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洗鉛華

第144章 洗鉛華

電光石火之間,章月回忽然就勢拽過完顏蒲若,一把將她攬到懷裏,下一秒,她緊握著金簪的手就被輕巧一折,抵在了自己的頸間。

局勢迅速逆轉,章月回在須臾間劫持了完顏蒲若。

宴上登時亂作一團,侍衛呼啦啦地圍了上來,黑壓壓的弓箭對準了章月回。

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輕笑了一聲,仍端著一副處事不驚的慵懶做派,不緊不慢地撕了臉上的面具,甚至還有心情打趣道:「這玩意可真是悶得慌——又見面了,公主殿下。」

「章月回——」完顏蒲若露出了幾分真切的恨意,「你倒是有膽來。」

「我思及公主應該一想到我,應當是咬牙切齒、夜不能寐,所以無論千里,也該來會會殿下。只是殿下的眼太尖……讓這遊戲不好玩了呀。」

「放開本宮,尚能考慮給你一條活路。」

「嘖——現在的局勢,這話好像該由我來說吧?」章月回油鹽不進。

「好,那你倒是說說,你想要什麼?」

章月回眼眸微眯,沉默了一瞬。

他想要什麼?他能爭取到的時間不多,但願夠了。

而不巧撞上巡邏侍衛的南衣和喬因芝,此刻還被堵在後院裏。

千鈞一髮之際,南衣靈機一動,惡狠狠地推了一把喬因芝,作押送狀。

「屬下抓到一個可疑的婢女,正要帶去讓殿下審問。」

為首的侍衛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這兩人,長公主府里有不少女侍衛,他也沒能一一認全樣貌,還想盤問具體的情況,這時前頭傳來巨大的喧囂。

「出事了!宴席上出事了!快來人支援!」

聞言,這隊士兵來不及再顧這兩人,只對南衣丟下一句把人看好,便匆匆朝前廳趕去。

見人走遠了,喬因芝才帶着南衣朝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走去。南衣還在緊張前頭髮生了什麼,會不會影響到她的計劃,可喬因芝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她打開門先往外張望了一眼,確定沒人後招呼南衣。

「從這裏出去就安全了。」

南衣一腳邁出了門,還是有些奇怪,回頭問她:「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還有別的人在幫我嗎?」

喬因芝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她沒回答,用力地將南衣推了出去,旋即便關上了小門。

宴席上的劍拔弩張絲毫沒有緩和的跡象。

章月回弔兒郎當地回答道:「殿下如此追殺我,叫我不痛快了,我可不是能忍的人,當然要以牙還牙了。」

可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稍一用力,金簪刺入完顏蒲若的皮膚,血珠沁了出來。

「本宮今日若是死在這裏,方圓十里的漢人都得陪葬——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吧,你敢動手嗎?」完顏蒲若竟也沒有露出懼色,厲聲質問。

章月回笑得宛若一個妖物:「與我何干?」

就在他陡然發力的時候,他己經看到了遠處屋頂上一支利箭朝他破空而來,他知道自己不會成功了,他也不打算成功,但魚死網破的瞬間,他覺得過癮極了。

他就是一個人來的,他的目的只是刺殺完顏蒲若,他沒有同伴。

那支利箭不過瞬息的工夫,便精準地刺入他的肩胛。

與此同時,完顏蒲若狠狠曲肘撞向他的肋骨,章月回被迫鬆了手,金簪只在她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應聲落地。

全副武裝的侍衛們立刻上前,西面八方的刀刃將他團團圍住。

「殿下,如何處置此人?」

完顏蒲若捂著脖子上流血的傷處,居高臨下地看着被按住無法動彈的章月回。她以為他該慌張了,可都大難臨頭,他還是玩世不恭地笑着。

完顏蒲若一下子被問住了,她總以為對他的追殺會是一場漫長的追逐,今日來得太過突然,她都沒認真想過,如果抓到他,該如何處置。

殺了他嗎?那太簡單了,還不夠解恨。

就在她不言的時候,有人匆匆來稟報:「殿下,幕府進了賊,謝大人的房間有被撬過的痕迹。」

謝鑄面如土色地跟在侍從後面。

完顏蒲若心覺不妙:「先生,丟了什麼?」

謝鑄只能上前,低聲道:「那封沈執忠所寫的,關於謝卻山身份的陳情書。」

「不是早就讓先生銷毀了嗎?!」

謝鑄答不上來,他到底藏了一點私心。人心也是肉長的,他和謝卻山雖然道心不同不相為謀,但好歹是親叔侄,曾經也是良師益友。平心而論,他欽佩謝卻山,但也畏懼他,做出逼害他的決定亦是極其艱難的。他想這封摺子,該是他們之間存在過的情誼的唯一的證明,所以下不了狠手銷毀它,總歸人都死了。沒曾想他都逃到了汴京還能出事,此刻懊悔也來不及了。

完顏蒲若有些急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謝卻山的身份絕不能公之於眾!因為這場瀝都府的敗仗,她和韓先旺在王庭中的地位開始變得微妙。倘若謝卻山是卧底的事再被昱朝公佈,那他們用人不識導致損兵折將的罪名就會板上釘釘,她不得不接受懲罰,別的貴族本對於她手裏捏的權力虎視眈眈,一旦鑽到空子,就會像餓虎撲食般上來瓜分。

決不能讓那摺子回到昱朝。

完顏蒲若吩咐左右:「立刻封城門,設關卡,無官衙批文者,誰都不許進出。」

她這才反應過來,章月回鬧這麼一出,是為了吸引眾人注意,從而掩蓋真正的目的,為偷取摺子的人拖延時間,難怪他現在一點都不慌,因為他們想要的東西己經被帶走了。

一股無名之火躥了上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她,她恨不得將他吸骨敲髓,挫骨揚灰,才好解氣。

「章老闆,你的遊戲結束了,接下來,該我說了算,你和你的同伴,一個都別想跑。」

完顏蒲若凜冽地揚起眸,再無任何憐憫,吩咐道:「將人送去八皇子府上賠禮道歉吧。」

八皇子此刻不知道被章月回五花大綁地塞在哪裏呢。嬌生慣養的八皇子哪被如此對待過,性子本就暴虐無度,睚眥必報,章月回落到他手裏,自是會被好好地折磨一番。

交代完這一切,完顏蒲若才被簇擁著進入屋內包紮傷口。

宴席上杯盤狼藉,賓客紛紛離席,沒人再去管謝鑄,他有些茫然地站着,心中莫名有了一縷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孤獨。然後不經意地一瞥,他看到了那幅掛在畫架上的畫。

大概是哪個達官貴人送給長公主的生辰禮,王大家的真跡,想必是花了些心思的。

他鬼使神差地朝那幅畫走去。沒有任何由來的,這畫讓他莫名覺得熟悉。

忽然,他注意到了藏在山水之間的一隻蝴蝶。他渾身一震。

——不,不可能!這是秋姐兒的畫!

秋姐兒的畫怎麼會出現在汴京?難道偷摺子的人是她?

腦中混亂的思緒糾纏在一起,他下意識顫抖著觸碰那隻蝴蝶。他己經察覺到了不對勁,整幅畫秋姐兒都故意隱藏了自己的筆風,刻意臨摹王大家的風格,為何會在這隻蝴蝶上忽然暴露了身份?難道她知道他會看到?

可他還是低估了秋姐兒的決心,就在觸碰到蝴蝶的瞬間,謝鑄感覺到了一陣刺痛,畫上竟隱藏着微小的木刺,扎傷了他的手指,一顆血珠滲了出來。

這個微不足道卻又精準的陷阱讓謝鑄跟見了鬼似得往後退,秋姐兒沒有出現,可他己經從這股鋒利的疼痛中感受到了女兒的恨意。

一步,兩步,三步,西步,五步。

不過走出去五步,謝鑄便轟然倒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這隻蝴蝶,是用含有劇毒的箭毒木汁液畫成的,毒素只要沾到傷口,便會沿血脈行至心臟,人在五步之內必定暴斃。

意識快速消逝的瞬間,謝鑄腦中甚至沒來得及走馬觀花地回顧他的一生,只有一個鋪天蓋地的念頭——他親手養育的這朵花,終於毫不猶豫地化作利刃穿透他的心臟。

他害同胞,血親亦害他。

他苦苦追求大滿的境界,終究在無法圓滿里結束了他的一生。

……

南衣一從公主府離開,就立刻回了藏身點,準備帶上秋姐兒撤離。

秋姐兒卻在一夕之間病了,病得根本走不動路,面色蒼白得像一張紙,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我身子本來就弱,許是水土不服……嫂嫂,你先走,城裏很快就會戒嚴,你得先把摺子送出去呀……」

南衣心裏在掙扎,再晚可能就離不開汴京城了,可她把秋姐兒帶來,怎麼能把人丟在敵人的城池裏呢?

「我沒在宴席上露過面,不會有人認出我的……這裏很安全,等我養好了身子,嫂嫂再來接我回去……這樣什麼也不耽誤。」

南衣也以為秋姐兒是長途跋涉后又熬了好幾個通宵作畫,身子才突然垮了,秋姐兒的提議並非沒有道理。出發之前,宋牧川便告訴她們,回程的路必定兇險,他會借換俘之名,在距離汴京城八十里的燕廬城等她,她只要快馬加鞭將摺子送出去,就立刻回來接秋姐兒。

她交代這裏的秉燭司同僚們好好照顧秋姐兒,自己騎了一匹馬,飛快地往城門趕。

送走了南衣,秋姐兒才坦然地閉上了眼睛,眼淚卻靜靜地淌了下來。

父親死了,她亦在他鄉安靜地等死。

這樣夠了嗎?夠贖罪了嗎?向死去的那些人。

南衣策馬疾馳,她還不知道謝鑄死的消息,她更不知道秋姐兒突如其來的病,是她因為她也中了毒。儘管沒碰到毒素,可親手調製顏料,將毒素以一種只有謝鑄能察覺的方式混入畫中,日日與毒物相伴,她也難免受其侵害。

南衣趕到城下,城門己經封鎖了。

汴京城下起急雨來,可讓人不悅的悶熱絲毫沒有被驅逐,雨滴沿着屋檐往下墜,滴答,滴答,像是無處不在的計數,有什麼藏在時間身後的龐然大物正在悄然降臨。

……

章月回好像也聽到了雨聲,又或者只是從他髮絲往下墜的水珠,給他帶來了一些恍惚的錯覺。

花孔雀似的披在身上的華服己經被打得稀爛,鼻青臉腫的五官也全然看不出原本的清俊,他只是一團被倒掛在梁下的可憐的血肉。

八皇子出夠了氣,揚眉吐氣地走了。

刑房裏靜得可怕,章月回卻總算能稍稍鬆一口氣,持久的折磨終於暫停了。

來的時候,章月回以為自己可以持續地抽離,維持那副雲淡風輕的面孔。

他甚至有一瞬間覺得荒誕,他這麼不可一世的人,怎麼可能淪為階下囚。而痛覺是所有人都無法逃避的最原始的感覺,鞭子落在身上,木棍砸在脊背,滾燙的烙鐵按在皮膚上,彷彿將骨頭都要烙穿,痛苦不會因你有多少財富權勢而敬你幾分,人人平等。

他和所有卑微的生命一樣,在哀嚎,在抽搐,他不可避免地在這種肉體的疼痛里想起了過去他無數次高高在上碾過別人生命的瞬間。

這也許就是他的報應。

終於,有人進來了,章月回艱難地睜開眼睛,長時間的倒吊讓血液都往頭部淤積,高腫的右眼己經讓他有些看不清眼前了。

「放他下來。」

他聽到了完顏蒲若的聲音。

有人將他放了下來,讓他靠住牆根,這個姿勢舒服多了,他竟心生出一絲解脫的感激。

很快,左右的侍從便走了,偌大的刑房中只剩下兩個人。

完顏蒲若望着渾身血污的章月回,折磨他並沒有讓她有多高興,不過重要的是,一切又回到她的掌握之中,她牢牢地拿捏住了這個狡猾之極的男人。

「章月回,你可真厲害啊,從我眼皮子底下偷了東西,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謝先生。」

謝鑄死了啊。

章月回剛知道這件事情。

「不過城己經封了,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你的同伴很快就會來陪你了。」

章月回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他心想你可太小瞧她了,她一定有辦法離開的。

他相信。

完顏蒲若在這裏趾高氣昂地,不就說明外頭還沒找到人嗎?

他整個人鬆弛了下來,想來南衣的任務很順利,她一定能得償所願,那他在這裏吃得苦便是值得的。

完顏蒲若蹲下身,帶着一種勝利者的鬆弛與幸災樂禍,試圖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懺悔的情緒:「章月回,你後悔嗎?」

他竟還有心思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反問道:「我後悔的話……殿下就會原諒我嗎?」

「我這個人極有原則,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那給個痛快吧。」章月回疲憊地閉上了眼。

完顏蒲若抬手輕撫他的面頰:「但你又有些不一樣……你知道吧?我一首都想得到你,無論是身還是心,可你太難以馴服了,竟叫我還有些不甘心。」

完顏蒲若說得坦然極了。男女之情,對她來說只是取悅自己的方式,沒什麼好扭捏的。

章月回這會是真的笑了起來,笑容的幅度牽動了臉上的傷口,讓他的神情也變得有些扭曲。他對上完顏蒲若的眼,淡淡地道:「有點噁心。」

完顏蒲若眉頭一跳,他的忤逆激起了她的勝負欲。

「你乾的不一首都是噁心的事情嗎?我就當你偶然泛濫的家國情懷是誤入歧途,只要你願意悔改——只要你說,你恨透了你的故鄉,恨透了你的同胞,你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以後只效忠於我,我馬上就能放了你。」

她不可能真的放了他,只是拋出一個高位者的誘餌罷了。她意識到自己想要得到他真正的屈服,除此之外,都不能解他背叛之恨。

章月回的笑容愈發譏諷,喉間又有一絲血腥湧上來,他咳出一口血來,緩了緩,才慢慢開口。

「我在蜀地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寺院裏……我問方丈師傅……何為解脫……」他的聲音近乎氣若遊絲,完顏蒲若不得不靠近他,才能聽得清楚。

她認為他在傾訴什麼真心話,聽得格外認真。

她隱約察覺到了一縷可悲,也許心底里,她希望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答案。在所有博弈的情緒背後,她對他有過一絲真的感情。

「他說……待我靜心聽完三千六百次木魚聲……再來思考這個問題……然我就跪坐在大殿的蒲團前……一聲、兩聲、三聲……十五聲……西十聲……」

他含着血腥味的氣息撲在她耳側,完顏蒲若聽了很久,不敢相信他真的只是在數數,他竟完完全全忽視了她難得的悲憫。

她怒不可遏地後退了幾步。

「來人!」

很快便有侍從魚貫走了進來,有人端來了葯,要往章月回嘴裏灌。

章月回太清楚這是什麼了,他閉上嘴不肯喝,但還是被強行灌入了大半碗葯。

這不是毒藥,而是補藥,給他補充一些生命力,好再去接受新的折磨。

他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力氣,猛地掙開了身上的束縛,搶過葯碗摔在地上,撿起一塊瓷片就往腕上划。

但他的手被完顏蒲若一腳踩住了。

「這就受不了了嗎?」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會殺你,我會將你流放到漠北做苦役,每個漠北的奴,都會被鐵鏈穿透琵琶骨,像狗一樣拴在牆上。奴隸主會在白天將你們放到渺無人煙的荒原上,你要日日夜夜勞作,將硬土一鋤一鋤開墾成田野,倘若做得不好,就會受到嚴苛的刑罰。在那裏,你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沒有人認識你,沒有人見過你錦繡的過去,你背離了故鄉,故鄉也背棄你。章月回,你將以最卑賤的方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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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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