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盡人事

第143章 盡人事

汴京。舊宮城換了新主人,岐人極力想給這座城池打上屬於大岐的符號,可滿眼望去儘是鳩佔鵲巢的不倫不類。

七月初二是完顏蒲若的生辰。比起往年在宮中大慶生辰的聲勢浩大,今朝戰敗而歸,讓這位如日中天的長公主不得不低調了起來。

生辰宴便放在了自己的府上,只請了一些相熟的臣子與女眷,說是宴會,更重要的是完顏蒲若能藉著這個觥籌交錯的場合,拉攏群臣、打聽各方局勢。

而南衣正是要藉著今日難得一次的開府宴客,混入長公主府。

她和秋姐兒入城己經有幾天了,與汴京的秉燭司諜者接上了頭。他們早些日子就開始盯梢了,總算抓到了謝鑄的蹤跡,他如今化身為完顏蒲若的幕僚,就住在她的幕府上。

岐王特許長公主開府治事,因此她的府邸不僅僅是住所,更有官衙、幕府與軍營,守備自是堪比皇宮。今日即便繁雜的賓客往來,守衛絲毫沒有鬆懈的跡象。入府者都需查看請帖,每位受邀者的請帖都是由完顏蒲若親筆所書,更無仿造的可能。

但總算讓南衣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有位夫人,正滿城搜羅名貴的金石字畫,她知道長公主不愛綾羅只愛這些文人的東西,絞盡腦汁想要投其所好。

南衣便為這位夫人帶來了及時雨。她送上一幅號稱是王大家真跡的《江山圖》,幾尺長的畫紙上江山連綿,氣勢恢宏,筆觸鬼斧神工,即便是一竅不通的人,也一眼就被此畫所震撼,首呼稀世佳作。

而這其實是秋姐兒花了五個日夜趕工臨摹的贗品。但唬住這些本就對字畫一竅不通的岐人綽綽有餘。

那夫人當即便要問南衣買下此畫,南衣卻婉拒了金銀,只說自己讀過一些書,聽說長公主殿下是惜才之人,想要在她麾下謀個一差半職,希望夫人能在生辰當日,帶她到長公主殿下面前引薦一番。

那夫人自是樂得省了一筆錢,見南衣也不像是能惹出什麼亂子來的人,不假思索地便答應了。

跟在這位夫人身後,南衣順利地混入了長公主府。

南衣的目光在往來的賓客間轉了一圈,看到了謝鑄。他大概是還存着一點良心,知道自己的行徑會給謝家帶來滅頂之災,因此還未公開身份,只是坐在並不起眼的角落裏。見到他偽善又故作清高的模樣,南衣就氣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能立刻手刃仇人。

但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南衣要趁著眾人都聚集在宴會,趕緊找個時機溜走。

正好這時,大概是有位重要的賓客來了,人還沒進來,便引發了一些轟動,不少己經落座的臣子圍上去殷切地行禮。南衣聽着周圍的討論,才知道來者是八皇子。他是大岐王上的么子,不像兄長一樣跟着父王南征北戰,從小就養在銷金窟里,不學無術,整日花天酒地、招貓逗狗,是王庭里有名的二世祖。

八皇子在簇擁下走進了宴會廳,南衣免不了好奇地望了一眼,那人簡首像開屏的孔雀,頭頂一盞以金絲鑲嵌,寶石點綴的束髮冠,身着故作低調實則很顯眼的墨色寬袍,大團金線綉成星圖點綴於衣袍之上,行走之間,陽光在袍間流轉,那一身黑當真是熠熠生輝。

確實是個金山銀山裏長起來的貴公子,這一身華麗氣度不言而喻。

不知道為什麼,南衣一個晃神,差點以為自己見到了章月回。

回過神來,南衣忙趁著這個無人注意的天賜良機溜之大吉。

而帶她進來的夫人只以為她去上茅房了,也並未起疑,心裏更沒想真的要帶她去見長公主,這也太自失身份了,到時候便找個理由推說長公主不想見就搪塞過去。

南衣正是算到這夫人沒想誠心幫她,才敢大膽離開。

如今的長公主府曾經是昱朝的泰王府,府中地形與以前並無太多的區別。南衣提前熟悉過地圖,一路都還算順利,鬼祟地摸到幕府處。來之前,秋姐兒告訴南衣,父親在家中就很講究風水排布,所住院落的屋檐下必定掛有辟邪銅鈴,門框上貼有道家符籙,這樣排查,應該能很快找到謝鑄的住所。

守衛大多都在前院,幕府反而守衛稀疏。偷東西又是南衣的老本行,她很快就摸到了謝鑄的屋子裏。

一切都很順利,又似乎有些太順利了。

但南衣也顧不得太多了,她在謝鑄的書架上飛快地找尋着。遙遙的樂聲隔了幾重院落起落着,顯得房中愈發寂靜。南衣只聽得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着,渾身緊繃到似乎都在顫抖。

那摺子到底藏在哪裏了……不會根本就沒有了?

前院,宴會己至中場,完顏蒲若對於賓客的敬酒來者不拒,己經喝到酒酣耳熱,這時有一個侍從疾步走來,在她耳邊低語幾句。

「殿下,卓魯都尉的夫人今日身邊帶的並不是以前的女使,她一進門我們便盯着她了,只是方才一轉眼,人就跟丟了……」

完顏蒲若朦朧的醉眼倏忽閃過一縷精光。

魚兒咬勾了呀。

她接到情報,金陵秉燭司有諜者進入了汴京,目標似乎是謝鑄。謝鑄在她的保護之下,她料想對方一定會千方百計靠近公主府,故而在生辰宴上,早就佈下了密不透風的眼線,盯着出入的每一個人。

她望了一眼謝鑄,侍從立刻會意,補充道:「謝大人身邊並無異樣。」

不是沖着謝鑄來的?

完顏蒲若一愣,忽然想到了什麼,那難道是沖着謝鑄帶來的東西?

幕府!

完顏蒲若的話還沒來得及交代,八皇子忽然滿身酒氣地端著酒湊了上來。

「姑姑,侄兒敬您一杯——祝您生辰歡愉——」

完顏蒲若不得不舉杯先應付八皇子的敬酒。八皇子卻像是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地往前一傾,一個不穩,竟將手裏的酒都潑到了完顏蒲若身上。

「哎呀——姑姑,都怪小侄魯莽,這可怎麼辦,快快快,快來人服侍姑姑換衣——」

八皇子手忙腳亂地上前給完顏蒲若擦拭身上的酒水,這一聲打斷了完顏蒲若的思緒,女使們簇擁上來,隔開了前來彙報的侍從。

完顏蒲若只好倉促得給他遞了一個眼色,他是個機靈的,立刻便意會到了去後院搜,默不作聲地退出了人群。

此時,南衣還在謝鑄的房間里膽戰心驚地尋找著那份關鍵的摺子。

類似的摺子堆了一摞,南衣又不能全都抱走,只能一份份翻閱,她看書識字本來就不太利索,為了加快速度,便在摺子裏找有沒有寫着謝卻山的名字。

終於,她找到了壓在最底下的一份摺子,這裏有謝卻山的名字,熟悉的名字讓她眼眶一熱,上頭的字跡都與別的不太一樣,想必這就是沈執忠大人的親筆了。

進府時需要搜身,她沒法帶任何武器。

就在她心驚之時,聽得一個有些熟悉但又陌生的聲音道:「自己人。」

南衣詫異地回頭看,面前之人讓她足足驚了一瞬。

這不是謝衡再的妾室喬因芝嗎?她似乎更瘦了,還黑了些,束著利落的馬尾,穿着一身府中守衛的衣服,眼裏儘是凜冽的警惕,說她是武行出身也不稀奇,哪裏像是做了十年世家的妾室,臉上沒了半分當時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樣。

今歲除夕的時候,南衣發現了她是岐人的細作,就在她還沒來得及告知小六的時候,她便被謝卻山放走了。

這個人,她差點都要忘了。今日再見,過往許多回憶又洶湧地翻騰著。

可她怎麼會在這裏,還說是自己人?

喬因芝拽著一腦子疑惑的南衣走入一片隱蔽的樹林,觀察了一下西周無人,便開始脫下自己的衣服。

「換衣服。」她簡單利索地交代南衣。

「你為什麼要幫我?」儘管南衣沒有放下警惕,但她還是立刻就配合著換衣服了。

這身公主府侍衛的衣服,他們在外頭擠破了腦袋,花重金都求不到。不管喬因芝想幹嘛,她披了這身皮在身上,總歸不是壞事。

「不幫你,難道要幫岐人嗎?」

南衣還是有些謹慎:「那你把衣服給我了,你怎麼辦呢?」

聽出了南衣的猶疑,喬因芝解釋道:「謝三放走我之後,我無處可去,只能回到鶻沙身邊,他將我放進了黑鴉營,方便聽他調遣。在他死後,我便繼續留在黑鴉營里,後來輾轉被分配到了長公主府上做守衛,我的身份很安全,沒了這身衣服,也隨時都能脫身。」

「……多謝。」

「不用謝我,」頓了頓,喬因芝的語氣終於柔軟了一些,「謝三放過我一命,這是我還他的。」

南衣鼻頭一酸,他默默做了很多事,只剩沉默的動作。

換過了衣服,喬因芝熟悉地帶南衣穿過一條無人守衛的小路。

剛從小路盡頭穿出來,便迎面遇上了一隊奉命前來搜人的士兵。

為首侍衛看到那小路鑽出了人,登時警覺起來:「什麼人!」

……

宴上,醉醺醺的八皇子越幫越忙,只是擦個酒漬,卻又不小心將小菜打翻,完顏蒲若被他搞得一團糟,這會全然無法召自己的近侍來下達指令。

有人溜進了她的府邸,她還沒抓到人,情況很可能在須臾之間失控,完顏蒲若心煩意亂,又不好對侄子發火,臉上端著點笑,連道無妨無妨,只想讓這個酒囊飯袋趕緊滾。

然後她低頭看到了他的手。

那個人,有一雙很好看的手。這雙手曾在她面前從容不迫將籌碼全部推倒,骨節分明,修長白皙。她還見過無數次,這雙手翻飛如蝶地撥弄著算盤,進出便是上萬兩的生意,她經常盯着這雙手,甚至讓人有一瞬間的幻想,想要被這雙手抱緊,被它撫摸。

她不會忘的。

完顏蒲若猛地叩住了這位「八皇子」的手腕。緊接着廣袖一翻,她從發上拔下一根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劃過他的臉。

長發將將落下,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道裂痕,但是古怪的是,裂痕上並沒有血跡。

皮下還有一張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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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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