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1)

第二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1)

第二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1)

幽靈暗戰

天才的苦惱

所有人都是這樣講的。

至於每個人的話是否都是真的,我無法斷言。人經常會說錯話。從經驗中可以知道,人很多時候的舉動都是不合適的,在很多例子中,我們為了試着找出錯誤在哪裏,已經花費了太多的時間。所以,我們也無法相信所謂的權威。然而人有時也是對的,就好像民謠里史克若根斯所吟唱的那樣:「沒有任何可以遵循的常例、規則。」

有一個死亡的字眼叫做「鬼」,我的某些記憶就是被它召回的。

所有人都會講自己似乎是被鬼上身了,對此我要堅定地說,他說得太對了,他確實是被鬼上身了。

雖然穿着合身乃至完美的衣服,可是他那空洞的眼眸、深陷的臉頰,以及那身深黑色的裝扮,都在訴說着某種詭秘和陰森。長發灰白,垂掛而下,如同海藻般紊亂糾纏在一起。而他的臉呢,看起來讓你感覺好像美好的人性都已發炎、潰爛,化成塵埃,那張臉好像在告訴你他的人生就是沒有生命的孤獨人型立牌,你能說這樣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嗎?

他的態度你也許曾觀察過,他心思縝密、深沉陰鬱、沉默寡言。他總是離群索居,從來沒有過快樂的感受,他的態度上烙印着冷淡的標籤。他總是發瘋一樣地想回到從前,念念不忘往日的時光;或者總是追尋內心深處那隱秘的迴音,你能說這樣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嗎?

他那慢條斯理、嚴肅深沉的聲音你大概聽到過,他聲音的音質飽滿而自然,可是卻又有着某種自相矛盾的旋律,你能說這樣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嗎?

他待在自己的半實驗室、半圖書館的寢室里的樣子你大概也見過,他有着淵博的化學知識,在這方面聲名遠播,他的耳朵、雙手和嘴唇都寫滿了遠大的理想,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或許,在某個冬夜,你會看到他孤身一人,被他的藥品、書籍和實驗器材包圍着,火焰搖曳閃爍,把他身旁那些古怪詭異的東西投射到牆上,在這群魔亂舞般的景象中,他那昏沉沉的燈光的影子將甲蟲似的怪物影像刻畫在牆上,巋然凝立於一群鬼魅似的幽靈暗影之中。裝有液體的玻璃杯的投影等幻像,好像感覺他的力量能使它們分崩離析,會被扔到火爐中蒸發掉,因而忍不住戰慄發抖。或許你也曾見過,在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後,他在椅子上默坐沉思,面對熾熱的火焰和生鏽的壁爐,雙唇一開一合,然而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周圍是死一般的寧靜,你能說這樣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嗎?

只要放飛想像的翅膀,關於他的傳言都是著魔人心的語調的說法就沒有人會相信,關於他住在被鬼魂附着的陰地的說法就會被一致認同。

他住在如墓穴一般的偏僻荒涼之所,似乎是從前學生租借住宿的古舊幽閉屋舍。這棟建築物曾經也是這空曠之所的璀璨明珠,然而現在卻古怪得如同蹩腳建築師做出來的失敗試驗品,被灰濛濛的陰沉天氣所籠罩着。快速膨脹的大城市擠壓着房子的四周,它就如同是由磚塊和石頭搭建而成的古舊水井一樣,在陰暗的角落裏沉陷著。建築物和街道形成凹處,鋪散其中的是房子周邊的物體,長久以來,蓋立其上的是古老時代的煙囪柄,煙霧經常無禮地侵犯周圍的老樹,當天氣陰晴不定或老樹已經虛弱無力之時,老樹就屈尊俯就彎下腰來,而卑微的小草要想鋪滿大地、爭取妥協后的勝利,還要努力跟土地搏鬥。寂靜的街道很不習慣聽到腳步聲,更不習慣被人們的眼神關注,唯一的例外就在於,當上天用迷惑的眼神鳥瞰此地之時,會猜想這個鬼地方到底是什麼來頭。在磚塊堆積的角落裏,遺落着房子的日晷儀,好幾百年來,這兒從未出現過陽光,如同補償一般——倒是經常有雪片的光顧,而且通常這兒的雪會積得很厚很厚。其他地方通常都等不到陰森的東風的光臨,因為它總愛到這兒瘋狂地吹轉,嗡嗡的聲音常年不息。

關上門后,他走向老舊低矮的住處裏面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火爐,裏面的天花板的橫樑雖然已經被蛀掉了,看上去就像個地地道道的瘋狂建築,可它還是很堅固的,一直到大橡木支撐的壁爐架下,都延伸著耐用的木頭地板。這個房子承受着整個城鎮的壓力,使它馬上就要被排擠到邊緣了,它完全不合乎約定的成俗,完全從時代潮流中脫離了出來;它是那麼安靜,以至於遠處的關門聲或某種聲響,傳到這裏都如雷鳴般響亮。發出這種聲音的不只是那些空洞的房間和低矮的走廊,咕嚕咕嚕的隆隆聲隨處可聞,直到聲音死於被遺忘的、沉重的地窖氣氛之中,半埋在這兒的,正是諾曼底的牌樓。

在某個死一般寂靜的冬日,在黃昏之時,你大概能看到他待在屋中。

大風呼啦啦地刺激著耳膜,聽上去非常狡猾的樣子,逐漸幽暗的光影顯示著太陽正在睡去。當昏暗的天色籠罩大地,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影子虛浮腫大,然而無法辨識,卻又始終停在那兒。在火爐旁坐着人,開始能從煤炭燃燒的熊熊烈火中看到粗獷的身形和臉龐、深淵和高山、軍隊和伏兵,行走於街上的人頭顱低垂,想在日落之前趕到家中,而那些只能在外頭留着的人則在憤怒的角落裏駐足。行人的睫毛被四散飄落的雪片刺得生疼,雪花零落而下,可是很快又被大風吹散,躺到冰凍的土地上。所有的人家都將門窗關緊,讓溫暖不至外溢,在忙碌又安靜的街道,明亮的煤燈忽閃忽滅。零星的行人孤獨地顫抖於街上,看着那些人家廚房中溫暖的火光,家中晚餐的香味在幾十裏外都能聞到,讓人不由得把褲帶緊一緊,空空的胃袋此時最為敏感。

冬日的刺骨嚴寒顯然也刺激著這塊土地上的旅人,他們疲憊地看着這塊陰鬱的大地,狂風呼嘯,旅人渾身為之戰慄。海上的水手在上下搖動,他們在暴怒的海面上,驚懼地面對搖擺起伏的波浪,看着在陸岬岩石上孤立的燈塔,讓人感覺更為孤獨,水手們也更加警覺於危險的到來。飛行於黑暗中的海鳥,孤獨地跟龐大的燈塔戰鬥,最後血染白羽,墜落海面。因為猜測到底是誰把卡森大卸八塊然後吊到羅伯斯洞穴之中,燈火旁專註的閱讀者因而顯得焦躁不安,他或者是在擔心那位經常在阿布達商人卧室中開啟盒子的兇猛女人的出現,擔心她會拄著拐杖出現於這樣一個夜晚的樓梯上,在黑暗中邁著漫長陰森的步伐嘟囔著「晚安」。

這是個樸素的鄉村,林蔭大道中逐漸消散了隱隱微光,樹木排列成拱形,看起來深沉而陰暗。在森林和公園之中,潮濕而高大的苔蘚和蕨類,外加成群的樹木與滿地的落葉構成了一片嚴密的黑網,陣陣薄霧從沼澤、河床和溝堤中冒出。從古老的走廊、房舍和窗戶中射出昏黃的光線,那幅景象溫暖人心。這時,車匠和鐵匠已準備收工,公路閘門已經拉下,田野上遺落着孤獨的犁和耙子,磨坊停止了運轉,工人們在家中歇息,教堂的時鐘在沉重地敲打着。這是一個非常寂靜的夜晚,教堂院落的小門,被關得嚴絲合縫。

被禁錮了一天的幻影在薄暮微光之中悄悄展現,他們一點點靠攏,如鬼魅、如蜂群般相互聚攏,在房間低矮的角落中呆立,他們皺眉不滿的表情,從半開的門縫中清晰可見。這間空屋是他們的地盤,別人家的地板是他們狂歡的場所,牆上、天花板上,都是幻影的舞台。爐火如退潮的海水一般,一點點熄滅,臨近消亡時又跳出一團團火焰,那是迴光返照。家中人形幻化成的幽靈被他們用惡作劇的形式荒唐地嘲弄,比如把蹦跳的馬兒變成怪獸,把護士幻化成食人女妖,把半是害怕、半是興奮的懵懂孩童變成誰也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站在爐邊,如同巨人,雙手叉腰,兩腿分開,如同要參加火併的街頭混混,囂張地嗅着人類的鮮血,磨著牙齒,渴望如吃麵包一樣咬碎人們的骨頭。

這些幻影展示了古人不同的影像,引起了我們關於古人的聯想,於是他思考生命。從閉關休息的房間中,幻影悄悄地投射出來,把自己打扮成古人的身形和面龐,這是一些來自古代、墓地和某個不為人知的深淵的影像,那裏的一切事物都飄來盪去,永遠沒有止息。

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坐在那兒,凝視火焰,火光忽閃,幻影們也在生成變化。他的眼睛雖然睜得很大,卻忽略了這些幻影的存在,他們放肆地進進出出,然而這位男子卻一動不動,就那麼盯着火光。

那聲音似乎是從深淵中產生的,那聲音來自這些幻影,這些喧鬧聲被薄暮微光所召引,使男子看上去愈加深沉。煙囪里的風不斷地發出各種聲音,時而如咆哮啼哭,時而如呻吟低唱,大風搖撼着外面的老樹,愛說閑話的白嘴鴉用它那困頓的聲音不斷發出「呱呱」的抗議聲。窗戶應和著風聲不斷晃動,塔樓頂上的破舊藤條也發出嘎嘎的抱怨聲,塔樓下面的時鐘則清晰地記得,又是十五分鐘過去了。然後,火焰消散,在鐘錶的咯咯聲中,火種壽終正寢。

忽然,原本呆坐的他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

「誰?」他說道,「進來!」

站在他椅子的後面從上面往下看着他的事誰也沒有做過,當他抬頭說話的時候,我可以確定地說,這塊地板上沒有傳來任何的腳步聲。沒有鏡子存在於房間中,所以他的身軀所投射的幻影也無法從鏡子中窺見,然而總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驚鴻一現,隨之消失。

「我真是害怕極了,先生。」走過來的是一個手拿托盤、身穿鮮艷顏色衣服的忙碌男子,他為了方便自己通行,用腳把大門卡住。他在拿着托盤走進來的時候,還用謹慎優雅的姿態關上門,關門聲音很小,顯示出他的訓練有素。他說道:「本來今天晚上應該是非常美好的,然而威廉太太有好幾次都被吹倒了。」

「風很大嗎?嗯,剛才確實有起風的聲音。」

「不錯,親愛的雷德羅先生,她就是被風吹倒的,所幸上帝保佑,她總算是平安到家了。」

這時,他放下托盤安排晚餐,忙着把油燈點亮,並把一層桌布鋪到桌上,正在忙碌時他忽然停下了,先把火種投到壁爐裏面,升起了火。當火焰噼啪燃燒、燈火高照的時候,房間的面貌頓時改變,就好像他那富有的生命力、紅潤的臉龐,特別是熱情的工作態度改變了整體氣氛,使得整個房間溫暖明亮起來。

「先生,無論在什麼時候,威廉太太都會被任何事情輕易干擾,她是個太弱勢的人,一點點壓力都會讓她屈服。」

「你說的很對,確實是這樣。」雷德羅先生和藹地說道,果斷中又不失禮節。

「先生,就連泥土都很容易影響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上個禮拜六,那天悶熱潮濕,她在跟新進門的弟妹一起出去喝茶的時候,非常高興地裝扮自己,雖說是走路去喝茶,她還是不想讓任何泥點子沾到自己身上,可顯然這是不可能的;空氣也很容易影響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一個朋友的極力邀請之下,她去了派克漢展覽會中的搖擺舞音樂會,可卻導致身體浮腫,跟個蒸汽船一樣。還有一次,她參加完酒會往回走,走了大概兩里路的時候,母親工具上的警報器就被她弄響了;還有呢,水也很容易影響到威廉太太,在巴特海那回就是這樣,她有個名叫小查理·史威哲的十二歲的的侄子,把船划進了防波堤,她就差一點跌到水裏。可是實際上,小侄子哪裏知道怎麼划船。我說的這些都是她受自然因素影響的例子,所以呢,威廉太太一定要改變自己容易居於劣勢的性格,變得堅強起來。」

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等待着雷德羅先生的回答,而雷德羅先生還是淡淡地說:「的確如此。」態度還是那麼優雅。

「就是這樣的,親愛的先生,」史威哲先生在說話的時候,也在準備着晚餐,對每個步驟都認真檢查,「她一向都是這樣,我說過不止一次了,我們史威哲家族竟然還有這種人。給您胡椒,先生。我那八十七歲的老父親史威哲先生之所以想快些領到退休金好好休息,就是因為這個,他要對史威哲家族好好管理——您的湯匙,先生。」

「你說的很對,威廉先生。」雷德羅先生雖然很耐心地在聽,卻有些心不在焉,說了這句話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先生,的確,」史威哲先生道,「我的父親在我眼裏就是這樣,我總說他是樹木的大動脈或者中樞神經。哦,您的麵包在這兒。我們家族的繼承者是鄙人以及鄙人的拙荊,哦,您的鹽巴,還有刀和叉。當然還有我們的兄弟以及他的史威哲家族成員,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如此等等。此外還要加上叔伯姑嬸、表兄弟姐妹等一大堆親戚,還有那些遠得要用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親戚,以及剛迎娶進門或剛出生的史威哲成員。給您酒杯,這兒。我覺得要是把這些人都聚集到一起,大家手牽手能把整個英格蘭給圍起來。」

面對陷入了沉思的主人,威廉先生雖然始終不停地說着,卻是一句回答都聽不到,為了叫醒雷德羅先生,他悄悄來到他身邊,裝作不小心的樣子把玻璃瓶重重放在桌子上。他把雷德羅成功叫醒之後,又接着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這麼做已經得到了雷德羅先生的默許。

「的確,先生,如此認為的不只是我一個人,威廉太太也這麼想,我們總是說『這世上有那麼多史威哲家族的人,而我們卻沒作出一點貢獻』。您的奶油,先生。實際上我父親的卡斯特家族一直都是一脈單傳,我太太也很想要個孩子,然而總不能如願,我們並沒有孩子。鴨肉和土豆泥您現在需要嗎?威廉太太總是說,我從集會所離開之後,她準備好晚餐只需要十分鐘的時間。」

「好了,我要用餐了。」雷德羅先生好像剛剛從夢裏醒過來,來回踱著步子。

這位總管接着說道:「威廉太太一直是這麼做的,先生。」他一邊把盤子加熱一邊說。看着投射在盤子上的自己臉龐的陰影,雷德羅先生臉上現出感興趣的表情,腳步停了下來。

「就好像我常說的那樣,先生,媽媽這個角色對威廉太太是非常合適的,母親慈愛的感覺從她的胸脯中散發出來,她必然能做好的。」

「她做了哪些事?」

「我很奇怪,先生,她為什麼不滿足於僅僅當一位好母親,對不同區域的年輕人給予保護,或者參加您的講課時只穿着緊身胸衣。我很詫異,先生,現在外面的天氣這麼冷,而房間里卻這麼暖和。」威廉先生把盤子翻轉過來,並冷卻一下被燙熱的手指。

「哦。」雷德羅先生如此回應。

「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先生,」威廉先生對着雷德羅先生的肩膀,用他愉悅快捷的聲調說道,「我們所討論的正是這個,先生。我們所有的學生都這麼想,無論哪一天,集會所里一個又一個地出現課堂上的學生,他們總想和她說說話,或者請教她問題。我就知道,他們一般都用『史威姬』稱呼威廉夫人,我覺得這個名字還可以,先生。要是這個稱呼討人喜歡,那聽到別人這麼稱呼自己總是會感到心情愉悅。人要名字幹什麼呢?就是為了方便交流,威廉太太要是有什麼特質比名字更吸引人,例如她的性格和氣質,即便史威哲是她真正的姓氏,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天哪!他們隨便喊她什麼,不管是史威姬、威姬還是布哲夫人,哪怕是倫敦布哲、布萊克菲爾、卻爾喜、比特尼、威特羅、漢墨史密斯夫人等等也都很好。」

威廉先生這一番長篇大論總算結束了,就用優雅的姿勢在桌子上擺好加熱過的盤子,如同在表演一般。這時,他讚美的那個人正走進房裏來,手中拿着托盤、提着燈籠,一位留着灰白長發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老人跟在她的後面。

威廉夫妻的性格都很天真、單純,威廉太太有着相當紅潤而滑嫩的臉頰,她的臉上不斷重複出現這種讓人覺得愉悅的膚色,跟威廉先生穿在身上的那件馬甲非常相似。威廉先生的頭蓋上鋪着淡白色的頭髮,看上去似乎是很多條線努力拉開眼睛,以便於應對這個擾攘煩亂的世界。而威廉太太卻有着深咖啡色的頭髮,柔順地垂掛下來,形成波浪的形狀,姿態素凈,她戴着帽子,就更顯得端莊整齊。威廉先生的褲子一直蓋到腳踝,要是不認真看,這件不起眼的鐵灰色長褲很容易被忽略,完全迥異於威廉太太那件紅白雜色的花裙子,這裙子跟她臉上紅潤白嫩的膚色很像,裙子的褶層處理得層次分明,好像不管外面的風多大,褶層的排序也不會被吹亂。威廉先生總穿着一件寬鬆的外套,胸膛邊的衣服和領子總有種皺皺的感覺,可是,緊身小馬甲在威廉太太身上顯得非常合適,整齊而平和,好像是一層保護膜裹在她身上,即便碰到粗魯之人也傷害不了她——實際上,要是誰用憂傷的眼神看着這平靜隆起的胸膛,或因此感覺害怕或心跳加速,他肯定會產生一種由羞恥感而帶來的顫動,她安詳的氣質沒有帶來紛擾的可能,就如同孩子那純潔天真的臉龐一樣。

「你真是準時,梅莉,太難得了!」威廉先生一邊幫她把餐盤放下,一邊說道,「這位就是威廉太太,先生。今晚我們的雷德羅先生似乎尤其孤獨,就跟幽靈一樣心不在焉。」威廉先生把托盤拿在手中跟太太低語着。

威廉太太祥和安靜地在桌子上放好杯盤,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也絲毫沒有手忙腳亂的感覺,甚至你連她的存在都難以察覺。她的丈夫就差遠了,他鼓搗出稀里嘩啦的一陣陣聲響之後,才把一道油碟醬汁準備好,正要將之擺到桌子上。

「那位白髮老人有什麼東西拿在手上?」雷德羅坐下來享用餐點的時候問道。

「是冬青樹,先生。」梅莉回應道,聲音平和。

「我記得這個季節應該是盛產莓果的,」威廉先生一邊擺上油碟,一邊插話道,「您的醬汁在這兒,先生。」

「一旦聖誕節到來,就意味着這一年又過去了,」化學家雷德羅先生喃喃自語着,聲音沉鬱,「無數的回憶在腦子裏浮現,來來去去有太多的人,我們因此而痛苦心酸,直到死亡突然而優雅地來臨,把所有的痛苦和快樂一併抹殺,把一切秩序打亂。人生就是這樣啊,菲利浦!」他忽然再次沉默並站起身來,最後那句聲調高揚的話就是對着老人說的。老人把葉子油亮的植物抱在懷中,威廉太太則安靜地對之進行修剪,那些剪下的樹枝就用以裝飾房間,對於這個節日,她那年紀已經很大了的公公顯然興趣盎然。

「我對你有這樣的責任,先生,」老人回應道,「我之前就應該祝賀您,雷德羅先生,可是我明白您個性低調,因此直到現在才說!我深感榮幸地向您致以聖誕及新年的祝福,當然希望這份快樂也降臨到我身上!哈哈,我畢竟已經八十七歲了,真想能愉快地享受節日。」

「你曾經有過很多美好快樂的節日嗎?」另外一人問道。

「有啊,很多次都特別快樂。」老人答道。

「隨着年紀漸大,他的記憶力會不會也隨之衰退?人老了不都會這樣嗎?」雷德羅先生低聲詢問老先生的兒子。

「絕對沒有!」威廉先生說,「我常跟人說我父親的記憶力比任何人都要好,他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為奇妙的人了,『遺忘』是什麼感覺他從來都沒體會過。這一點我經常跟威廉太太念叨,我所說的你一定要相信,先生。」

威廉先生在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己的觀點時,好像沒有任何一點自相矛盾的內容,這時,對於這些描述,史威哲先生用優雅的態度予以默認。

化學家把盤子推開,從桌子旁邊站起身來,向房間的對角走去。老人就獨自站在那裏,對手上的冬青小樹枝把玩不已。

「看到它,我們就會想到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和已經過去的那段舊時光,」雷德羅先生聚精會神地看着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你覺得呢?」

「是的,很多關於往事的回憶都被它勾起了。」似乎在做白日夢又似乎是清醒著的菲利浦說道,「我畢竟已經有八十七歲了。」

「你感到快樂幸福嗎?」化學家問道,他的聲音很是低沉,「老人家,真正的快樂幸福你真的體會過嗎?」

「雖說並非特別完美,可幸福快樂絕對是有過,」老人維持着手在膝蓋以上的姿勢,回頭看了一眼雷德羅先生說,「有一回聖誕節的天氣很冷,不過日頭很好,我朝外面走,就在你現在站的位置上,我的母親那時就在這兒,只是她喜悅的神情看起來怎麼樣我不清楚,因為那時她在生病,後來在聖誕節期間去世了。母親跟我說莓果是鳥兒的最愛,那時我是她最愛的小寶貝,我覺得冬天的時候鳥兒的眼睛之所以特別明亮,大概是因為這時它們吃的莓果極為明亮清澈。現在我已經八十七歲了,可是這件事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聖誕快樂!」雷德蒙先生用他的黑色眼珠憐憫地看了一眼腰已經直不起來的老人,若有所思地說,「聖誕快樂,你還記得不?」

「啊,啊,啊,」這個話題還在繼續,老人繼續道,「我學生時代的那些聖誕節我都還記得,一次都沒忘,那節日帶來的喜悅感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那時真是個身強體壯的棒小伙,雷德羅先生,我敢說十英里內的足球賽我從來就沒輸過,我的兒子威廉呢?我足球上的功夫他可清楚,對不對,威廉?」

「我一向都知道您的厲害,父親,」他的兒子用恭敬的態度很快回答說,「史威哲家族永遠的強者就是父親您。」

老人又看了一眼冬青樹,搖了搖頭道:「親愛的,曾經在莓果還沒熟透的時候,我跟我這個小兒子威廉的母親歡聚一堂,男孩、女孩們在我們身邊圍繞着,這種聚會每年都要來那麼幾次,莓果也比不上他們明亮動人的臉頰。可是我太太去世了,我最為驕傲的大兒子喬治墮落到了黑暗的深淵——喬治曾經是我最大的驕傲,可他們現在都離我而去了。然而在我的記憶中,還是能看到他們愉快地活着,他們活力十足一如往昔,感激上蒼,在我的心中,喬治永遠是那麼純真無邪,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也就是這個了。」

一種認真、誠摯而熱切的表情從他臉上閃過,然後逐漸恢復平靜。

「曾經美好的往昔一去不返之後,回到這兒當管理人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老人接着說,「這事兒都已經發生五十多年了,我的兒子威廉呢?半個世紀都過去嘍,威廉在哪兒呢?」

「就是這樣的。」兒子快速而盡職地回應父親,就跟之前一樣,「五年的兩倍再加十年的十倍,一共有百多年的時間呢!」

「很榮幸,我們曾認識創世者的其中一員,也許更確切地講,我們之所以能有目睹伊麗莎白時代的能力,就得益於這位有學問的紳士,那個時代還晚於我們這個團體呢,創世者遺留給我們的偉大遺產就是這個。他把一些錢留給了我們,我們因而有了可以裝飾牆壁和窗戶的冬青樹,來迎接聖誕,於是整個氛圍都好了,家的味道也出來了,總之節日之美好簡直超乎想像。他一直懸掛的古老畫架是我們所喜歡的,我們十個臭皮匠聚集在這畫架前面,每年一回的津貼就在這兒募集,我們最美好的晚餐地點也是這兒。畫像畫的是一位紳士,他有着又尖又翹的山羊鬍子,環狀毛圍着他的脖子,整體看來安靜而沉着。一幅古書畫捲軸放在他下面,上面用古英語寫道:『至高無上的主,請讓我永葆記憶的鮮活!』你認識他的,雷德羅先生,對嗎?」

「菲利浦,懸掛在那裏的畫像我是認得的。」

「我清晰地記得,嵌板上面左數第二幅的就是它。我是想說,他讓我擁有鮮活的記憶,我為此無限感激,我每年繞着這棟建築散步,空洞的房間都會因為這兒的莓果和樹枝而變得有趣新鮮,我的榆木腦袋也因此運轉起來。如此一年又一年,之後又是好幾年,好像主之誕生即我之誕生,它將生命賦予了我,讓我的情感有了歸宿,我為它哀哭,也為它快樂。我現在已經八十七歲了,我真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去說了。」

「行樂須及春,有酒即當飲啊!」雷德羅自言自語道。

這時房間暗了下來,顯得無比詭異。

「你看看,先生!」飽受疾病折磨的菲利浦原本冷淡蒼白的臉頰突然溫暖起來,顯出紅潤的色澤,他說話的時候,藍眼睛就愈加明亮,他說道,「對這個季節加以慶賀時,我的回憶就無窮無盡。等一下,我怎麼又成了話癆?我一生中的罪過就是總在喋喋不休,若不是冰冷的天氣凍僵了我們,不是大風吹散了我們,或黑暗吞噬了我們,我大概永遠也停不下來。」

他們就這麼又都陷入了沉默,一臉平靜,他的話尚未說完,沉默已經籠罩了他。

「來吧,親愛的!」老人說道,「只要不是天冷得跟冬天一樣,雷德羅先生就無法平靜地用餐。請原諒我的胡扯,先生,願您夜晚快樂,也願您能每一刻都快樂。」

「別走,先待在這兒,」雷德羅返回到桌子邊說道,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在堅決地告訴老人吃飯遠沒有說話重要,「請留下來陪陪我,菲利浦。威廉,你不是還要把你太太了不起的事都跟我說說嗎?你說她的好話她是不會反對的,那就說吧!」

「大概我沒有反對的理由,先生。」威廉·史威哲很是難為情地看了一眼妻子,然後說道,「您瞧,威廉太太在盯着我呢!」

「威廉太太的眼神難道讓你很害怕?」

「當然不是害怕,您說到哪裏去了?」史威哲先生說道,「我總告訴自己什麼都不用害怕,她要是有什麼不良的企圖,眼神就不可能還這麼溫柔可愛,哦,我一點也不怕她呢,梅莉!我們下樓吧!」

在桌子後邊站着的威廉先生慌裏慌張地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好,勸誘似的看了威廉太太一眼,好像要把她的眼神吸引過去似的。這時,威廉先生的拇指和頭向著雷德羅先生的方向神秘地抽搐了一下。

「哦,親愛的,你明白的,」威廉先生說道,「我們下樓去吧!跟他們說,我的愛,你在我的心中就是莎士比亞最完美的作品。親愛的,你都明白的,我們下樓吧,就算是為了那個學生也好。」

「什麼學生?」雷德羅先生問道,並抬頭看着威廉先生。

「就是這樣,先生,」威廉先生哭着說,語調激動而高昂,「要是樓下那個可憐的學生不在,威廉太太什麼話都不會說的。我們下樓吧,我最愛的威廉太太!」

「我還不知道這件事威廉已經跟您說過了,否則,我是不會過來的。先生,我曾讓他別說此事!那是個非常可憐的年輕男子,正在生病,而且病得很重,回家過節是沒有希望了。他在耶路撒冷大樓里最普通的房間中住着,幾乎無人知道他在那兒,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這些。」梅莉沒有任何困惑和遲疑,坦白而平靜地說出了一切。

「這號人物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化學家突然抬頭問道,「他為什麼不把他的事告訴我們呢?可憐的病人,真是有病啊!把斗篷和帽子給我,是哪棟房子,號碼是什麼?告訴我。」

「您千萬別去,先生!」梅莉從她公公身邊走開,表情鎮定,雙手緊握,一臉平靜地看着化學家。

「別去?你說別去?」

「不能去,親愛的!」梅莉堅定地搖了搖頭,她那否定的意思清晰地寫在了臉上,「去那兒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為什麼不行?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先生?」威廉·史威哲自信地開口解釋道,「事實上我始終都覺得,比如說這件事,年輕男子沒有把自己的處境跟同性朋友透露的可能,而他現在顯然很信任威廉太太,這個情況就不一樣了,畢竟每個人都很信任『她』,都會把自己的心事告訴威廉太太。這位年輕男子不會輕易把心事說給男性朋友聽的,然而威廉太太不同,她是個女人嘛。」

「你的分析很縝密,威廉,的確是這個理兒。」雷德羅先生答道,一顆觀察力敏銳、表情鎮定的頭頂在他的肩上,他將手指放到嘴唇上,悄悄地把一些錢塞給了梅莉。

「不能這樣,親愛的先生,絕對不能如此!」梅莉大叫着將錢還給了他,「太糟糕了!簡直就是極為糟糕,我想像不出更糟糕的情況了!」

威廉太太真是個講究實際的、穩重的家庭主婦,即便是倉促間拒絕別人,依舊不改她極為冷靜的態度。她把冬青樹修剪完后,又把散落在圍裙和剪刀之間的落葉收拾一清。

當她抬起彎下的身軀時,發現雷德羅先生還在一臉驚訝而遲疑地盯着自己,威廉太太默默地環顧四周,她在檢查有沒有落葉被她遺漏。

「不能這樣,親愛的先生!他曾跟我說你對他肯定沒有印象,雖說他曾上過你的課,然而你不可能給予他一點幫助。我完全信任您,所以把所有的話都和盤托出。」

「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實際上,我也不明就裏,」想了一會兒之後,梅莉說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挺笨的,我想幫助他,就是讓他能好過些,我也在努力這樣做。他非常孤單可憐,常常被冷落,這我是知道的。當人生的真實面展現在我們面前時,竟然是這麼黑暗!」

屋裏越來越暗,昏暗的氣氛更為濃烈,而化學家椅子後面的陰影也愈加清晰。

「他還有什麼情況是你知道的?」化學家問道。

「以前他有能力時,曾經訂過一樁婚事,」梅莉接着說,「現在他為了能夠自己謀生,在非常刻苦地學習。很久以前我就注意到,他一面讀書非常勤奮,一面卻又經常否定自己,可以說他整個人都很陰鬱!」

「天氣越來越冷了!」老人邊說邊搓著雙手。

有種憂鬱冷冽的氣氛瀰漫在房間中,「我的兒子威廉呢?請點燈生火吧,威廉!」

梅莉的聲音此時又再次響起,就好像柔和的音樂在平靜地播放。

「總的說來,威廉太太不會主動說到這些事的。雷德羅先生,他要是一直到後年都在這兒,那麼這個年輕人會非常高興的!」威廉先生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跟他說,「感謝上帝,對他而言這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此一來,家中就會恢復往日的舒適,我父親會井井有條地管理這個家,一點麵包屑都不會在地上出現。您要是想達到這種效果,只需要付出五十英鎊的代價,威廉太太從來沒有失禮過,她總是來回奔波,就像個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屋裏越來越暗,越來越冷,椅子後面昏暗的陰影也變得越來越沉重。

「不僅如此,先生,在那樣一個寒冷的夜裏,威廉太太回到家中,看到門口瑟縮著一個年輕的、像野獸一樣的男子,那時威廉太太就埋怨自己,兩個小時之前就應該回來了。威廉太太做了什麼事您知道嗎?她帶年輕男子回到家中,幫他洗凈,給他吃飯,還在聖誕節的早晨把衣服和食物送給他。他在煙囪旁邊坐着,用餓極了的眼神就這麼盯着我們看,這麼溫暖的火焰他此前從未體驗過。他現在已經在這兒了,感謝上帝……」威廉先生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把他的說法更正了一下,「他要是不跑的話,肯定就會在這兒待着的。」

「威廉太太很為這樣的天堂而開心!」化學家高聲道,「你很快樂,菲利浦!你也很快樂啊,威廉!具體怎麼做我還要想想,我想看看這個學生:我不會打擾你很久的,晚安。」

「我為我自己以及威廉感謝您,真是太感激您了,我的兒子威廉在哪兒?就跟前幾年一樣,威廉你老是手拿燈籠在前面走,從黑暗漫長的走廊穿過。哈哈,我雖說已經八十七歲了,什麼事都沒忘啊,『我請求仁慈的主,讓我永葆記憶的鮮活。』雷德羅先生,畫像中的那位聰明的紳士是位非常好的禱告者,他的脖子上圍着一圈環狀毛,鬍子又尖又翹,嵌板上左數第二幅就是那張畫像,就在我們偉大的交誼廳中。就在畫像前面,我們十個紳士交換意見,『主啊!請求您讓我記起所有的東西吧!』先生,我有一顆誠實而虔誠的心,阿門!阿門!」

他們就這樣走了,而且關上了厚重的門,他們努力保持安靜,然而雷鳴般的聲響還是通過大門發出,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不到震動的聲音。門被完全關上之後,房間的昏暗愈加濃重。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起來,這時,掛在牆上的那個從來都很健康的冬青樹枯萎了,連樹枝都枯死了,散落在地上。

他背後那昏暗的陰影越來越沉重,漸漸地集中到一起,看上去更加陰鬱。整個過程似乎一點都不真實,極為虛幻,用人類的感官沒法臆測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看到他自己那可怕的投影出現在了眼前。

這個鬼影的雙手和陰鬱臉龐都是鉛灰色的,蒼白、冷酷而毫無血色,跟死人一樣。他頭上夾雜着白髮,衣服暗淡無色,而眼睛異常明亮。他出現時毫無聲息,臉上帶着能夠嚇死人的表情。當男子在爐火前反覆思考、將手臂靠到椅子扶手上沉思的時候,鬼影也靠到了椅背上,並一點點向他的上頭靠攏,恐怖的臉龐看着男子所看之處,鬼影的表情跟男子一模一樣。

這個徘徊不定的鬼影,正是被鬼上身的男子的夥伴啊!

有時候,鬼影看男子的時間顯然要多於男子注意鬼影的時間。聖誕節歡樂的歌聲從遠處傳來,他好像在一邊聽着音樂一邊思考,不但是他,鬼影同樣也在聽音樂呢。

他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然而最後他還是開口了。

「又過來了。」男子說道。

「又過來了。」鬼影道。

「在火焰里我能看到你,」被附身的男子說,「在風中我能看到你,在死寂寧靜的夜裏你出現在我心裏,就是在音樂中,也能聽到你。」

鬼影的頭動了一下表示贊同。

「你怎麼又來了?是給我添堵是嗎?」

「是你召喚我來的。」鬼影答道。

「不!沒有人邀請你,你不被任何人歡迎!」化學家喊道。

「你們不歡迎我又能怎樣,重要的是我已經在這兒了,這才是重點。」

到目前為止,如果說能用「臉」這個字來形容椅子後面那恐怖的面部輪廓的話,那麼在鬼影和男子一起看着火爐的時候,有兩面影像出現在明亮的火焰中,可是他們都刻意避開直視對方。忽然間,被鬼附身的男子把臉轉向鬼影,死死地盯着他,在那瞬間,鬼影也迅速閃動,從面前的椅子穿過,直勾勾地看着男子。

人世間的男子在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死亡影像互相凝視着。在這樣一個冬天的夜裏,在這麼一座孤獨、空洞而遙遠的古舊建築之中,可怕的影像凝視着年輕男子。外面狂風呼嘯,似乎正在向一個神秘的終點駛去。起點是未知,終點是未知,自從世界誕生時起,這個謎底就無人知曉。在亘古的世界中,難以計數的星星在閃閃發光,在那兒,世界那巨大的身軀卻渺小如蜉蝣,已經存活了幾億年的宇宙,還處在嬰兒期呢。

「看着我!我似乎就是他,」鬼影說道,「因為我們的童年都可憐悲慘,我們都飽嘗過白眼的滋味,我們始終在努力,苦難卻沒有盡頭,直到在崩塌的礦坑之中,人生的智慧被我領悟到,才結束了那種痛苦。那時我就是憑藉這雙筋疲力盡的腳,艱難地從礦坑中爬出升天。」

「我也是如此。」化學家答道。

「對於愛的存在,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否定,」鬼影停了片刻繼續說道,「可是我卻從沒有體驗過父母之愛。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回我來到父親的住處,彼此就像陌生人;而母親對我似乎也沒什麼感情。父母對我的責任和關愛來得很遲去得很快,好聽點說,他們把充分的自由給了我,難聽點說,他們如放羊一樣養着我。他們要是充分盡責,那就是我的福分;他們若是偷懶,我也無可奈何。」

「不完全是這樣!」雷德羅先生的聲音有些嘶啞。

「不!還有下文呢,」鬼影說,「我還有個妹妹。」

「曾經我也有個妹妹。」被鬼上身的男子喃喃說着,把頭靠到手上。這時帶着一臉邪惡笑容的鬼影一點點向椅子靠近,把雙手交疊放到椅背上支撐自己的下巴,鬼影看着男子的臉龐,眼神中帶着疑問,也有激動的火焰,他接着說:

「我對妹妹的感情,是我唯一能體會到的對家的感覺,她是那麼可愛,那麼善良,又那麼年輕!那時我獨自支撐著貧窮的家,她來到我那窘迫的屋子,陋室也變得可愛起來。在我灰暗的人生之中,她就像一盞明燈高懸,她指引着我前進的步伐。」

「現在,在音樂中我能聽到她,在風中能看到她,在死寂寧靜的夜裏她盤旋於我的腦海,在火焰中也有她的存在。」被鬼上身的男子回應道。

「他對她是否曾有過真摯的愛?」對於男子沉思中似夢似幻的語調,鬼影如此回應道,「我覺得他曾經愛過她,或者說我確定他必然愛過她。在她那充滿淺薄悲傷的被割裂的內心之中,她好像只有比較少的愛,讓人不覺得神秘,更不覺得陰鬱!」

「我要牢牢關緊那段回憶!」化學家揮舞著拳頭說,「讓這件事從我腦海中消失吧!」

鬼影沒有眨動一下他那冷酷的眼睛,依舊盯着男子繼續說道:

「我的人生中偷偷溜進了一個夢,就跟她一樣。」

「我的人生中也有她的幻影。」雷德羅先生說。

「關愛在我的心中燃起,就好像她的愛一樣,這種感情哪怕性格低劣如我,我也會珍惜。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用乞求或承諾的方式把她留在我的命運之中,我怎麼這麼可憐!她是我的摯愛,現在依舊如此。我這一輩子都在不懈地拼搏、奮鬥,努力向上攀爬,只差那麼一點點,天堂頂端就在眼前了,這是個多麼艱辛的過程啊!在我無法工作的那段最後的時光中,可愛的妹妹始終伴隨着我,直到生命之火再也無法燃起,當時爐子裏的火焰也已經冷卻了,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未來一片灰暗!」鬼影又說道。

「直到如今,這麼多年來,在音樂中我能聽到他們,在風中能看到他們,在死寂寧靜的夜裏他們會闖入我的腦海,」他喃喃自語道,「在火焰里也有他們的存在。」

「在未來的人生里她或許是我唯一的光芒,我能夠想像。我還能想像好友妻子的那種困苦日子也要糾纏我的妹妹,可是那個男子還能繼承家產,而我卻一無所有。然而那樸實的年代、輝煌的人生際遇以及純真的幸福我依舊能夠想像,它們會如絲線般把我和孩子們緊緊聯繫到一起,似乎,有閃閃發光的皇冠戴在了我們的頭上。」鬼影說。

「為什麼這些事我註定了要回想呢,想像不過是迷幻罷了!」被鬼上身的男子說。

「什麼不是迷幻呢?」鬼影用平板獃滯的語調附和道,注視着男子的眼神空洞蒼茫,「在我那跟朋友一樣的妻子面前,我毫無自信,我對人生的奮鬥和希望,以及我的全部都被她影響,可是最後她卻走向他,完全拆毀了我那脆弱世界的根基。而我那愉悅、無私而可愛的妹妹看着我一點點站起來,當我耗干自己的活力時,我曾經的慾望也有了回報,之後……」

「她去世了,」男子突然說道,「死時快樂平和,一切都很安詳,哥哥是她唯一的牽掛。」

鬼影看着男子,沉默不語。

「這些栩栩如生的回憶啊!」被鬼上身的男子停頓片刻后說,「的確,都已經過去了好幾年,這些回憶還如此清晰。孩子氣的感情比任何回憶都來得流於幻想而又漫無目的,那是種長久不息的情感,使憐惜之情充溢我心,如同父親對待兒子或哥哥看待弟弟那樣的疼惜。我有時也在想,她在愛上他的時候,對我的感情還是一樣的嗎?雖然我覺得嚴重的改變是不可避免的,然而現在都沒有意義了!摯愛之人用背叛和傷害留給自己的傷口,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創傷,這種失落感和煩悶的滋味會如影隨形,傷痛之感較之想像更為真實。」

「所以,一份懊悔和悲傷總潛伏在我的內心,我總是在折磨自己。對我而言,回憶就是詛咒。要是能將悔恨和傷痛一併忘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你這個傢伙總是喜歡嘲弄別人!」化學家突然跳起,憤怒地向另一個自己攻擊,「我的耳邊為什麼總有誰在辱罵我的聲音!」

「你給我冷靜些!」鬼影恐怖地大叫道,「將你的手擱在我身上,之後去死啊!」

化學家在中間停滯不動了,好像鬼影的話麻痹了他一樣,就盯着他看,鬼影從他身上一點點地滑出,他高高地舉起自己的手,似乎在警告,一抹詭異的微笑從那張可怕的臉上飄過,一種黑暗勢力的勝利表情不經意間溢出。

「要是能將悔恨和傷痛一併忘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鬼影始終重複這句話,「要是能將悔恨和傷痛一併忘卻,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的靈魂是邪惡的,」被鬼上身的雷德羅說道,聲音顫抖而低沉,「我的心情陰鬱煩悶,因為總有低語聲在我耳邊響起。」

「那聲音來自你的內心。」鬼影說道。

「那聲音要是來自我的內心,我為什麼會這麼苦惱?實際上我的確清楚,那聲音就是來自我的內心。」被鬼上身的男子說,「這種想法說不上自私,可是我卻遭遇了我無法想像的痛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悔恨和悲傷,忘恩負義,或可憐地嫉妒他人,或跟別人發生利益衝突,試問誰沒有過?人生充滿了此類的苦惱,那些悔恨和悲傷他們為什麼就無法忘卻?」

「如果能如此,每個人都會過得很愉快,都會有幸福的日子。」鬼影說道。

「他們在對那些革命歲月加以慶祝之時,究竟會回憶起什麼啊!」雷德羅先生接着說,「有沒有哪一顆心靈能擺脫悔恨和悲傷的纏繞?在這裏的老人,今晚又會回憶些什麼?傷痛和紛擾,是那麼無窮無盡啊!」

「人性終究都是如此啊!」鬼影那毫無神採的獃滯臉龐上突然掠過一抹微笑,他說,「畢竟這些傷痛只有那些有着高深智慧和良好教養的人才會有,庸碌的靈魂和愚昧的心靈無法感受到這些。」

「它是誘惑者!」雷德羅先生答道,「我無比地恐懼着它那空洞的聲音和神情,在我說話之時,我的心靈就被它那陰晦的虛浮影像所竊據,因此充滿恐懼,內心激動的迴音再次響起來了。」

「這個事實你就接受吧,如此我的強大才能得到證明,」鬼影說,「我賜予你的就是這些,將你所熟知並憎惡的煩惱、悔恨、悲傷一併忘卻。」

「那就忘了吧!」鬼影重複道。

「我有把那些記憶全部抹掉的力量,只會有混亂模糊的痕迹留下,最後也全部消失,」鬼影說,「你說,你想全部忘記它嗎?」

「請等一等!」瞪着鬼影雙手高舉的可怕姿勢,被鬼上身的男子哭喊道,「因為對你的懷疑,我感覺全身戰慄發抖,你帶給我的恐懼和悲觀已形成深沉的陰影留駐我的心中,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驚恐。對於那些美好的回憶我不忍剝奪,對於別人的同情我也不願失去。我要是贊同你的想法,哪些東西我必須失去?哪些記憶將如煙霧飄散?」

「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學習或知識能夠帶來,它是一切感覺和關聯性相纏結的產物,被放逐的記憶支撐着我們每次命運的輪轉,我們的生命就由它澆灌。你將會失去所有這些回憶。」

「回憶有很多嗎?」被鬼上身的男子警覺地問道。

「若干年來,在音樂中、風中,在死寂的夜裏、在火焰中,他們無時不在顯現自己。」鬼影的話語中含着輕蔑。

「將變成一片空白?」

鬼影依舊一動不動。

鬼影在他面前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走向火焰,之後停了下來。

「你要趕緊作決定,趁著機會尚未消失。」鬼影說。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男子的聲音異常激動,「我請求天堂作證,證明我從未用仇恨、冷漠或陰鬱的情緒對待周遭的任何事物。要是這種獨居生活將持續不變,那隻能說我關注現在太少,沉溺於往昔太深。我的情緒被邪惡所滲透,其他人倖免於難。我的身上要是有任何毒藥,我若是知道怎樣用毒或解毒,我能否用它呢?若毒液已經浸入我的內心,並且我能夠利用可怕的幻影將中毒的心靈丟棄,那麼我能否如此做呢?」

「你說,你願意選擇遺忘?」鬼影再次問道。

「那需要的時間會長一些,」他有些慌張地說,「若是能夠,我會選擇徹底遺忘。這麼想的究竟是只有我一人,還是其他無數人也有這個想法?悲傷和煩惱滲透在人類的所有記憶之中,我的回憶和別人沒有區別,只是我有選擇遺忘的權利,他們卻沒有。不錯,這場交易應該結束了,不錯,一切煩悶、錯誤和悲傷都會被我忘卻。」

「你說,你要選擇遺忘?」鬼影重複道。

「不錯,我選擇遺忘。」

「忘掉吧!將之作為一種恩賜,在此我跟你斷絕一切關係,你可將我賜予你的天賦賜給他人,放飛你自由的心吧!若你所放棄的力量你已無法恢復,當你不得不依賴別人,就將這種力量摧毀吧。人類的回憶中都有着悲傷、憂愁和悔恨,這一點已被你洞察,人們若是沒有這些情緒,快樂就會在心裏漫延,去吧!掙脫出無盡的煩惱吧!忘了那些憂傷的過往,帶着自由的福音離開吧!去吧,去當你的施惠者!這種自由將和你不離不棄,它無法贈與,去吧!你所擁有的,你要珍惜;你所做的事,你要珍惜。」

說這些話時,鬼影將那雙蒼白的雙手舉起,好像在念著邪惡的咒語,舉行着一場邪惡的儀式,鬼影的眼睛向男子的雙眼一點點靠近,他清晰地看見,有可怕的笑容在鬼影臉上浮現,而他的眼神卻冰冷漠然,可是這種沒有變化的凝固了一樣的冷酷神情慢慢軟化,最後消失。

男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恐懼和疑惑充滿內心,憂鬱的回聲總在他耳邊響起:「把你所接近的一切事物,都悉數破壞吧!」這個聲音越來越弱,最後消失成為寂靜。然後突然一陣刺耳的哭喊聲鼓盪他的耳膜,聲音好像並非來自門外走廊,而是從另一間舊大樓傳來,聽上去如同迷失於黑暗中的人的凄厲的長嚎。

男子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和手臂,表情困惑,好像要對自己的身份加以確認。忽然間他發瘋般地狂叫一聲,恐怖而陌生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似乎他也在黑暗中迷失了。

哭聲一直在迴響着,並且越來越近。他把油燈拿起來,捲起牆上厚重的窗帘,通常進出他的演講劇場前他都習慣這麼做。劇場就在他房間的邊上,圓形露天劇場的門面挑高,看上去給人一種活潑愉悅的感覺,使他一出場就能成為全場的焦點。然而這裏畢竟是個鬼魅幽靈的聚集之地,在此一切生命都無法長久,大家都看着他,似乎他就是死亡的象徵。

「哈嘍!」他大聲叫喊,「哈嘍!這個地方,請走向亮光處!」他一手抬高油燈,一手拉着窗帘,努力將佈滿房間的陰影看透。這時房間中有個東西從他身邊匆忙跑過,在角落裏蜷縮下來,似乎是只野貓。

「什麼東西?」他有些慌張地說。

「什麼東西」這句話或許他已經問過了,也或許並未真正說出來,因為確實有個如野貓般的小孩在牆角瑟縮著,他看得清清楚楚。

有一大捆破布條握在他手中,從樣式和尺寸來看,似乎是嬰兒用品,然而從他那渴望而貪婪的抓取姿勢來看,那東西好像又屬於邪惡老人。經過了半個世紀的風霜磨礪,他的臉看起來還是平滑橢圓的,臉頰被時間摧殘得有些消瘦,他蒼老,卻有雙明亮的眼睛,裸露的腳細嫩猶如嬰孩,可是醜陋的塵土和血漬卻沾滿了他的頭頂。他就是一個小傢伙,似乎是孩子卻又並非真正的孩子,倒如同一隻渴望成為人類的小動物,只是非常不幸,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只能用野獸的形體出現。

因為早就跟野獸一樣習慣於躲避獵捕,在別人看他的時候,他總是在地上蜷縮著,警惕地回望對方,並且將手臂伸出,隨時準備應付別人的攻擊。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敢咬你。」他說道。

幾分鐘過後,化學家依舊為這個景象而覺得痛苦,他看着這個畫面,表情冷漠,力圖回想某些事情,雖然到底要想些什麼他也不是很清楚。他就問小男孩到這兒來幹什麼,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那個女人呢?」他答道,「我想找那個女人。」

「你說的是哪位?」

「我要找到那個女人,我就是被她帶來的,她還讓我待在溫暖的爐火邊。有一陣子她離開了,我就出來找她,我沒找到她,還迷路了,我就要找她,我不找你。」

他忽然跳了起來,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他在接近窗帘的地方光腳而立,雷德羅先生用一條破布把他裹了起來。

「放我走吧!求你了!」小傢伙奮力掙扎,還咬着牙嘟囔著說,「我又沒做什麼對你不好的事,你讓我找那個女人去,放我走。」

「從這邊走不行,另一條路更近一些。」雷德羅先生想要拖延一下,弄清楚這個小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又問道,「你叫什麼?」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

「你生活在哪兒?」

「什麼意思?什麼叫生活?」

小傢伙甩開擋着眼睛的頭髮,凝視了他好一會兒,不停地扭動着,努力掙脫,最後又破口叫道:「我要去找那個女人,你放開我。」

化學家把他引導至門口說:「從這裏出去吧。」化學家一臉疑惑地看着小傢伙,冷漠中夾雜着反感、逃避和厭惡的情緒,「我會把你帶到她那裏去。」

小傢伙有一雙犀利的眼睛,在房間里四處張望,最後盯着杯盤狼藉的桌子不動了。

「我想要吃東西。」他說。

「她沒給你東西吃嗎?」

「今天吃了,明天還是要餓,不對嗎?每天都不能不吃東西吧!」

當他發現自己能夠掙脫時,馬上就跳到了桌子上,緊緊地把自己的那條破布和麵包、肉抱在懷裏,跟一隻可憐的小動物一樣,然後又說:「嗨!帶我到那個女人那兒去吧。」

當化學家用嚴厲的眼神示意小傢伙跟着自己往外面走的時候,一種新的負面情緒忽然從他心底湧出,使他渾身顫抖,只好停下腳步。

「你可將我賜予你的天賦賜給他人,放飛你自由的心吧!」

風中飄蕩著鬼影的話,他感到了刺骨的冷風襲來。

「今晚我不到那裏去了,」他含糊地低聲說,「今天晚上我哪兒都不去了,小東西!你順着這條長廊往前走,從黑暗大門出去后就到了院子裏,從那兒就能看到有亮光的窗戶了。」

「那個女人就在那個房間里嗎?」小東西問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小東西點點頭就跳開去。然後化學家拿着燈籠一個人回來,急忙鎖上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似乎無比驚恐地用雙手蒙住了臉。

這個房間里現在真正只剩他一個人了,啊,那麼孤單,那麼孤獨。

驅散天賦

一位個頭矮小的男子坐在起居室中,隔在客廳和一間小商店之間的只有一個小隔板,很多小報的剪報貼滿了牆壁。起居室中和他作伴的小孩有很多,叫出這些小孩的名字就會讓你覺得愉快,他們的肢體動作雖然有限,然而表達出的效果卻讓人印象深刻。

在這群孩子裏面,用哄騙和威壓的方式,角落裏已經睡著了兩個小孩,他們睡得舒適溫暖,正在純真香甜的夢境中暢遊。然而更多時候他們喜歡清醒的狀態,在床上胡鬧亂斗。

一個生蚝堆成的食物塔放在角落裏,這些美味佳肴正在被兩個孩子享用着。在這跟堡壘一樣的房間中,他們總是相互打鬧襲擾,就如同史考特人和皮克特人對年輕英國人的歷史建築加以圍攻,攻擊結束后再回到自己的領地。

他們的角色除了侵略行動中憤怒的反擊者和瘋狂的隊員之外,還總是撲向床單,因為在床單里躲著那些扮演掠奪者的小孩。一個小男孩在另一張小床里,有他在,這個家族就永遠不愁沒事,他不但往水裏面扔短筒靴,還在水裏丟很多其他小物品,似乎一切硬東西都成了飛彈,在屋子裏亂飛。小孩們這麼做已經對他的睡眠構成了干擾,即便如此,他依舊錶示了對他們的讚美,畢竟這些小孩們不會有人真正討厭。

除了這個有丟東西癖好的男孩之外,還有一個名叫強尼·泰特比的年紀稍大的小大人,他把一個嬰兒背在背上踉踉蹌蹌到處亂走,因為膝蓋承受着巨大的壓力,所以身體總是東倒西歪。他努力念一篇從家中學來的小故事哄嬰兒入眠,可是太累人了!雖然因為寶寶的重量,他的肩膀已經沒有知覺,雖然他總是凝視着寶寶的眼睛,想要讓他快些入睡,然而寶寶依舊睜大著自己好奇的眼睛,所幸的是寶寶總算是不鬧了。

這是摩洛克火神的嬰兒,在那總也不能滿足的祭壇之上,每天都要祭品,而這個小寶寶就是備用的祭品。摩洛克寶寶有着難以安靜下來的性格,無論在什麼地方,要想讓他們五分鐘之內不吵不鬧都是很難的,而要想哄他們睡覺,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但在附近一帶,「泰特比男孩」如同酒館服務生或郵差一樣盡人皆知。他把小嬰兒抱在手上,總是徘徊於門階之上,從周一清晨直至周六夜晚,他在小孩隊伍後面緩步而行,跟着雜耍和翻筋斗的隊伍,從來只走一邊,然而因為動作緩慢了些,所以很多有趣的事都錯過了。在小孩們一起玩耍的時候,強尼因為這個摩洛克火神寶寶的存在而無比苦惱疲倦,無論強尼待在哪兒,摩洛克寶寶永遠是那麼易怒,一刻也無法安靜。然而當強尼外出的時候,摩洛克寶寶就會安靜地睡着,只要強尼一回來,摩洛克寶寶就自然醒來,強尼就要去帶他。大家都安慰強尼,這個寶寶完美無缺,可是在英格蘭卻一個同伴都沒有。強尼喜歡從松垮垮的帽子下面或裙子後面滿足而溫馴地打量外面的世界,他歪歪扭扭地走路,看上去如同拿着大包裹的搬運工,當然他要想把手上的東西寄出去是不可能的,至於要送到哪兒就更是無法知道了。

一位矮小的男子坐在小起居室中,這個大家庭的家長就是他——阿達夫·泰特比爸爸,也是前面那家小商店的老闆,「泰特比報社公司」的招牌掛在商店牆上。在小孩子們的吵鬧中,這位父親試圖安靜地讀報,可是顯然無法做到。認真地說來,唯一對這家公司有貢獻的就是這位父親,畢竟「公司」既沒有具體的基礎,也不是個人財產,僅僅是個詩意的抽象概念。

「泰特比」公司位於耶路撒冷大樓的轉角處,很多文學作品展示在它的櫥窗上,比如未經許可的廣播節目和過期報紙的照片,而包括手杖和大理石雕刻品等在內的商品堆積在公司倉庫里。一家輕鬆愉快的蛋糕烘焙坊曾是這家商店的前身,然而耶路撒冷大樓似乎容納不了這種精緻優雅的氣氛。現在關於烘焙業的商業氣息在櫥窗中一點點都找不到,我們只看到如公牛眼睛一般的亮光從小小的玻璃燈籠里透出,現在燭火慢慢減弱,一點點在夏日裏熔化,在寒冬中凝結,直至一切希望都已消失,只遺留下了燈籠的殘骸。

「泰特比公司」曾經做過的生意有很多,它曾經在玩具業上衝動地投了一小筆錢,因為透過櫥窗你能看到很多精緻的石蠟娃娃,它們被混亂地堆到了一起,最混亂的情況在於它們的腳和臉擺在一起,而最底下則橫躺着很多掉下的破長腿和手臂。女帽生意也曾是「泰特比公司」的業務,因為還能看到一些金屬線制無邊呢帽堆在櫥窗角落裏。對於煙草事業「泰特比公司」也曾有過幻想,並且為了便於在煙草產地駐紮,還在大英帝國三個地方找了原住民代表,可最後僅僅是做了市場調查。還有某種詩意的傳奇摻雜在這樁生意中,並且在進口煙草的時候還流傳下一個笑話,即你會看到嚼煙草的有一人,嗅煙草的有一人,抽煙草的還有一人,然而這個事業沒有帶來任何商機,唯一的收穫就是一堆蒼蠅。幾年後,絕望中的「泰特比公司」在模仿珠寶的生意上進行投資,櫥窗長格的玻璃中,有一張蓋有廉價圖章的卡片,一堆鉛筆盒,還有個神秘的黑色護身符,一些無法理解的符號刻在上面,並有九便士一個的標籤。然而不管他做什麼,「泰特比公司」的生意從未從耶路撒冷大樓中獲得支持,「泰特比公司」努力在這棟大樓之外找到出路,然而結果很不好。所以「公司」這個頭銜就成了這家公司最好的資本,這是個無形資本,世俗的柴米油鹽無法影響它,窮人匯率或財產徵稅額也不用支付,當然也不用承擔什麼家累。

就像我們此前所說,待在小起居室里的泰特比,對有關家庭的某事進行思考,想得越多心中越亂,還無法忘掉它,所以他就讀報。然後他放下報紙,在起居室中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如同一隻失去了未來方向的傳信鴿,徒勞無功地試圖捕捉一兩隻落在它身後的小飛蟲。家族中唯一不惹人生氣的成員忽然引起了他的怒火,並一拳打到了摩洛克保姆身上。

「你這個小子壞透了!」泰特比先生罵道,「在艱難的嚴冬之中,你可憐的父親打拚得這麼辛苦、焦慮,難道你對此毫無感覺?每天早上五點開始他就要工作,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用荒唐的把戲打擾他休息,從而使他心情焦躁,失去判斷事物的能力?你們鬧夠了沒有?在充滿寒冷霧氣的天氣中,你哥哥阿達夫在辛勤工作,你卻跟別的孩子一樣悠悠然地玩耍,享用這一切東西。」泰特比先生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對他的近況尤其加以強調,「可是你卻非要讓父母變成瘋子,讓家裏變得荒蕪雜亂嗎?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強尼?」每一回問話的時候,泰特比先生都假裝狠狠摑他一巴掌,然而想想已經有所改善的狀況,就又收回了手掌。

「啊!父親!」強尼哽咽著說,「我確實沒幫上什麼忙,然而照料莎莉、哄她睡覺也算是為您分憂了吧,父親大人?」

「我真想在家裏看到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溫和然而又有些懊喪地說,「我真想在家裏看到我的小女人啊!跟他們打交道的事我真不擅長,我被他們耍得團團轉,我的潛能被激發了,嗯!你的母親幫你生了一個可愛的小妹妹,難道這還不夠,強尼?」泰特比先生對着摩洛克寶寶指了一下,「在這個妹妹沒出生的時候,家中只有七個男孩,為了讓你們有個妹妹,你母親所經歷的痛苦,你可明白?你為什麼非要這麼頑皮,非要讓我頭疼呢?」

看着兒子傷心的樣子,泰比特先生的聲音柔和下來,態度也軟化了,最後他擁抱了兒子,然後馬上又把另一個有過失的孩子抱在懷裏,如此理性的溝通方式是個好的開始,過了一會兒,泰比特先生就在床架上跟孩子們一起玩越野遊戲,在讓人眼花繚亂的一大堆椅子中間逮住被他懲罰的孩子,讓他趕快去睡覺。對穿着短靴的男孩子來說,這個玩法的催眠魔力很是顯著,所以他很快就睡得死死的,以前他曾經有一會兒睡著了,然而很快就恢復了精神。此外還有兩個年輕的建築學生,很快獨自地入睡於鄰近的房間,而巢穴中已經躺倒了「攔截一號」的小組成員。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泰特比先生突然發現,世界恢復了平和與安寧。

「我妻子什麼事都做得非常完美,」泰特比先生把他那興奮的臉龐擦了擦,「要是她能一直都這麼做就太好了。」

泰特比先生為了讓孩子們體會這種感覺,尋找著合適的方式,所以他接着說:

「我們要承認,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站着一位偉大的母親,並且他們都很孝順,在自己的下半生中把母親看成最好的朋友。小夥子們!想一想你們那卓越的母親吧!」泰特比先生激動地說道,「趁着她還能陪伴你們的時候,要對她的價值有充分的意識!」

再次回到火爐邊,泰特比先生雙腿交叉著坐下,把一份報紙放在腿上,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起床吧,小夥子們!無論是哪個,反正必須要有人起來,」泰特比先生溫柔地對孩子們提出要求,「而對於你成熟的表現,你那些受尊重的同伴將會感到訝異。」

泰特比先生把合適的句子從本子中選出來對孩子們進行教導:「我的兒子強尼,對於唯一的妹妹莎莉你要悉心照料,她就如同你臉上最耀眼的那顆寶石。」

強尼坐到一張小凳子上,摩洛克寶寶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身上。

「這個寶寶是最棒的禮物,強尼!」父親道,「你應該懷着萬分感激之情才對!很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強尼,然而上天賜給我們的最好禮物,就是我們的摩洛克寶寶,因為通過縝密的計算,我們明白很多摩洛克寶寶壽命都不到兩歲,也就是講……」泰特比先生對兒子諄諄教誨。

「啊!不要再說了,父親,請別再講了!」強尼哭着叫道,「一想到莎莉,對這件事我就覺得無法承受。」

泰特比先生沒有再接着說下去,而強尼則擦了擦眼淚,試着安撫小妹妹,此時他感到一種深沉的使命感激蕩心頭。

「今天你哥哥阿達夫也遲到了,強尼,」父親一邊撥弄爐子裏的火堆一邊說,「他要是回來得晚了,會凍成冰塊的。你那可愛的母親到哪裏去了?」

「我覺得母親跟阿達夫都在這兒,父親!」強尼喊道。

「你說得不錯!」泰特比先生一邊豎起耳朵傾聽一邊說道,「不錯,那腳步聲屬於我可愛的小女人。」

而泰特比先生為何會有妻子是個小女人的推論,是一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關於泰特比先生的故事有兩種版本,他妻子能輕易地跟別人說,泰特比的妻子作為一位個體戶,有着廣為人知的強悍個性和強壯身體,可在泰特比先生看來,那體形卻是最優美的。擁有嬌小的體格從來都不是他們的希望,然而他們的七個兒子沒有一個稱得上高大,可是泰特比夫人說莎莉妹妹絕不是這樣的。就這件事來說,最有發言權的要數強尼這個最大的受害者,因為這個小寵兒他每天都要抱着,她的成長是他每一小時都能感受到的。

泰特比夫人剛剛購物回來,她進門時手裏拎着一個籃子,把帽子和圍巾扔到一邊,就疲憊地坐下了,她命令強尼把可愛的莎莉帶過來,她要好好親親。強尼把這項工作完成後,就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阿達夫·泰特比把身上的長版七彩毛織圍巾脫下,圍巾真的太長了,為了脫下它花了不少時間。阿達夫也對強尼提出了同樣的要求,強尼又把工作順利完成後,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這時,一道靈光從泰特比先生腦海中閃過,他以父親的名義對強尼提出了同樣的要求,讓第三個人的願望得到滿足之後,強尼太累了,簡直連呼吸都沒有力氣了,差一點無法坐回凳子上。

「強尼,無論你幹什麼,必須要把莎莉照料妥當,不然你見到母親大人也會感覺羞愧。」泰特比先生搖搖頭說。

「你見到哥哥也會感覺愧疚。」阿達夫說。

「當然你也會不好意思見到你的父親。」泰特比先生又附和了一句。

對於這種要麼做好工作否則脫離關係的話,強尼有着強烈的感受,他低頭凝視摩洛克寶寶的眼睛,觀察她睡得好不好,他努力溫柔地拍打她的背部,還輕輕搖晃着。

「我的好兒子,阿達夫!你渾身都濕透了啊!」泰特比先生說,「趕緊到我的椅子上坐好,把身子擦乾。」

「沒有,父親,我的身子沒有濕透,」阿達夫簡單地用手整理了一下儀容,之後坐了下來,「我身上還是挺乾爽的呢,父親!你有沒有覺得我的臉有些油亮?」

「哦,還真是有上了一層蠟的感覺。」泰特比先生答道。

「都要怪這鬼天氣,父親,」阿達夫用自己已經磨壞的夾克袖子把臉頰擦亮,「我的臉上長了討厭的疹子,看起來還有些油亮,都要怪那可惡的風雨雪霧,要是能舒緩一些就好了。」

阿達夫工作於一家報社,報社的生意比他父親的公司好多了,他在火車站販賣報紙,屬於普通職員。他那肥胖矮小的身軀來回穿梭於火車站,看上去像個衣衫破爛的丘比特天使。阿達夫還不到十歲,整個火車站都能聽到他尖銳的叫賣報紙的童聲,其知名度跟噴氣行進的嘶鳴的火車頭的聲音有得一拼。

對於商業活動來說,尤其是對於他所在的這種交通單位,阿達夫的童稚應該說是一項不小的缺陷,可是我們高興地看到,他有着玩樂跟工作并行的好方法,在做好工作的基礎上,漫長的一天被他分為很多不同時間段內的玩樂活動。他自己發明了設計巧妙的活動,其簡單而有趣一如很多偉大的發明,在一天的不同時間裏,他會把「報紙」這兩個字的發音不斷變化,用四聲的變化來替代原本的發音。所以,阿達夫會在冬天太陽未出之時,戴着自己的大圍巾、防水斗篷和防水帽,在濃霧中穿行,扯著嗓子叫賣:「早……報……」;在離中午還有一點鐘的時候,他就會喊「鑿……報……」;下午兩點左右,聲音又變成「造……報……」;兩小時之後,他的叫賣就成了「早……包……」;而叫賣聲在太陽下山之後會變成「晚……報……」,而這時,阿達夫也會有輕鬆而舒坦的心情。

阿達夫的母親在椅子上坐着,圍巾和帽子就擱在她身後,她無意識地轉動着手上的結婚戒指,似乎在想什麼,然後她站起來把外出服脫下,把準備晚飯的服裝換上。

「啊,親愛的!親愛的!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正是如此!親愛的!」泰特比夫人說道。

「這個世界運行的方式?什麼啊,我親愛的夫人?」泰特比先生朝四周看了看。

「哦,沒什麼。」泰特比夫人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

泰特比先生眉毛挑起,把報紙翻到另一面,他的眼睛在報紙上到處奔走,這兒看一下那兒看一下,然而總是不仔細閱讀。

泰特比夫人這時正在做晚飯,可是她的動作幅度實在太大,感覺不像是在做晚飯,而是在跟桌子打架。她用刀叉猛力敲打桌子,之後敲打工具換成了鹽瓶和盤子,然後又在桌子上重重地放了一疊麵包。

「啊,親愛的!親愛的!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正是如此!親愛的!」泰特比夫人道。

「剛才你也這麼說過,寶貝,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是什麼請你告訴我吧。」泰特比先生東張西望地說道。

「哦,沒什麼。」泰特比夫人心不在焉的樣子跟剛才一樣。

「剛才你就是這麼敷衍我的,蘇菲雅!」泰特比先生不幹了。

「你要是非問不可,我也只能有這個答案,」泰特比夫人說,「我真不知道說什麼。你要是還繼續問我,我還是只能這麼回答,我再跟你說一遍,我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泰特比先生看着自己最愛的妻子,用有些驚訝但卻依舊溫和的語氣問道:「你為什麼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呢,我親愛的小女人?」

「你的問題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泰特比夫人說,「請不要再問了。你說我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可從沒有這樣做。」

泰特比先生把讀報這事兒放棄了,好像這件事讓他覺得痛苦,他雙手放到背後,肩膀一聳一聳,在房間里緩慢地踱著步子。他順從的態度完全可以從他溫和的步伐中看出來,他跟兩個年齡最大的兒子說:

「阿達夫,再有一分鐘你的晚飯就好了。你們的母親頂着風雨從店裏買來了這些東西,她真是太關心你們了。強尼!你要趕緊過來吃晚飯,你對寶貝妹妹這麼體貼,你母親為此非常高興。」

泰特比夫人默默地做着晚飯,然而你能看到,在工作時她帶有一種冷靜的、敵意的態度。她把一塊油紙包裝的、黏稠結實的豌豆布丁和一碗裝着醬汁的碟子從大籃子中拿了出來,一掀開醬汁的蓋子,就聞到了陣陣香味,兩張床上那三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盛宴。泰特比先生對於夫人眼裏所暗示的晚餐邀請視而不見,站起來緩慢地重複道:「再有一分鐘你們的晚飯就好了。你們的母親頂着風雨從店裏買來了這些東西,她真是太關心你們了。」

這時,泰特比夫人忽然心情激蕩,無數複雜的情緒在她心中翻滾,她抱着丈夫的脖子哭了起來。「啊!阿達夫!」泰特比夫人哭着說道,「我怎麼想就這樣一走了之?」

看着泰特比夫人這麼溫柔,阿達夫和小強尼都感覺無比震撼,使得他們都不禁憂鬱地哭了出來。而他們的哭聲也產生了連鎖的反應,使得其他床上的小泰特比們立刻安靜了,似乎打了敗仗般惶恐無助,他們躡手躡腳地從旁邊的房間溜到餐廳,都搞不清這究竟是怎麼了。

「阿達夫,我現在在家裏比任何一個小孩都要無知,我很確定這一點。」泰特比夫人哽咽著說。

這些話顯然是泰特比先生不願意聽的,他看了一會兒道:「別這麼說,親愛的。」

「我的無知確實比一個嬰兒還甚,」泰特比夫人道,「別光顧著看我,強尼!要小心你妹妹,她萬一要是從你膝蓋上摔下來,那可就危險了,然後劇烈的痛苦會折磨你的心,讓你連活下去的力量都沒有。親愛的,一回家我就害怕這件事,可是阿達夫,很多時候就是……」忽然泰特比夫人又沉默了,無意識地轉動手上的結婚戒指,似乎在想着什麼。

「我知道!」泰特比先生道,「我知道艱苦的生活、惡劣的天氣和辛苦的工作都折磨着我的小女人,她被人冷眼相待,這些我都明白,所以請上帝庇佑阿達夫,一定不能這麼做!」

泰特比先生說話的時候,用叉子把碟子裏的醬汁攪來拌去:「你的母親在廚師的店裏不僅買了豌豆,還買了這麼多醬汁,以及整隻鮮美的烤豬腳蹄膀,還有脆皮豬油渣覆蓋在上面,這兒還有吃不完的芥末醬和作料醬汁,趁著豬腳還沒冷,我的好兒子,趕緊過來吃吧!」

無需父親第二次呼喚,阿達夫立刻就端著盤子過來了,他早就已經餓得眼淚汪汪的了,然後他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坐好,馬上大口吃了起來。小強尼當然也沒被父親忘記,泰特比先生把一些淋上了醬汁的麵包給了他,小女孩身上還不小心被滴了些醬汁。而出於某些因素,強尼必須把布丁先放到口袋裏面。

躺在床上的小泰特比們顯然無法抗拒晚餐的香味,他們雖然已經答應要好好睡覺,可是在爸媽沒注意時還是爬了出來,試圖用手足之情打動哥哥們,能讓他們也嘗嘗這些美食。哥哥們心裏一軟,就把少量食物給了他們,所以晚餐的時候總能看到小泰特比們穿着睡帽在客廳里亂跑、上演食物爭奪大戰的戲碼,泰特比先生為此非常困擾。有幾回,他必須站起來斥責孩子們,讓這些跟猴子一樣不安分的小泰特比們回到床上,把這場混亂的胡鬧給結束掉。

而顯得心事重重的泰特比夫人,則根本無心吃飯,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然而下一刻突然又同時又哭又笑,根本搞不清是怎麼了。泰特比先生面對這種情況,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如果你的世界是這樣運行的,我親愛的小女人,那麼我不得不說,這種方式定然就是錯誤的,因為你被它壓得連喘氣都困難了。」泰特比先生說道。

「請給我倒杯水,然後讓我自己待會兒,別理我說什麼、做什麼,總之就當我不存在好了。」泰特比夫人說。

泰特比先生遞給妻子一杯水,忽然轉身看着倒霉的強尼,同情之心充溢着他的眼睛,之後就質問他怎麼還在玩樂中沉迷,這麼閑散安逸、好吃懶做。泰特比夫人看到莎莉的眼睛,又督促強尼悉心照料好她。強尼馬上走到寶寶身邊,然而她的重量幾乎是他無法承受的,這時泰特比夫人馬上幫了他一把,她說莎莉可不能有一星半點的閃失。她命令強尼不得再靠近莎莉,他只能再度坐回自己的小凳子上休息,因為親人怨恨他的那種痛苦他可不想承受。

過了一段時間,泰特比夫人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就愉快地笑了。

「你確定已經沒事了,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有些不相信地問道,「或者你要不要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蘇菲雅?」

「不用,阿達夫,你不用擔心,我現在還好。」泰特比夫人一邊梳理頭髮一邊說道,而且還用手掌在眼睛上按壓了一下,抿嘴一笑。

「我剛才竟然往壞處想,真是良心不安哪,」泰特比夫人道,「阿達夫,你過來,讓我的心情放鬆一下!我會把我的想法跟你說的,所有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

泰特比先生把椅子挪近了一些。泰特比夫人笑着跟丈夫擁抱了一下,然後把眼淚擦乾。

「我還沒嫁給你的時候,親愛的阿達夫,有着愛交朋友的性格,那時我還自由,你知不知道?有那麼一回,同時追求我的有四個人,其中包括馬爾斯家族的兩個兒子。」

「我們都是馬爾斯的兒子,親愛的,」泰特比先生說道,「跟父系家族關係甚深。」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泰特比夫人說,「他有陸軍中士的官銜,我是想說這個。」

「哦!」想了一會兒,泰特比先生回應了這麼一句。

「嗯,阿達夫,對於他們追求我的事,我現在的確是毫無心思挂念,當初拒絕他們,我也毫不後悔,現在我有個好丈夫,我也會儘力證明我對他的愛,就好像……」

「就好像世界上別的那些小女人一樣,」泰特比先生說道,「很好,很好。」

泰特比先生之所以能接受泰特比夫人精靈般的身材,就是因為他的身高不足十英尺;同樣他的妻子之所以覺得他配得上自己,也是因為泰特比先生那特別矮的身材。

「現在是聖誕節,阿達夫,每個人都在休息,許多人都很富有,想要花錢購物,我也同樣如此。所以我在街上買回了一些東西,街上有各種各樣的商品售賣,有無數賞心悅目的物品、美味可口的食物以及值得購買的禮品,所以在決定把這六便士花掉之前,我就要不斷地計算數字。我有個很大的籃子,能盛下很多東西,然而我沒有太多存款,不敢花太多錢。你很不喜歡我亂花錢,是嗎,阿達夫?」

「到現在為止,我沒有表現過這種心思。」泰特比先生說道。

「嗯,所有的情況我都跟你說,」泰特比夫人懺悔道,「當我在凄風冷雨中跋涉時,我心中有所觸動,而那麼多提着籃子辛苦叫賣的商販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想:從前我要是從未享受過人生的樂趣,現在能否讓自己放肆一回呢?我必須要善待自己才對。」泰特比夫人轉動着手上的戒指,搖了搖頭,看上去很沮喪的樣子。

「我明白了,」泰特比先生平和地說,「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嫁給其他人,或者還沒有結婚!」

「不錯,」泰特比夫人哭着說,「這些想法的確在我心中盤旋,阿達夫,那麼,你現在是不是很討厭我?」

「沒有!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討厭你。」泰特比先生說道。

泰特比夫人體貼地吻了丈夫一下,接着說道:「雖然最糟糕的事我還沒有告訴你,但是,阿達夫,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討厭我,那會讓我無法承受的。我是不是病了、發瘋了?我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我一點都想不出有什麼能讓我們連結在一起的東西,或是能讓我甘於命運的安排,曾經我擁有很多幸福和快樂,如今只有貧瘠與困苦,於是我心中就感到傷痛。這種負面情緒我無法克服,心中就想着那幾個月哪兒都不去,就待在這裏,所以我現在心裏只有可憐,此外的感覺一無所有。」

「啊,親愛的,這些都是現實情況啊!我們確實很窮,有好幾個月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待在家裏。」泰特比先生搖搖手說道。

「啊!阿達夫,我親愛的、耐心的、溫柔的丈夫,我的阿達夫,我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后,就發現所有的東西都不一樣了。阿達夫啊,真是不一樣了!我發現心中突然湧出無數關於過去的記憶,我的心被軟化了,只能看着心裏再也容不下這些記憶,然後崩潰。所有為了生存而打拚的磨難,所有婚姻的關懷和希望,所有的病痛和折磨,我們都共同經歷過。我們每時每秒都關注著彼此和孩子們,好像有個聲音在跟我說,我們倆心連心,而且我大概、可能、絕對絕對不會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像個妻子和母親。我殘忍地糟蹋了以前輕易就能擁有的幸福。親愛的,現在我就分外珍惜無價的快樂,我對待他們的方式讓我無法承受,對自己的行為,我無數次地懺悔,而且告訴自己:『我以前為什麼那麼狠心地待你啊,我的阿達夫?』」

很顯然,這位好女人柔軟而真誠的心此時非常激動,又羞又悔地坦白自己的心情,整顆心都在哀悼悲嘆。她放聲痛哭起來,然後把泰特比先生緊緊抱住,她那凄厲的哭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孩子們,他們都在母親身旁依偎著。這時,她指著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剛剛進門的蒼白男子,再也無法強裝鎮定,驚恐地叫了起來。

「你看那兒!看那個男人!他究竟要幹什麼?」

「親愛的,你要是能放開你的手,我就去問問他來我們這裏幹什麼,」泰特比先生答道,「你為什麼會發抖?你怎麼了?」

「我剛剛出去的時候,就在街上看到了他,他一點點靠近我,我感覺無比恐懼。」

「害怕他?為什麼要怕他?」

「我也搞不清楚。停下來,不要過去!」泰特比夫人忽然尖叫起來,因為這時候他丈夫正在走向陌生男子。

泰特比夫人一手握著胸口,一手摸著額頭,渾身戰慄,眼神一片渙散,好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她丟失了。

「你病了嗎,親愛的?」

「他想拿走我身上的什麼東西?」泰特比夫人喃喃自語道,「他現在究竟想拿走我的什麼東西?」

「生病?沒有!我身體健康!」泰特比夫人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就一臉茫然地看着地板。

起初,泰特比夫人的恐懼沒有干擾到泰特比先生,因此看着妻子現在強自鎮定的怪異態度,他並沒有就此放下心來。他向那個臉色蒼白、身穿黑色斗篷的訪客走去,陌生男子就僵直地站在那裏,眼睛看着一點,一動不動。

「請問您光臨敝處有何貴幹?」泰特比先生問道。

「似乎我的到來有些冒昧,出乎你們的意料之外,使得你們都被嚇壞了。因為你們剛才一直在聊天,所以沒看到我已經進來了。」拜訪者答道。

「我那可愛的女人說的話大概你剛才也聽到了,今天晚上她不僅僅是被你嚇了一下。」泰特比先生道。

「對此我深感歉意,我記得曾經在街上對你的妻子看過幾眼,然而絕無惡意,只是想不到嚇到了她。」

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說話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恰好跟泰特比夫人看過來的眼神相遇。泰特比先生現在可以確定,對這位陌生男子,自己的夫人打心眼裏感到害怕。

「我名叫雷德羅,」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說道,「我是從附近的古老學院過來的,我有一個學生是位年輕男子,現在他臨時住宿於你們這裏。」

「你說的是丹翰先生嗎?」泰特比先生問道。

「不錯。」

準備說話的時候,這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矮小男子把手壓到額頭上,快速將房間看了一遍,他好像已經察覺到了氣氛的改變,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舉動很是自然,很難被發現。這個身穿黑色斗篷的化學家把那張恐怖的臉轉向泰特比先生,那神情跟他此前看着泰特比夫人的樣子一模一樣,之後這位化學家退後了幾步,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樓上的那個房間就住着那位年輕人,那個入口雖然便利卻很不好找,你既然已經到了這兒,若是不介意多走幾步階梯,就不用在外面吹冷風了。你要是想看他,請到上面去吧。」泰特比先生指著一個跟起居室連在一起的通道入口,跟陌生男子說。

「不錯,我想見見他,」化學家說道,「不知能否借用一盞燭火?」

黑斗篷男子的臉憔悴枯槁,帶着某種難以理解的不信任感,因而看起來警惕性十足,也顯得他陰鬱沉悶。泰特比先生因此非常疑惑,他盯着雷德羅先生,大約有一分鐘之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盯着看,似乎被施了魔法般昏昏沉沉。

「請您跟我來,我幫您拿着蠟燭。」泰特比先生終於回過了神。

「不!我想你還是不要跟我上去,也不要跟他說我要上去,他並不知道我會過來。我想單獨上去,若是方便,請借一盞燭火給我用,我自己能找到上去的路。」

黑斗篷男子把自己的要求快速地說完,然後把蠟燭從泰特比先生手中拿過來,不知是否有意,他的手在泰特比先生的胸口碰了一下,之後馬上就收了回來,好像絕對不想對他造成傷害似的,因為對於自己的新力量屬於身體的哪個部分、力量如何傳送,他都還沒搞清楚,而這種力量會對不同的人造成什麼影響,他也不是很清楚。總而言之,雷德羅先生上樓去了。

他爬到樓頂時停了下來,向樓下看了看。泰特比夫人依舊站在原地把手指上的戒指轉來轉去;泰特比先生似乎在陰鬱地思考着什麼,低垂著腦袋;泰特比的孩子們則在母親身邊聚集著,對陌生的拜訪者投以羞怯膽小的眼神,男子朝下看時,孩子們馬上擠得更緊了。

「都回去!」父親粗魯地喊道,「看夠了沒有,都給我回去睡覺!」

「這兒太狹窄了,待這麼多人不方便,」母親也說,「趕緊睡覺去吧,別在這裏待着了!」

孩子們躡手躡腳地走着,看上去又傷心又害怕,如同一窩剛孵出的雛雞,小強尼帶着莎莉寶寶走在最後。泰特比夫人對這間暗淡悲慘的房間投以輕蔑的一瞥,扔掉剩下的晚餐,開始對桌面進行清理。可是忽然,她停了下來,漫無目的地想着什麼,看上去灰心又沮喪。泰特比先生向煙囪轉角處走了過去,煩躁地將裏面的火種耙松,把火堆堆疊到自己這邊,好像這樣就能讓溫暖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一樣。他們都沉默著。

黑斗篷化學家如小偷般悄悄走到樓上,臉色較之平時更為蒼白,他看着下面因自己而變化的氣氛,心裏在想着是返回樓下還是接着上樓。

「他們怎麼這麼害怕?我做了什麼事了嗎?」他不解地道,「我又幹嗎要上樓來呢?」

「去當個幫助他人的善心人吧!」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內心這樣回答。

他環顧四周,什麼東西都沒看到,眼前似乎只有一個通道,它隔開了起居室。他看着眼前的這條路,接着往前走。

「自打昨天晚上開始,原有的世界就把我拋棄了,一切事物都無比陌生,甚至我自己是誰都搞不清了,好像一場夢。我在這裏出現了,我為什麼會對這個地方感興趣呢?誰能給我答案?我茫然無措啊。」黑斗篷男子陰鬱地低聲嘟囔道。

一扇門出現在他面前,他敲門,裏頭有人請他進去,男子就打開門進去了。

「是那位好心的護士嗎?」裏面有個聲音說道,「呵呵,這兒不可能有其他人會過來的,肯定就是你了。」

他的聲音雖然軟弱無力,然而聽上去還是愉快的。黑斗篷男子在這個聲音的吸引下,向沙發看去,一個年輕男子躺在上面,旁邊就是壁爐架,門在其背面。火爐粗糙簡陋,看上去跟生病男子凹陷消瘦的臉頰很像,磚塊塞滿了火爐中央,暖爐沒有加入過多的火種,顯得愈加寒冷。男子看着爐火,這個火爐因為離出風口太近,所以不能散發一點溫暖,火焰吱吱地叫着,地面上不時散落燃燒的灰燼。

「在很多灰燼突然冒出來的時候,火爐的裂縫就會被塞滿,」年輕的學生笑着說道,「要是那些傳言是真的,灰燼象著着財富的話,那麼我如今應該是家財萬貫了,並且能多活一陣子,以便懷念那顆世界上最溫柔最善良的心,並好好去愛梅莉。」

他試着把手伸出來,希望護士能夠將它握住,然而由於太過虛弱,他還是躺在那兒無法動彈,他並沒有轉過頭來,而是將臉埋向了另一個手掌。

化學家打量了一下房間,看着角落裏的書桌上堆著一疊報告,以及很多書籍,上面還放着一盞閱讀燈,他現在的世界裏沒有它們駐足的餘地,只能被儲藏着。他生病之前認真研究的歲月,從燈具和這些書籍中就能窺見,或許他的疾病,就是因為太過刻苦。牆上掛着他的外出服,好像在訴說他現在殘破的身體,使他對曾經自由的生活更加懷念。接着,能夠證明年輕男子並不是那麼孤獨的東西被化學家看到,那是些掛在爐架上的微型畫、描繪家中擺設的畫像以及一些紀念品,還有一些年輕人參加競賽的象徵物,一幅裝幀起來的個人版畫,畫中的影像看上去如局外人一般,另外還有些他個人的紀念品。已經很多年了,然而似乎又是昨天剛發生一樣,這些跟年輕人相關聯的事物已經漸漸被雷德羅遺忘了,當然很多遠親的樣子他也無法記起了。如今對他而言,這些事都是縹緲的回憶,他的腦中要是曾經有靈光乍現的一點點記憶,想來也很是模糊,不能將他對過去的想像完全照亮。他看着這個房間,神情中有着某種模糊不清的困惑。

這個學生想到自己的手已經伸出很久,卻遲遲未收到回應,所以從沙發起身,將頭轉了過來。

雷德羅先生將手伸了出去。

「別過來!我就在這兒坐着,你也就在原來的地方待着吧!」

雷德羅坐到了門邊的椅子上,看了看在沙發上斜靠着的年輕男子,然後低下頭說:

「我在無意中聽說班上有位學生生病了,寂寞而孤獨,當然我是怎麼知道這一點的,不需追究。我只知道他在這條街上住着,此外我一無所知,然而我在詢問了這條街的第一間屋子的時候,就把他找到了。」

「我生病已經很久了,」學生小心猶豫並且帶着敬畏地回答說,「不過現在已經好了很多,原來發燒燒得我都想死了,現在沒那麼難過了。生病的時候我沒有感到孤獨,在我難過的時候,有一雙手給予了我寶貴的援助,我永遠都會記得。」

「是管理員的太太照料你的嗎?」雷德羅先生問道。

「不錯。」學生低着頭回答道,好像在用這種沉默表達對恩人的敬意。

在昨天晚飯時知道了這位學生的情況后,化學家就有了前來表示慰問的決定,然而他的臉龐冷淡單調,毫無感情的波動,其冰冷讓人想到墓碑上的大理石雕刻,從他身上甚至找不出半點血肉豐滿的正常人的跡象。看了一眼在沙發上躺着的年輕人,化學家的眼神又飄到了地板上,最後在空氣中停留,好像在試圖為自己迷茫的心找一個駐足點。

「你的名字我還記得,」化學家道,「他們在樓下說到的時候,你的名字我就想起來了,還能想起你的樣貌,不過我們倆平時沒什麼交流。」

「確實沒有一點交流。」

「較之於其他學生,你好像不願意跟我親近,故意疏遠我。」

對於他的說法,年輕人深表贊同。

「為什麼這樣呢?」化學家問道,語氣中帶着某種難以捉摸的好奇和抑鬱不樂的調子,「你為什麼拒絕靠近我?並且在這個寒冷的日子,別的學生都回家了,你為什麼還在這裏待着呢?所以聽到你生病的事我很驚訝,我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聽到雷德蒙的詢問,年輕人顯得情緒激動,他將原本低垂的頭抬起看着化學家,十指扣著掌心,顫動的嘴唇突然爆發出一聲哭喊:「你終究是找到我了!雷德羅先生!我的秘密你還是知道了!」

「你說秘密?」化學家的聲音嚴厲刺耳,同時也帶着困惑,「我知道了?」

「不錯!因為你不再有以前那種受人喜愛的態度,你的同情和關心都沒有了,並且你說話的方式很不自然,語調也迥然不同,還有你的表情也不對勁,」年輕人接着說,「這些不同尋常的跡象都在告訴我——我的秘密你已經掌握了。哪怕是現在,你極力隱瞞的態度讓我更加堅信,我的秘密確實被你知道了。老天作證,你的善意我懂,可是那無法消除的隔閡隔開了我們兩人。」

化學家的回答是一陣藐視一切的空虛的笑聲。

「不過,雷德羅先生,」學生接着說,「作為一位公正善良的男子,請您想一想,雖然我有着看似複雜的家族血統和名字,然而我是那麼單純天真,竟然在你強加給我的冤屈和悲傷之中深陷而無法超拔。」

「冤屈?悲傷?對我而言,這些又有什麼意義?」雷德羅先生冷笑道。

「求求你了!」學生畏怯地乞求道,「先生,讓我從你對我之前的印象中消失吧,別讓我們之間短暫的交談改變你的初衷!請讓我回到曾經那偏僻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是您指導我去的。請不要叫我隆弗得先生,請按照我所說的那個名字來了解我。」

「隆弗得先生!」雷德羅先生叫道。

雷德羅先生雙手將頭緊緊抱住,他把那張聰明嚴肅的臉轉向學生,一絲亮光突然從那張原本如烏雲遮蔽的臉上閃過,如同日光在剎那間乍現。

「雷德羅先生,這個姓氏是我母親的,」年輕男子顫抖著說道,「她或許為自己的姓氏感覺無比光榮。」

年輕人停頓了一下說:「那些家族歷史,只要我曾經了解過,我就相信我的判斷,若是詳細情形我無法完全了解,大致的來龍去脈我也能猜到,而且不會跟事實出入太多。我的出生來自於一樁不幸的婚姻,那是樁徹底失敗的婚姻。從小就經常有人在我耳邊用榮耀、敬畏、尊敬的語氣說起您,語氣里充滿了溫和、堅韌而忠誠的感情,所有對您不利的傳言,他們都不相信。因為您的故事我母親經常說給我聽,在我幼年的想像中,就有神聖的光輝籠罩着您的名字。然而誰曾料最後我卻成了您可憐的學生,似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了?」

雷德羅面看着他,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一點表情,很難猜測他現在怎麼想,只見他眉頭緊皺,眼神中透露著不悅。

「從哪兒開始說起呢,」年輕人接着說道,「關於他對我影響之深遠,我不想再過多強調。因為他,我曾努力尋找以前的美好時光,為了贏得跟雷德羅這個大名相聯繫的信賴感和感激之情,每個謙卑的學生都為之努力。先生啊!我們習慣了在遠處望着您,我們之間的地位和輩分相差太大,每當我對此事稍有觸及,傲慢的心態就會讓我迷失其中。然而每個跟我母親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對這些流言飛語當然都津津樂道。雖然很難用語言來形容我對他的那種隱晦情感,然而諸如此類都已經成為過往了,即便從他的一句話中我就能得到力量,我還是不願痛苦地對他的鼓勵表示冷漠的忽視。我應該接着去上課,積極地跟他相處,這一點我深有察覺,然而我自身的神秘感我又不能放棄。我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雷德羅先生,我身體的力量對我來說詭異極了,對於我在這場騙局中所做的那些卑鄙拙劣之事,我請求您的原諒,請您原諒我把,即便是為了他人!」

雷德羅還是面無表情地皺着眉頭,顯示着他的不滿,直到學生走到他的身邊,好像要碰到他的手的時候,雷德羅先生突然往後退,跟學生喊道:「不要靠近我!」

雷德羅先生的舉動及其嚴厲的態度嚇到了年輕人,他把手放到額頭上,好像想到了什麼。

「記憶如同動物一樣慢慢死亡,它留下什麼痕迹又有誰會在意?」化學家道,「過去的就讓它成為過去吧!記憶一直在咆哮呼喊,試圖給我們以誤導,你那不安躁動的夢境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你若是要錢,我可以給你,我之所以來到這兒,就是為了要給你錢。」

這時,雷德羅先生雙手抱頭低聲嘟囔道:「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這裏的。」

雷德羅先生把錢包扔到桌子上,感覺腦袋一片混亂。學生站起來,把錢包還給了他。

「請拿回您的錢,」學生的語氣很驕傲,但是沒有發火,「請拿回您的錢,對於您剛才那番話以及您慷慨的援助,我表示感謝。」

「果然如此?」一絲亮光從雷德羅先生的眼睛中閃過,他問道,「你真的表示感謝?」

「不錯,請您接受我的感激。」

自從進到房間以後,化學家首次向年輕人走去,他把錢包拿起來,扳過年輕人的身子,目光落在他的臉龐上。

「悲傷和憂慮總是會侵擾生病中的人,是嗎?」雷德羅先生面帶微笑地問道。

「不錯。」學生答道,可他的表情卻顯得很困惑。

「很多心理和生理的不安會隨着疾病而來,因此很容易在悲慘痛苦中深陷,總是在擔心憂懼,」雷德羅先生忽然詭異地大笑起來,「最好能把這些不幸統統忘掉,是嗎?」

學生只是伸出手困惑地支著額頭,卻沒有回答。雷德羅還是把學生的袖子抓在手中,這時,他聽到外面響起了梅莉的聲音。

「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梅莉道,「謝謝你,阿達夫。別哭,親愛的。明天我們家就會非常舒服,爸爸媽媽也會很舒服的,你瞧,在那裏陪他的是一位紳士呢。」

雷德羅聽見這聲音的時候,將原本握著年輕人的手鬆開了。

「跟她見面讓我很害怕,一開始就是這樣,她總是那麼善良,我卻很容易就把人們心中純潔善良的感情給扼殺掉,所以我不想讓她受到連累。」

梅莉在敲門。

「我要不要打發掉心裏面那莫名其妙的不祥預感?」他不安地看着地板,小聲嘟囔著。

梅莉又敲了敲門。

「我必須要馬上躲起來,我絕對不能跟她照面。」雷德羅看着年輕人說道,聲音粗重嘶啞。

學生把牆上一扇看上去很脆弱的門打開,那兒有一個向地板方向傾斜的通道,通道盡頭是一間小房間。雷德羅趕緊閃進那個房間,關上了門。

學生又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就好像沒人來過一般,然後請梅莉進門。

「他們告訴我有位紳士前來拜訪你,親愛的艾德蒙先生。」梅莉環顧四周。

「這裏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什麼紳士。」

「那是否有人剛才來過呢?」

「不錯,剛才確實有人來過。」

梅莉把籃子在桌子上放好,在沙發後面站定,好像是想要把學生伸出的手握住。然而學生卻躲開了,一絲驚訝的神色從梅莉臉上掠過,她往前探了探身子,看着學生的消瘦的面龐,溫柔地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的頭沒有下午那麼冰冷了。今晚你感覺好些了沒?」

「嗯!嗯!」學生有些煩躁地說,「我感覺很好。」

梅莉回到桌子的另一邊,從籃子裏拿出一小包縫紉工具,她感覺非常驚訝,以至於連斥責和生氣都忘記了。然而她想了下,又放下了工具,一邊整理房間一邊嚷嚷,她以最有條理的方式放好每樣東西,沙發上的靠墊也被她整理地妥妥噹噹,她拍打靠墊的動作很輕,因此對於梅莉的動作,一直在凝視着火爐的年輕人一點都沒察覺。她在把爐床打掃好之後,才又重新坐好,戴着漂亮的小帽子做自己的針線活。

「這塊棉布窗帘是全新的,艾德蒙先生,」梅莉在做針線活的時候說道,「雖說這布料很便宜,但是它的細緻和乾淨卻沒話說,在燈光下看效果非常好。威廉先生跟我說,你的身體快要恢復的時候,房間里最好不要有太強的燈光,因為光線太強的話會對你的神經有不好的影響。」

他一言不發,然而他煩惱焦躁的心情從其改變姿勢的動作上就清晰地顯露了出來。梅莉停下了嫻熟的編織動作,憂慮地望着年輕人。

「好像這枕頭不舒服吧,」梅莉把手頭的工作放下,站起身來說道,「我馬上就把你的枕頭放好。」

「枕頭一點問題都沒有,躺着很舒服,」年輕人說,「你已經幫了我太多了,我請求你就不要再管枕頭什麼的了。」

男子抬起了頭,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卻是冷漠的,然後他又在沙發里躺好。梅莉怯怯地把這場談話中斷了,也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重新拿起針線活,很快就跟以前一樣忙活起來,臉上看不到一絲針對這個年輕人的抱怨之色。

「我總是覺得,艾德蒙先生,我要是總這麼坐在你身邊的話,好像你的腦筋都不如以前靈活了,我記得好像有這麼一句成語來着: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因為有了這場大病,你就會越發感覺到健康的珍貴。幾年以後,那時你已經恢復了健康,自己孤獨一人承受疾病折磨的日子就會被你回想起來,於是你就會加倍地珍惜你的家庭和生活,這麼說來,我們也能從不幸中獲得好的東西呢,不是嗎?」

梅莉跟年輕男子說話時態度認真,在做針線活時也非常專註,她心緒平穩,不放過年輕男子可能作出的任何回應。實際上,年輕人冷漠的眼神毫無殺傷力,梅莉並未因此感覺有絲毫的難過。

「哦,我跟你可就大不相同了,艾德蒙先生,書我沒有念過多少,也不曉得怎樣才能正確地想問題。你生了這麼一場大病,應該更深切地體驗到了一切有關病痛的事。我明白,對於樓下這些關心照顧你的人,你非常感動,你的臉上時時表露這種情緒。即便是病痛也能換來一些好東西,然而生命中的某些困境和悲傷,所能帶來的就只有痛苦。」梅莉在說話時,眼睛盯着忙碌的手指頭,看着自己漂亮的手怎樣上下翻飛。

若非從沙發上起身的年輕男子把梅莉的話打斷了,她大概會滔滔不絕地一直說下去。

「對於生病的好處,威廉太太,我們沒有誇大的必要吧!」男子輕輕地說道,「他們在將一些額外服務提供給我之後,我肯定他們會有更大的收穫和回報,大概他們也是這麼想着的。對於你,威廉太太,我無比感激。」

梅莉抬頭看着男子,手上的活計自然停了下來。

「你對我的健康這麼關心,我無比感激,」男子說道,「你對我很是感興趣,我察覺到了,我得到了你很多的關愛,我還是只能說非常感激。」

梅莉把縫紉的傢伙什放到膝蓋上,眼神跟着那個來回走動、偶爾站立不動的男子,某種難以忍受的氣氛充斥着房間。

「我不得不再次表示對你的感激,你理應接受我的感激,完全不必這麼低調!我明白,災難、折磨、悲傷和困苦充斥着我病痛的身軀!肯定有人覺得我已經死了。」

「你相不相信,艾德蒙先生,在我說到房子中的那些可憐人的時候,我自己也在其中?你覺得是這樣的嗎?」梅莉一邊走向男子一邊說道。她的手放在胸口上,臉上帶着純潔而天真的笑容,同時還有一絲驚訝。

「哦,我一點都不覺得,我親愛的梅莉,」男子說道,「我雖然總是身體抱病,然而你的孤獨我還是有所察覺的。在我看來,孤獨給你帶來了更多的悲傷而不是快樂,可是現在都不一樣了,畢竟我們不會永遠沉浸在痛苦之中。」

男子神情淡然地把一本書拿在手裏,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梅莉好一陣子凝視着男子,笑容逐漸從臉上消失,她再次在餐桌上的籃子旁邊坐下,溫柔地說道:

「你是不是更想一個人獨處,艾德蒙先生?」

「我現在還想不到繼續讓你留在這兒的理由。」男子答道。

「要不然……」梅莉拿着她的縫紉作品,吞吞吐吐地說。

「哦!這是窗帘,」男子輕蔑而高傲地笑道,「窗帘大概構不成留下來的理由。」

梅莉把小包裹整理好,將之放到籃子裏。她在男子面前站着,好像是想懇求他。男子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跟她對視,梅莉繼續道:

「你若是想再次看到我,我會感覺無比高興,雖然沒有一點附加價值在其中,我依舊會樂意這麼做。我想你大概感覺有些害怕,因為你的身體既然快要恢復了,我的頻繁出現就成了你的負擔,可是請你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你在這間幽暗的房間中獨自忍受病痛的時候,頻繁打擾你確實不應該。你不欠我絲毫的恩情,可是你必須要給我以尊重,必須要對待我如同對待淑女一樣。你要是覺得我在你生病時所付出的關愛被我誇大了,那你就錯得離譜了,我之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就是因為這個,我只能說非常抱歉!」

梅莉沉着而不憤慨,淡然而不熱情,臉上帶着毫無怨尤的溫和表情,語調清澈低沉,一點也不高亢,所以當她從孤獨的年輕人身邊離開時,他也許就會感覺無限悵然。

梅莉離開了,年輕人還是沉悶地看着她最後站立的地方。這時,雷德羅先生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往門口走去。

「在你忍受疾病的折磨時,要是希望儘快結束這苦難,那就選擇死亡吧!那就馬上腐爛吧!」雷德羅突然回頭看着他,惡狠狠地說。

「你到底幹了什麼?」年輕學生想要把雷德蒙的斗篷抓在手裏,大聲質問,「你到底把什麼痛苦加在了我身上?你對我下了什麼咒術?我要做回從前的自己!」

「『我要做回從前的自己!』這簡直就是胡扯!」雷德羅如瘋子一般喊叫道,「我被感染了,我的心靈和身體都染上了疾病,毒藥在腐蝕我的心,毒藥在腐蝕所有人的心!我有一顆石頭一樣的心,一切同情、憐憫和愛好我都無法感知,我的生命在一點點枯萎,我的心靈一點點被忘恩負義的自私的情感盤踞,只有在那些我所製造出來的可憐人面前,卑微的我才能感覺一點點高尚,所以他們在變身的時候,我就有痛恨他們的權利。」

雷德羅在瘋子般地胡言亂語時,學生還是死死抓着他的斗篷,雷德羅慌亂地推開學生,匆忙地跑到了外面。這時,夜晚的風在號叫,天上降下紛紛的大雪,高塔一樣的雲朵在天幕之上賽跑,月影朦朧。隨着風的呼號、雪的飄落、雲朵的流浪和月影的朦朧,黑暗中又傳來那幻影的話語:「你要把我賦予你的天才給予他人,到你應去之處吧!」

自己要到哪裏去?雷德羅現在是毫不在意也毫不知曉,因此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因為他的身心的變化,整條街道都成了荒蕪的所在,如同一片堆疊著沙粒的廢墟。他如同木乃伊般枯竭了,有一大群人在他身邊圍繞,他們忍受着無盡的苦難,風從街道上穿過,從一大片頹敗的沙堆上穿過,從一片荒野般的混亂中穿過。他的心中還遺留着幻影說的那些話,或許它「很快就會消失」,然而直至現在,它卻還「沒有消失」。他總算是明白了自己是誰,明白了自己是怎樣受到別人的影響,明白了他對於獨處的渴望是多麼強烈。

他行走於街道上的時候,這些事就在他心中翻騰著,忽然他想到之前跑到房間里來的那個小傢伙,自從幻影消失后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在他回憶中一一浮現,而那尚未被同化的純真,還殘留在小傢伙的身上。

因為所有的一切是那麼令人作嘔、心生恐懼,他決定要儘快查明真相,證明所有的一切都已成定數。他決定要這麼干。

此時所遭遇的困境被他反覆思量著,之後他轉身回到了古老學院,孤身一人走到了大廳門廊那兒,因為太多的學生來來去去,門廊的地面已經有了磨損殘破的痕迹。

鐵欄桿裏頭就是管理員的房間,那個建築物呈四邊形,一家小修道院就在外面。在這個隱蔽的院落中,透過窗戶我們能看到裏面的房間,也能看到裏面的人。鐵欄桿上了鎖,然而對於這緊閉的欄桿他早就非常熟悉了,他將欄桿握住,用力將之拉開,就輕鬆地穿了過去,再回身把柵欄關上。他踮着腳尖向窗戶走去,薄薄的雪殼上留下了他的腳印。

玻璃被燭火照得閃閃發光,那是昨晚他看見的小傢伙點着的蠟燭,他的雙眼本能地從燭火上避開,繞着火花向窗戶裏面窺探。起初他以為裏頭沒有一個人,想像著天花板和灰暗的牆面在火焰的閃爍中變得暗紅。可是當他更仔細地觀察一番,發現地面上就躺着自己尋找的對象,小傢伙在溫暖的火光前面睡著了。他馬上繞到門口,打開門走了進去。

火堆前面正躺着這個讓人憐愛的傢伙,他的頭頂被火焰烤乾了。化學家這時蹲了下來,想要喚醒他。化學家剛一碰到他的身體,還在迷糊著的小傢伙馬上把破爛衣衫抓在手裏,條件反射般閃開,半跑半滾地向房間中遙遠的角落奔去,在地上跟刺蝟一樣縮成一團,雙腳還保持着隨時攻擊的姿態,以便保護自己。

「起來吧!你應該還記得我的!」化學家說道。

「這是那個女人的房間,不是你的!」小傢伙答道,「請你離開這兒!」

化學家沉着臉把小傢伙控制住了,小傢伙不得不屈從著把腳抬起來,警惕地看着化學家。

「誰幫你洗澡了,還給你的傷口綁上了繃帶?」指着他的傷口,化學家問道。

「就是那個女人啊。」

藉由詢問這些問題,雷德羅把小傢伙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他雖然不想碰到他,還是把他的下巴抓住,把他的頭髮甩到了後面。小傢伙跟雷德羅對視着,眼神銳利,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保護自己,他好像不清楚接下來自己需要做什麼,可是雷德羅很明白,小傢伙連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他們現在去哪兒了?」雷德羅問道。

「那個女人出去了。」

「這個我清楚,我是問那個白頭髮的老人和他的兒子呢。」

「你說的是那個女人的丈夫?」

「不錯,他們去哪兒了?」

「都出去了,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都急匆匆地走了,只跟我說先在這裏待着。」

「跟我走,我會拿些錢給你。」化學家說道。

「到哪裏去?要給我多少錢?」

「我給你的錢絕對會超出你的想像,之後我會儘快把你帶回來,你知道怎麼回到這兒嗎?」

「你放開我!」小傢伙猛烈地掙扎著,想要從雷德羅手中脫身,一邊說道,「我幹嗎要帶你到那裏去,放開我,要不然我就燒你了。」

小傢伙跑到火堆前面,把一個燃燒的火球拿在他的小手中。

化學家對自己魔力所發揮的影響仔細觀察著,通過咒語,他經常能把接觸者的心偷偷地奪過來。然而此時,當他看到小傢伙對自己的法力進行輕蔑的對抗時,不由感到毛骨悚然,血液剎那間凝固,惶恐地看着那個雖然已經不動但卻不可征服的小東西,他就如同小孩一般,雖然多了那邪惡銳利的眼神,他那嬰兒一樣的手已經準備好了把欄桿握在手中。

「小傢伙,聽好了!你應該給我帶路,把我帶到人們過着悲慘生活的邪惡之地,我不會傷害他們,我會把他們拯救出來。我會給你一筆錢,說到做到,然後把你帶回來。站起來!立即就過來!」雷德羅害怕梅莉突然回來,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向門口走去。

「你能不能做到別扶我、也別碰我,讓我獨自行走?」小傢伙慢慢收回原本準備隨時戰鬥的姿勢,站起身來詢問道。

「可以!」

「那不管我怎麼走路,你都不能管我!」

「沒問題。」

「那在我帶你去之前,請先給我一部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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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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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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