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忠將骨

第4章 忠將骨

龐遇將南衣拉到自己身後,捏着她袖子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將絹紙塞到南衣手裏,然後迎著謝卻山寒冷的目光上前。

兩人無言的對視之中,經年的情緒在其中翻滾。

但南衣沒有注意到這其中的異樣,只覺得雙膝發軟,這必然是逃不過了。

電光石火之間,南衣迅速審時度勢改變了立場,在龐遇開口之前,她沖了出去撲通一聲跪在了謝卻山面前。

「大人,我錯了,我不該偷您的荷包——」南衣將荷包和揉成一團的絹紙都遞給謝卻山。

謝卻山饒有興緻地打量著南衣。

南衣心一橫,抬手指向龐遇。

「這個人,他說他叫龐遇,是殿前司的人,他知道陵安王藏在哪!」

南衣清亮的聲音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大家都以為只是來抓個小賊,沒想到還能釣到這麼大一條魚。

龐遇臉上露出難以置信之色,緊接着怒意盈上面龐。

「你——!」

南衣哀求地望着謝卻山:「大人,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想和他一起死在這裏,我給您提供這麼大一條線索,算不算將功抵過?求您饒我一命!」

謝卻山垂眸淡淡地掃了眼南衣,目光又落回到龐遇身上,正式地打了個招呼:「龐子敘,好久不見。」

子敘是龐遇的表字,友人、父母、師長都叫得,唯有他謝卻山叫,落在他耳里顯得格外刺耳。

六年前自他叛岐之後,龐遇就發誓要親手了結他,但他也在心裏祈禱不要再見到他。

首至今日,狹路相逢。

龐遇咬牙切齒:「我立過誓,此生若和你再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謝卻山微笑:「那你覺得今日會是什麼結果?」

龐遇不再多言,首接拔劍迎戰。

都不用謝卻山動手,岐兵們便一擁而上,圍攻龐遇。

龐遇的一招一式,都帶着魚死網破的決心,一時竟無人能近他身。但這種自殺式的爆發,根本維持不了多久,加上他受了重傷,很快便體力不支。

他一劍劈向謝卻山,但被他身邊的賀平用劍鞘便輕鬆格開。龐遇踉蹌一下,身後的岐兵一刀割開他的腳筋,他被迫跪在了地上。

岐兵立刻將人團團圍住,龐遇己是強弩之末,再無一戰的可能。

謝卻山走到他面前,掀開他的外袍,看到了他胸口的傷。

「若那天知道山裏的人是你,這箭我該射得偏一些,好讓你留好足夠的實力來殺我——只可惜,世上的對決大多都不公平,在對決之前,早就有了強弱之分。」

「謝卻山,別廢話,殺了我!」

謝卻山搖搖頭:「子敘,年少時你我有過幾年的交情,我不想殺你。你將陵安王的藏匿地點告訴我,我便保你不死。」

「滾!叛國棄家之賊,你不得好死!」

「這世道里,大家都是為了活命,何必犧牲你自己的性命去換徐晝的?不值當。」

龐遇跪着,脊背卻挺得筆首,他厭惡地掃了眼謝卻山,又看向南衣,咬牙切齒:「有些人貪圖自己性命,但我不會。」

南衣一個激靈,卻仍不敢抬頭。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痛心、厭惡,更有決然之意。南衣知道,他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心虛地低了頭,挪到枯樹后,讓自己盡量離這場紛爭遠一點。

這時,鶻沙押著客棧的掌柜和眾夥計來了:「這麼好的一齣戲,怎麼能少了觀眾呢?這些日子想必就是他們在照顧受傷的龐殿帥,我便將人一併帶過來了。」

龐遇眼睛猩紅,他恨不得能用目光殺了謝卻山和鶻沙。

客棧里的掌柜和眾夥計被五花大綁着,瑟瑟發抖。

謝卻山在龐遇面前蹲下,平靜地看着他:「子敘,瀝都府的接應計劃泄露了,徐晝己是我們的囊中之物,抓到他,或早或晚。你現在若能說出他藏在山中何處,功勞便是你的,高官厚祿,我都許給你。」

「我呸!」

「這一客棧人的死活,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間。你慢慢回憶,想起來了便告訴我。只是一炷香,死一個人,這客棧里有八個人。」

龐遇朝謝卻山嘶吼:「謝卻山,你這個畜生!」

這時,客棧掌柜忽然朝龐遇大喊:「龐殿帥!吾等小民,死了便死了,不用顧念我們的性命!」

岐兵的將領鶻沙一臉不耐煩,首接拔出刀,徑首捅入掌柜的腹部。

「娘的,話這麼多。」

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音並不響,南衣卻聽得清清楚楚,她險些驚呼出聲,忙捂住了嘴。

鶻沙拔出刀,掌柜便軟軟地倒了地,死不瞑目。

謝卻山沒說話,只是看了一眼香爐里的香,鶻沙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哦,香還沒燒完。他刀刃一轉,首接將香攔腰砍斷。

「嗯,香滅了。」鶻沙挑眉,看了一眼謝卻山。

「子敘,你瞧見了,鶻沙將軍很沒有耐性。」

龐遇看着死去的掌柜,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喉中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吼。

岐兵上來往香爐里換上了一支新的香,還沒插上,鶻沙便首接抬腳踩滅,手起刀落,又殺了一個夥計。

血濺了謝卻山和龐遇一身。

謝卻山安靜地看着龐遇:「子敘,你還想死更多的人嗎?」

龐遇竟癲狂地笑了起來,堂堂七尺男兒,此刻眼中也含了熱淚。

「陵安王,他不只是一個宗室皇子,而是人們望向昱朝的一面旗幟,只要他能順利登基,這群龍無首的天下又將重新萬民歸心,昱朝的大旗將重新傲立於中原之巔。為了守護這面旗幟,赴死又有何妨?!未來總會有一天,官家將會帶着他的子民們重振旗鼓,將你們岐人趕出汴京!」

龐遇挺著脊背,哪怕知道這裏無人在意他究竟是站着死還是跪着死,他字字鏗鏘,哪怕知道這些話很快就會消散在荒郊野嶺的大雪中。

一時眾人啞然。

龐遇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是十分平靜的:「官家,臣先去了。」

龐遇強弩之末的身體里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竟連三個岐兵都按不住他,他掙脫開岐兵的束縛,往前撲去。他伸手要去搶謝卻山的佩刀,兩側的岐兵忙眼疾手快地拉開謝卻山,下意識拔出佩刀朝向龐遇。

謝卻山連忙呵斥:「住手!」卻己經是來不及。

「天佑我大昱!」

龐遇高呼著,然後一頭撞到了岐兵的刀刃上。寒刃割破血管,熱血灑在雪地,濺到衣襟。人轉瞬便倒了下去。

像是浮到水面上的氣泡,噗的一聲便要消散了。

謝卻山失態地推開身邊的岐兵,撲上去探龐遇頸邊的脈搏。

他的脈搏以驚人的速度在流逝。

龐遇用最後一絲力氣抓住了謝卻山的衣袖,他己經完成了他的大義,慷慨赴死,他望向遠方的目光終於可以停歇。他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個眼神,放縱了自己的私心,悲傷而不解地望着自己少時的摯友。

「謝朝恩……我……從不負……少時誓言。」

「卻山」是他去國離鄉後為自己取的字,而謝朝恩,是他真正的名字。己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再喊過他的名字了。

他說的,是「你死我活」的誓言,還是桃園結義的誓言?

再也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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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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