,笑了:「怎麼見我就跑,這麼著急幹嘛?」

「我同學在等我。」

「就讓她們等著,還能扔了你啊。」

氣氛明顯變了。悅顏抬頭看他。

沈子橋放鬆地倚在牆上,拿煙到嘴邊,輕輕緩緩地吸了口,朦朧散開的煙霧裡,少年的眉鋒英挺,目光成熟鋒利。

悅顏的心快跳了一秒,聽見他喑啞低沉的笑:「有人也這麼追過你嗎?」

如何形容這個問題的語氣,隨便,漫不經心,她無論說是或者否,似乎都不值得他在意。

她想了想,說:「沒有啊……」

沈子橋輕輕淡淡地笑了,抬手蓋住她發頂心拍了幾下,說:「要是有人也這麼追你,記得凶一點,別這麼容易讓人追到,知道嗎?」

如果悅顏能再大一點,或者見過世面一些,她一定會堵他回去,不能讓他這麼得意:我難不難追你不是最清楚了嗎?

少女終歸還是少女,說不出這麼厲害的話,也做不出色厲內荏的模樣。她的心越跳越快,簡直不受人控制,一張臉莫名其妙燒了起來,口乾舌燥地看著他。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拿開煙,沈子橋垂下眼,又清楚地重複了一遍:「知道嗎?」

回來的路上,在女孩們的連番逼問下,司南終於害羞交代:「我跟張俊說好了,高中的時候誰都不考慮這個,等我們高中畢了業再說。」

雖然戀情「懸而未決」,而她的聲音里仍對未來充滿信心。

這件事也前所未有地拉近了女孩之間的距離,回宿舍的那一晚,女生們窩在各自的被窩裡聊到很晚很晚,從前喜歡過的人,放在心裡的男孩兒,不敢聲張的暗戀,都在這個夜裡得到了徹底的宣洩。

感情是有共鳴的,只要你隱秘無望地愛過誰。

黑暗中,有人問她:「悅顏,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微微愣了一下。

愛離這個年紀的她們好像過於遙遠,而喜歡又彷彿是很輕鬆隨便的一件事,幾乎每一天我們都在用喜歡這個詞語造句,那麼,到底什麼才算真正的喜歡?

像沈子橋對她那樣嗎?

問題是,嘴巴說些甜言蜜語就是喜歡了嗎?

將來他是不是也會這麼「喜歡」地對待別人?

側臉壓著手背,注視著那片漆黑,悅顏像過了很久才輕輕開口:「沒有,我沒有喜歡過誰。」

宿舍又安靜下來,因為月亮出來了,順著拉了一半的窗帘照進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外看去。

女孩們攤開的習題冊曝露在淡色的月光下,書脊頁上橫著一支中性筆。

縹緲不定,半明半昧,太像女孩此刻的心情。

就剩最後幾個月了,就算有一條命也都豁出去在高考上面了。高考無論對哪一代的學生而言,都是橫在心頭的一根刺,就算刺取出來了,還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那裡隱隱作痛。

現在悅顏兩個禮拜才回家一趟,到了該回家的那個禮拜,爸爸卻打電話來跟她講,因為他要出差去趟外地,讓她安心在宿舍自習。悅顏不覺有異,便安耽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東西,晚間又接到沈子橋的電話,問她人在哪,她說在圖書館自習。他又問她幾樓,哪個區,她通通告訴給他聽,掛了電話沒一會兒他也拿著書過來了。

圖書館到底還是書生的天下,人多,也不引人注目。

沈子橋拉開一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悅顏埋頭只管做閱讀理解,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手鈍筆澀,寫起字來磕磕絆絆的,眼皮還總跳。

這時候大姐沈馨兒又打來電話,也是問她在幹什麼,她說在上自習。她叮囑她一番后,就把電話掛了。

手機第四次震起來的時候,她對過一排的女生嘖了一聲,又是怨又是厭地側了她一眼,彷彿在問「有完沒完」。

沈子橋抬起頭從對面看著她,悅顏拿著手機走了出去,打來電話的是李惠芬。她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多半還是為了沈子橋的事。按照規矩她先叫她:「媽媽。」

「顏顏。」她的嗓子有些沙啞,跟平素不一樣,才顯得有那麼點異樣,「顏顏。」一連叫了她兩聲,彷彿躊躇不定。

「怎麼了媽媽?」

「你奶奶沒了。」

太古老的說法,悅顏一時之間竟然沒能消化「沒了」之下的深意。沒了?什麼東西沒了?玉鐲子嗎?她交給她戴著呢,保佑她這輩子都平平安安。

沈子橋的聲音忽遠忽近,她的心也是忽冷忽熱,撲騰在冰水裡,手機怎麼會這麼重,她她握都握不住。

李惠芬加快了語速:「顏顏,現在是高考最關鍵的時候,你不能分心,奶奶是因為心血管梗塞突然沒了的,你爸爸現在已經飛去吉林了,下午就已經到了,等事情處理好我讓他給你打電話,你現在最重要就是安心複習。」

手機被誰拿過去了,沈子橋扶著她的肩,彎下腰來看她,像是在看一隻被關在籠子里的困獸。

「我要回吉林,」痛來得又快又致命,她也奇怪她此刻的平靜,「我要見我奶奶。」

沈子橋應得非常痛快:「我陪你。」

他們其實連衣服都沒有收拾,他分別去跟她的和他的班主任請了假,老師覺得茲事體大,讓一個男老師送她們去機場,還通知了家長,李惠芬一聽說沈子橋陪著她去吉林,不顧形象在電話里沖他大吼:「你湊什麼熱鬧!給我回來!」

他們已經坐在去往機場的計程車上,計程車飛快地朝前駛去,街道兩岸阡陌縱橫,在她們身上掃下一道道斑斕的光影,他坐的離她不近,可卻第一次讓悅顏覺得只要她一伸手,他就會在那兒。

沈子橋心平氣和地跟李惠芬解釋:「媽,顏顏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

他們從杭州蕭山機場出發,因為飛機晚點,耽擱了將近兩個小時起飛,這兩個小時足夠讓李惠芬通知到爸爸,爸爸打她手機勸她不要感情用事,離高考還剩幾個月,奶奶的後事他會處理好。她堅持要去,爸爸急死了,又不敢在電話里罵她不懂事,只是說:「吉林這邊有你姑姑和姑父,都怨你繼母,說好不能告訴你,你來了能幫什麼忙?奶奶走都走了,現在要緊的是高考。」

她朦朦朧朧地震動著,絞痛著,為父親的無動於衷,為大人的情感原來都是這樣錙銖必較。奶奶走了,他卻只想瞞住她,讓她心無旁騖地參加高考,一場考試比至親的人還要重要。那一刻悅顏甚至覺得她是恨她的父親,他太自私太無情,傷了她也傷了奶奶的心。

她說:「可是奶奶在天上看著我,她知道我有沒有來見她最後一面。」

高志明沉默了片刻,終於放棄,道:「你在哪個飛機場下,我讓你姑父過來接你。」

因為買的是兩張超售的機票,她和沈子橋最後一個領登機牌,機場破格給他們升級到了頭等艙。找到位置她倒頭就睡,沈子橋要來毯子給她蓋上,昏昏沉沉,大腦一片混沌,心裡卻很清楚,奶奶走了,這世上最愛她的人里少了一位。她挨著自己的手臂,根本管不住自己的眼淚,把臉埋在衣袖裡,在幾千尺的高空里,終於放任自己哭出聲音。

她做了個夢,夢到吉林的大雪,扯絮丟棉似的一場大雪,看不清天和地的邊界。她走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又一跤,只想著要去見奶奶,大雪鶴唳,彷彿天人在鋸天梯,頭頂有東西往她身上壓下來。風太大,割臉一樣刮著,她走得精疲力竭,心裡好似有野火在燒,五臟六肺都在鍋里煮,她急得要死,身體根本不被她控制,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來不及了,要來不及見奶奶最後一面了。

急紅了眼,她愴哭失聲,從夢中驚醒,聽見身旁有人在叫她的小名,她不情願睜開眼睛,在夢裡依稀有念頭可以支撐她走下去,走下去就可以見到奶奶最後一面。可是只要睜開眼睛她就會回到現實,在這個現實里,她的奶奶已經離她而去。

沈子橋說:「顏顏,喝點水吧。」

悅顏懨懨地轉開頭,不想讓他看見她的臉。沒有一刻她像現在一樣討厭他,更加討厭自己,不想任何人靠近,也不要任何人假惺惺的安慰。從來不可能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她不要別人的安慰,她知道,他們不可能跟她有相同的際遇,奶奶沒了,只是她一個人的奶奶沒了,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偏她的奶奶沒了。

飛機上的她對沈子橋特別壞,可是下了飛機坐進姑父的私家車裡,他卻依舊一聲不吭地讓她靠在他手臂,就算前一秒心如磐石厭恨叢生,到了這一秒仍舊軟弱的像將化的雪人,這一分這一秒,給她肩膀的竟然是沈子橋,可就算是沈子橋,她也沒有力氣推開他了。

他不大會安慰人,也或許清楚任何安慰都是隔靴搔癢,他把他的外套蓋在她毛衣上,春末了,南北的溫差還是大。

「她不冷。」疾駛的黑暗的車後座,她的聲音虛弱。

「穿著,」他比她固執,「出去就冷了。」

農村的葬禮特別注重儀式,靈堂設在正廳,黑白照里奶奶的遺像靜靜地沖她微笑。高志明奔進奔出,安置前來奔喪的外地親友,大聲指揮現場條幅的擺放,沒注意到她的出現,是大姑姑拿來白色粗麻衣服讓她換上,嗔怪她幹什麼來。

「都要高考了,這不是給你爸添亂嗎?」

她茫然地任由她們撥弄,轉頭髮現沈子橋也換好了麻服,走過來拍拍她的肩,他看得出她心裡究竟多苦,到這裡反倒哭不出。

爸爸因為是長子又是獨子,出殯的一切事宜都該他來主持決定,忙得焦頭爛額,要跟外地來的親友排資論輩,確定出殯那天的排位,哪裡弄錯了,他拍著桌子大聲武氣地跟殯葬隊吵架,像是在公司里罵下屬是廢物。

「誰讓你們給她穿皮衣的,我娘屬狗。」

在吉林有個說話,穿皮製衣服入葬,來世輪迴只能做動物。

他把那些人罵得狗血噴頭,她心裡特別難受,爸爸在乎的是場面上的轟動好看,孝子賢孫都齊了,程序不能出錯,風風光光送老人走,可是誰在乎奶奶想要什麼,她想要什麼,他心裡知道嗎?

那一刻,她甚至覺得她是怨恨她的父親的,怨恨他的世俗和無情,他破壞了這個葬禮的哀傷,表現得像一個暴躁易怒的中年男子,他只記得自己的臉面,只記得高家的名聲,根本就不知道失去至親是什麼感受。

這時候他走過來,讓沈子橋先帶她走,因為她是唯一的孫女,還屬猴,跟奶奶的生肖相衝。心裡的怨怒像是漫生的野火,到了根本無法收拾的地步,她衝口而出:「我不怕,我要守靈,我也要送奶奶走。」

爸爸被一團瑣事纏得精疲力竭,怎麼勸她都勸不住,又急又怒,抬手刷的扇了她一個嘴巴,周圍很吵,倒是沒多少人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

她猝然抬起一張怨恨的臉,看著高志明臉上的神色驚痛的一變。

在悅顏十幾年的人生中,受到的最高級別的體罰也不過是讓她去凳子上罰站,別說是打她,就連罵高志明都捨不得罵她一句。

沈子橋箭步過來攔在她們父女中間,叫了一聲爸爸。小姑姑見狀過來想拉她走,她不肯,用袖子擋住臉,眼淚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情緒衝破閘口,洶湧而出,她含著哭腔質問她的父親:「奶奶沒了,為什麼你就一點都不難過?」

「爸爸的話不管用了嗎?現在你就給我回房去。」

沈子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濕毛巾,讓她敷臉,她坐在床沿,一直哭一直哭,恨不得把一顆心都哭出來,他們才會知道她到底有多在乎。沈子橋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過一段時間就撕一截紙巾讓她擦臉。

她才意識到,十幾歲的自己究竟有多麼無能為力。

毛巾都被她哭得濕答答,像是剛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沈子橋抬起她下頜,想看她臉側的指痕怎麼樣。他太高了,尤其他還站著,俯身低頭來看她的眼睛像皎亮的星星,指腹輕點她臉頰,眉頭微皺,嘴角緊抿,問她道:「還疼嗎?」

幸好他沒說別哭了,否則的話她一定會哭得更凶。

悅顏一邊抽噎一邊搖頭。

他說:「奶奶走了,爸爸一定也很傷心,可是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下來哭,你要理解他。」頓了頓,才彷彿嘆息般地安慰她,「先睡一覺,等睡醒了就會發現一切都會變好的。」

沈子橋一動,她立即警覺地睜開眼睛,事實上他只是走去關上了卧室的門,隔斷了從大廳傳來的嗩吶嗚咽聲,見她看他,他溫和地說:「你睡吧,我在旁邊守著你。」

「你不困嗎?」

「飛機上我睡過了。」

悅顏精疲力竭,這一路的奔波傷心已經透支了她的體力。聽見沈子橋的承諾她安下了心,倒身就睡,頭剛挨著枕頭,被褥間那屬於奶奶的氣息又勾起了她的傷心,這一次她緊閉雙眼,把眼淚攔截在心底。

沒有夢境的清白一夜。

半夜時守靈的哀哭聲把她驚醒,悅顏惶然坐起,怔怔地看著窗外,窗帘拉得嚴絲和密,房中不點燈,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在黑暗中。

這種感覺讓悅顏覺得恐懼,讓她以為自己已被所有人拋棄,她環住膝蓋,並不曾抱任何期許地,試探著叫了一聲沈子橋。

一隻手摸到她的手,掌心溫熱,然後握住,他啞著嗓子說:「我在。」

「奶奶呢……」

「已經入殮了。」

她側耳聽著窗外的哭聲,彷彿乘著時間機器回到幼年,一時之間不辨時空地點。她多大,又在哪,還是五六歲嗎,窩在奶奶懷中聽牛郎織女。

少年時光呼嘯而去,至此訣別。

「你怎麼不去睡?」

「我答應過要陪著你。」

並沒有聽出這句話里有多少異樣,卻禁不止的怦然輕響,知道那個人在,雖然不能保證他可以陪她多久,可這一秒他在,沒有走開,讓她明白自己並不孤單,他們悲傷一起,哀苦一起。她沒有問下去,他也沒有發出聲音,任憑時間從她們身邊靜靜溜走,眼看著天一寸寸亮起。

每一天都是新的,所以每一天的他們都應該是新的。

清晨的時候高志明來敲卧室的門,沈子橋替他開門,順勢走開,留出空間給她和爸爸。高志明在床邊坐下,她背對著他裝睡,他摸著她頭髮,愧疚地叫了她一聲顏顏。

他沒有掩飾,也沒有找任何借口,這個四十開外的公司老總,用最坦率的方式向他的女兒致以陳懇的歉意:「顏顏,對不起,爸爸錯了。」

那些只流向心底的眼淚頃刻間從她眼中落下。

「爸爸不應該打你,你是個好孩子。」

他摸著她的頭髮,輕聲道:「爸爸不是不孝順,爸爸是害怕沖著你,在你身上爸爸擔不起一點風險。」

他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下面一句讓她心碎的句子。

「顏顏,爸爸跟你一樣,也沒有了媽媽,這輩子就只剩下你。」

從此人生再無來處,只剩歸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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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不是親妹妹,是親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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