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謂愛情

第1章 所謂愛情

第1章所謂愛情

01

十年前竣工的銘泰大廈對如今的S市來說依舊是重要的地標之一,在寸土寸金的CBD商圈裏,佔據着東南一角。

早上天才剛剛亮,大廈就像一個剛剛蘇醒的巨人一樣挺立在天地之間。而大廈內部也開始躁動起來——銘泰的員工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早到公司,開始了坐立難安的等待。

這一天算不上什麼大日子,但是對有着幾萬員工的銘泰來說,卻算得上歷史性的一天。

在位三十六年的老董事長莫景銘要「禪位」給女婿傅逸生了,原因是一個月前的一場心臟病,雖然這病沒要了老人家的命,但至此他也自覺無力再掌管公司,而女婿傅逸生是目前為止他唯一信任又有能力接管銘泰的人。

「傅總的車進了停車場。」對講機里傳來保安的聲音。

譚晶晶整了整裙擺,略帶焦躁地注視着公司大門。她在前一天接到了人事部的安排,將她從行政部調離,升任總經理助理,而她的老闆也換成了那個沉默寡言心思難測的男人。

不一會兒,男人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公司大門前。譚晶晶走上前去,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傅逸生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說:「我記得你。」

其實在此之前傅逸生已在銘泰工作五年有餘,可他與銘泰的員工,上至經理、總監,下至秘書、小職員,在工作以外的接觸幾乎為零,而工作上的接觸也只是公事公辦。之前譚晶晶的確和他有過一次工作交集,時間過去很久了,她以為他早就忘了,沒想到他還記得。

她愣了一下,臉上很快綻放出職業性的笑容,邊引著傅逸生上電梯,邊彙報他這周的行程。

為了遷就她的身高,傅逸生始終微微低着頭,雖然沒有任何回應,但那專註的神情告訴她,他在聽。

到達頂樓總經理辦公室,譚晶晶將幾份要他過目的合同放在桌上,等着他看完之後問話,傅逸生卻只是揮了揮手,說:「你先出去吧。」

譚晶晶頓了一下,說:「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好,謝謝。」

從傅逸生的辦公室出來,譚晶晶發現襯衫的後背處竟然不知不覺中浸出汗來。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是怕他嗎?好像不是。

譚晶晶走後,傅逸生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突然間接管這麼大一家公司,如果是一般人應該會很高興吧,但是他沒有。雖然他早就在這裏學習、歷練了五年有餘,但是突然間接管所有的事務,要說一點壓力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不一刻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傅逸生看了一眼……知道這間辦公室電話的人並不多。

他接起電話,聽筒里立刻傳來女人嬌滴滴的聲音,那說話的口氣像是調笑,又好像不是:「逸生……哦不對,傅總,早啊……」

他抬手看了眼時間,確實,對她來說算很早了。

他低聲輕笑:「早。怎麼沒多睡一會兒?」

莫語涵平時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床。她大學一畢業就成了家庭主婦——說是家庭主婦,其實還跟過去一樣,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家務有阿姨,出門有司機,大事上有爸爸,小事上有老公……她的確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樣披星戴月起早貪黑。都說這世界是公平的,可實際上,每個人一出生就已經處於不一樣的起點。

而幸運如莫語涵,也不是真的一點憂慮都沒有,過去她的憂、她的慮就是他傅逸生,而如今……

莫語涵對着穿衣鏡整了整略微蓬鬆的長鬈髮:「睡不着就起了。」

她歪著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巴掌大的臉因為近日的失眠變得毫無光澤,且越發消瘦,露出尖尖的下巴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更顯得大而突兀。這樣的五官比例像極了過去看的少女漫畫中的角色,可是她沒覺出一點美來。

圍巾的顏色不太合適,她略顯煩躁地扯了下來,又拉開衣櫃,漫無目的地掃視着,腦中卻在盤算另外一件事。頓了半晌,她才再次開口:「爸爸辦公室的視野不錯吧,能看到半個S市呢。」

傅逸生瞥了眼身後的窗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隱約覺得說這話時她並不開心,她卻偏偏笑得那麼沒有心機。

「你喜歡就好。」莫語涵的笑容定格在了鏡子中,她深吸一口氣,又接着說,「我現在要去趟醫院,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傅逸生拿起譚晶晶整理給他的日程表看了一眼:「下午很早有個會議,如果你不怕趕時間的話,可以。」

或許他真是在為她考慮,可是這話聽上去極像一種恩賜,莫語涵回想着過往的每一次,最後悲哀地發現,一直以來似乎都是如此。

從家裏出來,莫語涵去醫院看了莫景銘,陪着父親聊了一會兒就被「趕」了出來。從醫院出來后雖然時間還早,但她也懶得再折騰,直接去了銘泰。

公司上至高層領導下至門衛保安,沒有不認識莫董事長的掌上明珠的。但是以前莫景銘在位的時候她很少來,倒是傅逸生在公司上班后她來得勤了許多。

譚晶晶見到她來並不訝異,起身笑着問好,要引她往裏間走。莫語涵朝她笑了笑:「不打擾你工作了,我自己進去就好了。」

譚晶晶怔了一瞬,繼而點了點頭。看着莫語涵的背影,她心底竟閃過一絲似有若無的失望——以前常聽說莫總的女兒被寵得驕縱任性,可接觸過才覺得傳言未必可信。

傅逸生辦公室的門是開着的,莫語涵看到裏面傅逸生正伏案工作,她便倚在門框上看着他,過了好一會兒他依舊沒有注意到她來了,她笑着說:「進入狀態挺快呀。」

傅逸生抬頭見是她,有點意外:「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

莫語涵走進辦公室,隨手關上了門。

這還是莫景銘生病以後她第一次來這間辦公室。她上一次來好像是半年以前,當時是為什麼事兒來着?求莫景銘不要給傅逸生安排那麼多工作好讓他有時間陪她?

她注視着辦公桌上那個小小的筆筒,也是她上一次帶來的,為了討好莫景銘隨便買的小禮物。明明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上檔次的東西,可是莫景銘還是將它視為珍寶。想到此,莫語涵一陣心酸。她終於明白,不管什麼樣的愛,只要是愛,都會成為一個久經沙場的勇士致命的軟肋。而她就是莫景銘的軟肋。

傅逸生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注視着她的神情。她出神地尋找着她在這裏的記憶,他只是專註地望着情緒不明的她。

好一會兒,莫語涵的視線停在了他身上。

「這裏什麼都沒變,唯獨……」她抬起手臂,手指正指向他。

他無所謂地笑了,閑適自若地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女人,彷彿在欣賞一段極其有趣的表演。

莫語涵也笑了,笑着走到他身前,拿起他身後書架上的一個古董花瓶:「我記得原來不是這個。」

「你說這個……」傅逸生掃了眼那個花瓶,「上次爸就是在這裏發病的,不小心碰掉了之前那個花瓶。」

莫語涵瞭然地點了點頭,黑白分明的眼中有着惆悵:「好可惜啊,我好喜歡以前那個花瓶,之前跟爸爸要他都不捨得給我。」

莫家這對父女的感情向來不錯,人人都知道莫景銘最寶貝的就是這個女兒,父女倆幾乎沒有紅過臉,可那一次,想必這二十幾年來也只有過那麼一次,當傅逸生站在這裏說要娶莫語涵時,老人家是真的動了氣,不捨得打女兒卻當即甩了他一巴掌。

不過這世上哪有拗得過兒女的父母?僵持了好一陣老爺子最終還是妥協了。

決定接受他以後,心裏也不會再別彆扭扭,莫景銘是真把他當成自己的半個兒子來栽培。

莫景銘生病後,莫語涵每每提及父親都旁若無人地哭得稀里嘩啦。然而最近她倒是長進了,提起莫景銘也不哭不鬧,這回說起莫景銘發病時的情形,她竟然只說心疼那花瓶。

傅逸生不動聲色地微微挑眉,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一個花瓶而已,爸沒事才是最重要的。」

莫語涵笑了,笑容中卻儘是涼意:「嗯,你說得對。」

傅逸生輕輕親吻她的嘴角,可也分明感覺到,懷裏的人像被燙了一下般微微一顫。不過那雙冰涼的小手還是環住了他的脖子,把一個原本可以一觸即分的吻不斷加深。

傅逸生順勢回應着她,腦子裏閃過一個困惑了他許久的疑慮——她究竟是怎麼了?

02

傅逸生胃口一般,比做什麼事都磨磨蹭蹭的莫語涵先放下筷子。

不過這一次莫語涵好像也沒什麼胃口。

傅逸生挑眉看了眼她盤中形狀完好的牛排:「怎麼吃這麼少?」

「早飯吃得晚,不覺得餓。」說着她抬手看了眼時間,「你該去開會了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沒什麼異議,招手叫來了服務員,埋了單便一刻不停留地離開了。

這家餐廳離公司很近,一個月里他們會來數次,上一次來的時候還不是今天這樣的光景,莫語涵也不是現下的心境。

傅逸生這人平日裏對誰都冷冷清清的,也很少主動給她溫存,但她始終認為,他是愛她的。

上一次也是在這裏,她知道傅逸生不喜歡吃咖喱,故意撒嬌讓他吃。

她舀了一勺咖喱蟹送到他面前:「嘗嘗唄,可好吃呢!」

那時候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排斥,連說「不必」都省了,低下頭繼續吃飯。

莫語涵舉在半空中的手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幾個女服務員還有大堂經理似有若無瞥向他們的目光讓她猶如芒刺在背。可就在這時,傅逸生卻一抬頭,將一整勺咖喱蟹一粒不落地吞入口中。

當時她是那樣意外,卻還是不忘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他眉心微微皺着,那種慎重小心絕不像是在吃飯。

「怎麼樣?」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大口吞咽,然後端起水杯大大地灌了一口。抬頭對上她期待的眼神,他微微點着頭說了句「還行」。

這事兒讓她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但是他願意這樣遷就她難道不是愛嗎?

莫語涵最擅長也最喜歡的就是從生活中的小細節尋找關於傅逸生愛她的蛛絲馬跡,經年累月孜孜不倦……

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顧琴琴的語氣神秘又興奮:「重磅消息!」

她能有什麼重磅消息?莫語涵無所謂地說:「有什麼你快說吧。」

「那我可說了啊。」顧琴琴清了清嗓子,「你要挺住啊!」

莫語涵不由得輕笑,還有什麼更壞的消息會讓她挺不住嗎?

「周恆回來了!」

話音一落,兩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數秒。

周恆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久遠,其實他離開的時間並不久,只有五年而已。莫語涵覺得久,是因為這個人在她的心中並沒有留下太深刻的痕迹,也正因如此,她已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

她很理解顧琴琴為什麼這麼興奮地跑來告訴她這件事,八卦這種東西很少有女人不愛的,看戲的心態人人都有,哪怕她是你多年的閨中密友。

莫語涵拿起包包出了飯店:「關我什麼事?」

「喂喂喂,你這個人可太沒良心了,人家小師弟喜歡你那麼多年,即便你沒想着嫁給人家,但也不能無視人家的感情啊!」

「就是因為不能給他什麼回應,所以才這樣。」

「人生路還長著呢,誰知道以後怎麼樣……」

原本只是顧琴琴無心的一句話,卻讓莫語涵不禁一怔。以前她是想着要和傅逸生過一輩子的,可是現在看來一輩子太長了,就像顧琴琴說的那樣,誰知道以後怎麼樣。

「你猜這回我是怎麼見到他的?」電話那頭顧琴琴又賣起關子。

莫語涵嗯了一聲,並沒有興趣去猜。

顧琴琴繼續說:「他和幾個校友一起開了家諮詢公司,剛好和我們公司有些業務往來。巧吧?」

莫語涵招手攔了一輛的士,嘴上敷衍地應了句:「哦,回國創業了。」

「說起創業有些人就是瞎混,不過周恆可不一樣。他當年在學院裏名氣可不亞於傅逸生,論能力和才幹,除了你家面癱估計沒人敢和他比,後來人家又去國外交流學習了幾年,以他現在的實力要干出點名堂是早晚的事……哎,你說要不要大家約出來坐坐啊?你們當初可也算一段佳話呢!」

莫語涵還沒答話,就聽到電話另一端的顧琴琴已經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大學時莫語涵喜歡同級的傅逸生,而小師弟周恆不知道什麼時候喜歡上了她,這些紛紛擾擾的過去一度成了D大學子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當時傅逸生不在意,莫語涵和周恆也不在意,以至於關於他們三人的傳聞越來越脫離實際。

莫語涵也想笑,沒想到這事過了這麼久還有人記得。

「當初賭你會選小師弟的人還不少呢!」顧琴琴說。

莫語涵冷笑了一聲。從始至終她都是被選擇的那個人,哪裏輪得到她選別人。不過那個高高瘦瘦的白凈男生卻並不惹她討厭。如若說他有什麼地方讓她不喜歡,那大約就是他小她兩歲卻總表現得比她要成熟許多,每每想到這些,她多少有些不屑。

那時她總說:「你知不知道你故作老成的樣子有時候挺讓人討厭的?」

聽了這話的周恆也不惱,只是笑着問:「我這樣是故作老成,那傅逸生呢?」

在莫語涵心中傅逸生是不同的,所有與他有關的都是恰如其分的。她不喜歡拿任何人跟他相比較,所以即便她和這位學弟還算聊得來,也欣賞他在很多時候表現出的過人的能力,但是每當他提起傅逸生,她就不會再接話。

那時的莫語涵不知道,愛得太偏執,雙眼也會被蒙蔽。

許久等不到莫語涵的回應,顧琴琴有些着急:「嘿,你到底去不去啊?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不會還想躲著人家吧?」

莫語涵這才回過神來:「躲?我有必要躲他嗎?」

「好!那就明天,地點我跟他定好再通知你。」顧琴琴像是很怕她會反悔,迫不及待地敲定一切。

午後的冬陽看上去很明媚,卻徒有其表沒什麼熱度。卷帶着沙石的冷風在地表蓄勢待發地盤旋著。莫語涵緊了緊衣領,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疑問: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怎麼會是他出現了?

傅逸生進門的時候客廳內沒有開燈,唯有電視機發出的微弱光芒照亮了牆壁前的方寸之地。沙發上沒有人,她或許正在洗澡,或許已經睡了。

五年來,無論傅逸生多晚到家,莫語涵都會等着他一起休息。他也說過讓她不要等,她卻總是不以為意地說是自己喜歡的電視劇剛好在這個時間段播放。其實傅逸生又怎會不知道她的心思,他每每到家的時候,電視里都播著午夜后的電視購物,哪還有什麼電視劇?而此時莫語涵也早已歪斜在沙發上,沉沉地睡著了。

他關掉電視,屋內一片昏暗,更顯得月光清冷。這時他才注意到落地窗下蜷縮著一抹嬌小的身影。他壓低聲音叫了聲她的名字,沒有回應。他走過去,發現她果然睡著了。

莫語涵正環抱着雙膝,額頭抵著身旁的落地窗,眉頭微擰。月光淺淺地灑在她的臉上,使她眼窩處和兩頰上的凹陷更加分明。傅逸生這才注意到她比五年前瘦了許多,原本粉嫩圓潤的臉蛋現在已經消瘦得稜角分明,美則美矣,卻多了幾分病態。

整個房子被地暖烘得熱乎乎的,可即便如此,窗子前也透著些寒意。看着莫語涵細微的氣息已在如鏡的窗上哈出了一小片氤氳,傅逸生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起。輕輕推了推她,仍是沒有回應,他這才彎腰橫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他將她輕輕地放在床上就轉身去了浴室。莫語涵背對着浴室門側卧著,其實早在他關掉電視的一剎那她就已經醒了。如若是往常,見到他回家她一定雀躍地跟在他身後,小尾巴一樣噓寒問暖。而此刻,聽到他的聲音時她卻不願意睜開眼。

過了一會兒,浴室內的水聲停了下來,伴隨着浴室門被拉開的瞬間,一股濕熱也被釋放出來。莫語涵斂起思緒,緊閉起雙眼,卻感到頭頂上的光線越來越暗,男人溫熱的氣息輕輕拂着她的臉。

傅逸生饒有興緻地欣賞著莫語涵的表情,隨着他一點一點地靠近,她的兩簇小刷子狀的睫毛抖動得越發厲害。

他還記得他們結婚那一晚,她也是這樣,一躺到床上就開始裝睡,微擰的眉頭、顫抖的睫毛無一不泄露她緊張的情緒,然而那時候他的心並不會被那一幕所牽動。可現在呢?他突然不想去琢磨,或許……仍舊如此。只是這個場景似曾相識,讓他覺得久違。

「什麼時候醒的?」他的話語里隱隱帶着笑意。

已經被發現了,莫語涵舒出一口氣,平靜地睜開眼:「你推拉浴室門的聲音有點大。」

傅逸生抱歉地點了點頭,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亂擦拭著頭髮。

莫語涵看着眼前的傅逸生,不禁有點恍惚。他赤裸著上身,下身只裹着一條白色的浴巾,昏黃的燈光打在他光潤緊實的肌膚上,幾乎看不出一絲紋理。

傅逸生轉過頭,正對上她灼灼的眼神,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她心裏一陣驚慌,卻沒有移開目光。

她的人生已經走過二十幾年,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未那麼渴望得到什麼,直到遇到他,她的人生似乎才有了目標。如此一個充實着她的生命多年的人,要她怎樣割捨?

傅逸生擦乾身上的水珠,關了燈上床,伸手去撈她,她卻翻了個身,沒有給他機會。

傅逸生以為她是累了、困了,然而這天夜裏,莫語涵幾乎沒怎麼睡。

她滿腦子都是她與傅逸生這些年的瑣碎。過去是她的一廂情願和近乎瘋狂的痴迷濛蔽了眼睛,她竟誤以為他對她也是有愛的。

清醒以後,她突然覺得很挫敗,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躺在身邊的這個男人似乎都不愛她。做了五年夫妻,難道就沒有一點真情嗎?這個問題讓她苦苦糾結了一個晚上,還是無果。

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她仍睜著雙眼獃滯地望着空洞的天花板,毫無睡意。傅逸生的作息很規律,幾乎不用鬧鐘,到了時間就會自然醒來。

聽到身旁人的動作,莫語涵閉上眼繼續裝睡,待他進了衛生間,她緊繃的面部神經才放鬆下來。想了許久,她還是不甘心就這麼放棄他。或許應該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傅逸生從衛生間出來時就看到莫語涵有些呆愣地坐在床上,額頂的髮絲很凌亂,睡眼矇矓,顯然是沒有睡好。

「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他一邊系著襯衫袖口的扣子一邊無波無瀾地問。

她不作聲,下床去拉開玻璃櫃下的抽屜,從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式領帶中挑出一款深色帶有暗紋的。

傅逸生個子很高,比赤着腳站在他面前的莫語涵高出一頭。見她拿着領帶站在面前,他會意地低下頭,臉上還掛着訝異又玩味的表情。

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替他打領帶,但她的手藝並沒有像傅逸生想的那麼不堪,她像模像樣地綰著結,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他不由得低下頭細細看她的手法。

打好了領帶,她又替他整了整衣領,手指戀戀不捨地流連在他身上。

斟酌了許久,她還是忍不住問:「你……愛我嗎?」

傅逸生不禁一怔。莫語涵是個偶爾會矯情一下的女人,可在她喜歡他的這些年裏,也只問過他願不願意做她的男朋友,喜不喜歡、愛不愛這樣的問題她從未問過。好像她只看重一個結果而已。

傅逸生一貫看不出喜怒的臉上終於露出一處破綻,他忍不住問:「今天是怎麼了?」

哪怕是騙她也好,可他還是選擇了逃避。莫語涵低着頭深深地將傅逸生身上的氣息吸入肺腑,再次仰起頭時已是一臉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笑容。

她伸手拉着自己剛剛打好的領帶,讓他的臉慢慢靠近自己:「我想聽你說你愛我,快說你愛我!」

傅逸生笑了,溫熱的大手扶上她嬌小的肩膀,綿軟微涼的嘴唇與她的鼻尖一觸即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安撫:「要遲到了。」

莫語涵清楚地感覺到他與她擦肩而過時周身流動的氣息。她呆愣在原地良久,直到身後的關門聲將他與她的世界徹底隔斷。

03

當天晚上,莫語涵在顧琴琴的安排下見到了周恆。

眼前的周恆不再是當初的大男孩了,還是那副討人喜歡的眉眼,只是頭髮比大學時要長一些,下巴泛著微微的青色,眉宇間多了點滄桑的味道。

他比她們晚到,一進門他就像有感應一樣望向莫語涵,於是那目光便再也沒有移開過。

「好久不見,語涵。」

他的語氣輕柔溫和,表情認真,飽含深情。她不由得愣怔了一瞬,感覺又回到了五年前,他也是這般神情、語調,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給傅逸生。

她當初是怎麼回答的?她說她愛傅逸生,嫁給他是她唯一的願望,也將是她一生的幸福。可是如今,她的一生才走過一點,她的幸福就離她越來越遠了。

「好久不見。」莫語涵說。

「哎呀,師弟比以前更帥了!」顧琴琴誇張地說。

周恆笑了:「聽說顧師姐還單身呢,正好我也是。」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顧琴琴白了周恆一眼說,「再說了,你什麼心思我不知道嗎?拿你師姐我開涮,不想活了是不是?」

顧琴琴潑辣慣了,大家早已習以為常。她說這些話時,莫語涵和周恆都只是笑盈盈地聽着,唯獨那句「你什麼心思我不知道嗎」說完時被莫語涵狠狠地踩了一腳。

顧琴琴也不在意,一邊張羅著服務員上菜,一邊盤問周恆的近況,回國適不適應、新公司怎麼樣等。

莫語涵在一旁聽着,突然很慚愧,畢業這麼久了,顧琴琴已經升任部門主管,師弟也回國創業了,而她坐在他們當中,發現他們聊的話題她竟然有點聽不懂。

這時候,顧琴琴的手機響了,她看了眼來電顯示,一臉無奈地說了句「我老闆」,然後接通電話,換了個人似的邊講著電話邊走出了包間。

包間里只剩下莫語涵和周恆兩個人時,周恆放下筷子,問出了他一進門就想問的話:「你們還是老樣子嗎?」

莫語涵知道,他說的「你們」是指她和傅逸生,可是他說的「老樣子」是指什麼樣子?

那段被她溫習過無數次的往事又一次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傅逸生是在大學的圖書館里。

那時是大學二年級剛開學不久,正好是秋季運動會,圖書館里的人比往日少很多。她當時正在學法語,就想去借一本字典。

當她從高大老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墨綠色封皮的精裝法語字典時,午後的陽光一下子從書架的縫隙間傾瀉過來,炫目刺眼。她習慣性地去擋眼睛,當她適應了那光線再睜開眼時,她清楚地記得,一個男生光潔的頸項便隔著書架呈現在她的眼前。在那抹陽光的照射下,他的輪廓模糊卻柔和,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

那時候書架後面的傅逸生應該不知道有人在偷窺他,他專註地捧着手裏的書看了足有一刻鐘,或許更久。

而就是這個畫面,連臉都沒有出現的畫面,卻讓莫語涵的少女心扉敞開了一個狹小的縫隙。

年少初見時的喜歡總是那麼膚淺,卻因為有了經年累月的蹉跎,讓那膚淺的喜歡變成了刻骨銘心的愛。

然而那一天,當莫語涵回過神來時,書架另一邊已經沒有人了。他突然出現在她的世界,卻又瞬間消失,這讓她一陣恍惚,幾乎以為剛才那一幕只是她的一個幻覺而已。

她不無失望地走到他方才停留過的地方,書架上的書一本挨一本緊緊貼靠着,唯有一處有些許縫隙,那縫隙旁的書架邊緣上還留有一枚指印。是兩本司湯達的《紅與黑》構建了這個狹小的縫隙。

他借走了那本書嗎?這個突然冒出的猜測讓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可只是那麼一瞬,微弱的火苗就毫不留情地熄滅了。是又怎樣?學校這麼大,人海茫茫,上哪去找?

她有些沮喪地收拾書包往外走,不經意間卻與來人撞了個滿懷,暗紅色封皮的書從那人的手臂中滑出,掉在了地上,她的腳邊。

她彎腰拾起來,是那本剛剛被借走的書。在經歷了一瞬的悵然若失后,她感受到了失而復得的喜悅。

她將書遞給他,接過書的是一隻手指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

「謝謝。」

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他,而映入眼帘的卻只是他轉身時的一個側影。

但即便是這個側影,也足以讓她在人群中辨認出他來。

她再見到傅逸生是在概率課上。

莫語涵最不喜歡的就是數學,考前複習課之前她從沒去上過課,必要的時候也是翻翻書自學。

「今天要交作業,你知道吧?」顧琴琴問。

「還有作業?你怎麼不早說?!」

距離上課還有一段時間,她拿過顧琴琴的作業本翻開看了看:「你這是抄誰的?」

「放心,標準答案。」

「哪來的標準答案?」

顧琴琴嘿嘿笑,曖昧地仰了下下巴。莫語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他。

「抄的他的?」

顧琴琴納悶:「對啊,怎麼了?我費好半天勁兒才從課代表那借到的。」

「他是我們班的?」

「隔壁班的啦!」

「你認識他?他叫什麼?」

「傅逸生你都不知道啊?姐妹兒你太out了!」顧琴琴推了推她,「先別花痴了,趕緊抄吧,一會兒『滅絕師太』要來收作業了。」

莫語涵低頭看了兩題,題目有點難度,好在傅逸生的答案條理很清晰,只是顧琴琴這個馬大哈抄錯了幾處,如果是不理解題目的人應該很難看懂。

莫語涵指著一處筆誤問顧琴琴:「這是什麼意思?」

「嘿,你抄個作業管他什麼意思呢!」

「你不懂的話我只能去問問懂的人嘍。」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讓她站起來走向他。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暗自感慨「衝動是魔鬼」,萬一他不理她怎麼辦?那該有多丟臉!

好在這個「萬一」並沒有出現。不過他側過臉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時的表情卻讓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那以後莫語涵常常能回憶起傅逸生當時的表情,或許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她根本就會做那道題,而去問他無非像別的女生那樣找個借口接近他罷了。

那天傅逸生隨意地扯過她手中的本子,拿起鉛筆在上面流利地寫着一排排冗長的公式。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聽在她的耳中卻有些縹緲……

那之後莫語涵就很少逃課,她希冀着再次見到他。而只要他在教室里出現,她總是能第一眼看到他。她想,她大約是真的心動了。

她將自己第一次的怦然心動與好友顧琴琴分享,沒想到顧琴琴卻用一副驚異的目光看着她:「不是吧你,咱們學院第一帥哥的魅力你今天才見識到?」

再後來莫語涵從顧琴琴那了解到傅逸生加入了學生會,於是她也動了加入學生會的念頭。然而她會想到這樣接近傅逸生,其他盯上他的女生也會想到。一時間學生會體育部部長思忖著部里已經為數不少的只會吃乾飯犯花痴的女生,有些犯難。

「聽說下個月體育部要舉辦學院籃球賽,需要贊助吧?我可以幫部里拉到贊助。」

莫語涵是什麼來頭已經不算秘密了,她說這話自然不會有人不相信。因此她順利地加入了學生會,與傅逸生有了更多的接觸機會。也就是那個時候,她也認識了比她小一屆的學弟周恆。

莫語涵一直不明白周恆為什麼會對她產生感情,難道是出於同情嗎?

那是一次大學間的籃球比賽,傅逸生不僅頭腦好,球打得也好,剛入學時就成了校隊的主力。那次莫語涵很幸運,是學生會唯一帶出來陪賽的女生。

她站在場邊,眼睛從未離開過那個身影,喜歡看他快攻灌籃的樣子,又擔心他受傷。提着一顆心等到中場休息,她興沖沖地給下場的他遞毛巾。他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那時她尷尬得要命,只求沒人看到那一幕,可就在她頹然地轉過身時,就見剛入學生會不久的小師弟站在不遠處看着她,表情不明。她鬱悶他怎麼就出現在那裏,還好在那之後周恆從未提及那件事,也讓莫語涵一度自欺欺人地想,她那麼丟臉的一幕或許沒有被人看到。

可是周恆雖然沒有提起過那件事,卻在那場比賽之後對莫語涵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究竟是什麼樣的變化莫語涵說不清楚,只是不再那麼客氣疏離了。

他一直沒有表明對她的感情,直到她下定決心向傅逸生表白。

對於周恆的感情,莫語涵或多或少看得出,只是她心有所屬,再顧不得傅逸生以外的人的感受。她以為自己足夠婉轉地拒絕了他,也覺得這個聰明的男孩不會固執太久,可是他那時受傷又擔憂的眼神和話語像一根刺一樣被她埋在心底。

他笑着說:「我成績也好,我也會打籃球,我長得也不賴……你就不考慮考慮?」

他問她:「你確定那是你要的感情嗎?」

他說:「他不會給你幸福的。」

周恆不是唯一一個這樣認為的人。在過去的幾年裏,大約除了莫語涵自己,再無人覺得傅逸生會是她的良人,沒有人相信他們會白頭偕老相攜一生。可那時的她就像中了蠱一樣,堅持踏上這條註定艱辛的路。

收回了思緒,她說:「挺好的。」

「真的?」

「真的。」

可是他那表情明擺着不信。莫語涵焦慮地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酒,卻一不小心被嗆得夠嗆。

好不容易緩過來,看到的是對面的人遞過來的餐巾紙,她道了聲謝,隨意地擦了擦。

周恆說:「不管是什麼事,你都可以跟我說。」

莫語涵冷笑:「跟你說有用嗎?你會幫我嗎?」

原本她只是賭氣的一句話,沒想到周恆卻說:「當然。」

莫語涵抬起頭來,發現他正在看着自己。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後悔了——她彷彿聽到周恆在說,他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顧琴琴回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她不知道她去接電話的這段時間裏,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隱約覺得不對勁,這氣氛說不上曖昧,但絕對很詭異。

飯後莫語涵婉拒了周恆要送她回家的提議,與顧琴琴一起搭了一輛計程車。

離開了周恆的視線,顧琴琴迫不及待地拉着莫語涵盤問:「我去接電話那會兒你倆說什麼了?周恆是不是表示對你余情未了啊?」

見莫語涵不說話,顧琴琴篤定地說:「一定是的,我一回去就感覺氣氛詭異。怎麼,現在覺得這小師弟不錯了吧?比你家面癱舒服多了!」

喝了不少酒,莫語涵頭昏沉沉的,心神也有些不寧。她將車窗降下一半,冷風鑽入車內吹動她稍顯凌亂的頭髮,卻並未讓她的思緒更加清晰。她不知道自己這個選擇是對是錯,被保護了二十幾年,這是她第一次需要獨當一面,而這種感覺就彷彿赤身裸體卻被矇著雙眼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是毫無安全感的恐懼、無奈,還有絕望。

難得傅逸生會比莫語涵早到家。看到客廳里微弱的光線,莫語涵呆愣了片刻。

客廳里的人也聽到了她的聲音。傅逸生穿了身休閑的家居服,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閑閑地立在她面前:「怎麼這麼晚回來?」

莫語涵以為,傅逸生在問這話時應該是一副責問的口吻,然而他仍舊語調平平聽不出絲毫情緒,他那狹長漆黑的雙眼更是沉靜得如封禁多年的深潭,沒有一點波瀾。只是他被昏黃的壁燈拉長的身影讓莫語涵覺得有些寂寥。

她突然一陣心酸,這五年他又是怎麼過的?難道那些沾著銅臭味道的東西真的那麼重要嗎?想到此她痛極反笑,無力地靠在身後的牆壁上。

「你喝酒了?」傅逸生上前一步。

他英俊冷漠的臉徹徹底底地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呈現在她的眼前。她迷惘地看着他抿起的薄唇,他只有生氣的時候才會是這副模樣。燈光打在他的側影上,勾勒出他的下頜和脖頸美好的線條。這個人讓她痴迷了太久,或許自此以後他將再也不是她的誰。

04

莫語涵踢掉鞋子,赤着腳往屋內走,酒精讓她變得異常興奮,也讓她手腳有些不受控制。繞過傅逸生時她踉蹌了一步,他上前扶她,她想要甩掉他的手反而被這一拉一扯的力道帶到他的懷中。

莫語涵靜靜地望着傅逸生的雙眼,那雙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突然讓她有些感動。她踮着腳顫顫巍巍地摸着他稜角分明的下巴、高挺的鼻樑和狹長的雙眼,不由得動情地吻上這張銘刻在她心底、紛擾了她無數個日夜的臉。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

莫語涵搖了搖頭,伸手摟上他的脖子,讓他的氣息完全籠罩着自己。

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就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直到傅逸生拉開床頭櫃,摸出一樣東西。他是傅逸生,什麼時候都不會讓自己完全失控,就連他們第一次最忘情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掌控一切。

這一晚的莫語涵讓傅逸生覺得莫名,他有心去問,她卻一直欲言又止。他突然有些煩躁,認真地看了她片刻,見她還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便起身去了衛生間。

莫語涵看着緊閉着的衛生間門良久,呼吸漸漸平復。有人說:「Sometimesourvisionclearsonlyafteroureyesarewashedawaywithtears.」(有時候,唯有一場眼淚,才能讓我們的視線徹底清晰)而此刻,莫語涵的視線徹底清晰了。她知道,自己或許需要一次殘忍的成長。

莫語涵摸著那個牛皮紙的大信封,暗想着周恆的效率果然很高。她仰躺在椅子上,揣測著如果傅逸生知道了她的小動作會不會笑她白費力氣?

她無奈地揉了揉眉心,茶几上的咖啡杯中升起一縷裊裊的煙霧,濃郁的咖啡香味瀰漫了整個房間,讓她的心神得到了稍稍的安寧。

突兀的電話鈴聲衝破了房間內的靜謐。

「東西收到了嗎?」周恆的語氣帶着慵懶的笑意。

他是在嘲笑她嗎?莫語涵心裏仍有些彆扭,但是相較於此刻的不自在,她更害怕像過去五年那樣混混沌沌地活着。

「真打算離婚啊?不怕你爸知道?」

「我爸在醫院裏,鞭長莫及,再說,就是為了不讓他知道我才要給自己找後路。」

「嗯,那麼……真捨得傅逸生?」

莫語涵心中一緊,捨得又怎麼樣,不捨得又怎麼樣?

人這一輩子可能做對過許多事,或許你投對了胎、生對了地方,或許你答對了題目、上對了學校,也或許你選對了朋友、找對了工作,但是你也可能愛錯了對象、嫁錯了人。莫語涵的一生本來走得好好的,一步步都是早就被策劃周全的,誰知唯一的一次她自己的選擇,卻是錯的,並且錯得離譜。而這個錯誤持續多年,直到上個月她才從那人為她編織的美夢中驚叫着醒來。

她已經不願意再回憶那天的事情了……

那天莫語涵本來是約了顧琴琴去逛街的,可沒逛多久顧琴琴就不得不先回公司,於是她們的活動便早早地結束。

莫語涵打車到達銘泰時,還不到下班時間,她像往常一樣去找傅逸生。結婚已經五年了,可她仍覺得自己是個處於熱戀中的小姑娘,與他分開幾個小時她都會情不自禁地想他太多遍。今天也是如此,她提着不算豐富的戰利品興沖沖地去找他分享。

傅逸生辦公室的門虛掩著,門縫裏透出的陽光在深棕色的地毯上劃出一道長長的金色光痕。未及走到門前,她就聽到陸浩的笑聲。他是傅逸生大學時的舍友,畢業后就到銘泰工作,一個月前莫景銘住院,傅逸生接手公司事務后,便把陸浩提拔成了銷售部經理。

都是同學,莫語涵自然也認得他,而且他的能力確實過硬,所以對於傅逸生的決定,她沒什麼意見,也懶得有意見。不過她也聽說銷售部那幫人,沒幾個好東西。

果然就聽陸浩說:「丹露來了幾個新鮮貨,要不要去看看?」

莫語涵去推門的手無意識地停在了門把上。丹露是個什麼地方,S市裏恐怕無人不知,對外聲稱是高檔的休閑會所,實則裏面還有些見不得光的服務。

她屏住呼吸,懸著一顆心等著另一個人的回應。

「你們銷售部應付客戶的那些套路在自己人身上還是省省吧。」

這是傅逸生的聲音,他語調平平,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就是讓莫語涵不由得彎起嘴角。想來認識傅逸生這麼些年,他竟然只交過她一個女朋友,其餘連個逢場作戲的對象都沒有過,足見他人品正直,尤其是在男女這些事兒上,不會傷她的心。

「怎麼了?怕語涵發現啊?」陸浩不懷好意地揶揄他,「真的日久生情了?」

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們不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嗎?

果然,莫語涵聽到傅逸生也問:「為什麼這麼說?」

陸浩說:「你當初什麼狀態你以為兄弟都忘了?結婚前你可是為難了半天,不過你現在就算坦白說為了銘泰也沒人說什麼,男人嘛,很正常,天天家長里短兒女情長的才讓人瞧不起。不過,語涵除了有點嬌小姐脾氣外也不錯,要說你倆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吧?」

此時,門外的莫語涵竟然發覺自己聽不明白陸浩的那些話。或許是在門外站得太久,腳下的陰寒正一點點地順着她的雙腿向上爬,她渾身僵直著,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良久,當那幾句話在她腦中兜兜轉轉攪得她不能呼吸時,她覺得心裏的痛楚越來越深刻,耳旁好似有什麼東西的碎裂聲,凄厲刺耳,臉上的笑意也像張假面具一樣一寸寸地被撕裂,最後脫落。

當初他接受她只是為了明天嗎?這麼久以來她要託付終身的枕邊人對她沒有一點愛意嗎?她不相信!

莫語涵還在靜靜地等著那個人的回應。

半晌,才聽那人說:「我不是質疑那個前提,我是說結果。」

「日久生情」的前提就是沒有情,結果就是有情……所以說,五年前他答應結婚時不愛她,而做了五年夫妻后,他依舊不愛她?

陸浩說:「這還有什麼『為什麼』?在一起時間長了就產生感情了唄,你養只小貓、小狗的時間待長了也有感情,何況是個大活人。」

是啊,對寵物尚且如此,何況是對她?

後面的話,莫語涵沒有聽下去。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公司的,走出了十幾米她無力地回望銘泰大廈。這是爸爸畢生的精力所得,而現在那人卻心安理得地坐享這一切。他只需要付出幾年的時間在她身邊就可以得到整個銘泰,眼下爸爸病倒了,他後面想怎麼辦?繼續和她做一對沒感情的夫妻,還是離開?她不敢想。

身後突如其來的尖銳聲音讓她不由得一驚。混混沌沌的她一時間尚未來得及反應,送外賣的電瓶車連同車上的整箱盒飯就已重重地砸落在她的腿上,她眼睜睜地看着冒着熱氣的菜湯順着她的褲腿向下淌。

起初還有疼痛的感覺,可是漸漸地她覺得麻木了。不顧她滿身的狼狽,送外賣的小夥子就是死抓着她不放,嚷着要她賠盒飯錢。她試圖抽出自己的手臂,可是渾身竟使不出一點力氣。她的人生從未像今天這樣意外頻出,面對這許多突如其來的變故時,她才發覺自己是那樣怯懦和無所適從。

她無奈地甩下幾張鈔票,那小夥子終於肯放開她,可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地提醒她以後走路長點眼。

小腿似是被砸傷了,不能承受一丁點重量,莫語涵扶著牆一瘸一拐地前行,也想不到要伸手攔輛車。此時正值下班高峰期,她的狼狽引來了路人的側目。在此之前她一向是個張揚的人,因而二十幾年來她從未想過別人投來的目光會讓她如刀割般難耐。

已找不到太陽的影子,天邊只露著一小片涼薄的光芒,冷風卷著沙塵呼嘯著吹打在她淚跡未乾的臉上。怎麼這麼冷?

在傅逸生背離她的一瞬間,整個世界都背離了她。

05

走了許久才回到家,莫語涵無力地反手將門關上,空曠的房子裏隱約回蕩著關門的迴音。在這住了五年,她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這房子太大了,大得沒有人氣,沒有安全感。

她彎腰拉開鞋櫃,裏面大咧咧地躺着的兩雙情侶拖鞋在此刻的她看來無比刺眼。

家裏請了阿姨,她不用幹家務,但是添置家用這樣的事情她卻是樂此不疲的,從睡衣、拖鞋到毛巾、牙刷,她都喜歡買款式一樣顏色不同的兩件。她尋找著一切機會將她與他的世界聯繫在一起,可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讓她痛得不能呼吸。

她看着穿衣鏡中的自己,褲腿上像嘔吐物一樣的痕迹着實讓人反胃。她想找件衣服換上,卻無意間拉開了傅逸生的衣櫃,裏面掛滿了他的西服和襯衫,從中散發出的淡淡的古龍水味更是她平時愛極了的味道,她曾無數次將臉埋於其中,貪婪地汲取著屬於他的氣息。而此刻,一切都嘲諷得變了味。

莫語涵失聲痛哭,拼了命地將那些掛放整齊的衣服胡亂地從衣架上撥下來……那個她引以為傲的男人,那些支撐她生命的瑣碎,那些讓她變成一個傻瓜的感情,在此刻如一把把鋒利的尖刀,一下下地戳在她的心頭,讓她痛不欲生。

良久,看着滿地的狼藉,她頹然跪坐其間,無力得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傅逸生、傅逸生、傅逸生……

她腦中兜兜轉轉只剩下這個名字。其實,無論傅逸生最後說了什麼,是否日久生情了,在莫語涵看來已經不那麼重要了,他將他們的開頭演繹得那麼糟糕,她縱然愛他也不能接受一段沒有感情回應,甚至帶着欺騙的婚姻。

待影影綽綽的星光從窗外投射進來時,莫語涵才從地上爬了起來,一件件地將散落四處的衣服掛回衣櫃。她想,在她還沒想好要如何面對他時,還是讓一切回歸到那張面具被揭開以前吧。

過去的三五年與未來的三五十年,她不知要如何選擇,她不知道這段婚姻將何去何從。

如果莫景銘身體還好,莫語涵肯定第一時間求助於他,但是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所以她得想別的辦法把傅逸生對銘泰的掌控權拿回來。

「語涵?」電話另一端的周恆有些擔心。

「嗯,就這樣,動作不要太大,免得被他發現。」

周恆不由得失笑,傅逸生是什麼人,他從來不指望這件事情能夠瞞住他,只是希望瞞得儘可能久一些。

「我儘力。」

「謝謝。」

周恆失笑:「說什麼謝謝。」

「你知道的……我或許不該請你幫忙,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希望你誤會,如果你覺得勉強,可以告訴我。」

周恆苦澀地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會誤會什麼。」

傅逸生將所有的工作做完時已經晚上八點鐘了,不過比起平時還是要早一些。他一邊撈起外套向門外走,一邊想着一會兒要去哪打發時間。如果現在就回家,那麼到睡覺之前的這段時間他不知道如何面對莫語涵。

兩個人剛結婚的時候傅逸生還會按時回家,莫語涵自然是很高興,傅逸生卻覺得很壓抑。他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耐或是煩躁。可如若說他累了,她又會殷勤地忙裏忙外噓寒問暖,圍着他絮絮叨叨個沒完。那時的傅逸生偶爾會想,如果這是他愛的人,那麼這應該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刻吧。

可惜她始終不是那個人,不是那個讓他愛上的女人。如果問他當初為什麼選擇她,其實答案並沒有外人想的那麼有心機,只是因為他的不確定。他以為有的人註定一輩子也不會愛上別人,他不確定錯過了莫語涵是否會出現一個能讓他愛上的女人,而莫語涵足夠愛他,對他的感情要求似乎也不高,所以,他寧願選擇眼下的生活。

電話許久才被接通,電話另一端很嘈雜,陸浩扯著嗓子喊了幾聲「喂」,傅逸生將手機拿離耳邊。

陸浩似乎喝了點酒,想必也沒有看來電顯示,只是一味大呼小叫地問他找誰。傅逸生皺了皺眉頭掛斷了電話。在此過程中,他的車子已經繞着公司所在的商業區跑了兩圈。

傅逸生掃了眼右邊的後視鏡,無意間看到了擺放在車前的HelloKitty熏香器,這是上個月莫語涵執意放在他車上的。想到那個小女人傅逸生又是一陣煩躁,他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盤,將車子朝着山頂的方向駛去。

傅逸生輕車熟路地上了山,這裏他已來過數遍,就連陸浩也陪着他來過幾次。

將車子停在山崖邊,從後備箱內拿出一罐啤酒,傅逸生倚在車旁大大地灌了幾口。時值寒冬,夜晚山頂氣溫低得逼人,傅逸生握著易拉罐的手指已被凍得發白,他微微使力,清脆的金屬折壓聲讓他覺得清醒了許多。

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裏就是前不久,陸浩還嘲笑他寧願跑來吹冷風也不願回家享受溫香軟玉在懷。

傅逸生揉了揉眉心,究竟為什麼不願意呢?

男人與女人不同,女人或許無法忍受跟一個不愛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可是男人多數願意嘗試去愛上一個愛他的女人。傅逸生的感情履歷非常簡單清白,除了莫語涵再沒有一個女人走進過他的生活,或許在很多女人看來,那是她們遙遠而綺麗的禁區。

在感情方面,也許是缺乏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一貫強悍的傅逸生竟有着一種聽天由命的宿命感。莫語涵這樣的女人有樣貌有身材,對他更是體貼入微,她的宇宙中心就是他。如果按正常情況發展下去,他對這個妻子該是滿意的,可是眼下他究竟在煩些什麼呢?

那些所謂的因由正一點點地浮出水面,若隱若現地向他招手。可傅逸生甩甩頭,它們便連同著莫語涵的影子又一起沉了下去。

傅逸生回到家后發現莫語涵已經睡了。她以前會為晚歸的他留着一盞壁燈,可是最近幾天他都是摸黑進門。一整天公司事情不斷,他情緒不佳,本來跑去山頂散了散心喝了點酒,他的心情好轉了一些,可是一回到家看到這黑漆漆一片,他心裏又壓上了厚厚的陰雲。

他草草地洗了個澡,也不等頭髮全乾就上了床。身旁的莫語涵翻了個身平躺下來。

「吵醒你了?」

「還沒睡着……」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將盤桓在心底的話問出口:「有心事?」

她沒有立刻搭話,一時間房間內靜得嚇人,半晌,她才嘆了口氣說:「擔心爸爸。」

他伸出一隻手臂放在她的頭頂,她很默契地抬起脖子,枕在他的手臂上。她以前最喜歡這樣枕在他的臂彎里,雙手雙腳攀附在他的身上暖暖地入睡。可是最近一段時間,她似乎更喜歡背對着他睡覺。

傅逸生緊了緊手臂,下巴蹭了蹭莫語涵的頭頂,她的髮絲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讓他一整天都浸在煩躁中的心情平復了下來。

傅逸生閉着眼睛琢磨了許久,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睡吧,明天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爸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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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許浮生(精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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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所謂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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