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其次伐交之病難醫

第129章 其次伐交之病難醫

十月,齊主罷京畿府,歸入領軍府,自此禁中兵權盡歸韓長鸞。

韓鳳,字長鸞,昌黎人。

昌黎本屬於遼西郡,后改置遼東屬國,慕容鮮卑始建國於棘城之北,即入據此地。

太上皇帝高湛選都督二十人侍衛東宮,其中韓長鸞獨得齊主高緯親愛,牽其手曰:「都督看兒來。」

韓鳳以鮮卑貴種自居,常常帶刀走馬,嗔目張拳,有啖人之勢。

尤其鄙視漢官,痛恨士人,每每罵道:「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注1)

有他在席,朝士議事時都不敢仰視。

可惜此時已經沒有第二個高敖曹,聽到「一錢漢」之時,離席拔刀斫去的猛士了。

他是祖珽、崔季舒、封孝琰等最厭惡的那種人。

琅琊王高儼死去,鄴城兵權落入此人之手,對河北大姓可不是件好事。

……

傅縡和侯勝北完成了謁見,更有餘裕四處結交拜訪。

尚書郎、鄴縣令李騊駼,趙郡李氏。

就在前年,他兼任通直散騎常侍,出使聘陳。

可以看得出來,祖珽等人安排交際的對象,頗為費心考慮。

李氏相傳乃戰國名將李牧之後,李騊駼的上一輩李元忠、以及其父李義深兄弟七人,都並有盛名。

高歡信都建義,每於宴席論敘舊事,撫掌欣笑指著李元忠道:「此人逼我起兵。」

而李元忠的回答竟是:「若不與侍中,當更覓建義處。」

趙郡李氏的實力可見一斑,然而不止於此。

上黨太守李希宗之女李祖娥,即文宣帝高洋的皇后。

呃,她的下場不太好,是侯勝北聽過荒唐故事裏出現過的角色。

李祖娥把哥哥李祖勛之女李難勝,嫁給了自己的兒子高殷。

又把弟弟李祖欽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當今齊主高緯,琅琊王高儼這對兄弟為妃。

李祖娥還有一個叔叔李騫,他的女兒嫁給了安德王高延宗為正妃。

還有同族李叔讓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南安王高思好為正妃。

小女兒先嫁東魏孝靜帝,孝靜帝被廢殺后,被武成帝高湛娶來做了夫人。

侯勝北覺得趙郡李氏太會嫁女兒了,聯姻的對象不是皇帝就是親王。

不知道還有哪個老丈人可以和他們相提並論。

……

太子詹事、右光祿大夫盧叔虎,范陽盧氏。

其人豪率輕俠,好奇策,慕諸葛亮之為人,曾為賀拔勝的荊州開府長史。

賀拔勝投奔南朝時,盧叔虎沒有跟隨,回到了故里。

在鄉時有粟千石,每至春夏,鄉人無食者令自載取。

至秋任其償,都不計校,然而歲歲常得倍余。

對州閭鄉親確實是關懷備至,然而飲宴之時,世家大姓的做派讓侯勝北大開了眼界。

賓朋滿座,奏起樂曲。

中書舍人馬士達目視彈箜篌的女妓,贊道:「手甚纖素。」

客人既然欣賞,主人豪爽,就要把這位女妓送給他。

馬士達表示我不過就是隨口贊了一句,那多不好意思,推辭不受。

見客人那麼謙讓,主人便下令:「那把這位女妓的手砍下來吧。」

馬士達只好收下了這份饋贈。

幸好他沒像東晉王敦那樣堅持,害了幾個敬酒美人的性命。

然後喝着喝着,有一個小夥子醉了,不知說了些什麼胡話。

是個身份卑下的舊日門生,於是主人下令:「沉到水裏淹死吧。」(注2)

……

其他如清河崔氏、河間邢氏、真定趙氏、河東薛氏、聞喜裴氏等,各有傑出人物。

其中有一人,得知侯勝北在北周待過,打聽其兄長的近況。

顏之推,字介,琅琊臨沂人。

顏之推是南朝舊臣,蕭繹遣世子蕭方諸出鎮郢州,以顏之推掌管記。

侯景攻陷郢州后,顏之推被虜,多次險些被殺,得行台郎中王則相救,才得免於難。

叛亂平定之後釋歸江陵,江陵陷落後再次被俘,送往長安。

十多年前,顏之推得聞北齊護送貞陽侯蕭淵明南返,並釋放謝挺、徐陵等使節歸國,於是起了投奔之心。

趁著黃河之水暴漲,卜得吉日,顏之推備船一艘,載妻子家人,水路七百里,經龍門一曲,過三峽砥柱,入河陰城,東歸投齊。

待到達鄴城,正值陳霸先改朝換代,顏之推不得還南,遂留滯於漳濱。

此後因與祖珽交好,齊主甚加恩接,顧遇逾厚。

侯勝北見他年約四十齣頭,儒雅中透著堅定和勇決,心想若不是這等人物,無法做出輕舟一艘舉家東向的壯舉。

於是知無不言,深自結納。

……

這一天,到了和尚書令徐之才相約的日子。

侯勝北想起這位憑藉醫術上位的老人,就像他自己抱怨的,都沒有人阿諛奉承他。

雖然上面還有斛律丞相、錄尚書事高孝珩、甚至還不如並省尚書令高阿那肱,可畢竟也是尚書令啊。

為什麼會被人輕視呢?

等到他來到這位宰輔之臣的居所,似乎明白了其中原因。

徐之才的廳堂不像宰輔所居,簡直就像一個藥鋪。

擺滿了各種器皿,所盛的藥材或枯黃或烏黑,都叫不出名字。

有些還是新採摘,尚未炮製的,翠綠中透著新鮮。

用來濯洗的水盆、漏勺、篩子,用來烘培的小火爐、炒鍋、鐵鏟,以及用來收納成品的葯櫃和丟棄廢料的簸箕。

徐之才攤著一本書,讀上兩句,琢磨一會兒,取出幾樣藥材操作一番。

磨成粉末,搗成漿糊,榨成汁水,揉成丸子。

然後觀其色、嗅其味,甚至還用舌頭舔一舔。

大多數時候搖搖頭,丟入簸箕。

偶爾面露喜色,趕忙小心翼翼地收起,在鋪開的帛紙上書寫幾句。

侯勝北在一旁安靜地站着,沒有打擾他。

歷經這兩次的出使,他的心裏基本形成了如何向陳頊稟報的想法。

如今在這種寧靜的氛圍里,更是能做個沉澱。

……

一兩個時辰的時間很快過去。

徐之才一個八旬老人,始終專心致志,此時才舒展一下,稍作休息。

他這才注意到了侯勝北。

擦了擦手,笑道:「你來了啊,坐吧。」

侯勝北隨意找了個馬扎,在一堆藥材中坐下。

徐之才隨意問起了南朝近況,故人可還安好。

他已經是八旬高齡,長輩早已故去,幾箇舊交也年紀很大了。

說來也巧,正好有侯勝北認得的。

徐之才曾與從兄徐康造訪太子詹事,汝南周舍聽老子。

周舍乃是周弘正、周弘直之叔,為設饌食,戲曰:「徐郎不用心思義,而但事食乎?」

徐之才答道:「蓋聞聖人虛其心而實其腹。」

周舍嗟賞之。

徐之才年十三,召為太學生。

與彭城劉孝綽、河東裴子野、吳郡張嵊等共論周易及喪服儀,酬應如響。

咸共嘆曰:「此神童也。」

劉孝綽又云:「徐郎燕頷,有班定遠之相。」(注3)

「班定遠威震西域,萬里封侯,老夫這點微末能耐豈能相比。」

徐之才感嘆道:「不過劉孝綽的三妹,嫁了徐勉次子徐悱的劉令嫻劉三娘,那可真是個才女啊。」

這位劉三娘有八首詩,都被收錄於簡文帝《玉台新詠》,可知其文華。

醫術侯勝北是完全搭不上話,談起簡文帝的詩歌,那可就是正中下懷,信手拈來了。

隨即念了兩首,一首是描述閨蜜相交的《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

「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同心何處恨,梔子最關人。」

一首是和丈夫徐悱詩歌對答,情趣盎然。

徐悱《贈內》云:「日暮想清陽,躡履出椒房。網蟲生錦薦,游塵掩玉床。」

劉氏《答外》云:「夜月方神女,朝霞喻洛妃。還看鏡中色,比艷似知非。」

徐之才頗有感觸:「可惜徐悱死得早,大同五年,劉氏年紀輕輕的就做了寡婦。」

他輕輕背誦劉三娘所作祭奠亡夫徐敬業文中的句子:「一見無期,百身何贖。嗚呼哀哉!生死雖殊,情親猶一。敢遵先好,手調姜橘。」

八旬老人嘆息道:「百年何幾?泉穴方同。娶妻如此,徐悱何幸。老夫死後,只怕是無人記掛嘍。」

侯勝北不知道徐之才的夫人與和士開勾搭成奸之事,心道你妒忌南朝徐僕射,說不定還有羨慕人家的兒子娶了才女的這層因素在裏面。

江南多好女,詠絮佳人謝道韞、魂斷西冷蘇小小、孤燕為友姚玉京。

還有自家愛妻蕭溧陽,哈哈。

徐之才陷入到往昔回憶,陳郡袁昂領丹陽尹,辟其為主簿。

一日郡廨遭火,徐之才起望,夜中不着衣,披紅服帕出房。

侯勝北聽得一愣一愣的,外面再怎麼着火,穿個衣服的時間還是有的吧。

再說紅服帕是女子衣衫,這又是從哪裏來的。

這房間怕不是徐之才您老的住所吧,所以才急匆匆地沒穿衣服就跑。

幸好徐之才不知道他暗自揣摩的齷齪想法。

袁昂乃是袁敬、袁泌之父,袁樞、袁憲之祖,他在火光照映間看見了徐之才的形狀。

功曹請免其職,袁昂重其才術,仍特原之。

……

說起少年舊事,不覺日遲。

徐之才命人去取了兩本書過來:「你抄錄的《雷公炮炙論》老夫不能白看,當有以報之。這兩本書,你挑一本去吧。」

侯勝北定睛看去,一本是《小兒方》,顧名思義應該是給小孩用的藥方。

還有一本他一看,覺著有些尷尬。

《逐月養胎法》

不用猶豫了。

侯勝北果斷選擇了《小兒方》,好歹小長安萬一有個頭痛腦熱的,還能派得上用場。

徐之才見他沒選那本養胎法,好像深感惋惜:「《逐月養胎法》乃是老夫考據先秦時期《青史子》而作,當世只怕無人能及。」

「一月始胚。」

「二月始膏。」

「三月始胎。」

「四月成血脈。」

「五月成其氣。」

「六月筋成。」

「七月成其骨。」

「八月成膚革。」

「九月成皮毛,六腑百節畢備。」

「十月五臟俱備,六腑齊通。」

侯勝北心想:這是在外面隔着衣服看看就能知道的嗎?徐大爺你得觀察多少個孕婦,才能總結出這樣的結論啊。

「母體之養護活動,睡眠飲食,逐月各有不同。」

「更需調節心情,靜形體、和心志。這可是老夫獨到的見解。」

侯勝北越聽越是尷尬,你和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說這些幹什麼呢。

徐之才察言觀色,見他不太感興趣,終於打住了。

他改而長嘆一聲道:「這輩子多半是回不去南朝了。兩個兒子無才,不能繼承我的醫術,終恐同廣陵散矣。」(注4)

侯勝北一時不知如何勸解。

徐之才繼續道:「在眾人眼中,老夫雖身居宰輔之職,卻不過是一個憑藉醫術小道歷事數帝,以戲狎得寵的弄臣罷了。」

在侯勝北眼中,老人話風一變,瞬間切換成為身居中樞的國家重臣氣度。

他也不用侯勝北接話,語氣之中帶了一絲嘲諷:「然而祖孝征志於宰相,崔季舒以河北家長自居,他們何嘗不是想以一己之能,去醫治這個國家呢?」

侯勝北之前聽徐之才講用藥如用兵,如今講治國如治病,細細想來確實有相通之處。

或以食補期自痊,或投猛葯以狠糾。

徐之才以醫術切入治國:「邪氣交織,頭緒萬千,投藥之前,先當號脈。」

侯勝北覺得形容現在的北齊,太貼切了。

「《素問》有云: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夫病已成而後葯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

反正是借病理說時事,侯勝北問道:「照徐相看來,此時已晚未晚?」

「若能審往古理亂之事迹,與正治之得失,而後斟之以時,酌之以勢,從而因革之,則為時未晚。」

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大國。

齊主若是幡然醒悟,順應時勢,改革弊端,以其東方大國,何愁不得新生。

「若是重馭世之術,輕經世之道,積弊已久,非一味猛葯可以痊癒。」

也對,成天玩弄駕馭控制的手段,繼續輕視經營世道根本,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層出不窮的問題毛病,哪裏治得過來,只會越來越糟糕。

侯勝北油然起敬,上醫醫國,徐之才能說出這番道理,不愧是七代名醫。

徐之才繼續說道:「病雖愈,尤宜將護。倘遽自放縱,病復作,則不可救矣。」(注5)

哎,北齊幾位至尊放縱了這麼多年,何曾善加將養過這個國家?

看來這病難愈啊。

果然,只聽徐之才嘆息道:「扁鵲見蔡桓公而走,再高明的醫者,也難醫不治之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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