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9)

第二十七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9)

第二十七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9)

聖誕夜驚魂

馬立已經死了

還是從頭來說吧,毫無疑問,馬立的確是死了。在他的葬禮來賓簿上,有主送葬者、葬儀社人員、教區執事、牧師等人的簽名,這些簽名是由史古治操辦的。在證券交易所中,史古治的簽名就跟皇帝的大印一樣有效。因此,老馬立的確是像門釘一樣直挺挺地死了。

聽我說!門釘的死法有什麼特別我並不清楚,我個人覺得,在五金界裏死得最徹底的當屬棺材釘。不過我們老祖宗的智慧蘊涵在這個比喻當中,所以為了不至於讓我們有亡國之虞,我這張臭嘴別胡亂說道才是。所以,我只是想強調,馬立就像門釘一樣死得挺挺的,的確是死了。

對馬立的死,史古治清楚嗎?他怎麼可能不清楚呢,必然是清楚的嘛。史古治是馬立唯一的遺囑執行人、遺產管理人、財產繼承人、朋友和送葬者,他們已經合夥不知道多少年了。雖然這樣,這個打擊對史古治好像不算很大,因為他精明生意人的本色就是在喪禮當天也沒有丟掉,為紀念好友而用的喪葬費,被他用討價還價的方法省下了很多。

說起馬立的葬禮,故事開頭的那句話就自然冒出來了。毫無疑問,馬立的確是死了。我必須把這一點跟諸位交代清楚,不然的話你也許會覺得我下面要講的這個故事索然無味。要不是哈姆雷特的父親在戲開始之前就已經死了這一點被我們確信不疑,那麼當東風吹拂的晚上他在自家的城牆上徘徊時,就不一定會比在任何一個東風吹拂的地方——如聖保羅教堂墓園——出現更能使他兒子軟弱的心靈感到震驚了。

老馬立的名字一直都沒被史古治用油漆塗掉,店門上的這幾個字多年之後依舊沒變——「史古治和馬立」。誰都清楚「史古治和馬立公司」是他們這家店的名字,有時首次登門的客人會直接叫史古治的本名,當然也有直接喊他馬立的。不管叫哪個名字他都一樣回答,在他看來名字是個很無所謂的東西。

哦!可是他這個傢伙可吝嗇得很。史古治!這個有着極強控制欲的貪婪的老流氓,善於搜刮錢財、強取豪奪!他的無情和刻薄就像浸了水的打火石,什麼東西都不可能在他身上把慷慨的火花敲出來。他就像一個孤僻的牡蠣,很少說話,一個人過活,愈發顯得神秘兮兮。他內心的冷漠就好像一層冰霜覆蓋在他那蒼老的臉上,把他的尖鼻子凍傷,凍得他滿臉皺紋、步履蹣跚,凍得他嘴唇發紫、雙眼發紅,說話的時候聲音尖酸刺耳又滴水不漏。他有一頭灰白的頭髮和同樣灰白的眉毛,點點白鬍子點綴在他結實而尖瘦的下巴上。他隨時都散發着這種冰霜一樣的寒戰,三伏天走進他的辦公室,你也會冷得打寒戰,乃至他冰冷的態度在聖誕節的歡快氣氛中也沒法被稍稍融化。

史古治不會因為外界的冷熱而有絲毫不同,冰窖無法凍到他,篝火無法溫暖他。他的不留餘地更甚於暴雨傾盆,他的冷漠更甚於天地冰封的北極,他的難以忍受更甚於刺骨的寒風。無論什麼惡劣的天氣都比他好,半雨半雪的凍雨、狂暴的冰雹、大雪乃至旋風,都要強過他,因為它們總還是將自己完全「貢獻」了出去,而這在史古治身上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街上,不會有人親切地跟他打招呼:「你還好嗎,親愛的史古治?有空到我那兒去喝茶?」任何一個乞丐都不會祈求他的施捨,乃至連小孩問幾點鐘都不會找他。在史古治的一生當中,向他問路的人還沒有出現,乃至他的冰冷連狗和盲人也感受得到——它們要是看到史古治走過來,總是強行拉着主人躲進死巷或屋子裏,搖著尾巴似乎在說:「一雙惡毒的眼睛連瞎眼都不如,跟他比,我寧願主人是個瞎子呢!」

然而,史古治對這些是否在乎呢?不,他非常喜歡這一切。他緩緩地走着自己的生命之旅,冰冷的氣息拒絕了一切有同情心的人的靠近,史古治被稱為「瘋子」,即緣由於此。

有那麼一回——聖誕節前夕,也是那一年中最美好的日子中的一天——在老史古治的賬房裏,他一個人正在忙碌著。那時天色已經暗淡了下來,霧氣重重,寒風呼嘯,巷子外有此起彼落的喘息聲,有人拍打胸口、在路上跺腳取暖的聲音,他都聽得到。倫敦城裏的鐘剛剛敲過三點,然而天色已經非常昏暗——實際上這一天根本沒怎麼見過亮光——搖曳的燭光閃現在附近幾間辦公室的窗戶中,好像有淡紅色的斑點浮現在褐色的霧氣里。從每個鑰匙孔、每道縫隙中透進了煙霧,屋子外面是濃重的霧氣,哪怕只隔着幾步遠也看不清對方,好像所有人都成了模糊的鬼影。天地間覆蓋着灰暗的雲霧,朦朧的霧光籠罩了所有的一切,乍一看去,似乎人們的身邊就站着大自然本身,正把大片的霧氣一口口呼出。

為了監視坐在外面那狹小陰暗如同箱子般的屋子裏正在寫信的職員,史古治開着賬房的門。史古治身邊有個非常小的爐火,然而卻也比職員房間中的爐火大些,那爐火小到似乎只有一塊煤炭在燒。可職員就是想添加煤炭也沒有辦法,因為煤炭箱擺在史古治的房間里,他很自然的想法是,要是進到房間里鏟煤,老闆一定會趁機開除他。所以職員只能把他的白色長毛圍巾圍上,力圖藉著燭火取暖,可是因為他沒有非常豐富的想像力,這個計劃也就失敗了。

「舅舅!聖誕快樂!願上帝賜福給你!」一個歡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那是史古治的小外甥,他一蹦一跳地進了門,熱情地跟舅舅打招呼。

「哼!」史古治道,「胡說!」

因為外面霧大,他又走得太快,史古治的外甥此時全身熱乎乎、暖烘烘的,他那雙紅潤俊俏的臉上,有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呼吸的時候伴隨着一團團白霧。

「你說聖誕節是胡說,舅舅,」史古治的外甥道,「你大概是開玩笑吧?」

「一點都不玩笑,」史古治說,「聖誕快樂?你有什麼快樂的理由?你有快樂的資格嗎?你已經窮得連吃飯都成問題了。」

「這麼說,」外甥歡快地答道,「你有什麼不快樂的理由?你有憂鬱的資格嗎?你的錢已經足夠多了。」

史古治一時答不上話,只能悶哼一聲,嚴厲地說道:「胡說!」

「舅舅,你就別生氣啦!」外甥道。

「我生活的這個世界,白痴到處都是,」史古治答道,「我能夠不生氣嗎?聖誕快樂?誰愛樂誰就樂去!要是對你來說,聖誕節僅僅是個你手頭上一分錢沒有又必須還債的日子;是你發覺自己沒有多存下一點錢卻又虛耗了一年的日子;是你檢查賬目后發現整整一年裏你的生意都亂七八糟的日子呢?我要是有那個權力,」史古治發狠道,「我就會逮捕所有胡扯什麼『聖誕快樂』的笨蛋,先把他們放在鍋里煮一煮,然後把他們的心臟掛在一根冬青樹上,最後把他們送進墓地。就該這樣!」

「舅舅!」外甥的聲音里透著些懇求的意味。

「外甥!」史古治的聲音依舊冷漠,「各人過各人的聖誕節吧,咱們互不干涉。」

「我自己過自己的聖誕節!」史古治的外甥道,「那麼你的聖誕節怎麼過啊?」

「過什麼勞什子聖誕節,」史古治道,「它又不能給我帶來一毛錢的好處!希望你能因為聖誕節而走運!」

「我敢說,雖說從表面上看,很多事情沒有給我們帶來直接的好處,可實際上我們獲得了很多,」外甥答道,「比如說聖誕節。並且我總是覺得,將它的起源和神聖名號撇開不說——要是有什麼需要撇開的話——聖誕節是仁慈、慷慨、寬恕、令人愉悅的節日,是個真正的好日子。我明白在漫長的一年時光中,只有在這一天,人們才願意讓自己封閉的心豁然洞開,同情、憐憫並幫助所有的可憐人,就好像每個人都是自己最好的伴侶,而不是彼此陌路的過客。舅舅啊,所以我雖說沒有從聖誕節中獲得一分錢的收穫,可是我相信,它把更重要的東西帶給了我,把更恆久珍貴的東西帶給了我。我必須說,願上帝賜福給它!」

職員在箱子上坐着,聽到這兒忍不住鼓起掌來。然而他馬上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做,趕緊假裝在撥火,結果一不小心撲滅了那僅有的微弱火花。

「你要是再發出一點聲音被我聽到,」史古治道,「那你就捲鋪蓋滾回家過你的聖誕節吧!」然後他跟外甥說:「我很奇怪你幹嗎不當國會議員,你的演說才能確實很棒。」

「舅舅,你就彆氣了。明天跟我們一起吃飯吧,來嘛!」

史古治說到時候會到地獄里去看他——是的,他確實是這麼說的。他甚至還把自己知道的形容詞都用上了,說他的外甥定然會落魄潦倒。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史古治的外甥喊道,「為什麼?」

「你結婚是為什麼?」史古治反問道。

「因為我們相愛啊!」

「因為相愛!」史古治像一頭髮怒的怪獸咆哮道,好像知道了世界上居然還有比「聖誕快樂」更為荒唐的事。「再見!」

「舅舅,別這樣好嗎?我結婚前你都沒來看過我,現在又如何能將之當成拒絕來看我的理由呢?」

「再見!」史古治再次說道。

「我從不要求你什麼,也沒想過從你那兒得到好處,我們為什麼不能和諧相處,把彼此當成朋友和親人呢?」

「再見!」史古治第三次說道。

「見到你這麼堅決的態度,我真的很遺憾,從心底感到難過。我從來也沒跟你爭吵過,我始終努力地將對聖誕節的敬意表達出來,只要聖誕節還在,我的好心情就不會消失。因此,我必須還說一回,『舅舅,聖誕快樂!』」

「再見!」史古治道。

「並且,祝福你有個快樂的新年!」

「再見!」史古治只會說這句話了。

雖然這樣,史古治的外甥離開他時還是沒有針鋒相對。在外面的小房間,他停了一下,給職員以佳節的祝福。雖然外面非常冷,然而職員卻有着比史古治溫暖得多的態度,他對史古治外甥的問候給予了熱情的回應。

「哼哼,又一個白痴。」史古治聽到了外面兩個人的對話,自己一個人嘟囔著說,「我的職員要養老婆和一大家子人,薪水卻只有一周十五先令,還硬說什麼『聖誕快樂』。啊,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大瘋人院。」

史古治轟走外甥之後,又叫進來了兩個人。他們是兩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肥胖紳士,現在都站在史古治的辦公室里,帽子已經脫下。他們的手裏拿着文件和簿本,跟史古治行禮。

「『史古治和馬立公司』就是這兒,應該沒錯吧?」看了看手中的名單,一個紳士說,「能否請史古治或馬立先生出來,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七年前馬立先生就已經過世,」史古治答道,「恰好在七年前的今晚。」

「他還在世的合伙人肯定跟他同樣慷慨,對此我們毫不懷疑。」紳士一邊將他的證件遞過來一邊說道。

馬立跟他的合伙人的確性格近似,這一點他說得很對。那個不祥的字眼「慷慨」聽在史古治的耳朵里,他就皺起了眉頭,搖搖頭退回了證件。

「史古治先生,在聖誕節——這一年中最歡快的時間裏,」紳士拿起筆來說,「有很多的貧苦人家還在忍飢挨餓,有無數的人缺少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他們急切地等待着您的幫助。先生,在這個節日裏,對於他們,我們要拿出更多的慷慨,將食物和衣服捐贈給他們!」

「監獄還在嗎?」史古治問道。

「還有很多監獄。」紳士放下筆說。

「那聯合濟貧院還在運營嗎?」史古治進一步逼問道,「還是已經關閉了?」

「雖然我希望他們已經關閉了,」紳士答道,「然而事實上他們確實還在運營。」

「如此說來,濟貧法和監獄里的踏車懲罰都還沒有失效?」史古治接着問。

「先生,它們都在忙碌地運行中。」

「哦!你剛才的那些話,還讓我產生了稍許的擔心,還以為這些有益的幫助方式已經被什麼事情中斷了呢,」史古治道,「如今你這麼一說,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了。」

「從經驗來看,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基督徒的福音都沒有因為這兩者被播撒到民眾身上,」紳士答道,「所以我們幾個人才要發起這次募捐,買些肉、酒和禦寒的衣物送給窮人。之所以這場募捐選在此時,是因為在這個時候,富人們都歡樂慶祝,而窮人們的需求也最為迫切。請問,我需要為您寫些什麼呢?」

「什麼也別寫!」史古治的聲調冷漠如冰。

「您是想匿名捐贈?」

「既然你們問我想要什麼,先生們,我的答案就是,」史古治道,「我希望別再有人煩我。在聖誕節我沒有感受到絲毫快樂,我也不會讓那些懶鬼用我的錢歡樂。我剛才提過的那些機構我會給予幫助——這些捐贈已經是我的極限,那些地方才是那些窮鬼最應該去的地方。」

「可是,有很多人寧死也不願意進去,還有很多人也沒辦法進去。」

「他們要是願意死而不願意進去,」史古治道,「那就讓他們死去吧,順便還能讓人口過剩的問題得到緩解。並且——抱歉——這種事情我一竅不通。」

「然而最起碼您能夠了解一下啊!」紳士道。

「與我無關,」史古治答道,「一個人不需要去干涉其他人的事情,只要對自己在做的事有足夠了解就可以了。我必須要忙活自己的事了。先生們,再見!」

兩位紳士隨即告別離開,因為他們意識到碰到吝嗇鬼了。史古治繼續自己的工作時心情較平時愉悅得多,因為對於自己辯論水平的進步他感到很得意。

這時,霧氣越發濃厚了,天色也更為昏暗,有人兜售他們為車夫帶路的生意,舉着火把到處跑。有一座聲音粗啞的老鍾,掛在那間教堂的古老鐘樓上,透過牆上那扇哥德式的窗戶,它始終在靜靜地向下窺視着史古治。現在已經看不到鐘樓了,它被雲霧遮翳,用顫顫巍巍的聲音敲著時刻,好像在結了冰的腦袋底下不停打戰的牙齒。寒意更加獰厲,有幾個工人正在庭院轉角處的大街上修理煤氣管,燒着熊熊烈火的火盆就在他們身邊,一群衣衫襤褸的小人和大人聚集在周圍。他們高興地在這盆火上烘手,炙熱的火讓他們興奮地直眨眼。水龍頭被人遺忘了,孤單地倒在一邊,水珠溢出,眨眼間就變成了激憤的冰珠。商店裏都是明亮照人的,櫥窗燈烘烤著漿果和冬青樹枝,發出噼啪的聲響,火光也把紅彤彤的色彩塗抹在路過行人凍白的臉上。有這麼一幅有趣的畫面出現在雜貨鋪和賣雞鴨的攤子裏:此情此景之中,居然還有人有討價還價的心情和興緻,讓人目瞪口呆。市長大人在門禁森嚴的官邸里住着,他命令管家和五十位廚師將市長家裏準備慶祝聖誕節的所有物品都準備好。就連那個上周一因為在街上酗酒鬧事被罰了五先令的小裁縫,為了準備明天要用的布丁,也在自己的小閣樓里努力地干著活兒,他瘦弱的妻子則帶着孩子到外面去買牛肉了。

霧氣如海,而天冷如刀!走在霧氣中,血液好像要凝結了,而骨頭則如遭受針刺斧擊一般。聖鄧斯頓主教若是不用他最為熟悉的武器,而是在這種天氣中死掐惡魔的鼻子,我想惡魔會發出更凄厲而慘痛的吼叫。一個被饑寒侵逼的孩童,想要博取史古治的歡欣,正將身子彎下對着他的鑰匙孔唱聖誕頌歌,然而孩子剛剛唱道:

快樂的紳士,

上帝保佑你,

讓你永遠無憂慮!

史古治就突然將一把尺子抓起來,小歌手看着他兇惡的動作,嚇得趕緊逃開,讓濃霧,或者說寒冬繼續往鑰匙孔里鑽。

下班的時間終於到了。史古治從凳子上站起來的時候很不情願,然而小房間中滿心期待的職員可以下班了的事實他也只能默默接受。他馬上戴好帽子,將蠟燭熄滅。

「我想,明天一整天你都不會過來,是吧?」史古治問道。

「老闆,您要是方便的話,這樣最好了。」

「一點兒也不方便,」史古治道,「而且很不公平。我要是因此少給你半克朗,你大概肯定覺得我對你很苛刻吧?」

職員懦弱而牽強地笑了一下。

「並且,我把一整天的工資都給了你,」史古治道,「然而卻無人工作,可是你一定不會覺得這對我有什麼不公平。」

「一年也就這麼一次。」職員弱弱地說。

「這僅僅是個卑劣無恥的借口,以便於你們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扒竊別人口袋中的錢罷了!」史古治一邊把大衣扣到下巴一邊說,「可是我想你明天肯定還是要請假。後天給我早點來上班!」

職員允諾必定提前來上班。史古治走出去的時候還嘟嘟囔囔。辦公室的門轉眼間就關上了,職員將他的白色長毛圍巾圍在脖子上,因為沒有大衣,就讓圍巾兩頭在腰間垂掛着,一路順着康希爾斜坡往下跑,一路上他碰到很多男孩,「聖誕前夕快樂」這句話他至少說了二十遍,之後就一路飛奔回到了肯頓城,他急着趕回去,是要陪孩子們玩捉迷藏。

在史古治經常去的那家沉悶的小酒館,他正在悶悶地吃着晚餐,將所有的報紙瀏覽一遍,看了看自己的銀行存摺,這個晚上他感覺挺愉快,就回家準備睡覺。那棟陰暗建築物中的一套幽冷的房間,是他已經去世的合伙人留下的,他現在就住在那兒。房子在院子裏聳立着,稀少的住客使人自然地會想像,一定是它在小的時候,跟其他的房子玩捉迷藏,在這裏躲好之後卻忘記出去了。這是一棟很老的建築,並且看上去恐怖陰冷,因此願意住在這兒的只有史古治一人,別的房間都是用來當辦公室用的。此時院中一片漆黑,史古治即便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也要挪著小步謹慎地往前走。老舊的黑色大門前瀰漫着冰冷的空氣和濃重的霧,似乎門檻上就坐着掌管天氣的精靈,正在哀傷地沉思。

門上有一個特別大,然而卻毫無特點的門環。史古治自打住到這裏,就天天和這個門環打交道。跟所有住在倫敦城裏的其他人——我們甚至可以說包括了僕人、公務員和商人——一樣,他一點想像力也沒有。自從這個下午史古治說到自己的夥伴已經去世七年之後,馬立就再沒有在他腦海中出現,這個事實我們必須要記住。那麼,關於下面這件事也許有人能幫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在史古治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那個門環——他天天都看到的門環——卻在他眼裏變成了馬立的臉呢?

就是馬立的臉。院子裏別的東西都只是一團黑影,它卻好像被包裹在一道暗淡的光圈中,就如同一隻腐壞於地下室中的龍蝦。它沒有猙獰的表情,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僅僅是和七年前他沒死的時候一樣盯着史古治看。他頭上的頭髮在詭異地飄動,就好像有熱氣或什麼在吹着,他的額頭上戴着一副怪異的眼鏡,而且,他那兩隻睜得很大的眼睛,卻沒有眨動一下。蒼白的臉色加上這種詭異的模樣,使這張臉看起來極為恐怖。可是好像並非這張臉造成了恐怖的氛圍,它僅僅是一張臉,一張面無表情的、死灰的臉,和那恐怖的氛圍無關。

史古治對這個怪東西仔細觀察時,它又成了門環的樣子。

這個時候,史古治不可能沒有感受到一種生平未曾有過的恐懼,他被狠狠地嚇了一跳。然而他的動作卻沒有遲疑,依舊堅定地將門打開,走到了屋子裏,將蠟燭點亮。

可是,他確實是遲疑了一下才關門,他也確實謹慎地查看了門後面,好像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預備好從門板上突然冒出馬立的辮子把自己嚇一跳。然而除了幾根固定門閂的螺絲釘和螺絲帽,門後面空空如也。他連着「呸」了幾聲,就用力地將大門關上了。

整間屋子裏回蕩著打雷聲一般響亮的關門聲。樓上的所有房間,以及地下室酒窖中的所有酒桶,好像都有回聲發出來。然而,史古治不會被區區迴音嚇倒,他鎖緊了門,一步步穿過走廊、上了樓梯,同時還對手上蠟燭的燭芯加以修剪。

關於一輛六匹馬拉的馬車如何爬上一大段老舊的樓梯,或者一起漏洞百出的國會法案是怎樣通過的,也許你很難想像;然而我想說,要想把一部靈車弄到這段樓上卻不是難事,你很容易就能將之橫過來,使後車門對着樓梯扶手,車前橫木對着牆壁。這是一段有着很大空間的很寬的樓梯。也許史古治之所以覺得自己看到前面有輛一直在黑暗中向上開的靈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有六七盞煤油燈掛在外面的街上,照亮門口都有問題,因此憑着史古治手上的一小段蠟燭照明的樓梯間有多麼陰暗,你也就能夠想像了。

史古治不把黑暗當回事,接着向上走。凡是不能換來錢的東西史古治都會自動忽略,顯然,黑暗無法換來錢。然而他還是仔細巡視了一遍自己的房間,確定沒有任何異狀之後,他才將厚重的房門關上。他覺得必須要這麼做,因為他又想到了剛才的那張臉。

儲藏室、卧室、客廳都一成不變,桌子或沙發底下也沒藏着人。壁爐里的火堆在燃燒着,爐架上擺着用來煮粥的小平底鍋(史古治有些小感冒),盆碗和湯匙都在老地方。床底下和壁櫥里,乃至牆上掛着的那件睡袍他都檢查過了,連個鬼影子都看不到。儲藏室里同樣毫無異狀,幾雙舊鞋、幾隻魚簍、一個三腳盥洗盆、一個老舊的火爐柵欄和一隻火鉗。

史古治心滿意足地將房門關好,把自己鎖到裏面——並且上了兩道鎖,一般情況下他沒這習慣。覺得不會再有意外的東西驚嚇自己之後,他脫下衣服,戴上睡帽,換上拖鞋和睡袍,在火爐前面坐着吃粥。

那真是一堆很小的爐火,在這麼寒冷的夜裏,有它沒它幾乎沒有區別。他要盡量靠着壁爐,讓身體靠近爐火,那一塊手掌大小的煤炭的燃燒才能給他帶來一點暖意。很久以前還是一個荷蘭商人打造了這個老舊的壁爐,奇特的荷蘭瓷磚鋪滿了四周,圖畫演繹的是《聖經》故事;比如亞伯和該隱、法老王的女兒、希巴女王、降臨自羽毛床一樣的雲上的天使信差、亞伯拉罕、伯沙撒王,還有在奶油碟一樣的淺船上坐着出海的使徒們。有幾百個能夠吸引史古治注意的人物在那上面,然而馬立的臉,七年前就已經死去的馬立,他的臉猶如古代先知所揮舞的手杖,將壁爐上所有的人物都吞沒了。他凝視哪一塊瓷磚,哪塊瓷磚上馬上就會浮現出老馬立的臉。

「胡說!」史古治好像在自己跟自己說話,開始不停地在房裏走來走去。

就這麼繞了幾圈后,他重新坐下來。當史古治在椅背上靠着自己的頭的時候,剛好看到了一隻廢棄的銅鈴。以前,這棟公寓的最高樓和某個房間進行聯絡就用這隻銅鈴,而它為什麼現在還掛在這裏、當時聯絡些什麼之類的,史古治早忘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被某種難以形容的恐懼緊緊揪住了,因為當他看着這銅鈴的時候,銅鈴居然開始搖晃了。一開始它只是很慢地晃動,好像一點聲音也沒發出,然而不久,鈴聲響了起來,接着,房間里所有的鐘和鈴也跟着響聲大作。

這種情況最多持續了一分鐘,準確地說大概有半分鐘,然而史古治覺得好像有一個小時都不止。那些響聲大作的鐘和鈴,忽然又全部停止了。一陣鏗鏘的金屬碰撞聲從樓下傳來,似乎有人從地下室酒窖里走過來,還拖着一條粗重的鐵鏈。此時史古治忽然想起,以前聽人家講過,要是房間里鬧鬼,鬼走路時都會拖着鐵鏈。

「砰」的一聲,地下室的門開了,下面的聲響越來越大,之後那東西好像上了樓梯,方向正是他的房門。

「別想糊弄我!」史古治道,「這些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當下一刻他從厚重的門穿過,一直來到屋子裏,出現在史古治面前的時候,強作鎮定的史古治終於臉色大變。他剛剛進來,原來差不多已經熄滅的火焰忽然躥了起來,好像是在叫:「他是馬立的鬼魂!我知道他!」然後又變回了原樣。

還是那張臉,一點都沒變:馬立依舊扎著辮子,背心、緊身褲和靴子還是他常穿的那套,跟他的辮子、衣擺和頭髮一樣,靴子上還樹立着流蘇。他的腰上緊扣著那條鐵鏈,就如同長了一根長尾巴一樣,史古治注意觀察,那是由錢箱、鑰匙、鎖頭、賬簿、契據、鋼製的厚錢包等穿成的鐵鏈。在觀察他的時候,史古治能一眼看透他的背心,看到衣服後面的兩顆紐扣,因為他的身體是透明的。

關於馬立沒心肝的說法以前流傳過很久,然而史古治從來都沒當回事兒,可如今,對這個說法他相信了。

不,就算是現在,他同樣沒法相信。雖說這個幽靈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眼就把他看個對穿;雖說那雙冰冷猶如死亡的眼神讓他渾身打戰;即便他注意到在鬼頭和下巴上包着的那塊圍巾的材質他從未見過——他依舊在抗拒自己的理智,堅決不信這是真的。

「那麼,」史古治用一如既往的冷酷而刻薄的聲調說,「你有事找我?」

「我可有很多事要找你呢!」毋庸置疑,這就是馬立的聲音。

「你是何方神聖?」

「或許你該關心我曾經是誰。」

「好吧,你曾經是誰?」史古治大聲說,「你還是一個挺會措辭的鬼嘛。」他原本要說的是「你還是個挑剔鬼呢」,然而最後還是沒有用那麼尖刻的說辭。

「雅各·馬立,你曾經的合伙人。」

「你能夠——你能否坐下來說話?」史古治一臉狐疑地看着他問道。

「當然。」

「那麼,請坐。」

史古治是不知道一個如此透明的鬼能否讓自己坐到椅子上,若是不能,他就要進行一番尷尬的解釋了,所以史古治才會這樣問。然而幽靈讓他失望了,他輕鬆地在壁爐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似乎這麼做是很自然的事情。

「你依舊不信我是真的。」鬼魂說道。

「的確,我確實不信。」史古治答道。

「若是你不信自己的理智,要讓你相信我真的存在,你想看到什麼證據?」

「我也不清楚。」史古治道。

「對於自己的感覺,你幹嗎就不相信呢?」

「原因就是,」史古治說,「我的感覺會被一些小事輕易地影響,就如同肚子稍有不適就會產生虛假的感覺。也許有一塊牛肉,或芥末、乳酪、半生不熟的馬鈴薯之類的東西你沒消化掉。無論你是什麼,我寧願相信你是一鍋肉汁,也不想相信你是鬼!」

史古治沒有說笑話的習慣,此時他也半點不想耍嘴皮子。實際上,他不過是想假扮出一副靈活的樣子,好使自己的注意力分散,使得內心不再那麼壓抑,因為聽到鬼魂的聲音,他就已經有魂不附體的感覺了。

他就坐在那兒,注視着那對獃滯無神、從來也不眨的眼睛,然而片刻之後,史古治就感覺全身不適。並且有一種地獄一樣陰森的氣氛從那個幽靈身上發出來,讓他覺得極為恐怖。雖說這一點史古治自己尚未覺察,然而顯然事實就是這樣:因為鬼魂此時就坐在那兒紋絲不動,可他的流蘇、衣擺和頭髮,卻始終在飄揚激蕩,好像有什麼神秘的風在吹拂一般。

「這根牙籤你注意到了嗎?」史古治說。他希望幽靈那獃滯的目光能不再盯着自己,哪怕只有一秒鐘不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只能主動出擊。

「看到了。」鬼魂說。

「可你並未看着它啊。」史古治道。

「它確實就在我眼前。」鬼魂說。

「那麼,」史古治道,「這一切我就只能忍受了。大概會有一大群我想像出來的小鬼會糾纏我的後半輩子吧。瞎搞!我跟你說,你這簡直就是瞎搞!」

他的話音剛落,忽然一陣恐怖的嚎叫從鬼魂口中發出,他還搖動着鐵鏈,那陰森的聲音讓人聽着頭皮發麻。史古治下意識地抓緊椅子,不然馬上就要暈倒。可是後面還有更恐怖的,似乎感覺房裏太熱了一樣,幽靈將綁在頭上的頭巾摘了下來,而他的下巴卻掉到了胸前!

史古治雙腿打戰,就這麼癱跪到地上,雙手將臉緊緊捂住。

「請饒恕我吧!」史古治喊道,「你何必要折磨我呢,恐怖的靈魂?」

「你現在是否相信我是真的了?」鬼魂說,「你這個尖刻庸俗的凡人!」

「我信了!」史古治道,「我必須相信。可是您為什麼要找上我呢?幽靈為何要到人間來呢?」

「每個人都是這樣,」鬼魂說道,「每個人的靈魂住在身體里,都要隨同身體一起到處去看看,四海雲遊,和人群接觸;他生前若沒有做到這個,死後就要彌補,去周遊那些尚未去過的地方。他的命運就是四海漂泊——啊,我看到了那些活着才能享受、而現在已經無法分享的幸福,我太可憐啦!」

鬼魂隨之大吼一聲,鐵鏈跟着晃動不已,那雙虛無猶如幻影的手緊緊纏在一起。

「跟我說,」史古治顫抖著說,「為什麼會有鐵鏈拴在你的身上?」

「這些鐵鏈是我生前就打造了的,」鬼魂說,「是我一碼一碼、一塊一塊地把它們造出來的。將它纏在身上是我自願的,它將永遠伴隨着我。它的樣式你難道認不出來?」

史古治此時全身狂抖。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所打鑄的鐵鏈有多重、多長呢?」鬼魂繼續說道,「在七年前我死的時候,它的長度和重量就和我身上的這條一樣了。此後你還在繼續鍛造、鑄造它。如今,這條鐵鏈的長度和重量已經無法計算了啊。」

環顧四周的地板,史古治想看看是不是有一條五六十英尋長的鐵鏈圍住了自己,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到。

「雅各!老雅各·馬立,」他哀求着說,「再跟我多說說吧。雅各,那些能夠安慰我的話你要多說些!」

「我能安慰你什麼呢,艾比尼佐,」鬼魂答道,「只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話能帶來安慰,而那由其他使者將之說給另一種人聽的。你想要我說的話我也不能說,我只被允許說這些。我無法四處徘徊,無法停留,無法休息。我的靈魂始終被捆綁在我們的賬房裏——你要聽我說——我們那狹小的櫃枱,在我生前就已經束縛了我的靈魂,而現在,等着我的還有那麼多讓人厭煩討厭的行程呢!」

史古治總是習慣性地將雙手插在褲袋中進行思考,此時他就是如此,一邊把雙手往褲子口袋裏伸,一邊對鬼魂剛才的話認真推敲。可是他的頭依然沒有抬起,還是跪在地上。

「雅各,那你走路的時候肯定很慢吧。」史古治嚴肅地說,此時他的神態是帶着敬意和謙卑的。

「走得很慢?」他的話被鬼魂重複了一遍。

「你七年前就死了,」史古治說,他好像想到了什麼,「這麼長時間以來始終在趕路?」

「七年以來,」鬼魂道,「我得不到安寧和休息,只有接受沒完沒了的自責和悔恨的折磨。」

「那你行動起來很快嗎?」史古治問道。

「快得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幽靈說。

「如此說來,七年來你應該到過很多地方了吧?」史古治說。

一聽到這話,馬上又有一陣哀鳴之聲從鬼魂口中發出,鐵鏈轟轟作響,這樣的聲音在這死寂的夜晚足夠嚇破人膽,大概守夜人聽到之後,會覺得哪兒出現了什麼犯罪事件。

「啊!那些束縛、禁錮於手銬腳鐐的人啊,」幽靈凄厲地哭喊道,「不會知道在人世間這一生的操勞,要在死去之後才能收穫果實!那些在自己小小的領域之中——無論他的工作是什麼——認真工作的基督徒,因為無法給世人以更多的貢獻而悲嘆人生苦短,他們都一概不知!他們更不知道,一個人被白白浪費的人生機會,是再多的悔恨也彌補不了的!我就是如此!啊,那時我怎麼也無法醒悟啊!」

「但是,雅各,在世的時候,你有着很成功的事業啊!」史古治說話的時候舌頭打戰,他是想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

「事業?」鬼魂雙手掐著雙手,哭喊道,「我的事業是為了人類,我的事業是為眾人的福祉,我的事業是行善、寬容、救濟和布施。比起我應該做的事業,我的那點小生意簡直提都不能提!」

幽靈將手臂伸長,高高舉起鐵鏈,將之重重摔到地上,好像他所有徒勞無功的悲痛根源就是這根鐵鏈。

「時光流轉,我最難過的時候,就是每年的今天,」幽靈道,「我為何從不曾抬起頭仰望那受祝福者的星辰,而總是低頭在人群中行走?那顆星星曾將三位智者引領到聖人誕生的破舊泥屋之中,以前為何沒有這道星光將我帶領到哪個窮人家中呢?」

史古治此時全身已經劇烈地顫抖了,生怕鬼魂接着說這些。

「我的時間快到了!」鬼魂叫道,「你要聽我說。」

「是,我聽你的,」史古治道,「可是請別再用那些恐怖的詞語了,別再對我凶了。拜託了,雅各!」

「我不會告訴你,為何我會用現在這副樣子在你面前出現。可是不知道多久之前我就已經在你身旁坐着了,那已經很久很久了。」

史古治用顫抖的手擦拭頭上的冷汗,大概沒有人會為這種事而興奮吧。

「我半點沒有放鬆為贖罪而接受的懲罰,」鬼魂接着說,「我今晚來此,是想給你一個警告,你還有避開我這種命運的希望和機會。我是為了把希望和機會帶給你,才專程來此的,我的艾比尼佐。」

「以前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史古治道,「非常感謝!」

「來找你的還會有三個精靈。」鬼魂接着說。

剎那間史古治的臉色變得毫無血色,差不多和他眼前的鬼魂一個樣了。

「你說的希望和機會就是指這個,雅各?」他顫抖著問道。

「是的。」

「我覺得……我想,那還是算了吧。」史古治道。

「若是拒絕了他們的拜訪,」鬼魂道,「那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明天晚上一點鐘,第一位精靈就會到來,你作好準備吧。」

「我能否一次性把問題解決掉,請他們三位共同過來呢?雅各?」史古治問道。

「第二位到訪者的時間是後天晚上一點。後天晚上十二點鐘的最後一聲鐘停止之時,就是第三位精靈現身之際。我們以後大概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而且,別忘了我們之間的對話,這是為你好!」

這幾句話一說完,幽靈就將他桌子上的頭巾拿起,重新綁到頭上。只聽得咯噔一聲,史古治知道頭巾已經把幽靈的下巴裝好了。他鼓足勇氣把頭抬起來,看到他的前面直挺挺地站着這位超自然的訪客,手上還纏着一圈圈的鐵鏈。

面對着他,幽靈一步步後退,他每退一步,窗戶就自動開一些,窗戶全開時幽靈正好退到窗邊。他向史古治點頭示意,史古治走了過來。當史古治走到他前面大概有兩步距離時,馬立的鬼魂舉手讓他停下。史古治照做了。

史古治並不是對幽靈唯命是從才這樣做的,而是因為他被嚇怕了。因為當幽靈把手舉起來的時候,他聽見有嘈雜混亂的聲音從外頭傳來。那是無法描述的自責和哀傷的啜泣聲,是時斷時續的悔恨和慟哭聲。幽靈聽了片刻,自己也凄涼地哭了起來,隨後飄出窗外,消失於漆黑而荒涼的夜空之中。

因為好奇,史古治隨着來到了窗前,看向外面。

無數的幽靈站在外面,他們哀鳴著、痛哭着,始終不曾停歇,他們漫無目的地匆忙行走。所有的鬼魂都跟馬立的鬼魂一樣,被鐵鏈纏繞,還有幾個幽靈被捆綁在一起,沒有一個是自由的,大概他們曾經是犯罪的官員。史古治認識的幽魂有很多,其中一個腳踝上系著巨大的保險箱、穿着白背心的老幽靈在世時跟他還很熟悉。老幽靈看到坐在門檻上抱着嬰兒的婦女卻無法幫助她,而凄慘地哭泣著。每個幽靈都懷着巨大的痛苦,很明顯,那是因為他們想要給人們作貢獻,幫助人們,然而卻失去了這份能力和權利。

這些幽靈究竟是自動消失在濃霧中,還是濃霧遮掩了他們,史古治無法確定。總之,所有的幽靈以及他們的哭聲全部消失了,夜晚又變得一片靜謐。

史古治將窗戶關上,對靈魂走進來的那扇門更是認真檢查了幾遍。剛才他親手鎖上的兩道鎖依舊在那兒,門閂也毫無被動過的痕迹。他原本想罵句「胡說」,然而張了張嘴又把這句話咽回去了。或許是因為一天的勞累,或許是因為剛才的事情太刺激他的神經了,或許是夜已經深了,或許是與馬立剛才那番乏味的對話,或許是因為他稍稍了解了靈魂的世界,總之,他現在困極了。史古治就這麼走到床前,也沒脫衣服,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回到過去

史古治醒過來的時候,四周漆黑一片,他躺在床上,連五指伸出來都看不到,窗戶和牆壁也都隱身在黑暗中難分彼此。他用貂一樣銳利的雙眼努力向四周觀望,忽聽到附近教堂的鐘聲響起。他停止張望,注意傾聽。

他沒有想到,沉重的鐘聲響了七八下還沒有停止,一直敲到十二響才結束。十二響!他是兩點鐘左右上床睡覺的。肯定有冰柱卡在鍾裏面了,不可能是十二響。十二響!

他將報時表的彈簧按下去,他需要確認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小指針滴滴答答地敲了十二下,之後寂然無聲。

「這不可能!這是怎麼了?」史古治喃喃自語,「我不可能整整睡了一天,又接着睡到次日晚上。難道是太陽壞了,事實上現在是中午十二點?」

他心中越來越亂,焦急而慌張地從床上爬下來,摸索到窗戶邊。他為了看清窗戶外面的情形,先拿睡袍的袖口擦掉了玻璃窗上的霜,可還是很模糊。他可以看到的是,外面依舊有着濃重的霧氣,冷氣如刀,街上闃寂無聲,更看不到一個人影。似乎沒有什麼可質疑的,這就是夜晚的樣子,現在不是白天,的確是黑夜。若是如此,也有值得高興的地方,因為要是日子消失了,如「款項需於見票三日後付清。艾比尼佐·史古治先生」等這類的玩意兒,就成了廢紙,雖然它還掛着美國債券的名字。

回到床上之後,史古治思來想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感覺想得越多就越是混亂;而他要是努力什麼也不想呢,又有無數的念頭紛至沓來。

他的腦海里始終想着馬立的鬼魂。每當他再三思考、再四論證,告訴自己所有的一切僅僅是一場夢時,他的理智就會像強力彈簧被拉緊后又鬆開一樣,立即返回原點,他又得面對那個問題,詢問自己:「這是真實的,還是一場夢?」

就這樣,史古治一直躺了三刻鐘,直到敲鐘聲響起,他才忽然想到,鬼魂昨晚曾跟他說過,有個精靈會在一點鐘的時候來找他。他決定就這麼躺在床上,等著精靈到來。在這種情況下,這也是他所能作出的最明智的決定了,此時他要想睡着,真是比讓他上天堂還難。

這是多麼漫長的一刻鐘啊,史古治在恍惚中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剛才肯定不小心睡著了,整點的鐘聲已經被錯過。彷彿很久之後,他專心傾聽的耳朵終於聽到了鐘聲。

「叮,咚!」

「十五分鐘過去了。」史古治自言自語道。

「叮,咚!」

「半個小時過去了。」史古治道。

「叮,咚!」

「只剩下十五分鐘了。」史古治說。

「叮,咚!」

「時間到了,」史古治有些得意地說,「都是鬼話,什麼也沒有嘛!」

話音剛落,就響起了整點的鐘聲。一點鐘的鐘聲敲響了,聲音顯得憂鬱、單調、空洞而低沉,剎那之間,床幃被掀開了,房間突然大亮。

是一隻手掀開了他的床幃,這一點肯定沒錯。被掀開的是他面前的帘子,既不是腳邊的也不是背後的床幃。床幃掀開,史古治半坐起來,看到動手拉開床幃的鬼魂界訪客正在自己的前面站着——此時他們靠得非常近。

他的樣子很是怪異——乍一看像小孩,又跟小孩不同,再看又像老頭,他好像原本是個老頭,不過身體縮小成了孩子的比例,反正鬼魂界什麼事都會發生。他的頭髮花白,在頸后披着,一直垂到背上,可是他的皮膚好像年輕人一樣紅潤健康,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他的手掌和手臂看上去非常有力,並且靈巧,好像能掌握任何東西。他的腿和腳跟上肢一樣裸露著,顯示出優美的形狀。一件潔白的緊身短上衣穿在他身上,一條發光閃亮的皮帶束在腰間,一段剛摘下來的綠色冬青樹枝被他拿在手上。他的衣服上裝飾著夏日的荷花,和此刻這嚴寒的冬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最為詭異的在於,一道明亮而清晰的光芒從他的頭頂迸射而出,史古治之所以能看清他身上的一切,就是因為有了這道光。毋庸置疑,他要是不想用這道光,就會戴上那頂此刻在他腋下夾着的大帽子,以遮住這道光。

即使是這樣,史古治更仔細地觀察他時,卻發現他身上最怪異的地方還不在這裏。他的腰帶好像有無數光片在忽閃忽滅,一塊光片亮過之後就會變暗,而這條光浪的變化好像還應和著精靈身體的改變。他有時只有一條腿,忽然又成了只有一隻手,下一刻又長出了二十條腿,然後頭又消失了,再下一刻身體不見了,只剩下一個懸浮着的頭顱——他身上那些消失的部分直接融入了深邃的黑暗中,什麼輪廓都沒留下。之後他又變成了起初的模樣,這個過程神奇而詭異。

「請問,先生,有人告訴我說有位精靈會光臨寒舍,那位精靈就是你嗎?」史古治問道。

「不錯!」他的聲音雖然低沉、溫和而輕柔,卻好像又縹緲幽遠,似乎是發自遠方,而不是來自史古治對面的這個精靈。

「你是哪位?來我這兒有何貴幹?」史古治問。

「『曾經的聖誕精靈』就是我。」

「很久以前你做過聖誕精靈嗎?」史古治打量着他矮小的身軀問道。

「非也,這個曾經,指的是你的曾經。」

史古治突然有一股衝動,他也不知道這股奇怪的衝動是怎麼來的,總之他想看看戴上帽子之後的精靈是什麼樣子。於是他就要求精靈把帽子戴上,將那道光遮起來。

「荒唐!」精靈叫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用你那世俗之手將我給你的光撲滅?這頂帽子是由你以及別的人的狂熱所造的,我好幾年來不得不將之壓低到眉毛上始終戴着,你不覺得自己的要求很過分嗎?」

史古治謙恭地說自己絕對無意冒犯,對於逼迫精靈「戴帽子」這件事,他也堅決地加以否認。然後,他就問精靈來這兒是幹什麼的,語氣中有些質問的意味。

「我是為你的幸福而來!」精靈道。

史古治雖然連連說感激不盡,可心裏又想,要是能沒有人打擾、美美地睡上一覺,這才是自己最大的幸福吧。他心裏的話一定瞞不過精靈,他馬上就接着說:

「或者說,我到這兒來是要幫助你改過自新的。要認真聽着!」說着的時候,他還用那強壯的手把史古治的手臂輕輕抓住。「起床!我帶你去個地方!」

即便史古治再如何請求,說當下的時間和天氣都不適宜散步;說溫度計的刻度已經降低到了零下,而床卻如此溫暖;說自己身上還患著感冒,只有拖鞋、睡帽和睡袍穿在身上,實在太單薄,都沒有用。那條手臂抓着他好像樹藤纏住了樹,怎麼也無法掙脫。他只能從床上起來了,然而他卻發現精靈帶着自己走向窗邊,所以立即把精靈的袍子緊緊抓住哀求道:「我可不是精靈,從這兒掉下去非摔死不可。」

「記住,你也能夠高高地在天上飛,」精靈把手放到他胸口,說道,「前提是你要抓着我的手。」

這句話剛說完,他們就一躍而出,已經在一條兩邊都是田野的開闊的鄉間道路上站着了。這兒看不到一點城市的痕迹,顯然已經離倫敦很遠了。濃霧和黑暗也都沒有了,因為他們處在一個寒冷而晴朗的冬日,皚皚的白雪鋪滿了大地。

「上帝啊!」史古治看了看周圍的景物,緊握著雙手喊道,「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兒度過的,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啊!」

精靈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和藹。史古治雖然剛剛到這兒,然而他內心深處的某根弦似乎被觸動了。他感到好像有上千種香味飄浮在空氣中,而每種氣味都能將那被他遺忘了許久的千百種感情一一喚起。

「你的嘴唇在顫抖,」精靈道,「而且,那些掛在你臉上的東西是什麼?」

史古治含糊地說那不過是臉上的疙瘩,此時他的聲音竟然有些哽咽。他此刻非常想去一個地方,於是便請求精靈能帶自己去。

「你還知道怎麼走嗎?」精靈問道。

「知道!」史古治激動地喊叫道,「閉着眼我都不會走錯。」

「真是奇怪啊,這麼多年來你從來都沒想起過它!」精靈感慨了一番后說,「那就走吧。」

他們一路前行,路上的每個門戶、每棵樹和每根柱子史古治都認得出來。走着走着,一個有着河流、教堂和小橋的鎮子出現在遠方。騎在毛茸茸的小馬上的幾個小男孩一邊跟其他男孩打招呼——那些男孩坐在農夫駕駛的二輪馬車和四輪貨車裏——一邊向他們跑過來。男孩們叫着彼此的名字,個個活力十足,歡樂的聲音充滿了廣闊的田野,年輕的笑聲激蕩在清朗的空氣之中。

「他們感覺不到我們的,」精靈說道,「這些僅僅是曾經的幻影而已。」

那些歡樂的騎士一路向他們奔來,一點點靠近了,此時,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史古治都能夠叫得出來。看到這些孩子,他為什麼感覺無比欣喜呢?當他們平治而來時,他冷漠的眼神為何會閃耀光芒,他的心為何怦怦怦地劇烈跳動呢?看到孩子們在岔路口各自回家,聽到他們互祝聖誕快樂,他的心裏為何會充滿喜悅呢?對於史古治而言,聖誕快樂是什麼?聖誕一點都不快樂!它曾經把什麼好處給了他嗎?

「學校里還有個人,」精靈道,「有個孩子很孤單,還一個人留在那兒,沒有孩子願意理他。」

史古治啜泣了起來,喃喃得說:「我知道。」

他們從大馬路上離開,走上一條史古治無數次穿行的小徑,很快一棟暗紅色的磚屋就出現在他們面前,有一隻小小的風向鐵雞安放在屋頂的圓塔上,塔里還有一隻鍾懸掛着。這是一棟破舊不堪的大房子,辦公室很大,然而罕有人跡,潮濕的牆壁上滿是青苔,門已經腐朽,有好幾個窗戶都破了。馬廄里有幾隻昂首闊步來回走動的雞,它們還在咯咯地叫着,雜草叢生於馬車房以及旁邊的小屋。主屋裏也不見了昔日的光彩。他們站在破敗的大廳中,透過敞開的門往房間里看,那裏空曠冷清,簡陋破舊。泥土味充斥在空氣中,在這個冷僻荒涼的地方,曾經那些拿着蠟燭起床卻依舊找不到食物的日子,就自然地被聯想起來。

史古治和精靈從大廳穿過,走到屋子後面的一扇門前。打開門,裏面是一間空曠、陰森而狹長的房間,幾排簡陋的書桌和長板凳擺在裏面,反而使它顯得更加空洞。在其中一組桌椅前,坐着那個孤單的男孩,他正藉助微弱的爐火讀書。史古治坐到長凳上,看着以前那個總是一個人讀書、現在已被他忘記的可憐的自己,眼淚就這麼流了下來。

史古治坐在那兒,聽到老鼠在牆壁嵌板里的叫聲和打鬥聲,在屋子裏潛伏着的迴音,屋后陰鬱的院子中沮喪的白楊樹對着光禿禿的枝丫發出的嘆息聲,已經被凍住了一半的排水管的滴水聲,空空的倉庫的房門乏味的轉動聲,以及火爐中柴火的噼啪爆裂聲,史古治的心被這些瑣碎的聲音軟化了,更使他的眼淚流個不停。

精靈對着他的手臂敲了敲,示意他看小時候認真讀書的自己。忽然窗外出現一個身穿異國服飾的男子,史古治看得清清楚楚,他正牽着一匹背着木柴的驢子,腰間插著一把斧頭。

「阿里巴巴,啊,就是他!」史古治興奮地難以抑制,「我正直親愛的老阿里巴巴!不錯,我記得。有一次過聖誕節,那個孤獨的孩子又一個人在這兒,阿里巴巴竟然真的來過,他首次出現就是那時,跟現在一模一樣。可憐的孩子啊。還有那個瓦倫汀以及他野蠻的弟弟歐爾森,他們從別的地方走過去了!還有那個孩子,他還在熟睡中的時候就被丟到了大馬士革門口,那會兒他只穿了件內褲,他叫啥來着?你沒有看到他?還有那個蘇丹新郎,被妖怪吊了起來,你看,他現在還在那兒掛着呢!哈,活該!看到他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太高興啦!他還能娶公主,憑什麼啊?」

他那些倫敦商場的朋友要是在這兒,看到史古治現在這樣興奮而激動的神情,或者聽到他竟然熱烈地談論這種話題,而且用那種似哭似笑的怪異聲調,大概會以為是在做夢吧!

「我看到那隻鸚鵡了!」史古治再次叫起來,「黃尾巴、綠身體,一撮萵筍樣的東西戴在頭頂,它就在那兒!『可憐的魯賓遜·克魯索』,他用一周時間圍着荒島航行了一圈,重新回到家中時,鸚鵡就是這樣跟他打招呼的。『可憐的魯賓遜·克魯索,你去哪兒了?魯賓遜·克魯索。』他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呢,根本不是做夢。的確是那隻鸚鵡在說話,你肯定清楚。還有星期五,他拚命向著那個小海灣跑!嗨!喂!呦!」

之後,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覺得以前的自己太可憐了。他說:「那個孩子太可憐啦!」說着說着再次痛哭起來。

「我真想……」史古治用袖口將眼淚擦乾之後,手插在口袋裏,看了看周圍,自言自語道,「然而現在已經晚了。」

「怎麼回事?」精靈問道。

「沒什麼,」史古治說,「我一時感慨。我不過是想到了有個孩子昨天晚上在我門口唱聖誕頌歌。我覺得應該拿些賞錢給他才對,只是已經晚了。」

精靈揮了揮手,好像想到了什麼,說:「我們去另一個聖誕節看看吧!」

話音剛落,房間變得暗了一些,也更髒了,而那個史古治比之前也大了些。此時,窗戶已經裂了,天花板上的灰泥斑駁不堪,木板條一根根地裸露在外,牆壁也小了不少。為什麼會有這番景象?事實上大概史古治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所知道的就是,自己曾經的經歷現在又在眼前重演,一切都準確無誤。別的孩子都快樂地回家過節的時候,少年時代的史古治依舊留在這兒,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一次他並未在讀書,而是心不在焉地走來走去。史古治看了看精靈,隨後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憂傷,然後又着急地看着門外。

門開了,一個比那時的史古治小很多的女孩飛一般地跑過來,一下抱住男孩的脖子,連連親了他好多下,歡快地叫道:「親愛的哥哥,我的哥哥。」

「親愛的哥哥,我是來接你回家的,」小女孩快樂地笑着,一邊拍手一邊說,「回家,回家,哥哥要回家嘍!」

「小芬,你是說回家?」男孩問道。

「是啊!」小女孩興高采烈地說,「這次回家就永遠都住在家裏,再也不分開了。現在家裏跟天堂一樣,爸爸沒有以前那麼嚴厲了!有一天晚上,我要去睡覺的時候,他溫柔地跟我說話,那真是個可愛的夜晚,所以我就鼓起勇氣再次問他你能不能回家。他說你當然能回去,他讓我接你回去,還派了輛馬車呢。你要成為大人了!」小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繼續說道,「這個地方我們永遠都不用再回來了。而且,我們馬上要享受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刻,要共同度過這個聖誕節!」

「小芬,你已經是個小大人了!」男孩道。

她快樂地笑了起來,想摸摸他的腦袋,然而因為個子太矮沒法摸,就踮起腳尖擁抱他,開懷大笑。之後她着急地拉着男孩往外走,他也心甘情願地跟在後面,而她那猶帶稚氣的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

一陣可怕的聲音從大廳傳來:「那個誰!裝好史古治少爺的東西!」校長本人在大廳里出現,他瞪着史古治少爺的樣子既高傲又兇惡,史古治跟他握手時被嚇得半死。之後,史古治和他妹妹在校長的帶領下,進入了一間冷到讓人發抖的、又老又破的高級會客室,窗戶邊的幾個星象儀和地球儀,以及牆上掛着的地圖,此時都被冰霜覆蓋着。校長將一瓶淡得跟水一樣的葡萄酒和一塊硬蛋糕拿出來,將之分給他們二人,並且還讓一個瘦弱的僕人詢問車夫是否要「喝一杯」。車夫說對於紳士的關切很是感激,然而這種酒他要是以前曾喝過,就肯定不會喝。此時,史古治少爺的行李全都在馬車上安置好了,兩個孩子高興地跟校長道別,隨後上了馬車。駕着馬車,車夫高興地從花園的彎道上駛過,車輪快速轉動,如同浪花一般,常青樹深色樹葉上的雪花和白霜都被濺了起來。

「她從來都是這麼弱不禁風而又柔弱,」精靈道,「然而她的胸懷卻無比寬廣!」

「不錯,」史古治說,「你說得很對。精靈先生,我不會反駁這一點,上帝也不會允許我反駁的!」

「她是在成人之後才死的,」精靈道,「並且,我想她大概還留有孩子。」

「她的確有個孩子。」史古治的語調很平淡。

「是的,」精靈道,「就是你外甥啊!」

史古治好像感到心中有些不安,只是點了點頭說:「不錯。」

他們雖說離開學校還沒多少時間,但已置身於城市熱鬧繁華的大街上了。路上那些搶道的馬車和貨車紛紛疾馳而過,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行人模糊的身影,這兒的紛擾喧鬧一如真實的城市。這裏也在迎接聖誕節的到來,這一點從路邊商店的佈置上就能看出。此時已是夜晚,路燈在散發着光亮。

精靈止步於一間店門口,問史古治對這裏是否還有印象。

「我還記得!」史古治道,「我以前就在這家店當學徒。」

他們走進店鋪,看見在一張很高的辦公桌後面,坐着一位頭戴威爾斯假髮的老人。他若是再高上兩寸,他在屋裏就始終要低着頭才行了。一看到他,史古治就興奮地叫了起來:

「是老費茲維克,不可能啊!他的心臟一直不好,上帝保佑,他竟然復活了!」

老費茲維克把筆放下,抬頭看了看時鐘,此時是七點鐘。他搓了搓手,將寬大的背心整理了一下,開心地笑了,和藹可親的模樣讓人看見他就高興。他喊道:「哎呀!艾比尼佐!狄克!都過來!」他的聲音圓潤而響亮,讓人聽着感覺到既愉悅又舒服。

年少時的史古治邁著輕快的腳步跑了過來,他的學徒同伴跟在後面。

「狄克·威金斯,就是他,准沒錯!」史古治叫道,「老天,確實是他,一點沒錯。我們那時是鐵哥們。可憐的狄克,就是他!啊,我親愛的狄克啊!」

「嗨,小夥子們!」費茲維克道,「今晚可是聖誕夜呢,工作都放下吧。狄克,咱好好過一過聖誕節啦,艾比尼佐!你去關上門板,」費茲維克高興地拍着手掌,「動作利落些啊!」

聽了這番話后,兩個小夥子的動作有多利落,大概你絕對想像不到!他們抬着門板一下子就到了街上——一!二!三!——定好了門板的位置——四!五!六!——門閂上好了,鎖扣上了——七!八!九!——哦,後面沒有了,他們已經把事情搞定又回到了費茲維克面前,氣喘吁吁地如同剛跑完比賽的賽馬。

「哎呀!」老費茲維克用靈活而優美的動作從高辦公桌上一躍而下,喊道,「小夥子們,幹得好,搬開那些東西,我們需要一大塊空間!狄克,哎呀!艾比尼佐,快些干哪!」

搬開那些東西!反正邊上有老費茲維克在監督,他們想盡一切辦法,搬走了所有的東西。一分鐘之內,這件事也搞定了。小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裏,被放到了邊上,好像人們在生活中將再也看不到它們了一樣。地板先掃了一遍,又刷了一遍,修剪好所有燈的燈芯,將燃料堆滿火爐。現在,這兒就是個溫暖、乾爽、明亮而舒適的舞廳,是寒冷的冬夜中每個人都想進去的地方,哪兒還是什麼商店啊!

然後進來了一個小提琴手,他手中還拿着樂譜,在高聳的辦公桌上站好,將之作為自己的演奏席,開始調音,然而那聲音就如同五十個患胃病的人一起發出的呻吟。然後費茲維克太太進來了,一邊走一邊散發着朗朗的笑聲。然後進來的是費茲維克家的三位小姐,她們長得很漂亮,一臉笑容,所以有六個年輕的追求者跟在後面也就不奇怪了,他們的心都牽掛在她們的身上。然後進來的是店裏的年輕僱員們,甚至還有家中的女傭以及她做麵包師傅的表哥。女廚師哥哥的好友——一個送牛奶的年輕人也被她帶來了。然後還有在對面住着的男孩,大家都在想,也許他沒有從自己的老闆那兒得到足夠吃的食物,他想在住在隔壁第二個房間的女孩後面躲一下,那個小女孩總是被女主人揪耳朵。一個又一個,他們全都來了。他們中有的大方,有的害羞,有的姿態笨拙、有的舉止優雅,還有的人走路都拖泥帶水;不管怎麼樣,他們全都來了。

他們被分成了二十對,舞會開始了:他們手拉手圍着場地繞半圈,然後再回來,身子半蹲之後再站起,樂此不疲地將各種熱情的團體舞蹈演繹了個遍。領舞的人技術很差,領頭的就成了另一對舞者,重新開始,最後所有人都當了一遍領舞者,之後就沒人了!這種情況出現后,老費茲維克拍手示意停下舞蹈,喊道:「跳得好啊!」隨後小提琴手將一罐黑啤酒狂飲進肚子裏,這罐黑啤酒就是為他預備的。然而,他好像覺得停下來有損自己的威望,就抬了抬頭,雖然下面沒有人在跳舞,依舊徑自演奏起來。好像之前那個小提琴手已經累趴下,被人送回家去了,而他是剛來的樂手,決心要比上個表演者更優秀,否則寧願去死。

之後他們又接着跳舞,中間做了幾個小遊戲,然後又是跳舞。那兒擺着很多蛋糕、一大塊已經冷了的烤牛肉、一大塊水煮牛肉、甜餡餅,以及尼加斯酒和一大堆的啤酒等等。可是在吃完烤牛肉和水煮牛肉之後,聖誕夜的氣氛才開始火熱起來。小提琴手(要注意!這小夥子可精明著呢!不用我多說,他這種人做事最是機靈!)演奏起了「克維里的羅傑爵士」,老費茲維克先生挽著費茲維克太太站起來共舞。這首曲子很適合他們,在他們的帶領下,那不願被輕視的二十三四對舞者也跳了起來。他們可不是來散步的,他們要跳舞!

可是,哪怕有比現在多兩倍——哪怕是四倍的人來到這兒,老費茲維克照樣應付自如,當然費茲維克太太也不會遜色。說起費茲維克太太,無論在哪個方面,她都是老費茲維克的絕佳拍檔。你要是覺得這句話不足以讚美她,那就把你認為好的句子跟我說,我馬上就用。此時好像有一道耀眼的光芒從老費茲維克的小腿上放射而出,兩條舞動的腿輕快靈活,每個舞步都讓人賞心悅目。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他們下一步要跳什麼誰都猜不到。老費茲維克夫婦將這支舞跳完之後,一者前進、一者後退,互相牽着手,一者鞠躬、一者屈膝,一者站立如山,一者如流水旋轉,然後又回到原位。最後老費茲維克聳身而起,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空中轉圈,雙腿飛快舞動,之後穩穩噹噹地落到了地上,落地之後紋絲不動。

晚上十一點過後,室內舞會就到了散場的時候了。費茲維克夫婦在門兩邊分別站立,和每個客人一一握手,並致以節日的祝福。最後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兩個學徒還在屋裏,他們同樣跟兩個年輕人握手,把聖誕的祝福送給他們。如此這般,歡樂的聲音漸漸消失,只留下兩個學徒——因為店后工作坊的櫃枱底下就放着他們的床。

這段時間中,史古治好像掉了魂一樣,剛剛過去的場景吸引了他全部的心思,彷彿和從前的自己合體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回憶中被一一咀嚼、重新享受,他感覺無比激動。直到看見兩個年輕人都轉身離開,史古治才想到身邊還站着精靈,發現精靈頭頂上的光芒異常明亮,正認真地看着自己。

「這麼點小事,」精靈道,「這些傻瓜就會這麼感動。」

「小事!」史古治不由自主地重複了一遍。

精靈讓他對兩個學徒的話仔細傾聽,他們正在對費茲維克熱情地加以讚頌。等史古治聽完了,精靈道:「你覺得,不是這樣嗎?他的花費也不多,頂多也就是三四鎊吧。僅僅這麼一點錢,你們就這麼讚頌他嗎?」

「你不能這麼講!」精靈的話激怒了史古治,他現在又用年輕時候的語氣而不是後來的語氣說話了,他說道,「精靈,你不能這麼講。他有讓我們快樂或不快樂的權力,我們干輕鬆或繁重的差事、獲得折磨或樂趣,都取決於他。哪怕他只能在語言和神態中,或者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體現這種權力,那又怎樣?他把快樂帶給我們,跟把一大筆財富給我們沒有什麼兩樣。」

注意到精靈正在凝視自己,史古治就停了下來。

「怎麼不說了?」精靈問道。

「不想說。」史古治答道。

「大概,你是有所觸動吧?」精靈追問道。

「這個,」史古治道,「可以這麼說吧。我僅僅是想跟我的僱員說幾句話。如此而已。」

當他將這個希望坦白地說出來后,年輕的他也將燈吹熄了。史古治和精靈再次在窗外並肩而立。

「快點,」精靈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他不是對史古治或任何他看得到的人說這句話的,然而效果立馬就出來了。因為年輕的史古治又再次出現。這一回他又大了些,已然是個青年了,幾年後才會出現的深刻而粗糙的皺紋還沒出現在他臉上,然而貪婪和斤斤計較的神情已現端倪。貪婪和永不滿足的慾望之火在他的眼睛裏燃燒,說明他的心中已經紮下狂熱的根,預示了未來他的良知會被這棵正在茁壯成長中的大樹所蒙蔽。

此時,青年史古治的身邊還坐着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穿着黑色的喪服,淚水溢滿了她的眼眶,在光芒的照耀下,她的眼睛閃爍著熠熠生輝的光芒。

「就這樣吧,」她溫柔地說,「在你看來,這一點都不重要。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已經被另一個愛慕對象代替了,從今往後,它要是能努力取悅你、安慰你,就像我曾經做過的那樣,我也就沒有什麼理由難過了。」

「代替你的是什麼愛慕對象?」他問道。

「金錢。」

「這個世界公平的地方就在於此啊!」他說道,「貧窮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然而人們又用最嚴厲的態度譴責對財富的追求!」

「你對這個世界太不信任了,」她的聲音依舊溫柔,「你就是為了免受貧窮而帶來的羞辱,所以才竭盡全力地追求財富。我看着你丟失了一個又一個崇高的理想,直到你被追求利益這一最狂熱的慾望所攫取。是不是這樣?」

「是又如何?」青年史古治反駁道,「就算我現在醒悟了金錢的重要,那又如何?我還是那麼愛你啊。」

她只是搖頭。

「難道你覺得我變心了?」

「很久之前我們就訂下了婚約。那時我們都還是窮人,然而我們還有耐心和勤奮,我們有信心過上好日子,當然也不鄙棄貧窮。可是,你現在不同了,跟我訂下婚約的那個你已經不在了。」

「只能說明那時我還什麼都不懂。」他有些不耐煩了。

「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這一點你也能感覺到,」她繼續說道,「然而我依舊沒有變。從前,我們有着相同的心思的時候,嚮往著未來的幸福,可我們現在想不到一起去,每天都感到折磨和痛苦。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異常難受。我想,也許最好的結局,就是放手讓你走自己的路吧。」

「你覺得我想要離開你?」

「這一點,你從未在言語上明說過。」

「那你又怎麼說?」

「可是你的本性、心靈和人生態度都已經不同了,你的希望和理想也大大不同了,以前所有的事物加起來都比不上我的愛,這一點也不同了。我們之間要是沒有訂下婚約,」女孩溫柔而堅定地看着他說,「你跟我說,現在的你會想到要贏取我的心、想讓我嫁給你嗎?不,你是不會的!」

對於女孩合理的推論,史古治好像已經默認了,可是他仍然在掙扎,自己也有些心虛地說:「你覺得我不會?」

「要是還有其他答案,我會非常高興,」她說道,「誰知道呢!當這些好像真理一樣的事實被我知道之後,它的巨大和無法抗拒我就感受到了。然而如果現在、將來或以前的你沒有婚約在身,你覺得你會選擇一個什麼嫁妝都沒有的女孩——即便你很愛她嗎?我無法相信這一點。你做每件事的出發點只有『利益』。也許,你要是一時糊塗背離了自己的這個原則,選擇了她,那遺憾和後悔不久就會佔據你的內心!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將自由還給你。對那個我曾經深愛過的你,我想給予全部的祝福。」

他似乎還想說點什麼,然而她已經扭頭不再看他,又接着說:

「因為我們曾有過美好的過去,所以我想你或許會為此覺得傷心。可是不久之後你就會忘了這一切,並為這遺忘而慶幸,就如同從一場沒有賺頭的夢裏醒過來一樣。你走上自己的路后,我希望你能快樂!」

他們就此分別,一段愛情就此終結。

「夠了!」史古治說道,「精靈!停下吧!別讓這些再出現了!」

然而他的雙手被精靈無情地抓着,他不得不接着看下一幕。

他們又置身另一場景:這是一間雖然不漂亮也不大,然而讓人感覺舒服的房間。在冬天的火爐旁,坐着一位美麗的少女,她的樣子和剛才那位女孩很像,乍一看去好像是一個人,這時他發現,原來的女孩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這裏聲音嘈雜,簡直要將屋頂掀翻,因為還有更多的小孩在房間里,情緒激動的史古治此時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某首詩里說到的著名羊群完全不是他們的樣子:這是每個小孩都好像四十個小孩一樣吵鬧的場景,而不是四十個小孩都循規蹈矩、好像只有一個小孩的場景。情景之嘈雜混亂就可以想像了。可是母親和女兒不但沒有為此惱怒,好像還很享受這種氛圍,開心地大笑着。那群小土匪的行列中很快又加入了女兒的身影,紛紛攘攘好像最熱鬧的集市。

要是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寧願拋棄一切!可是他們太粗野了,我絕對、絕對不會如此。我不會那樣拉扯她的辮子,讓她披頭散髮,哪怕把全世界的財富都給我;我也不會將她那雙可愛的小鞋子硬從她的腳上拔下。啊,上帝啊!我的靈魂需要您的拯救!那群放肆的小鬼頭,竟然把量她的腰圍當遊戲,我不會這麼干;我可以發誓,否則上帝可以懲罰我,把我的手臂永遠變成環腰的樣子,再也不能伸直。然而,我承認,我真想跟她說幾句話,溫柔地親吻她的櫻桃小嘴;我想把她波浪般的柔發親手放下,我珍愛她的每寸髮絲;我想坦然地、放肆地盯着她那低垂雙眼上的睫毛。啊,我要是既能輕佻、放肆如孩子,又能成熟、大度、溫柔如男子漢那樣地對她,該有多好。

此時敲門聲傳來,屋裏瞬間一陣騷動,這群興奮地紅了臉的、唧唧喳喳個不停的孩子們,簇擁着衣衫凌亂、滿臉笑容的小女孩來到門前,迎接自己的父親,一個提着一大堆聖誕玩具和禮物的送貨員就跟在他的身邊。送貨員在毫無準備之下,瞬間就被孩子們的爭奪和尖叫所擊倒了。他們站到椅子上,對他的口袋進行「大清洗」,抓住他的領結、纏住他的脖子、捶打他的背部、熱情地踢着他的腿,當然也不會忘了把他手上的棕色紙盒搶走。禮物的小主人們發出一陣陣驚喜的歡呼。忽然一個可怕的消息傳來,有人看到玩具煎鍋被小嬰兒放到了嘴裏,他們還懷疑他已經吞下了一隻在木頭盤子上粘著的假火雞!幸好最終不過是虛驚一場,懸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歡樂、狂喜和感激交織激蕩在他們的內心。最後,孩子們紛紛拿着自己的禮物、收拾自己的激動,按照順序依次從客廳離開、爬上樓梯,回到屬於自己的小床上睡覺,於是,喧鬧的房屋又安靜了下來。

史古治此時以前所未有的專註仔細觀察眼前的景象:男主人在火爐邊他常坐的一個位置上坐了下來,旁邊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兒,女兒飽含深情地在他身上依偎著——史古治不由得想到,本來這樣一個優雅、乖巧而熱情的女兒,自己也可能有一個,她會親切地喊自己「爸爸」,在人生的寒冬之中,這聲呼喚會是他最為珍貴的溫暖、明媚的陽光。想到這兒,他的視線模糊了。

「貝兒,」面帶微笑的丈夫對妻子說,「今天下午,我跟你的一個老朋友碰面了。」

「誰啊?」

「你猜猜!」

「這讓我怎麼猜嘛!哎呀,我想到了,」她笑着補充了一句說,「應該是史古治先生吧。」

「不錯,就是他。我經過他公司的窗前,那時他們的店還在開着。他坐在裏面,只點了一根蠟燭,我往裏頭看,差一點沒發現他。他單獨一人坐在那兒,我聽說他的合伙人快要病死了。我想,他的日子肯定很孤獨。」

「精靈,」史古治有些抽搐地說,「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這些都是過去的幻象,我已經跟你說過了,」精靈道,「我也沒辦法控制,它們都是已經發生過的往事。」

「帶我走!」史古治幾乎要咆哮起來了,「我沒辦法忍受了!」

他轉身去看精靈,發現有個奇怪的現象出現在精靈的臉上——剛才他所看到的一切人物的臉,在精靈的臉上都能找到。他忍不住要跟他廝打起來。

「帶我回去,別纏着我!放我走!」

一番爭鬥之後——也許根本稱不上爭鬥——始終看不到精靈有一點抵抗的動作,無論史古治怎樣拳打腳踢,他都巍然不動。在此過程中,史古治注意到精靈頭頂上的光芒更加明亮耀眼了,他隱約感覺到精靈在他身上的作用跟這道光有關。於是他一下子將那頂滅光帽抓起來,將之快速戴到了精靈頭上。

帽子戴上去后,精靈逐漸縮小,滅光帽包裹了他的全身。然而史古治無論怎麼用力向下壓那頂帽子,也總是不能將所有的光都蓋住。帽子邊緣溢出的光芒,如落在地面上的一攤無法散開的水。

史古治覺得太累了,快速襲來的睡意瞬間就征服了他,然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卧室里了。他又用力壓了壓帽子,才最後放手,之後就踉踉蹌蹌來到床邊,身子一歪,就此睡著了。

體驗當下

在一陣驚天動地的鼾聲中,史古治醒了。他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沒人跟他說快要到一點鐘了,他覺得自己醒來時肯定就是那個時候,恰好能見到雅各·馬立安排的第二個精靈。然而一想到這個精靈不知道會掀開他哪一邊的床幃,史古治就有種蟲子在脊椎骨裏面蠕動的感覺。他乾脆主動拉開所有的床幃,然後又在床上躺好,注意周邊的每一個動靜。他不想又被精靈的突然襲擊搞得精神緊張,所以他準備精靈一來到就先給他來個下馬威。

有的紳士們性格隨和、不拘小節,每個舉動上都顯示著自己既跟得上時代又見識廣博的樣子,還喜歡炫耀自己精通從擲硬幣到殺人的所有行當,本領高強。當然,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處於殺人和丟硬幣遊戲這兩個極端之間。到底史古治是否是這種人,我雖說還不敢妄言,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覺得無論有什麼怪東西出現,自己都已經有了萬全的準備。是犀牛也好,是嬰兒也罷,來吧。這就是史古治此時的心聲。

無論下一刻出現什麼東西,他都已經準備好了;然而若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就毫無辦法了。因此當一點鐘的鐘聲敲響之後,四周卻毫無異動之時,他的心裏反而有了毛茸茸的恐懼感。五分鐘!十分鐘!一刻鐘!依舊是那麼安靜平和。這段時間裏他始終在床上躺着,一點鐘的鐘聲過後,一道強烈的紅色光芒射進房間,籠罩着史古治。可是他寧願來一打鬼魂也不願面對這一道光,因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他心裏沒有一點底。偶爾他會有怪念頭,比如覺得自己可能會在無知無覺中燃燒起來。可是,他總算是想到了——就好像我們一開始就能想到並早就該採取行動那樣,因為旁觀者清嘛——最後,就如同我剛才所說,他想到可能是隔壁房間的某個東西放射出了這道陰森的紅光。他順着光線望去,看到好像隔壁房間真的發着光。他現在一心要搞清楚是怎麼回事,於是躡手躡腳地起身下床,穿着拖鞋一步步挪向隔壁房間。

史古治剛把手放到門把上,就聽到一個命令自己進去的陌生的聲音。他於是就進去了。

毫無疑問,那個房間是屬於他的。然而此時,房間的變化卻讓人目瞪口呆,這兒好像成了一個小樹林,綠色的植物掛滿了天花板和牆壁,色彩鮮艷的漿果閃爍的光芒,從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亮光照射在常春藤、槲寄生、冬青樹嫩綠的葉子上,就好像是無數面小鏡子。熊熊的火焰在壁爐里吼叫着,向煙囪里猛竄,自打史古治住到這兒、乃至馬立住在這兒或者更久遠的時候開始,這個壁爐就好像如化石一樣沉悶着,這樣的火焰還是第一次出現。如山一般的火雞、野味、烤鵝、腌肉、火腿、乳豬、香腸、餡餅、牡蠣、蘋果、柳橙、梨子、放了葡萄乾的布丁、碩大的主顯節蛋糕、潘趣酒等堆滿了地板,光看着它們就讓人食慾大開,禁不住要流下口水來。長椅上躺着一個愜意而開心的巨人,手裏拿着一把如豐饒之角一樣的火炬,臉上笑容洋溢。史古治在觀察這間房間的時候,巨人高舉着火炬,史古治的全身都在火光的照耀之下。

「快進來!」精靈叫道,「人類,多多認識我吧!快些進來啊!」

心裏猶自發虛的史古治進去了,低頭在精靈面前站着。之前那個頑固的史古治已經不見了,雖然精靈的眼神和善而又明亮,可史古治依舊不願跟他對視。

「『現在的聖誕精靈』就是我了,」精靈道,「把頭抬起來,看着我!」

史古治遵照執行了。一件式樣簡單、深綠色的斗篷或袍子之類的罩衣穿在這位精靈身上,衣服邊上還滾有白色毛皮。巨人松垮垮地披着這件衣服,寬闊的胸膛裸露而出,似乎不想被任何外來物覆蓋或保護一般。一雙赤裸的巨大腳掌沒有被寬大的衣褶蓋住,一頂冬青樹做的花冠戴在他的頭上,還有幾根閃亮的冰柱隨意地插在上面。他的長鬃發是深褐色的,自然地披散著,同樣自然的還有他善良的眼睛、攤開的雙手、熱情的面龐、自在的舉動、歡樂的聲音和喜氣洋洋的神情。一把古代的空劍鞘掛在他的腰間,斑駁的銹跡在劍鞘古老的外殼上歷歷可見。

「我這樣的人你從前沒有見過?」精靈問道,他說話的聲音很大。

「是的。」史古治回答說。

「我家族裏的年輕一輩,你也沒跟他們出遊過?我說的是我這幾年才出生的那些哥哥們(我叫他們哥哥,因為我更年輕)?」精靈接着又問。

「大概是沒有的,」史古治道,「大概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們。精靈,你的兄弟很多嗎?」

「不會少於一千八百個。」精靈答道。

「這麼一大家子要養活啊!」史古治似乎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現在的聖誕精靈」起身而立。

「精靈,」史古治謙恭地說,「無論您帶我去任何地方,我都跟隨您去。我昨晚出去是不情願的,可是也獲益良多,使我有了不小的改變。今晚,你要是想教導我什麼,也請讓我獲得啟示吧。」

「將我的袍子抓住!」

史古治馬上把他的袍子緊緊抓在手裏。

剎那之間,房間里的那些冬青樹、槲寄生、紅漿果、常春藤、火雞、鵝、野味、雞鴨、腌豬肉、火腿肉、乳豬、香腸、牡蠣、餡餅、布丁、水果和潘趣酒全都消失了。就連夜色、紅光、火爐和房間也不見了。現在,他們正在聖誕節清晨的市區街道上站着,因為天氣太冷,人們發出的聲音也都是輕快卻不悅耳的,他們都在努力將門口行人路和屋頂上的積雪鏟掉。撲通一聲積雪落到地上,或飛散開來成為一場小暴風雪,男孩子們看在眼裏紛紛大笑。

比之於地上稍微有些髒的雪,以及屋頂上那層潔白光亮的雪,房屋的前門顯得很黑,可是更黑的要數窗戶。一道道深厚的車轍在雪地上縱橫交錯,那是馬車和手推車沉重的車輪碾壓留下的,在十字路口,這些車痕就更多了,就好像無比複雜的溝渠,因為覆蓋着濃濁的冰水和黃泥漿,已經辨識不清。灰黑色的、半融半凍的霧氣瀰漫在整個市區,使得天色看起來很是昏暗,較重的霧氣微粒附着在煤炭煙霧上降落下來,好像全英國的煙囪都一起生火似的。沒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發生在這兒,特別是在這樣的天氣之下,可是有種歡樂的氣氛還是無法遮擋,這樣愉悅的氛圍是連夏天最明媚的陽光和最清新的空氣也無法帶來的。

原來,人們正在屋頂上鏟雪的時候,都是有說有笑的,他們雖然看不見對方,卻彼此叫着對方的名字,偶爾還玩鬧一般互擲雪球——口頭上的玩笑可比不上丟雪球——一不小心剛好砸中,那就好像中獎一樣大笑起來,其他人也都跟着樂了。

禽肉店的門半開着,琳琅滿目的商品堆滿了水果店的貨架,幾個裝滿了栗子的滾圓的大籃子放在門邊,就好像懶洋洋地坐着幾個開朗的、穿着背心的老紳士,他們的大肚子肥嘟嘟的,似乎馬上就要滾到街上去一樣。還有西班牙洋蔥,它們外形粗獷,些許的褐色夾在紅潤之中,體態肥胖,如同一群西班牙修士,向那些從門前經過時假裝正經、窺視在牆上掛槲寄生的女孩子的人頑皮地眨眼[1]。還有堆得跟金字塔一樣高的蘋果和梨子。在店家的精心安排之下,最顯眼的掛鈎上吊著一串串葡萄,偶爾輕輕搖晃,好像要將路人的饞蟲勾引出來。一堆冒着香氣、長滿細毛的褐色榛果,使人不由得想起當年在林間漫步,以及踩着厚厚的落葉的那種舒適愉悅的感覺。以及諾福克蘋果,顏色深紅,身體結實,而鮮黃的檸檬和柳橙站在兩旁,諾福克們受不了這些多汁同伴的兩面夾攻,焦急地呼喚路人將自己帶回家。有一隻魚缸擺放在各種精美的水果中間,銀色和金色的小魚悠然自得地漫步其中,雖然它們既冷血又遲鈍,對於今天將要發生的大事好像也有預感。魚兒們的興奮雖然少了些熱情,也太過緩慢,然而它們依舊來迴環繞於那個小小的世界,對這特殊的一天加以慶祝。

這兒有家雜貨店!啊,那兒也有一家!雜貨店估計是要打烊了,因此只有兩扇門板還開着,也許還開着的只有一扇,然而這樣的景象依舊能從縫隙之中窺見:傾斜的秤子和櫃枱的桌面親密接觸,發出愉悅的響聲,細繩從線圈捲軸上輕快地離開,茶葉罐上下晃動作響,好像在表演雜技,而鼻子一動,就能聞到咖啡和茶葉的混合香氣。那麼多上等的葡萄乾,啊,肉桂棒又長又直,杏仁是純白色的,香料美味可口,糖漿在蜜餞上沾裹着,一點點融化滴落的樣子,就是厭食症人看到了,也會變成饕餮的。不但有多汁多肉的無花果,還有放在精緻包裝盒裏的、泛著微酸的淡紅色的法國李子。每樣東西,只要包裝上聖誕華服,都變得那麼可口。然而在今天這個充溢着喜悅和希望的日子裏,每個顧客都顯得無比急切而匆忙,這個人不小心把手上的柳條籃壓壞了,那個人剛買的東西還放在櫃枱上就跑回家了,還有的人在店門口表演「激情碰撞」。這樣的錯誤幾十幾百次地重複上演,然而高昂的興緻沒有從任何人臉上退卻。雜貨店老闆和夥計用擦得發亮的心形別針把圍裙別在身後,就好像讓大家欣賞自己別在外面的心一樣,哪怕寒鴉在聖誕節來啄一口,他們也不會拒絕,啊,他們是那麼有活力、那麼真誠。

可是沒過多久,所有人在尖塔鐘聲的呼喚下,都去了教堂和禮拜堂。他們臉上帶着最快樂的笑容,身上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三五成群地從各個路口和街道穿過。還有無數的群眾從很多不起眼的巷弄、拐角和小街道上湧現而出,帶着晚餐到了麵包店。看到特意前來歡慶聖誕節的窮人有這麼多,精靈好像也覺得非常有趣,他和史古治在麵包店門口並肩而立,有人經過時,他就把他們捧著的飯盒掀開,在他們的晚餐上灑下手上火炬中的香灰。這把火炬非同尋常,有一回幾個人拿着飯盒,因為太過擁擠剛要互相責罵,精靈在他們身上滴了幾滴火炬上的油,他們就立即又變得和善友好了。如同他們所言,在聖誕節吵架是可恥的。不錯,就是這樣!這句話上帝也說,因此完全正確!

鐘聲停下來的時候,所有的麵包店都關門了,可是現在才真正要開始那歡樂的晚餐。蒸煮飯盒的熱氣從每家麵包店的爐火上裊裊飄出,煙氣甚至從行人路上冒出,好像連路面上也有食物在烹制。

「有什麼特別的味道在你火炬的煙灰里嗎?」史古治問道。

「不錯,我自己的味道就在裏面。」

「今晚所有人的晚餐里你都要灑個遍嗎?」史古治又問道。

「我會灑給每個慷慨施予的人,尤其是窮人。」

「為什麼要給窮人以特別的照顧呢?」史古治問。

「因為最需要它的就是窮人的晚餐。」

「精靈先生,」想了一會兒后,史古治道,「我真是搞不清楚,那些人享受單純用餐的機會,你們為什麼也要去妨礙、去剝奪呢?」

「我?!」精靈叫了起來。

「他們原來用餐的方式,每隔七天你就要剝奪一次,而他們唯一稱得上吃飯的一天,往往也就是這個時候,」史古治道,「不對嗎?」

「我?!」精靈再次大叫。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每個星期日,你就要設法關上麵包店門。」史古治道。

「你說我搞鬼?!」精靈叫嚷道。

「我要是說錯了,還請您原諒。可是人們以你的名義,或者說至少以你家族的名義,將『安息日』這個名頭安在了星期日這一天。」

「在這個世俗的人間,」精靈答道,「有些自稱和我們熟識的人,冒充我們的名義,做出很多偏激、自私、傲慢、醜惡、嫉妒、仇恨、狂熱的行為。可是這些人不僅我不認識,我們家族的所有成員都不認識,甚至世上曾經存在過這幾個人我們都不知道。你要知道,他們的罪惡要由他們自己承擔,而不是我們。」

他還記着對史古治的承諾,於是接着向前走,來到了市郊,當然依舊是隱身狀態。在麵包店裏的時候史古治就發現,有種特殊能力是精靈所共有的,雖然他有着龐大的身軀,可是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輕易適應。因此現在他在低矮的屋檐下站着,就好像置身大禮堂一樣自在,從容而自然。

也許是這位善良的精靈發自內心地要慈悲、慷慨、同情而誠摯地對待窮人,或許是因為他樂於施展自己的能力,總之他首先就去了史古治的職員的家。他讓史古治把自己的長袍抓好,在職員家門口站住了。精靈面帶微笑,灑下火炬的香灰,祝福包伯·克拉契一家人。大家可以想像,每個星期包伯只有十五個小包伯[2]的收入,每周六只有十五個銅板揣在口袋裏,而他這個只有四個房間的家,要得到「現在的聖誕精靈」的賜福了!

包伯的妻子——克拉契太太站了起來,雖然她已經努力打扮了,然而依舊顯得寒酸。一件翻改了兩次的長禮服穿在她身上,有很多緞帶綁在上面,就是用這些只值六便士的便宜貨,他們竭力打扮自己。二女兒貝琳達·克拉契正在幫她鋪桌巾,她也有很多緞帶綁在衣服上。彼得·克拉契少爺拿着叉子站在旁邊,一邊在裝着馬鈴薯的長柄鍋里深深插入叉子,一邊咬着大了好幾號的襯衫領角——這襯衫原來是包伯常穿的,因為要對這個特別的節日加以慶祝,才將它送給了自己的繼承人兼兒子——他對於自己穿着的體面很是得意,一心想穿着他的亞麻襯衫去上流人士常逛的公園。此時他兩個年紀很小的弟弟妹妹飛快地跑了進來,大聲嚷嚷着說燒鵝的味道他們已經在麵包店外面聞到了,還知道那是他們家的燒鵝。幾個小克拉契在松尾草和洋蔥的奢侈想像中不能自拔,興高采烈地把哥哥彼得捧上了天,興奮地繞着桌子跳起了舞。彼得此時雖然快被領子勒得窒息了,也並未顯出得意的樣子,他正在吹爐火,終於馬鈴薯一點點沸騰了起來,不斷敲打着長柄鍋蓋,吵嚷着讓人剝去它們的外衣。

「你們親愛的父親在哪裏呢?」克拉契太太道,「還有瑪莎在哪兒?去年聖誕節她可是準時到了的。還有,你們的弟弟小提姆跑哪裏去了?」

「媽媽,瑪莎過來了!」

此時,一個女孩走了過來。

「媽媽,瑪莎過來了!」兩個小克拉契也起鬨式地喊道,「瑪莎,好啊!我們的那隻鵝好大好大哦!」

「哎呀!感謝上帝。你怎麼現在才來,親愛的!」克拉契太太吻了她好幾下,一邊殷勤地幫她把帽子和圍巾拿下,一邊說。

「我們昨晚要做很多工作,媽媽,」女孩答道,「今天早上還得收拾乾淨所有的東西。」

「人來了就好,現在好啦!」克拉契太太道,「親愛的,你去坐在火爐前面,先暖暖身子。上帝保佑你。」

「別,爸爸回來了,別!」滿屋子都是兩個小克拉契跑來跑去的身影,他們大叫道,「瑪莎,藏起來!快點,別讓他們看到!」

瑪莎就笑着藏起來了,然後小包伯和父親接連走了進來。他把白色的長毛圍巾圍在脖子上,即便不算上流蘇,也有三尺長在身前披着,為了應景,已經補好並刷過了身上破爛的衣服。他的肩上坐着小提姆。小提姆這個小可憐啊!他的兩隻腳靠一具鐵架撐著,隨身帶着一根小拐杖!

「我們的瑪莎在哪兒?啊?」包伯·克拉契朝四周望了一圈,大聲問道。

「她沒法回來。」克拉契太太道。

「沒法回來!」興奮的包伯剎那間神情沮喪,他剛才背着小提姆從教堂一路飛奔回來的,「竟然連聖誕節都沒法回來!」

哪怕僅僅是個玩笑,父親失望的樣子也不是瑪莎願意看到的,她於是趕緊從藏身的衣櫥里走了出來,跳到了父親懷中。小提姆在兩個小克拉契的簇擁之下到了洗衣房,那樣布丁在銅鍋里歌唱的聲音他就能聽見了。

「小提姆表現如何?」包伯高興地和女兒擁抱着,克拉契太太調侃他這麼容易就上當了之後,就如此問道。

「跟金子一樣好,」包伯道,「不,比金子還好。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他經常獨自一人坐着想事情,對那些你都沒聽過的奇怪事情想個不停。在回家的時候他跟我說,他想去教堂里看看。因為他是個瘸子,大家要是能在聖誕節看到他,如此一來,他們若是能想到以前耶穌是怎樣讓盲人重見光明、使瘸腿的乞丐重新站立的話,他們就會覺得高興的。」

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包伯的聲音有些顫抖。在講到小提姆現在比以前更加真誠、更加堅強的時候,就更是顫抖了。

就在眾人剛要說話的時候,小拐杖敲擊地板的活潑的聲音就傳來了,那是小提姆過來了,在哥哥姐姐的攙扶下,他坐在了火爐前的小凳子上。此時包伯將袖口挽起——這對袖口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這個可憐的夥計——動手調製一種熱調酒。他在一個罐子裏倒上檸檬和杜松子酒,不停攪動,之後將罐子放到爐架上煨著。兩個無所不在的小克拉契跟彼得少爺一起把那隻鵝拿了回來,哈,他們剛出去一會兒工夫呢。

熱鬧的場面緊接着就出現了,會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鳥類就是鵝,甚至連黑天鵝都比不上它,讓你覺得它是一種有羽毛的稀世珍寶——實際上,在這個家裏,一隻鵝的珍貴完全不亞於黑天鵝。克拉契太太加熱了事先裝在小鍋子裏的肉汁;彼得少爺則搗碎馬鈴薯,呵,他的力氣可真不小;貝琳達小姐把糖加到蘋果醬中;瑪莎把用過的盤子擦拭乾凈;包伯抱着小提姆到餐桌的一角,坐在他的身旁;大家的座位則是兩個小克拉契安排的,當然了,他們不會把自己落下,他們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后,在嘴裏塞上湯匙,他們怕為了迫不及待地吃鵝肉而放聲大叫。最後,盤子擺到了每個人面前,飯前禱告也做過了。接着,每個人都停止了呼吸,盯着克拉契太太不急不躁地看着切肉刀,她馬上就要把燒鵝的胸膛切開了。在她下刀之後,大家早就在期盼的填餡終於湧現出來的時候,一陣欣喜的低呼聲在餐桌四周響起,乃至兩個小克拉契也影響到了小提姆,他也興奮地跟着低聲較好,拿刀柄敲著餐桌。

這真是一隻前所未見的好鵝啊。包伯說以前他都不敢相信燒鵝竟然能這麼好吃。它氣味香甜、肉質酥軟,並且分量大、價格便宜,每個人都會由衷地讚美它。燒鵝,另外還有馬鈴薯醬和蘋果醬,在這一家人看來,這頓晚餐簡直太過豐盛了。的確,就好像克拉契太太激動地(她一邊打量盤子裏的一小塊碎肉末一邊說)宣佈的那樣,他們竟然還剩下了些菜呢!可是所有人都已經吃得太飽了,尤其是那幾個小克拉契,鼠尾草和洋蔥還沾到了他們額頭上呢。這時貝琳達小姐幫大家把新盤子換上,克拉契太太一個人從飯廳走開——她太高興了,不希望有誰跟着她——走到後面從鍋里拿出布丁,端到了餐桌上。

要是布丁還是生的呢?要是有人在他們享用燒鵝的時候,悄悄地偷走了布丁呢?要是拿出來后布丁就碎了呢?——小克拉契們被自己的想像嚇得臉色發白,一個又一個莫須有的恐怖場面在他們小小的腦袋瓜里浮現。

嗨!這團蒸汽真大啊!布丁好啦!怎麼好像有些洗衣日的味道!哦,那味道來自那塊包裹蒸鍋的布。好像還有些隔壁的蛋糕店和餐館的味道,嗯,跟附近那家洗衣店的味道也相似!布丁的味道就是這些!克拉契太太在半分鐘后就進來了——她紅彤彤的臉上泛著得意揚揚的笑容——跟斑駁的大炮彈一樣的布丁就在她手上端著,真是又結實又堅硬,好像在閃閃發光一般,啊,那還有聖誕冬青樹的樹枝做的裝飾在上頭插著。

哈,這個布丁太棒啦!包伯·克拉契好像總結髮言一般地說,自從他們結婚以來,克拉契太太最了不起的成就就是這個了。克拉契太太則說,既然已經放下了心裏的石頭,她就坦誠自己曾懷疑麵粉放得稍微有點不對了。對這個布丁,所有人都有話要講,可是沒有人想到或是說出——對他們這一大家子人而言,這個布丁着實有些太小。要是有誰不小心這麼說了,肯定會被斥為胡說,哪怕是有一點點這方面的暗示,克拉契家的人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好啦,他們結束了晚餐,清理乾淨了桌巾,打掃好了壁爐,生起了火。對罐子裏的熱調酒進行品嘗過後,大家一致認定它簡直太完美了。蘋果和柳橙放在桌子上,在爐火上還烤著滿滿一鏟子栗子。他們一家人在火爐邊圍坐着,包伯說這是圍圓圈,事實上僅僅是半個圓。全家人的玻璃杯,也就是兩個平底大酒杯和一個沒把的玻璃杯排列在他的手邊。

不管怎麼樣,既然罐子裏倒出來的熱飲能用這些杯子盛放,黃金高腳杯也就沒有必要了。一臉笑容的包伯把熱飲倒給每個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也說明爐火上的栗子快熟了。

此時,包伯將杯子舉起來說:「祝我們每個人聖誕快樂,願上帝祝福我們,我最愛的親人們!」

他的話被全家人重複說了一遍。

「願上帝保佑我們,保佑所有的人!」最後一個說的是小提姆。

他在自己的小凳子上坐着,就在父親的邊上。包伯把小提姆瘦弱的小手緊緊握住,好像對這個孩子特別疼愛,生怕有人會搶走他,所以要把他留在身邊。

「精靈先生,」史古治的語氣中好像有着從未有過的關心,他說,「跟我說,小提姆能夠長大成人嗎?」

「在冷清的壁爐角落裏,有一把空椅子在那兒,」精靈答道,「旁邊還有一根被悉心保存的無主拐杖。要是沒能改變這些『未來』的幻影,那麼這個孩子不久就會死去。」

「不,不能這樣,」史古治道,「啊!不,慈悲的精靈啊!跟我說他一定會健康地活着。」

「要是這種『未來』不存在的話,」精靈說,「我們精靈也就無法看到這些。可是,那又如何呢?他要是快要死了,那就讓他去死得了,正好人口過剩的問題還能順便解決一點。」

聽到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從精靈的口中冒出來,史古治心中萬分悔恨,不禁低下了頭。

「人啊,」精靈道,「你若不是鐵石心腸,你若是還有一顆屬於人的心,那麼當人口過剩的意義,以及哪裏有人口過剩的問題被你真正搞明白之前,那些惡毒的話就別再說了。誰應該活下去,誰應該死去,你可以決定?在上帝的心中,或許和這位窮人一樣的小孩比你要重要得多,你比他也更沒有活下去的資格。啊,上帝!您仔細聽,那微不足道的蟲子攀附在葉子上,正在口吐狂言,說它有太多的兄弟在塵土中挨餓!」

聽着精靈的訓斥,史古治只是全身顫抖,兩眼無神地看着地面,頭都不敢抬。然而他突然把頭抬起,因為自己的名字突然被人提及。

「史古治先生!」包伯說,「我們要祝福史古治先生。我們今晚之所以能享用這次大餐,要感謝他。」

「的確,我們今晚能享用這次大餐,就是因為有了他!」克拉契大聲說,她的臉漲得通紅,「他要是也在這裏該有多好啊,這樣的話,我就能拿一些心裏話給他當大餐享用,但願他喜歡這些。」

「親愛的,」包伯急忙阻止她道,「今天是聖誕節!而且孩子們還在這兒呢!」

「今天是聖誕節,我當然清楚,」她說,「我們之所以要為這樣一個無情、吝嗇、可憎、鐵石心腸的人舉杯祝福,就是因為今天是聖誕節。他是個怎樣的人你心裏明白,包伯!可憐的包伯,你心裏其實最清楚了!」

「記住,今天是聖誕節,」包伯溫柔地說,「親愛的。」

「我是為了你,為了今天是聖誕節,而不是為他,」克拉契太太道,「我會為他的健康祝福的。我祝願他聖誕快樂、新年快樂!祝願他身體健康!我毫不懷疑,他必然是很快樂、很開心的。」

然後孩子們也跟她一樣,舉杯祝福史古治身體健康,今天他們做的最沒有熱情的事情就是這個了。最後一個喝的是小提姆,然而他對此事沒有一點感覺。對他們家來說,史古治就是魔鬼,哪怕只說到他的名字,也會有陰影籠罩在歡樂的宴會上,足足過了五分鐘大家才慢慢恢復過來。

褪去了這層陰影后,他們比先前更加快樂了,事實上僅僅是把史古治這個邪惡的生物從心裏抹去,就讓他們感覺無比歡愉了。包伯·克拉契跟家人說,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幫彼得少爺留意一份工作,要是順利,每周能有五先令六便士的收入。兩個小克拉契想像著彼得工作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彼得則在從衣領中間看着爐火,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彷彿在思考如何投資自己賺到的一大筆錢。可憐的瑪莎現在是女帽店的學徒,她跟大家說自己的工作,說每天必須工作多長時間,以及明天早上睡懶覺對她來說是多麼幸福的事,明天她能在家過節,而不用去上班。然後她說到幾天前看到了一位伯爵和伯爵夫人,那位伯爵「個頭跟彼得一樣」,此時彼得趕緊拉高自己襯衫的領子,整個頭顱都被埋在衣領裏面了。一家人在愜意地聊天的時候,熱飲和烤栗子已經傳了好幾遍。之後大家就聽歌,那首歌說的是一個孩子迷失於雪地的故事。為大家唱歌的是小提姆,他雖然音量不高,然而歌聲透露的哀愁氛圍,讓大家如醉如痴。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晚餐聚會。他們只是個貧寒之家,缺少華麗的裝飾,甚至可以說是衣不蔽體,鞋子裏還在滲水。當鋪裏面的情形彼得很熟悉了,因為他去過不止一次。然而每個人都很快樂,他們有着感恩之心,滿足地享受着家人團聚的時光,這是多麼和睦的一家人啊。逐漸地,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淡去,然而在精靈火炬的照耀之下,臨走之時史古治好像看到他們更加快樂了。史古治專註地看着他們,尤其是小提姆,直到他們在視線中完全消失。

此時雪下得更大了,天色愈加昏暗。精靈帶着史古治繼續前行,他們透過玻璃看到家家戶戶的客廳、房間、廚房,在爐火的輝映之下,那些情景溫暖而美妙。從一團搖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這一家正在對晚餐進行準備,深紅色的窗帘好像要拉下來以阻隔外界的寒冷與黑暗,一摞摞的盤子在爐火前被輪流烘烤加熱。那裏,外頭的雪地上站着另一戶人家的孩子們,他們的表哥表姐、叔叔阿姨們就要來了,他們迫不及待地要去迎接。還有一戶人家,賓客歡聚的影像透過窗帘歷歷可見。一群漂亮的女孩子都穿着皮靴、戴着頭巾,有的在輕快而熱烈地談天,有的蹦蹦跳跳跑來跑去。一個單身漢,直愣愣地看着她們興高采烈地從這兒走到那兒、從那兒走到這兒,心裏帶着無限的愛慕!

可是,街道上無數參加親友聚會邀請的人影在你面前閃過的時候,你也許會想,當他們抵達了聚會地點,要是沒有堆得老高的柴火在熊熊燃燒,沒有溫暖的火爐迎接他們,沒有人在家裏歡迎他們,那該如何呢?當然這只是瞎想。精靈欣喜地看着這些景象,高興地把祝福送給每個人。他將寬闊的胸膛袒露在外,巨大的手掌飄向空中,他就用他那雙慷慨的手,給所有的人和事物注入了歡樂和光明!有個點燈工人在前頭跑着,將一盞盞街燈點亮於昏暗的街道上。他衣着整齊,好像要去哪兒參加宴會似的。精靈走過他身邊的時候,點燈工人正在放聲大笑,在今天這個美妙的日子裏,他卻只能一人獨挨!

毫無徵兆地,史古治被精靈帶到了一處沒有人跡的荒涼的曠野,這兒好像是巨人的牧場,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巨石。原本在地面上肆意流淌、漫無方向的水,如今都被冰凍在原地,好像被囚禁了一樣。能夠在這兒生長的,只有荊豆花、青苔,以及太過茂盛的雜草。一道火紅的光束從落日的餘暉中放射而出,就如同發怒的巨獸在瞪視這片荒野的眼睛,之後光線越來越暗淡,最終在漆黑的夜色中消失無蹤。

「這是哪兒?」史古治問道。

「這兒住着礦工,他們工作在地底下,」精靈答道,「可是他們跟我也挺熟。看!」

有些許的光線從一間小屋的窗戶中散發出來,他們趕緊往那兒走去。從一堵泥巴和石頭混合砌成的牆穿過之後,一群圍繞着旺盛的火堆坐着的歡樂人群就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是一對年邁的夫婦、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他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以歡度佳節。此時有人正在唱聖誕歌曲,哦,是那位最年長的老先生,大風從荒原上呼嘯而過,好像把他低沉的歌聲完全掩蓋了。這首歌已經非常古老了,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流傳了很長時間。偶爾大家也會跟他一起附和兩句。大家一起唱的時候,老先生的興緻尤其高昂,聲音也就更大了。而他們一旦停下,他就又失去了那份活力。

精靈在這兒沒有過多停留,就讓史古治把自己的袍子抓住,從荒野上飛馳而過。他如此着急地要趕去哪裏呢?難道是去海上?是的,就是海上。史古治回頭張望,看到身後遠處那陸地上的最後一塊恐怖的岩石,心中猛地一驚。如雷鳴一般的浪濤聲鼓盪耳膜,翻騰咆哮的海浪在恐怖的岩洞上憤怒地拍打着,好像要將大地鑿個對穿一樣。

有一塊冒出海面的深黑色礁石就在岸邊不遠處,在長久地經受着海水的侵蝕和衝擊的礁石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燈塔矗立其上。大片的海草長滿了燈塔基座的四周,海鳥——有人覺得就像海草是海水生的一樣,認為海鳥也是海風生的——在海面上高高低低地飛翔,猶如那忽上忽下的海浪。

可是,哪怕就是這種地方,兩個看守燈塔的人也把火生了起來,透過厚重冰冷的石牆上的小孔,火光在可怕的海面上閃爍著。他們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兩邊坐着,將彼此長滿老趼的大手緊緊握住,用烈酒互相致以節日的祝福。其中年紀較大的那個——多年飽經風霜所留下的傷痕刻在他的臉上,如同一艘老船的船首塑像——忽然放聲高歌。他那堅毅的歌聲,就好像強風擊打海面一般。

精靈有一次從波濤洶湧的黑色海面上快速飛過,不停地飛啊飛,直到已經遠離陸地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好像他跟史古治說的那樣,在一艘船上降落了下來。他們先後在掌舵的舵手、船頭瞭望員和站哨的軍官邊上站了一會兒。他們如鬼魅一般的幽暗身影在各自的崗位上堅守着,然而所有的人,有的想念聖誕節,有的期待回家,有的跟同伴聊起曾經過的那些聖誕節,還有的在輕哼著聖誕歌的曲調。船上的所有人,不管是好人或壞人、睡著了或醒著,都放開自己嘴巴的閘門,讓祝福的話兒對每個身邊的人傾吐而出。聖誕節的歡樂氣氛他們多多少少都彼此感受到了,遠方的親人被他們深深地挂念著,他們明白,親人們也在想念著自己。

想到在這片孤寂的黑暗中,船隻在死亡一般深不可測的茫茫大海上航行,聽着海風在耳邊呼嘯,史古治覺得十分驚詫,這件事是多麼嚴肅啊!更讓他意想不到的在於,就在他對這偉大的航行進行沉思的時候,忽然一陣開朗的笑聲傳來。史古治聽出來了,那笑聲是來自他外甥的,他還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間乾爽、明亮的房間中。面帶微笑的精靈在他身邊站着,正在看着他的外甥,和藹的神色中帶着讚許的表情。

「哈哈!」史古治的外甥笑得非常開心,「哈哈哈!」

一旦——雖說這個可能性太小——有一個比史古治的外甥更開朗的人被你認識了,那我想說,我也非常願意認識他。我想跟他交個朋友,請將他介紹給我。

世界就是這樣合理而公平,因為有那崇高的自然主宰在調節,雖然悲傷和疾病也能傳染,然而世界上最具傳染力的還是幽默和笑聲。史古治的外甥笑得頭亂甩、身子站不直、五官都扭到一塊兒的時候,他的妻子同樣也笑得前仰後合,跟他們一樣放肆地大笑的,還有那些他們邀請來參加聚會的朋友。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他說聖誕節是胡說,他就是這麼說的!」史古治的外甥一邊喘氣一邊說,「並且他還覺得就是那樣的。」

「他真應該感到羞愧,弗瑞德!」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憤憤難平地說。願這些女人得到上帝的賜福!她們做事說話總是那麼認真,從不會含糊不清。

她長得非常漂亮,美麗迷人。有一對可愛的小酒窩在她姣好的臉龐上,使人忍不住就想親一下——毋庸置疑只有一個人有這個權利了!她在笑的時候,那雙明亮的眼眸閃閃發光,美麗臉頰上的小酒窩也更明顯了,你在其他女人身上絕對看不到這些。總而言之,你要明白,人們所謂會撩撥人心的女孩就是她這個樣子的,無論誰都會樂意跟她在一起。啊,她的美真可以說是觸目驚心啊!

「實際上,他不過是有些古怪而已,」史古治的外甥道,「並且他或許也有和藹可親的一面,只是無法表現。可是,總有一天他會因為自己那讓人反感的言行而得到報應,我不想批評他什麼。」

「弗瑞德,他很有錢,我知道這一點,」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說,「最起碼,你總是這麼跟我說。」

「親愛的,那又如何呢?」史古治外甥道,「對他來說,那些財富一無是處,他沒有利用那些錢讓自己過得舒適一些,也沒有用來做過一點好事。他要是想到——哈哈哈——他只要想到掏錢給別人服務,就好像在他身上割肉一樣。」

「對於他我實在無法忍受!」史古治外甥的妻子說。她的那些姐妹,以及在場的所有女士,對這句話不會有任何異議。

「唉,我還能跟他相處啦!」史古治的外甥道,「我試着要衝他發脾氣,可是發不出來,我挺為他難過的。他這種病態觀念對誰的傷害最嚴重呢?只能是他自己啊。他告訴自己說他討厭我們,因此從不參加我們的聚會。然後呢?這樣一頓快樂的晚餐就被他錯過了。」

「實際上,我覺得是一頓非常棒的晚餐被他錯過了,」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把他的話打斷了,「這麼認為的可不只我一個人。大家都會這麼認為,因為這頓晚餐大家剛享用過,並且桌子上還擺着甜點,大家就在火爐旁圍坐着。」

「非常棒!你能這麼說我真高興,」史古治的外甥道,「因為對這些年輕的主婦,我的信心不足。塔普,你覺得呢?」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的一個姐妹顯然被塔普注意很久了,因為他回答道,如不幸的流浪漢一般的他這樣的單身漢,無權對此事評頭論足。他話音剛落,史古治外甥妻子的姐妹——不是佩戴玫瑰的那位,而是身材豐腴、戴着蕾絲頭飾的那個——馬上臉就紅了。

「弗瑞德,接着說啊,」史古治外甥的妻子拍着手道,「這個人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真是個愛搞笑的夥計。」

史古治的外甥又大笑起來,任誰也無法對這種發笑傳染的擴散加以阻止,雖然體態豐腴的那位女士想憑藉聞芳香醋的味道,力圖保持矜持,最後還是沒忍住,也放肆地笑了起來。

「我想說的就是,」史古治的外甥道,「他不跟我們在一起、討厭我們的後果就是,我覺得,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快樂時光被他白白錯失。我想在他那老舊發霉的辦公室或滿是灰塵的小房間里,在他自己的意識中,他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歡樂。無論他喜歡與否,我準備每年都要給他一次這樣的機會,因為我對他很是同情。也許直到他死的一天,也不會改變對聖誕節的看法,然而他要是發現每一年我都去找他——我試圖改變他——並且和顏悅色地向他問好:『你好嗎,史古治舅舅?』那他必然就會變一變自己僵化的思維。要是這樣做能激發他一時的善念,拿五十英鎊給他那可憐的職員,我也就滿足了。並且我覺得,他在昨天已經有些感動的意思了。」

他剛說到史古治好像有些感動了這句話,大家紛紛狂笑起來。可是因為史古治的外甥有副好脾氣,對他們的大笑也毫不在乎,因此不但沒有對他們的大笑進行阻止,還開心地將酒瓶傳給他們,使他們更加歡樂了。

茶喝好之後,他們就放聲高歌。因為他們這個家族很有音樂天分,所以不管是輪唱還是重唱他們都應付自如。尤其是塔普,他能唱出專業男低音的水準,也能將一首曲子始終維持在高分貝,並且絕不需要臉漲得通紅硬撐,或頭上猛爆青筋。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彈豎琴很是拿手,她彈奏的那幾首曲子裏面,有一首非常簡單的曲子(你在兩分鐘之內就能學會,並用口哨吹出來,絕對簡單),就是「曾經的聖誕精靈」帶史古治回到過去的時候,把他從寄宿學校帶回家的妹妹所熟悉的曲子。再次聽到這首曲子的旋律,「曾經的聖誕精靈」帶着史古治看過的畫面又在他腦海中一一重現。他的感動越來越甚,心想,多年以前自己要是能經常聽到這首曲子,或許美好的人生和屬於自己的幸福已經被他創造出來了,而教區執事埋葬雅各·馬立的那把鏟子也就不需要了。

可是他們沒有在音樂上消耗整個夜晚。過了一會兒,處罰遊戲又吸引了他們的興趣,偶爾回歸童年是幸福的事,特別是在聖誕節這樣特殊的日子裏,因為一開始的聖誕節,偉大的耶穌在那一天不也是個孩子嗎?稍等!捉迷藏是第一個遊戲。捉迷藏自然要先玩,而塔普真的把眼睛蒙上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才不信呢,他一定有雙眼睛長到了靴子上。我覺得,他事先已經串通好了史古治的外甥,這一點被「現在的聖誕精靈」瞧得一清二楚。他在那位身穿蕾絲上衣的豐腴女士後面跟着跑的樣子,在輕信人性的人看來就是十足的污辱。他先是把撥火架給踢翻了,在椅子上跌坐下來,之後又跟鋼琴親密接觸,還幾乎讓自己被窗帘悶死,可是不管她跑到哪裏,他准能在她身後跟着!豐腴女士躲在哪兒他總能知道,並且他只捉她一個人。你要是故意(就好像他們中有的人一樣)把他的去路擋住,他也假扮出一副馬上要把你捉住的模樣——他就是在侮辱你的判斷力啊——之後又迅速轉身對豐腴女士展開追蹤。她總是叫嚷着「太不公平啦」。的確,確實不公平的。可是,雖然他的追捕有好幾次都被她擺脫了,因為不停地奔跑,沙沙的聲音顯示着絲綢衣服的劇烈摩擦,最終她還是落到了他的手裏。她被他逼到了牆角,已經沒有逃跑的地方了,他最惡劣的行為接下來才發生。因為塔普故意裝作不曉得她是誰,就必須要摸一摸對方的頭飾,並且他還把一隻戒指硬套進她的手指上,把一條項鏈硬掛到她脖子上,就是要更清楚地確定她的身份——這種行為簡直是禽獸不如、可恥卑劣!毋庸置疑,然後換上別人蒙住眼當鬼時,他們二人在窗帘後面偷偷摸摸地站着,對於塔普的這些舉動,她必然要發表自己的意見。

史古治外甥的妻子只是在一個溫暖的角落待着,在一把大椅子上舒適地躺着,將腳放到凳子上,她沒有參加捉迷藏遊戲。而她的身後,就站着精靈和史古治。可是之後的懲罰遊戲她還是參加了,她為了表達對遊戲里的愛人的欽慕,把二十六個字母開頭的字都用得精光。她出色的表現延續到了玩問答遊戲中,史古治的外甥更為暗中歡喜的是,雖說她的那些姐妹個個聰明伶俐——這個話塔普定然一百個贊成——而她則是其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大約有二十個人在這兒,所有人都在玩遊戲,就連史古治也加入其中了。他因為在遊戲里太過投入,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聲音他們壓根就聽不到,有好幾次把自己的答案大聲地喊了出來,並且還常常能猜中。哪怕是標榜針最銳利、最好、絕不斷裂的「白教堂」牌縫衣針,對於史古治的反應之敏銳也望塵莫及。

看到史古治有這種好心情,精靈很是高興,對於史古治能像個孩子一樣仰視着自己,祈求精靈讓自己能留在這裏直到所有的客人都離開,精靈也很開心。可是他的這個要求卻被精靈拒絕了。

「又要玩新的遊戲了,」史古治道,「只要半個小時,精靈先生,我們再等半個小時就行。」

這是個叫做「對與錯」的遊戲,史古治外甥先在心裏想個什麼東西,然後別的人猜他想的是什麼。他們能問他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可是他只能回答對或錯。在大家猛烈而尖銳的問題轟炸之下,他脫口說出自己想的是一種脾氣暴躁的、活生生的動物;一種會咆哮和發出嘟囔聲的野蠻動物;一種住在倫敦的、不時說話的動物;一種雖然行走於街道上、但沒有人會注意的動物;它既不在動物園裏住着,也沒有被人餵養,更從不曾被送到市場里屠宰;它非馬、非驢、非乳牛、非公牛、非老虎、非狗、非豬、非貓,亦非熊。每當誰問一個新問題時,史古治外甥就會發出一陣狂笑,樂得他渾身顫抖,還情不自禁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猛烈地跺腳。

最後,那個體態豐腴的女士——她也從始至終狂笑個不停——大聲喊道:「我知道那是什麼了!我猜到答案了,弗瑞德!啊哈,我知道什麼是答案!」

「你說說看。」弗瑞德笑着跟她說道。

「那就是你舅舅,史——古——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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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悚懸念袖珍館(全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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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驚悚懸念袖珍館Ⅴ》(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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