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小鴨子》

第24章《小鴨子》

第24章《小鴨子》

「小鴨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那首兒時的歌謠再次在耳邊響起。

鋼化玻璃閃了幾下,一道塗着紅油漆的鐵柵欄出現在屏幕上,柵欄上面掛着一條久經風雨已經褪去顏色的橫幅。這一切景象讓汪旺旺回想起,這裏正是她小時候上的那所幼兒園!

天有點陰,似乎就要下雨了,低矮的綠葉灌木叢在微風中搖曳,散發出南方特有的泥土氣息。每一個細節都那麼真實,這裏所有的場景都是一比一還原,那種熟悉的感覺回到了汪旺旺的身體里,她的喉嚨發緊,就像是吞了一千根針。

這又是張朋的另一個陷阱嗎?

但她沒有選擇,既然張朋留下了這個頭盔,就代表他的遊戲還沒有結束,這是最後的機會。

汪旺旺踏過路面水泥裂縫中長出來的雜草,穿過柵欄朝着教學樓走去。

她曾經覺得幼兒園的操場很大,就算用盡全力奔跑也要好一會兒才能從這頭跑到那頭,如今看來卻小得可憐,只不過幾十步就能走完。操場上孤零零地擺着幾個公共遊樂設施,平衡木、蹺蹺板和低矮的滑梯,亮藍色的油漆大部分剝落了,扶手兩側露出了青色的鐵鏽。

汪旺旺走進教學樓的大廳,展覽板上貼著孩子們的每周評比,最乖的會得到小紅花,那曾經是一個孩子的最高榮譽,甚至能以此從爸爸媽媽手上換得一大包糖果或一次動物園郊遊。天知道這些獎勵代表着什麼—按照規定把飯吃完,按照規定午睡,不搗亂,不提問,不跨出那條大人們規定好的線。

一些小板凳凌亂地散落在大廳四周,牆上掛着一排嫩黃色的舞蹈裙,裙邊沾滿了稀稀疏疏的羽毛。汪旺旺想起來她曾經也穿過那樣的裙子,在她表演《小鴨子》的時候。

音樂還縈繞在耳邊,可整棟教學樓空無一人。

穿過大廳,那塊坑坑窪窪的雜草地出現在她面前,站在草地中間的,是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的瘦小身影。

「張朋!」

張朋回過頭來。

「密碼是多少?」汪旺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去,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快點告訴我!來不及了!」

張朋沒有說話,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獃滯。

「密碼是多少?」汪旺旺的聲音顫抖著,她聽到自己在吼,「終止發射程序的密碼到底是什麼?」

張朋毫無反應。

「不不不……我不應該問你密碼的,密碼盤已經燒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緒,「怎樣才能關掉發射程序?」

張朋有些痴傻地吸了吸鼻子:「……張朋是誰……你是誰?」

汪旺旺突然反應過來,此時的張朋還不叫張朋,他還是最初的樣子,用的也是最初的名字。

「張凡誠……你是叫張凡誠吧?」汪旺旺問。

張凡誠獃獃地盯着汪旺旺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是張朋編的人工智能,對不對?」汪旺旺清了清嗓子,「他一定告訴你怎樣才能關掉發射程序,對不對?」

張凡誠的眼神十分空洞,仍然沒有回答汪旺旺的問題。

這一定是個陷阱,汪旺旺心想,即使眼前的張凡誠看起來再真實,也不過是電腦程序。張朋到底想幹什麼,汪旺旺怎麼想也想不通。

就在這時候,張凡誠說話了:「她……她還沒來。」

「你在等誰?」

「汪旺旺。」

「我來了啊!」汪旺旺大叫道,「我就是汪旺旺啊!你仔細看看,我已經來了!你快把終止程序的辦法告訴我啊!」

張凡誠仍舊無動於衷,他的目光忽略了眼前的汪旺旺,向遠處看去:「還沒來,還沒來……」

「不要再鬧了!」汪旺旺晃動着張凡誠的肩膀,「夠了!你做了這麼多壞事,殺了這麼多人,你已經輸了!就算是你計劃的世界末日如期而至你也看不到了,讓一切都結束吧!」

無論汪旺旺怎麼叫,眼前的張凡誠還是毫無反應。

她又嘗試了很多不同的方式試圖跟張凡誠交流,可是他仍固執地重複著那兩句話,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世界末日和核彈一樣。

「你究竟想要什麼……」汪旺旺頹然地坐在草地上,「你究竟想讓我怎麼做……」

天上的烏雲終於凝成了雨,豆大的雨點落在草地上,濺起黃色的泥水。張凡誠和汪旺旺站在雨里,兩個人唯一的不同,是張凡誠已經被雨淋成了落湯雞,但汪旺旺身上還是乾的。

的確,張凡誠是早就設定好的程序。

即使這樣,汪旺旺看到被淋成落湯雞的張凡誠時,還是有一絲惻隱之心。

「雨這麼大,你不如到裏面躲一躲吧。」

張凡誠似乎用力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你等她要幹什麼?」

「這裏,玩裝死。」張凡誠指了指草地。

「這麼大的雨,幼兒園都關門了,她不會來的。」汪旺旺嘆了口氣。

「你騙人!騙人!」張凡誠氣急敗壞地大叫着,就像是一頭憤怒的獅子,「她答應的!」

我答應過嗎?我真的答應過他嗎?汪旺旺看着雨里的張凡誠,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跟他一起站在暴雨里。

南方的暴雨來得快走得也快,沒過多久天就放晴了。張凡誠臉上髒兮兮的泥土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汪旺旺這才看到他臉上有大大小小的瘀青和傷痕。

「疼嗎?」汪旺旺也不知道能為他做什麼。

張凡誠木訥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被人欺負了嗎?」

「誰想欺負她,我就打誰。」張凡誠忽然抬起滿是傷痕的臉,「沒有人能欺負她!」

汪旺旺忽然一愣,她似乎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童年的一些片段,每次當她感覺到危險的時候,總有一個身影擋在自己面前。

她只是記得他是個傻子,但她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次次地被這個傻子護在身後。

「我替她……謝謝你。」汪旺旺的聲音悶悶的。

那首兒歌的聲音又不知道從哪裏傳了過來。

「跳舞了!跳舞了!」張凡誠忽然興奮得手舞足蹈,朝教學樓跑去。

汪旺旺跟着他跑到窗戶邊上,張凡誠還很矮,他探頭探腦地踮着腳向教室里看去,嘴裏念念有詞:「別說話……跳舞了……」

教室里一個孩子都沒有,只有一部破舊的錄音機放在舞台上播放着磁帶。

「她愛跳舞……」張凡誠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跳舞要花很多時間,她沒時間……」

「她有了新的小夥伴。」汪旺旺喃喃地說,她分不清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張凡誠說的。

「小鴨……子,呱呱……呱呱……」張凡誠也跟着兒歌哼起來,可是他五音不全,沒有一句在調子上,他忽然轉頭問汪旺旺,「我要是會跳了,她能跟我玩嗎?她會跟我跳舞嗎?」

汪旺旺一時語塞,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我有一個秘密。」張凡誠忽然說道。

「什麼秘密?!」汪旺旺的心提了起來。

「秘密……就是秘密。」

「你能告訴我嗎?!」汪旺旺抑制住自己的激動,「告訴我,這很重要!」

「小鴨……子,呱呱……呱呱……」張凡誠再次無視汪旺旺的追問,自顧自唱起歌來。

「聽着,」汪旺旺抓住張凡誠的衣袖,「無論你等的是哪個汪旺旺,她都不會再來了!這個程序里根本沒有她!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把這個秘密告訴我!」

「你騙人!」

似乎只要一提到「汪旺旺不會再來了」這句話,就會激起張凡誠的怒火,他氣得在原地蹦得老高,然後使勁把腳踏在地上,一次又一次。

「她答應的!」

「你究竟想要幹什麼,你為什麼在等她?!」汪旺旺已經快被折磨瘋了,「你到底想怎麼樣?我沒有時間了!」

張凡誠愣了一下,歪著腦袋思考着,鼻涕順着腮幫子流下來:「想跳舞……想和她跳舞……」

「你認識的汪旺旺不會……」想起剛才張凡誠的反應,汪旺旺趕緊止住話茬,「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陪你跳好嗎?」

「你會嗎?」張凡誠盯着汪旺旺問。

「我……不會。」老實說,十幾年前的舞蹈,汪旺旺早就忘記了,「但總有辦法的,你可以教我,不是嗎?」

張凡誠露出一個憨憨的微笑,他每天都觀察著汪旺旺練習舞蹈,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上面,雖然他的身體不夠協調,跟不上音樂的拍子,但所有的動作他早就記在了心裏。

「我教你……」張凡誠笨拙地把手舉高,賣力地扭動腰肢,卻始終掌握不好節奏。「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汪旺旺沒辦法,只好跟着他一起跳起來。

跳着跳着,張凡誠把一隻手放在嘴邊,模仿鴨嘴的形狀,另一隻手模仿尾巴,在原地踏起步來。

「小鴨子,找媽媽。池塘里,嘩啦啦……」

汪旺旺跟着他轉了好幾個圈,直到第一段的歌詞全部唱完,張凡誠忽然停了下來,他睜大眼睛,似乎在想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忽然略帶歉意地說:「忘了……忘記了……」

「沒關係,我們就這麼跳吧。」

其實舞蹈很簡單,動作換來換去無非也就那幾個,但對於張凡誠來說,記住這不到五分鐘的舞蹈動作簡直比登天還難。

張凡誠在汪旺旺身邊笨拙地重複著第一段的動作,兩個人的節拍完全不一致,如果旁邊有人在場的話—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十分滑稽。

但張凡誠笑了,一曲結束,他的笑還沒停下來,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嘴角有口水流下來,他臉上那個誇張的笑容在任何一個人眼中看來都顯得驚悚,但汪旺旺知道,他是發自內心的開心。

「跳完了,你可以告訴我那個秘密了嗎?」汪旺旺嘆了口氣。

張凡誠再次恢復了剛才獃滯的表情。

「她說過,會跟我一起玩的。」過了幾秒,他輕聲說。

「你還想玩什麼?」

「裝死。」張凡誠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地。

汪旺旺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程序裏面的時間和現實世界不同,她根本無法猜測現在過了多久,但除了這麼做之外,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想到這裏,她側過頭,透過雜草的縫隙看着不遠處的張凡誠,他果然嚴格遵守遊戲的規則,一動不動、認認真真地裝死。

他們就這樣一直躺着,直到天邊出現一抹紅霞。

汪旺旺的焦慮已經到達了臨界點,她終於忍不住翻身爬起來:「我認輸,你贏了。」

「嘿嘿嘿—」張凡誠本來直挺挺的身子忽然動了動,臉上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贏了,贏了……」

「遊戲結束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汪旺旺說。

「贏了,贏了要有獎勵……再來一局。」張凡誠揮舞著雙手,露出興奮的神情。

「不,沒有下一局了!」汪旺旺終於忍不住使勁抓住張凡誠的手,「來不及了!你一定要告訴我!」

「疼……疼……」張凡誠忽然露出一個痛苦的表情,他掙扎着想縮回雙手,眼睛裏閃著淚光。

汪旺旺放開他的時候,才看到他的手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傷口。

「這也是……被人打的?」汪旺旺問。

張凡誠摩挲著雙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繼續重複著:「疼……疼……」

「對不起,弄疼你了,但我真的沒有時間了,」汪旺旺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必須找到終止程序的方式。」

「秘密……秘密在防空洞裏。」

就在汪旺旺準備解下頭盔的前一秒,張凡誠忽然朝遠處指了指。

汪旺旺幾乎是一路朝着記憶中的防空洞奔去,她慶幸自己還記得,隱蔽在幼兒園后牆的樹叢中,所有的孩子都害怕的地方,卻成為她和張凡誠的秘密基地,他們曾在這裏度過了童年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那個防空洞跟記憶里一樣漆黑,可兒時的她並沒有因此覺得恐怖,因為她知道,台階下面有一個男孩,舉著僅有的半截蠟燭為她照亮眼前的路。

走下台階,汪旺旺看到那面熟悉的牆,上面刻着自己兒時胡亂畫下的圖案,還有一些曾被他們當成寶貝的石頭和廢品,以及那塊早已腐朽的門板。

「在哪兒?」汪旺旺喘著粗氣大聲問,「關閉發射程序的方法在哪兒?你的秘密在哪兒?」

「秘密在那裏,在門板後面。」張凡誠指著門板說道,那上面還有當年汪旺旺留下的簡筆畫—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汪旺旺迫不及待地掀開門板,只見在門板的背後刻滿了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密碼,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操作流程,都是同一句話—汪旺旺和張凡誠是朋友。

「汪旺旺……和我,是朋友。」張凡誠充滿期待地笑了。

汪旺旺忽然明白他手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她沒有辦法想像張凡誠日復一日地待在這裏,在這個黑暗的防空洞裏,刻下這句話的樣子。

他不識字,甚至連一曲最簡單的「小鴨子」都跳不出來。沒有人知道,他為了記住這幾個字付出了多麼大的努力,就像沒有人理解汪旺旺在他心裏是多麼重要的存在一樣。

連汪旺旺自己也不知道。可她真的不知道嗎?

她在心裏問著自己,她並不是不知道,是她率先拋棄了這一份最純粹最美好的友誼。

她給了M的東西,從來沒給過張凡誠。她憎恨張朋,唾棄張朋,卻從來沒想過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我們是朋友……」張凡誠指了指那兩個名字。

「對不起,對不起……」汪旺旺的眼淚順着眼角滑下來,她彎下身抱住那個瘦小的孩子,「我不該把你扔下的,我們是朋友。」

張凡誠的眼神忽然變得空洞起來,一個不屬於他的機械語音從他張大的嘴巴里發出來:「語音指令通過,發射程序解除—」

眼前的畫面變成一堆蒼白的雪花,汪旺旺摘下頭盔,臉上的淚還沒幹。

「嗨。」那個老式液晶屏閃了閃,出現了張朋的臉。

他沒有穿斗篷,臉上也沒有那些猙獰的肌肉組織和血管,他穿着普通乾淨的衣服,臉色略顯蒼白。這段視頻應該是預先錄好的,至少是在張朋跟他們一起進入阿什利鎮之前。

「嗨—」雖然知道屏幕里的張朋不會回答自己,汪旺旺還是忍不住低聲回應道。

「如果你看到這段錄像,那就證明我已經死了……至少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張朋笑了笑,眼神中帶着一絲疲倦,「如果我沒有消失,你就不會來到這裏,也不會找到那個頭盔,回到我們最開始相識的地方。」

他低下頭:「無論如何,謝謝你跟我跳了那段舞,還有在草地上的遊戲,它們都是激活下一步指令必不可少的環節。

「我還記得那段舞我練了很久,雖然聽上去很可笑,但我當時執着地認為,只要我也能跳舞,你就會再回來,我們還會跟以前一樣。或許我只是你許多朋友中的某一個,生命中的某一段插曲,但你對我而言卻是全部,是這個世界我唯一接觸過的善良和美好,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讓我覺得重要的東西。

「我對這個世界不存希望,也沒有任何留戀。如果這個世界消失,我也不會恐懼,不會惋惜,甚至不會眨一下眼睛。」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淡漠,「就像是撕掉一張紙,扔掉一袋垃圾一樣。」

「你以為我痛恨人類,痛恨這個社會,其實你錯了,我早就麻木了。或許你會問,既然我已經對一切麻木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大費周章地把這個世界推向懸崖邊緣。這就是我設計的遊戲,只有枱面上的籌碼足夠多,你才會用盡全力跟我玩下去……我不想再像小時候那樣被你拋棄了。」

「現在這一刻,我只想知道你所信仰的、你堅信的那些所謂的美好和正義,是否能讓你戰勝醜惡和黑暗,扳倒我,最終站在這裏。」張朋笑了,儘管有些苦澀,「可是我自己沒法親眼看到了。」

「張朋……」那一瞬間,汪旺旺彷彿又在張朋的臉上看到了他兒時的表情。

「無論如何,我從沒有傷害過你,」張朋的臉上閃過一絲悲傷,「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從來沒想過也永遠不會傷害你。我恨你,我恨你把我拋在了身後,恨你遺忘了過去,但我也恨我自己,甚至比你更加恨我自己,我恨我沒有辦法成為你那樣的人,我恨我失去了機會,我恨我沒有選擇……我還有機會嗎?可以再選一次嗎?」

汪旺旺閉上眼睛,她想點頭,卻掉下一滴眼淚。

「當你站在這裏的時候,勝負已分,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張朋又笑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或許這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至少你再也不會忘了我。」

「你應該已經注意到這個發射塔中間的八枚導彈了,每個彈頭上都有一個半透明槽口,裏面裝着潘多拉病毒—這些是世界上僅存的菌株。在槽口背後有一根玻璃導管,掰斷導管,高濃度的環氧乙烷就會湧進槽口,徹底清除病毒。你可以去拯救世界了,這是你應得的。

「你贏了。」張朋的聲音在空曠的發射塔中回蕩。

汪旺旺吸了吸鼻子,朝那八枚噴滿了塗鴉的導彈走去,她看到那些倒計時停留在了最後一分鐘。

汪旺旺伸長手臂,掰斷玻璃管,裏面滲出的乳白色霧氣緩緩噴入透明槽口中,那些霧氣很快就將玻璃槽口填滿。

一根、兩根、三根。還有最後一根,潘多拉病毒就將隨着張朋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隨着「乒」的一聲巨響,汪旺旺忽然感覺到一陣眩暈,她低下頭,看見鮮紅色的血液從自己的身體里湧出來。

又是一聲槍響,子彈擦著大腿過去。汪旺旺掙扎着想去掰斷最後一根玻璃管,卻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這時她才看清身後的人—亞伯。

他身上的白袍沾滿血跡,有些傷口已經血肉模糊—張朋那點血液還不足以讓他癒合如此嚴重的傷,很明顯他需要更多。

亞伯一手拿着槍,另一隻手攥緊胸前的那個十字架,嘴裏念念有詞。他低頭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水溝里的垃圾一樣。

「你竟敢阻止末日審判,」他沒有任何錶情,「想阻止我主降臨,阻止這個萬惡的世界化為齏粉。」

「張朋……他已經死了。」汪旺旺忍着鑽心的疼痛想爬起來,又被亞伯迎面踹了一腳,這一腳的力道足以把一個成年男子的肋骨踹斷。

「即使摩西已死,但神仍然存在,我主仍會降臨,」亞伯說的話就像在心裏重複過幾千萬遍一樣,「摩西未能完成之事,自有新的使者替他執行,只有將所有異教徒都燒殺殆盡,才能看到新的迦南之地,迎來留給虔誠信徒的神的國度。」

亞伯的臉上閃着迷醉與自豪的光芒,雖然他自己沒說,但汪旺旺很肯定,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繼張朋之後的新領袖。

「你……想幹什麼……」汪旺旺使勁拽住亞伯的褲腳。

「拿開你骯髒的手!不要碰我!」亞伯怪叫了一聲踢開汪旺旺,那一瞬間,他扭曲的面孔比氣泡世界裏的怪物更恐怖。

他的視線落在了唯一那個裝有病毒的玻璃槽上。

「多美啊……」他又恢復了一貫的表情,喃喃地說,「這是神的恩賜。」

「根本沒有什麼神……什麼都沒有……」汪旺旺咬着牙,「只有比惡魔更醜陋的你……」

「你閉嘴!我不允許你褻瀆它!」亞伯臉上神聖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憎惡,「我本來不想殺了你,但你要為你說的話付出代價。」

「不要!」一個小巧的身影從亞伯身後的陰影里跑了出來。

亞伯扭頭愣了片刻,才認出身後的人是自己的兒子。

「以撒,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告訴你要待在家—」

「我不叫以撒,我叫安東尼奧……是媽媽取的名字。」

「看來你的《聖經》抄得還不夠多。」亞伯搖搖頭。

「媽媽……媽媽是不是你殺的?你是不是把媽媽殺死了?」以撒的眼淚流出來。

亞伯沒有說話,他看着以撒,眼睛裏沒有溫度。

「她和傑克叔叔……他們不願意受洗,所以你給他們注射了病毒……對不對?」

「你的母親……有罪,她對她所信仰的神不虔誠,她做錯了事,就應當受到懲罰。」

「有罪的是你,」汪旺旺吐了一口血,瞪着亞伯,「你這個殺人犯!」

「我是神高貴的僕人,」亞伯怒目圓睜,「人類一切的情感在偉大的神面前都不值一提!」

「你真的殺了媽媽……你殺了我媽媽!你把媽媽還給我!」以撒的憤怒和悲傷轟然爆發。

「我的孩子,你還太小……你根本不懂,我們離新的世界就差一步了,」亞伯並沒有理會以撒的質問,他痴迷地盯着導彈頭上透明的卡槽,「只要有了這個,我們就能結束這個時代,迎來新的屬於神的世界,我們將站上頂峰,沒有誰能把我們踩在腳下……」

「我不要什麼新的世界!我要我媽媽!」以撒哭着向亞伯撲過去,「爸爸……你別再錯下去了,不要殺人……」

「你根本不懂!」亞伯厭煩地推開以撒,把裝有病毒的卡槽從導彈頭裏取了出來,「他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看得更遠,是更接近神的人!」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汪旺旺不知道什麼時候扶著牆爬了起來,用盡全力朝亞伯撞了過去。

亞伯握著卡槽的手一松,卡槽掉在地上。他自己也沒有站穩,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但很快就穩住了身體。他掄起拳頭,狠狠一下打在汪旺旺的太陽穴上,汪旺旺「撲通」一下栽倒在地,頓時頭暈目眩。

她才是個不到一米六的高中生,面對着一米八幾的歐洲男性,幾乎沒有任何取勝的可能。

「下地獄吧。」亞伯舉起槍,但就在他扣下扳機的前一秒,以撒撲向槍口。

「乒」的一聲巨響,子彈正中那孩子的心臟,以撒應聲倒地。

「不—不!」汪旺旺叫着爬向以撒,可一切都太遲了。

她把以撒的頭托起來,這孩子嗆了幾口血,眼神里還帶着困惑、悲傷和沒有平息的怒火。

「以撒—」汪旺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她的腦海里浮現出第一次住在這孩子家的情景,他從樓梯的暗格里拿出各種珍藏的食物分享給她,在看到母牛多加斯難產時會流下淚水,還有在她前往遊樂場受洗前的苦苦哀求。

一個像魔鬼一樣的父親,卻擁有一個天使般的孩子。

以撒沖汪旺旺眨了眨眼睛,用最後的力氣把頭轉向亞伯:「爸爸……爸爸……我一直相信《聖經》……也相信你所說的……這是拯救世界的唯一方式,儘管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錯的……」

「我相信一切,是因為我愛你……」以撒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但是已經夠了……」

他的眼睛逐漸失去了神采。

「孩子……」亞伯看着在地上死去的以撒,悶悶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麼給你取名以撒嗎?神要試驗亞伯拉罕的忠心,便要求亞伯拉罕把他的獨子帶往摩利亞的山上,如羔羊般祭獻給他。於是亞伯拉罕到山上築壇,拿刀要殺了他的兒子。神感受到亞伯拉罕的虔誠,所以賜給他大福……你沒有犧牲,你只是回歸了神的懷抱。」

汪旺旺看着眼前這個人,她忽然明白了一點,亞伯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他也永遠不會意識到。

亞伯說完,轉身去撿那個掉在地上的卡槽。

汪旺旺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裏多了某樣冰冷的東西,她低下頭一看,就在剛才她抱着以撒的時候,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把一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手裏。

就是現在!

汪旺旺咬緊牙關朝亞伯的後背撲上去,把匕首直直地扎進他的心窩裏。

亞伯悶哼一聲,卻並沒有倒下。汪旺旺緊緊箍著亞伯的脖子,無論他怎麼把自己甩來甩去也不撒手。

「乒乒乒乒!」

子彈打在金屬扶手上面,炸出一連串火花。亞伯把手背到身後,沖着汪旺旺的腰上就是兩槍。

汪旺旺的身上和嘴裏流淌著鮮血,她再次拔出匕首,又一次插進亞伯的後背。

亞伯哀號一聲,汪旺旺看準時機,一腳踢掉了他的槍。核彈在二人的纏鬥中轟然倒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汪旺旺撿到了槍。

「該下地獄的人是你!」汪旺旺朝亞伯打光了槍里剩下的所有子彈。

亞伯終於癱坐在地上,那些神奇血液的功效早就散去,他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

他的眼睛木然地盯着發射塔的屋頂,就像是他能透過屋頂看到外面的天空,看到在那之上的天使一樣。

他還在期待着神的救贖,至少他仍堅信自己是那個最忠實的信徒,可是什麼都沒發生,他殺了他的妻子,祭祀了他的兒子,沒有任何一個神為他而降臨。亞伯的眼神終於從期待轉為絕望。

汪旺旺支撐不住了,她身上中了很多槍,她跌坐在地上,倒在血泊中。

一切都結束了嗎?

「呵。」亞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忽然發出一聲冷笑。

他抬了抬手,猛地把那個透明的病毒卡槽摔在地上。潘多拉病毒從被摔碎的玻璃縫隙里涌了出來,瀰漫在空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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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名字的人(全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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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小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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