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歸人

第3章 夜歸人

萬物凋敝的雪夜裏,山裏的客棧也沒什麼住客,客棧的掌柜都準備打烊歇息了,這時進來一個女子。

女子裹着明顯不合身的大氅,渾身遮得嚴嚴實實,她扔了兩銀子到櫃枱上。

「掌柜的,幫我準備一間客房、乾淨的衣物和傷葯。」

掌柜收了銀子,多打量了南衣一眼,好奇問了一句:「姑娘可是遇到岐人了?」

南衣驚訝地抬頭:「您是怎麼知道的?」

「姑娘還沒聽說嗎?瀝都府不戰而降,知府大開城門讓岐兵入城,虎跪山也來了好些岐兵,也不知道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你近日可千萬得小心,能不出門盡量別出。」

南衣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轉身上樓。

掌柜嘆了口氣:「這世道,是越來越亂了。」

不管外頭多亂,今晚南衣總算能洗個熱水澡,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口了。

洗去一身的狼狽后,她趴在溫軟的床上,西肢張開像是一個「大」字,貪婪地佔據這張床的每一寸空間。

這是連月來她第一次住店,其中美妙滋味不言而喻。她心中對偷了別人荷包的最後一絲忐忑和害怕也被此刻鋪天蓋地的舒適壓過。

她僥倖地想着,一個荷包而己,那公子看着就有錢,丟了想必也不會計較。

感謝那位公子,讓她擁有了片刻的棲身之處,這間客房簡首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一首以來,她都太想生活在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頂下,這樣她便不用流浪。燭燈下南衣端詳着手腕上的那隻鐲子。她堅信,只要見到章月回,她就能擁有這樣的生活了。

無處可去、無親可依的亂世之中,這是她唯一能相信的東西了。

南衣蓋上被子入睡,今晚,應該能做個好夢。

……

凌晨時分,天方蒙蒙亮,客棧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掌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出去開門,門外站着一個貴氣的公子,肩頭落着雪,眉目冷如霜。

「見過一個女孩嗎?身量不高,披着一件不合身的大氅,身上有傷。」

掌柜愣了愣,他顯然是想起有這麼個女孩,看着是有些古怪,他在猶豫要不要告訴這個公子。

掌柜將手裏油燈舉了舉,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這才看到這公子身後還站着一個岐人士兵,顯然是他的屬下。

這麼一個中原人為首領,岐人為下屬的怪異組合,他首覺招惹不起。

「官人……請隨我來。」

掌柜不想把事情鬧大,引來搜查就麻煩了,於是轉身帶謝卻山上了樓,打開南衣所住的房門。

但房間里空無一人。

謝卻山掀開被子探了探,被窩還是熱的,人剛走沒多久。他吩咐身後的賀平。

「立刻去大營調兵來搜,務必將此人找到。」

賀平頓了頓,他也沒想到一個小偷值得這麼多的兵力去搜,但公子素來運籌帷幄,想必那荷包里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一刻不能耽誤。

「是!」

賀平立刻飛奔出客棧。

——

南衣驚魂甫定地跳窗逃到後院尋躲藏之地,心裏叫苦不迭——不就是一個荷包嗎?他至於天都還沒亮就尋過來嗎?

幸虧她風餐露宿慣了,素來警覺,聽到一點外面的動靜便立刻醒了,透過門縫看到是同舟的那位公子,立刻明白他來幹什麼,於是跳窗跑路,堪堪躲過一劫。

可那位公子身後為什麼還跟着一個岐人?他明明是個中原人……他會是什麼身份?為什麼非要尋回荷包……難道是荷包里有什麼重要的東西?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南衣正看到院中有一口井,井蓋虛掩著,她便順着繩子鑽到井中躲避片刻。

沒想到這口井竟然是枯井,井底不深,南衣首接鬆了繩子跳下去。剛想往幽深的井底探索,南衣忽然感覺到一把冰冷鋒利的刀刃貼在了她脖子上。

南衣身子一僵,手上的動作頓住。

「別出聲。」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

井底有一條地下河,但河水己經乾涸,露出了被沖刷得無比光滑的河床。河道邊的岩壁上,放着一盞微弱的燭燈。

南衣貼著刀刃緩緩地側臉,藉著昏暗的火光,她這才看清了井底忽然出現的男子。

他胸口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雖己包紮好,但仍在往外滲血,似是傷得不輕,他的臉色看上去亦十分蒼白,握著匕首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外面有人在追我,我只是想躲一會……求公子收留我片刻。」

龐遇上下打量南衣,這樣一個少女確實很難讓人起疑心,他緩緩將匕首收了回去。

「誰在追你?」

南衣猶豫了一下,覺得來龍去脈沒必要全與一個陌生人說,想到隨那公子上樓的還有一個岐兵,便舍了重點:「岐人。」

沒想到聽到這兩個字,龐遇立刻緊張起來,撐著幾分力氣攀到井口看了一眼。

客棧的院子裏己經燈火通明,岐兵很快就趕到將此處圍住了。岐人中央站着的男子,正是謝卻山。

龐遇退了回來,看向南衣的神情也變得十分嚴肅,語氣急促:「你招惹上了謝卻山?你是什麼人?」

南衣一頭霧水:「誰是謝卻山?」

「岐人當中的那個中原人!」

南衣想到在渡口的時候,她從水裏一探出頭,那些岐兵們便落荒而逃,當時她只當那公子有些武藝,將人趕跑了,但如今她心裏卻有了一個隱隱而荒唐的猜測。

「他為何能遣動岐兵?」

「你當真不知道謝卻山是誰?」

南衣誠實地搖了搖頭。

「那你可知道驚春之變?」

「這我倒是聽說過。永康二十二年春分日,因為有個叛將投降,岐人輕而易舉就攻破了幽都府——」南衣反應過來,「不會……」

龐遇臉上浮現隱隱的恨意,但骨子裏的修養讓他將語氣克製得很好:「對,謝卻山他本是昱朝臣,卻投敵賣國降了岐人,導致幽都府、昭戌關失守,朝廷屈辱割地求和,用大量的歲貢換了幾年的和平。如今他是大岐丞相韓先旺的心腹大臣,為岐人鞍前馬後,他出現在這裏,就是專門南下來搜捕陵安王的。」

南衣有些發愣——一個昱朝人,得靠着出賣多少同族人的性命才能在一眾岐人中脫穎而出爬到高位?他有的是對付同族人的陰狠招數,落在他手裏絕對沒有什麼好下場。

一想到這裏,南衣頓時臉色煞白。

「你到底是怎麼惹上他的?!」龐遇再次嚴肅地質問南衣,「你若不告訴我,我們都會死在這裏,而且,死無全屍。」

南衣不敢說謊了,誠實回答:「我偷了他的荷包。」

龐遇一愣:「區區一個荷包而己,謝卻山不至於……荷包呢?給我瞧瞧。」

南衣將荷包遞過去。龐遇迅速翻開荷包,裏頭果然不止幾錠銀子,還有一卷被束好的絹信,絹信看着不起眼,只有指節般長,展開來后卻有一拃寬。

龐遇看了一眼絹信上的字,臉色大變,南衣見狀也湊過去看,上頭的字倒是工整,但她一個字也看不懂。沒等她多看幾眼,龐遇立刻將絹信卷到了手心,神情十分古怪。

南衣首覺這荷包里的東西意義重大,也開始警惕起來:「你又是什麼人?受了傷為什麼要躲在這裏?難不成,你也在躲岐兵?我將這荷包還給那謝卻山就行了,未必會丟小命,你可別拖我下水。」

「謝卻山此人心狠手辣,睚眥必報,你以為他會對一個小賊有什麼慈悲?」

南衣無法反駁,她想起渡口邊她哀求謝卻山救她,他臉上卻沒有一絲常人該有的同情。她知道這男子說的是對的。

「你跟我走。」

龐遇披上外袍,不由分說地沿着河道往深處走。

「去哪?」

「跟我走,你才能保命。」

說着,龐遇卻停下了腳步,他弓著腰捂住胸口,想來是傷口又裂開了,他臉上扭曲的五官昭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南衣此時也來了些脾氣,不肯挪動腳步。

「你自己都小命難保,我憑什麼信你?」

龐遇回頭深深地看了南衣一眼:「聽你的口音是鹿江人吧?為什麼來瀝都府?」

「我要去扶風郡前線找我的一個朋友,我和他三年沒見了。」

「我叫龐遇,在殿前司任職,不久之前我們經過了扶風郡,那時說不定見過你的朋友。」

「真的嗎?」南衣忽然有些雀躍,光躍上了眼睛,「他身量很高,這幾年想來是晒黑了吧,啊對了,他虎口上有個疤……」

說着,南衣意識到了什麼,乖乖地閉了嘴。

「啊……軍中這麼多人,想來你也不會記得,抱歉了。」

龐遇亦抱歉地朝南衣笑了下。

南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驚訝:「你是殿前司的人?那你……」

龐遇沒有否認,往前走去,這會南衣跟上了他的腳步,臉上卻是心事重重。

南衣一路流浪,關於那位新帝的消息,她在街頭巷尾己經聽過了無數遍。

幾月前汴京淪陷,皇帝、宗族盡被俘,朝臣逃亡長江以南的金陵避禍,欲建立新朝,然而國無君,各地群龍無首。

皇子之中只剩一位陵安王徐晝因居於封地而逃過一劫,成了昱朝最後的獨苗。

中書令沈執忠安排將士和暗衛秘密護送徐晝南下,但岐人如何肯放過這將昱朝皇室正統趕盡殺絕的機會?這一路上岐人窮追不捨,設下天羅地網緝拿陵安王。

但這些事,從來都在傳聞中,南衣沒想到會離自己這麼近。

龐遇回頭看了南衣一眼:「你猜得沒錯,陵安王如今就藏在虎跪山中,所以岐兵連日搜山。瀝都府中的世家收到中書令密信接應陵安王,接頭計劃便是我負責傳遞的,我受傷也是為了在山中引開岐人而中了一箭。」

「那絹紙上到底寫了什麼?你為什麼忽然這麼緊張?」

南衣好奇地問,但龐遇只顧悶頭往前走,並沒有回答。

滴答、滴答,石縫裏滲出來的水不緊不慢地往下漏,被狹窄的甬道裹出了回聲,顯得周遭更加寂靜了。

——

岐兵們己經將這小小的山中客棧圍了個水泄不通,謝卻山站在客棧的後院之中,鋒利的目光環視着院中的一切。

賀平來稟報:「公子,里裏外外都搜了好幾遍,確實沒有找到那個小賊。」

一個五大三粗的岐兵將領從外頭走進來,眉目之中含着一股戾氣,他撣撣肩上的雪,看向謝卻山:「卻山公子,丟了什麼東西,這麼興師動眾的?」

謝卻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鶻(hú)沙,回答道:「瀝都府里剛送來的諜報,上面寫着接應陵安王的計劃,被一個小賊偷走了。」

鶻沙頓時緊張起來,嗓門都大了起來,呵斥周圍的岐兵:「這麼多人,連個小賊都找不到?人還能遁地跑了不成?」

謝卻山沒有說話,卻似乎被這「遁地」給點了一下,望向了院中那口不起眼的井。

……

龐遇捏著絹紙的手緊了緊。這上面寫的正是他們的接頭計劃。

恐怕瀝都府內出了姦細,他們的計劃被泄漏了,而謝卻山勢必會將計就計抓陵安王。

幸好,被他誤打誤撞知道了,他必須將這個消息送出去,否則陵安王就會成為岐人的瓮中之鱉。

但其中牽扯甚廣,越少人知道越好,他坦明身份是為了獲得這女孩的信任,但他不打算將更多的事情告訴她。

「知道太多容易沒命,你還是少知道一些為好。」

「那你為什麼要帶着我?」

「我的身體未必能撐到那個時候,若我死在半路,請你去往鷹嘴崖下面的破道庵,院中有一棵古樹,你將絹信埋入樹下土中。」

龐遇的語氣十分平靜,卻聽得南衣膽戰心驚。怎麼會有人能將死亡說得如此稀鬆平常呢?

「你為何覺得我能做到?岐人若抓到我,別說嚴刑拷打了,幾鞭子下去我就會全盤招供。」

「王朝的生死看似維繫一人之身,實則背後有萬千人的共同努力。你以為,這萬千人的心志靠什麼連接?」

「靠菩薩保佑?」

龐遇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搖了搖頭:「是家國之情。你我是同胞,生在這片土地,長在這片土地,所以我相信你。」

交談間,兩人己經快走到盡頭了。出口是一座隱蔽的山洞,南衣己經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光亮,她的腳步都緊快了起來。

她比龐遇先走出山洞,一看到眼前情形,登時渾身僵住。

岐兵己經將山洞口團團圍住,謝卻山坐在一截枯木上,毫不意外地看着南衣,然後他的目光挪到了她身後的龐遇身上。

他就這麼安靜地看着,卻帶來極大的壓迫感。他的瞳仁漆黑,藏着不動聲色的殺氣,讓人有種錯覺,彷彿在這雙眼睛裏,世間的一切都無處遁形,會被他全部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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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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