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看就停不下來的中國史》(5)

第五章《一看就停不下來的中國史》(5)

槍杆子、錢袋子,用得著是寶,用不著是草

能打的,不一定會玩兒

神將之死:一場立儲之爭,如何毀了陸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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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21年,孫吳大禍將至。

這一年,稱帝不久的劉備不顧朝臣的勸阻,率傾國之兵出峽,打著「為關羽報仇」的幌子兵進荊州,誓要一路打到建業(今江蘇南京)去。而孫吳的大都督呂蒙偏偏又在這時候病故,前線諸軍一下子群龍無首。

派誰去總領荊州軍務,抵禦劉備的兵鋒呢?

呂蒙曾經先後向孫權推薦過兩個人,在軍中嶄露頭角的陸遜,以及領兵多年、在軍中頗有威望的朱然。

孫權選擇了前者。對此諸將頗為不服。

劉備圍攻堅守夷道的孫桓,陸遜不救;劉備挑釁,陸遜不戰。本就年輕的主帥為此更為老將們輕視。然而最終,所謂的「火燒連營七百里」,一場酣暢淋漓的決定性勝利,不僅讓劉備狼狽敗逃,保了孫吳的周全,更是讓軍中朝中各種不服閉嘴。

夷陵之戰過後6年,在石亭,這次輪到曹休被教做人。孫吳「斬獲萬餘,牛馬騾驢車乘萬兩,軍資器械略盡」,而戰後不久曹休便羞恨而逝。此後二十多年,曹魏再未敢主動興兵南下。

陸遜以一人之智,送魏、蜀大敗各一,為兩國所忌憚,堪稱孫吳之柱石。

除了軍事上才智過人,在內政方面陸遜也頗為孫吳所倚重,可謂出將入相,無所不能。陳壽修《三國志》,三國各路英豪中除了那些有帝號的,就倆人單列為傳:一個是諸葛亮,另一個就是陸遜了。

國有如此神將良相,孫權對陸遜自然是寵愛有加,不僅委以上游的軍政大權,甚至刻了自己的印信交給他,讓他直接負責與蜀國的交涉。在石亭破魏之後,孫權特別設置了「上大將軍」一職授予陸遜。為了表彰陸遜的功績創立官職,孫權也是沒誰了。

只可惜,這段君臣相知的佳話隨著一個人的去世,最終還是轉了彎。

公元241年,大皇帝孫權的太子孫登,死了。

2

在古代中國,嫡長子繼承是傳統。

孫權稱王的時候,並沒有立后,所以諸子只論長幼,不論嫡庶。公元238年,已是大皇帝的孫權死了一個妃子,孫權哀痛至極,便追封了這個妃子為皇后,即步皇后。然而步皇后本人卻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孫魯班、孫魯育。

孫魯班,字大虎,最初嫁給了周瑜的兒子周循,后改嫁全琮,故又稱全公主。

孫魯育,字小虎,是朱據的妻子,故又稱朱公主。

女孩子是沒辦法被立為皇儲的,所以自孫權稱王,到後面稱帝,這太子的位子便一直是長子孫登來坐。

現在太子死了,該立誰好呢?

此時孫權諸子之中,年齡最長的便是孫權的第三子,孫和。

按照立嫡以長的原則,孫和順理成章地被立為太子。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在立孫和為太子之後不久,大皇帝孫權在群臣的要求下將四子孫霸立為魯王。

一個立儲,一個立王,尊卑確定了,按理說這是好事。但詭異的是,雖然尊卑有別,待遇卻相差無幾:孫權對孫霸「寵愛崇特,與和無殊」。以致和、霸兄弟二人仍像之前那樣「同宮室,禮秩未分」。

大臣們按捺不住了,紛紛向孫權進言,認為太子和魯王畢竟尊卑不同,禮儀上應該有所體現。於是二人分別遷宮,各置幕僚。

這下總算「分禮秩」了。地位上,孫和陡然尊貴無比,而孫霸卻一落千丈。有的大臣甚至提出要讓孫霸出鎮地方,以固孫和之位,孫權沒有同意。對此,孫霸心裡卻打翻了五味瓶:要不是我那個哥哥孫和,我何至於此?

二宮之爭,不可避免地上演了。

3

見到魯王孫霸一派氣勢洶洶,朝中一干大臣自然是看不過去。畢竟長幼有分,尊卑有分,你孫霸只是個王侯,有什麼資格跟太子較勁呢?孫霸當然不甘示弱,廣交賓客黨羽。於是孫吳的朝廷圍繞這二宮之爭,便分化成兩派:

太子孫和那邊,有丞相顧雍之子顧譚、朱公主的夫君朱據、太子太傅吾粲等人。

魯王孫霸那邊,則有淮泗宿將步騭、呂岱,以及全公主的夫君全琮等人。

兩派依仗各自的勢力,在孫吳朝中傾軋。尤其魯王一派躍躍欲試,經常藉機對太子一黨發難。

除了黨羽跑前跑后,孫霸陣營還有一個最得力的幫手:全公主孫魯班。

原來孫魯班與孫和的母親王夫人素來不睦。孫和被立為太子時,孫魯班便滿心不高興,多次在其父孫權面前詆毀王夫人,藉此打擊孫和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她甚至還想拉其妹朱公主孫魯育上船,然而朱公主因其夫朱據支持太子孫和,便拒絕了姐姐。於是姐妹倆也生嫌隙。

有一次孫權生病,不能去宗廟祭祀,於是派孫和代替。由於孫和太子妃的叔叔張休住所鄰近宗廟,孫和便應邀前往一會。

孫魯班得知此事後,便向孫權進讒,說太子沒有去宗廟,而是去妃子娘家「謀大事」。又說孫權生病的時候,孫和的母親王夫人「有喜色」。孫權聞之大怒。王夫人竟因此事憂愁而死,孫和也不像以前那樣受皇帝爸爸待見了,整日擔心被廢。

孫霸見孫和日漸勢微,取而代之的心情更加迫切了。於是便派自己的心腹前去皇帝耳邊吹風,盡說自己多麼多麼才幹出眾,比孫和這裡好那裡強,應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選。

這事兒傳到了孫和的耳朵里,孫和慌了。

此時恰逢陸遜的侄孫陸胤要返回武昌,正向孫和辭行。孫和故意不見,卻又微服秘密來到陸胤車上,讓陸胤捎信兒回武昌,請求陸遜出面為自己說情。

4

陸遜是聰明人。

早在前太子孫登初立之時,陸遜便受孫權委託輔佐和教導太子。後來孫登去世,儲君之位變動,位高權重的陸遜也只是遵循臣子的本分,對皇帝的家事表態謹慎。眼下孫和與孫霸爭儲,陸遜很清楚以自己現在的位置和在朝中的威望,一旦捲入這個漩渦,極容易引得皇帝猜忌。

一個人如果讓皇帝對他心生恐懼,那這個人的政治生命怕是要到頭了,甚至性命也要搭進去。

所以在二宮相爭之初,身為一方大員的陸遜並沒有明確表態。

現今路已分岔,陸遜不選也得選了。

「太子正統,宜有盤石之固,魯王藩臣,當使寵秩有差,彼此得所,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

陸遜的上表擺到了孫權的面前。

孫權大驚:宮中的事情,武昌都知道了?

然而陸遜那邊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不僅三番五次地上書陳述長幼之分,以得失之論勸諫孫權,甚至還提出要來建業面聖。

孫權見此,龍顏大怒:這莫不是你陸遜在要挾我嗎?

而全琮此時又向孫權進讒,說太子一派的顧譚、顧承兄弟在芍陂之戰中冒領軍功。這顧氏兄弟不僅是丞相顧雍之子,也是陸遜的外甥。孫權聽聞便下令將二人下獄,最終流放交州。

太子太傅吾粲,也因數次與陸遜通信,請陸遜為太子孫和站台而被孫權下獄,最後死在獄中。

為了立儲的事,君臣二人徹底撕破臉皮。孫權尤其生氣,數次派人親往武昌,責備陸遜。

一系列的政治打擊接踵而至,時年63歲的陸遜竟因此憤恨至極,一病不起。

5

公元245年,神將隕落。

聽到陸遜的死訊,孫權竟沒有一絲悲傷,他心裡還是怨氣滿滿。

陸遜的兒子陸抗安葬完父親,還都謝恩的時候,孫權還拿出別人控訴陸遜的「20條罪狀」,煞有介事地為難陸抗。所幸虎父無犬子,面對皇帝的詰難,陸抗逐條辯明,說得頭頭是道。孫權聽罷,對陸遜的怨氣這才稍微消解。

5年後,二宮之爭落下帷幕。這場持續8年、震動孫吳朝野的立儲之爭,以太子孫和被廢,魯王孫霸被賜死,無數黨羽被株連而告終。

經過這場折騰,孫吳實力大損,孫權也漸漸感到當初自己對很多事處置不當。

251年,陸抗返回國都治病,受到孫權的召見。此時的陸抗一如其父當年,英姿颯爽,在武昌任上頗有建樹。

也許是感到自己時日不多,出於對新晉將才的安撫籠絡;也許是對當年苛待陸遜的事幡然醒悟,心懷愧疚;這次召見陸抗,孫權竟流著淚對他說:

「之前我聽信讒言,君臣大義上虧待了你父親,又委屈了你。詰問你所依據的那些材料,我都燒掉了,再也不讓人看見。」

陸抗聽到這些是什麼反應,史上沒有記載,而陸遜倘若泉下有知,心中又做何感想呢?

一年後,大皇帝孫權撒手人寰。孫陸君臣二人之間的恩怨,也隨二人的離去化為塵土。

6

回看陸遜之死,人們總會歸因於孫權晚年昏庸,但實際上,孫權、陸遜不合由來已久。表面上君臣相知,實際上觀念分歧很大。

首先雙方陣營不同,這是二人分歧中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

陸遜出身於江東大族,而孫權,則與其兄孫策一樣是南渡的淮泗集團。做客的孫策壓制江東大族,靠的是血腥的屠殺,以致在他主持江東時期,孫家人和江東大族關係很差。

陸遜少年喪父,自幼跟隨其從祖父、廬江太守陸康長大,而陸康正是因為孫策圍攻廬江染病身亡。廬江之役,陸家族人死了大半。

換句話說,老陸家和老孫家是有仇的。

有這個梗在,即使陸遜放得下,孫權也不見得能放下。防著江東大族勢力崛起,是孫權一直以來的一根緊繃的弦。

其次,在治國理念上,二人有路線分歧。

陸遜大族出身,深信儒學之道,曾給孫權上書,主張「施德緩刑,寬賦息調」,甚至批評孫權用人只重才,不重德。

孫權則不信這一套。他跟曹魏的曹家父子是一個路子,以法家學說為先,嚴刑峻法,用人論才不論德。

面對陸遜的勸諫,孫權直接回復道:

「夫法令之設,欲以遏惡防邪,儆戒未然也,焉得不有刑罰以威小人乎?」

你說我嚴刑峻法,難道不需要通過嚴刑峻法威懾犯罪,防患未然嗎?

關於陸遜為政以德的建議,孫權完全無視,他曾私下跟諸葛瑾說:「伯言(陸遜字)長於計較,恐此一事小短也。」

除此之外,二人的天下觀也勢同水火。

孫權顯然不甘心只割據江東一隅,存帝王之志,破魏滅蜀、一統天下是他的夙願。

但江東大族出身的陸遜卻不認可這個宏達的「理想」。他主張江東本位,限江自保。每次孫權有北征中原的衝動,都被陸遜潑冷水,哪怕是在石亭之戰大破魏軍的情況下,陸遜都堅決反對繼續北進。

在陸遜看來,那不是打天下,那叫冒進。以孫吳的實力,吞蜀尚力不足,遑論吞魏。

對此孫權超級不滿,他說陸遜之志「徒守江東」,並明確表示「自守可陋」。

7

矛盾的爆發,就差一個導火索。二宮之爭便是了。

立太子孫和,但又不與魯王孫霸分禮秩,這本身就很讓重視禮法的儒家大族看不下去。而孫和恰恰又是以儒治國的代言人。

孫和如其亡兄前太子孫登一樣,儒學修養很高,品行也與孫登相當,是陸遜等江東大族眼中不二的儲君人選,被寄予厚望。

但孫權顯然不喜歡一個天天跟儒生混在一起、給江東大族站台的太子,他更願意選擇一個「像自己」的人來繼承自己的家業。雖說孫權也不見得多麼喜歡魯王孫霸,但通過孫霸,壓制一下太子一黨,給江東大族一點顏色看看,孫權還是樂見其成的。

只不過,這場立儲之爭後來玩過了火,什麼君臣相知,什麼君臣大義,都為這次內鬥做了陪葬。

當年石亭之戰得勝后,孫權把自己的車蓋給陸遜用,又解下自己飾金腰帶給陸遜繫上,送繒彩、丹漆,賞賜之豐厚,無人可比。

酒宴之上,孫權喝醉了,命陸遜跳舞,看陸遜跳舞,孫權開心極了,自己也上前與他對舞。

可惜這君臣解衣共舞的佳話,隨著二人反目成為追憶,只留那三千三百西江水,滾滾向東流。

大唐第一戰將:當老闆懷疑你的時候,用一次次勝利懟他

李靖在歷史愛好者的心目中地位很高,被封為「戰神」。

這可能主要得益於小說和演義的影響。在傳奇和演義里,李靖很風光,又是「風塵三俠」之一,有紅拂知己;又是托塔天王,是哪吒他爸。但這些,基本都是附會和傳說,跟真實的李靖沒啥關係。

真實的李靖,一生的政治處境挺兇險的。

史書說他一度「闔門自守,杜絕賓客,雖親戚不得妄進」,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是抑鬱,至少也是鬱悶。

一個戰績爆棚的名將,為何內心如此難受?

因為,老闆對他不放心。

1

對於李唐帝國的領導核心來說,李靖是個有政治污點的人。

早在李淵密謀反隋的時候,李靖干過一件事:自鎖上變。

李靖打算到揚州向隋煬帝告發李淵的陰謀,是效忠隋王朝的行為,應該大大有賞。

詭異的是,為什麼要「自鎖」,給自己戴個枷子呢?這不是表明自己是待罪之人嗎?

對這件事,我們只能這樣理解:李靖參與了李淵的密謀事業,但由於「革命意志」不堅定,想反水戴罪立功。

沒想到,李淵的勝利來得太快,李靖走到半路,長安已經淪陷。

李靖被抓了,李淵準備處決他,當作革命事業軟骨頭的典型,以儆效尤。

臨行刑前,李靖大喊:「公(指李淵)興義兵,欲平暴亂,乃以私怨殺壯士乎?」

這是李靖一生中在老闆面前話最多的兩次之一。另一次,我們後面會講到。

李靖在老闆面前話少,是出了名的。史書記載,他在朝廷上經常嘴巴嚅囁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如果你以為李靖是武將出身,大老粗不會說話,那就大錯特錯。當時人對他的評價是「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說明李靖文武雙全。不說話,是不想說話,不是不會說話。

把話留到最關鍵的時候說。

比如這一次,他要死了,說出的話水平多高。他不是跪地求饒,而是理直氣壯:你李淵幹革命,不就是為了推翻隋朝的腐朽統治嗎?現在因為這點嫌隙,就殺掉我這個人才,讓天下人怎麼看?

他認定李淵是要做曹操的,所以才這麼說。

當年賈詡慫恿張綉第二次投降曹操,張綉一臉懵圈,賈先生啊,我已經降過一次,反過一次,再投降不是去送死嗎?賈先生指點說,放心吧,死不了。曹操是干大事業的人,他需要人才,需要向天下英才做出個姿態,所以至少表面上會非常寬待你。

曹操沒殺張綉,李淵同樣沒殺李靖。

但李靖「自鎖上變」這個污點,在老闆心裡再也洗不掉了。

2

要不是李靖才堪大用,他早已死過好幾回了。

基於對李靖的極度不信任,李淵長期把他放在邊疆地區任行軍總管,一方面是利用他的作戰才能,另一方面則考慮用得不順心就殺。

大唐建國初期,蕭銑以梁朝皇族後裔的身份,趁著亂世,控制了長江流域大片土地,定都江陵,仗著水勢與李淵對抗。

李淵派李靖去打蕭銑,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戰爭。

一聽到李靖的人馬受到蕭銑的阻擊,無法推進,李淵莫名發怒,暗地裡給硤州都督許紹下了個手詔:殺掉他。

不用罪名,秘密處決。

可以看出,已經貴為皇帝的李淵,一直放不下對李靖的恨意。

許紹認為李靖是不世出的戰將,所以不僅沒有下毒手,而且為他請命。李靖這才逃過一劫。

沒有證據表明李靖知道這個要命的密令。

他不說話,沒有申辯,也沒有表忠心什麼的,只是很快就以率兵八百擒獲五千俘虜的戰績,做出了回答。

李淵變得很高興,對朝中大佬們說「使功不如使過」,還給李靖下了手詔說「既往不咎,舊事吾久忘之矣」。

從來就沒有這樣表揚人的,李淵口口聲聲強調李靖有「過」有「咎」,舊事說忘了,其實根本沒忘。

李靖沒說話,第二年出奇謀,一舉把蕭銑滅了。

李淵論功封賞沒得說,然後把李靖弄到了嶺南,「貶」得更遠了。

3

李世民上位后,李靖歷任兵部尚書、尚書左僕射等要職,成為朝廷重臣。但這些,也是表面功夫。

李靖能力太強,帝國邊境有什麼亂子,領兵作戰非他莫屬。許以高官厚祿,僅是李世民撫慰和籠絡李靖的手段。

李世民一副「你辦事,我放心」的樣子,其實骨子裡和他父親一樣,對李靖極不放心。

貞觀三年(629年),李世民下詔派出幾路大軍討伐東突厥,由李靖擔任總指揮,而受他節制的幾路大軍首領,爵位大多都比李靖高。

這就是李世民的高招:李靖—不得不用之人,也是不得不防之人。

李靖沒有說話,上了戰場,又是捷報連連。第二年春天,俘虜了頡利可汗,取得了徹底勝利。

用太上皇李淵的話說,這是自劉邦遭遇白登之圍以來,對抗外族的最偉大勝利。

在慶功晚會上,李淵自彈琵琶,李世民親自起舞,場面和諧歡快。

作為前線總指揮的李靖,卻享受不到這歡快的氣氛。

綜合史書記載,在李靖打勝仗前後,接連兩任御史大夫都對他進行了彈劾,罪名是攻破頡利可汗牙帳后,縱容部下燒殺搶掠。

李世民出馬了。他召見李靖進行談話,把他責罵了一頓。

李靖沒有申辯,連連點頭謝罪。

然後,兩人沉默了許久,李世民才說,前朝也有個名將史萬歲,也曾大破突厥,然而隋文帝有功不賞,最後還把他暴殺於朝堂之上。

「朕則不然,錄公之功,赦公之罪。」李世民最後說。

我不是隋文帝那樣的人,對李靖你,有功要賞,有罪不罰。

看到沒,李世民不但用史萬歲的遭遇對李靖進行敲打,而且未加核實就強調李靖有罪,只是朕寬宏大量不追究罷了。

於是對李靖加官晉爵,以及實物獎賞。

過了沒多久,李世民又找到李靖,對他說,此前御史大夫對你的彈劾是無中生有,我已經查明了,你不要往心裡去。

李靖能不往心裡去嗎?但不管老闆之前如何玩弄「有罪」與「無罪」,甚至兩任御史大夫的構陷彈劾極有可能也是老闆的授意,李靖自始至終沒有辯解。

要是他很不合時宜地一定要抗辯,要跟老闆爭個面紅耳赤,估計沒罪也要被整得很慘。這種事太常見了。

4

64歲那年,李靖以足疾行動不便為由,請求退休。

李世民欣然同意,沒有挽留。緊接著對李靖又是一通名為褒揚、實為訓誡的說教,說古往今來,身居富貴而能知足止步的人太少了,多數人才雖不堪或身體有病,還是不願放棄職權。

第二年,吐谷渾入侵涼州。

李靖太能打了,唐太宗知道非起用李靖不可,賜給他一根拐杖。

李靖出征,果然大破吐谷渾,再一次用勝仗說話。

但他永遠逃不過那個魔咒:每次大功告成,即有兇險隨身。

這一次是利州刺史高甑生等人告他謀反。

李世民的處置方式頗有意思,據史書記載是「命法官按其事」,命令法官核實李靖謀反之事。好像巴不得找到李靖謀反的證據一樣,可見他心裡仍然相信李靖會謀反。

最終,當然查無此事,高甑生等人因誣陷被流放。

李靖仍舊沒有說話,把自己關在家裡,連親戚都很少見,相當於自我軟禁了。

後來,李世民讓李靖教侯君集兵法。侯君集恨李靖不盡心傳授,也誣告李靖謀反。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李靖為何屢遭同僚誣陷?這個問題細思極恐。

除了同僚嫉妒其功績,或泄私憤以外,與李家兩代老闆縱容甚至指使對他的誣告不無關係。

你李靖確實是大唐第一名將,南、北、西三面軍事危機都是你搞定的,沒有你,不可能打得這麼順。貞觀盛世,一大半武功要歸到你名下。

這麼有能力的人,聰明的老闆不可能放著不用。用了,又怕你功高蓋主,野心膨脹。更何況,你還是有「污點」的人。

兩難,怎麼辦?

用政治謠言和誣告,時刻敲打、警示你,讓你時刻處在高壓和危機之下。表面風光,戰功赫赫,內心焦慮,不敢亂想。這就兩全其美了。

5

不得不承認,李淵、李世民父子的政治手腕,比歷史上大多數帝王高明多了。

不殺降臣,不殺功臣,人盡其才,人盡其用,所以才能讓李靖把軍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都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靖遇到的兩任老闆卻非如此,而是「用人照疑,疑人照用」。

李靖一次次涉險過關,最終平安落地,生前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死後備極哀榮。老闆也賺到了啊,後世幾乎沒有人懷疑李世民防範李靖的「險惡用心」,通通稱讚他是知人善任的賢君。

李靖就是李世民自我塑造明君形象的模板之一。

不過,再仔細想想,在李靖與兩任老闆的關係處置中,最高明的,其實還是李靖。

首先,李靖確實沒有謀逆之心,這一點先保住了他的安全。

在流言四起的環境中,哪怕他稍微有一丁點不臣之心,也會被無限放大,死字怎麼寫很快就知道了。

還是那句話,他是有「前科」的人,至少在兩任老闆心裡始終是這樣認為的。

其次,李靖應對謠言誣告的態度,堪稱經典,無人能敵。

當老闆懷疑你的時候,不用申辯,不用抗議。如果那樣,只會使你的損失更慘重。即便你在口頭上把老闆懟得啞口無言,證明了自己有多清白無辜,老闆依然可以用手中的權力,輕則讓你去職,重則讓你去死。

權力,是不認道理的。

李靖對權力的洞察,深入透徹—權力,從來只認結果。

面對誣陷,面對質疑,他從不多說話,從不解釋,只是用一次又一次的勝利,用一場又一場的勝仗,堵住了權力的血盆大口。

哪怕到了晚年,垂垂老矣,他仍然自信,刻意表現出「我行我上」的積極態度。

貞觀十八年(644年),李世民要征高句麗,故意試探李靖說,你一生戎馬征戰,南平蕭銑、輔公祏,北滅東突厥,西破吐谷渾,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現在只有東邊的高句麗尚未征服,你怎麼看?

李靖說話了,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老闆面前說這麼多話。

他說:「臣往者憑藉天威,薄展微效,今殘年朽骨,唯擬此行。陛下不棄,老臣病期瘳矣。」

他把此前的戰功全部推到老闆身上,然後表態征高句麗自己能隨行,希望老闆不要嫌棄我年紀大,一身病。

這一年,他74歲。

老闆當然沒有同意。老闆只是試探一下,心滿意足地走了。

這下,年邁的李靖應該長舒一口氣—老闆對他徹底放心了。

戴面具的帝國將軍:打過很多勝仗,卻敵不過文人圍攻

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一直不安分的党項族首領李元昊終於吹響了反宋的號角,第一次宋夏戰爭爆發。彼時,西夏兵馬躍過橫山,飲馬好水川,關中一帶岌岌可危,宋朝亦調兵遣將,前往抵擋。

兩軍對壘,如火如荼,宋軍中,一個長發披散、戴銅面具的將軍橫刀立馬,威風凜凜,讓人不寒而慄,只見其多次出入敵陣,所向披靡,無人能擋。在與西夏軍交戰的四年裡,他前後參加了大小25戰,身負八處箭傷,戰功顯赫。

這位年方三十的青年將領,便是時任延州指使—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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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狄青就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他「生而風骨奇偉,善騎射」,很欣賞軍營中將帥的風範,鄉里的任俠少年很多都慕名來依附他,有點兒銅鑼灣扛把子陳浩南的意思。

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沒過幾年,狄青就因罪受黥面之刑,刺配參軍。黥面,是當時的一種刑罰,即在面額上刺字,以墨涅之,可防止犯罪者逃跑。黥面的疤痕,伴隨了狄青一生。

當時,西北局勢動蕩,李元昊頻頻起來鬧事,宋朝發動大好青年支援邊疆,狄青身在其中。在軍中做小校時,狄青也惹過事兒,依軍法當斬,但延州(今陝西延安)知州范雍見他是個人才,就給放了。

延州的日子苦啊,兩軍持續交火,覺都睡不好,但是西夏之亂卻讓狄青更進一步地接近歷史舞台。後來的事情足見范雍慧眼識珠,歷經此番宋夏戰爭,狄青一戰成名,「面涅將軍」之名威震四方。

2

對外,狄青勇武過人,有膽有識,實為將帥之才。

對內,狄青為人謙遜,謹密寡言,頗具君子之風。

德才兼備的年輕人自然是討人喜歡的。宋夏戰爭期間,經略判官尹洙和狄青有過幾面之緣,每每聊起軍事,都不禁讚歎狄青的才華。尹洙不僅欣賞狄青,還將他引薦給自己的朋友范仲淹、韓琦。這兩位大宋名相在宋夏戰爭期間,一同在此擔任經略副使,改革西北軍務,鞏固邊防。

尹洙可說是狄青的伯樂,後來他被貶謫病死在外,狄青還全力周濟他的家屬,但是,狄青肯定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迎來和尹洙相似的命運。

范仲淹認識狄青后,也是鍾愛有加,不由得發揚起自己「善國者,莫先育才,育才之方,莫先勸學」的教育思想,想教他讀《左氏春秋》,說道:「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

《左氏春秋》被列為儒家經典,不是一本簡單的史書,其中還包含儒家的倫理道德和尊卑觀念,范老夫子此舉,用意頗深啊。從此以後,狄青發奮讀書,學習工作兩手抓,兩手都要硬,漸而「悉通秦、漢以來將帥兵法」。

在邊疆十餘年,狄青戰功卓著,歷任節度使、知州,終於調任中央,為樞密副使。兩宋軍權分立,樞密院是名義上的最高軍事行政機關,直接秉承皇帝旨意,擁有全國軍隊的調兵權,至此狄青已是處尊居顯。

3

就是帶兵打仗,狄青也很有風度。

皇祐四年(1052年),廣源州(在今中越邊境)儂智高起兵造反,嶺南一帶動蕩不安。文官孫沔和狄青帶兵一同南征,狄青擔任主帥,戰略謀划全出自其手,尤其崑崙關一戰打得非常漂亮。但是,戰後論功行賞,狄青卻全身而退,全權交給孫沔。孫沔自己是一個人品很次的人,貪戀宴遊,沉迷女色,多次奪人妻女(這些事兒還都一件不落地記在正史中),看到狄青這麼高風亮節的人不得不折服,自愧不如。

此戰中,部下曾發現一具穿龍袍的無名屍體,都以為這就是叛軍首領儂智高。狄青表示,無憑無據,自己寧願相信儂智高已經逃跑,也不願意以此邀功請賞。說來也巧,這個儂智高從此就再沒出現過,據說流亡到大理去了。

《夢溪筆談》載,狄青身居高位時,有人自稱是狄仁傑的後裔,到狄青府上攀親戚,還吹噓狄青也是狄仁傑的後代。狄青出身貧寒,自己也不願攀附名門,遂一笑置之:「一時遭際,安敢自比梁公?」(狄仁傑死後被追贈為梁國公,遂稱狄梁公)

時人將此事與「郭崇韜哭子儀之墓」做比較。郭崇韜是五代十國時期後唐名將,出身崞山郭氏「崞陽堂」,唐朝名將郭子儀則出自華陰支派「汾陽堂」,二者本是同源異派,沒什麼血緣關係。郭崇韜成名后,阿諛奉承之輩溜須拍馬說:「將軍英明神武,跟當年的汾陽王郭子儀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呀?」小郭明知自己跟老郭非親非故,仍然厚著臉皮說:「家譜不幸丟失了,不過以前先人們說,汾陽王是我們四世祖。」演戲演到底,後來他帶兵伐蜀,路過郭子儀墓時,居然還特地下馬大哭,方才離開。

這種認錯祖宗的事情,狄青就不願干。

由此可見,狄青是個老實人。官場上,老實人是要被欺負的,老實的武將就要被不老實的文臣欺負。更何況,這是在宋代,兩宋「重文教,輕武事」的思想貫徹始終,武將的地位一向十分尷尬。

4

北宋王銍的《默記》中記載了這麼一則故事:一次,宋真宗欲選善射者與契丹使者比射箭,入選者待遇豐厚,科舉出身的文臣陳堯咨恰好是個技藝高超的弓箭手,響應真宗之命,改授武職,去和契丹人比試比試。

這位陳堯咨正是歐陽修《賣油翁》中那位射術精湛,迷之自信的陳康肅公。結果,他母親一聽就火了,把他揍了一頓,罵道:「你一個狀元,你跟你爹都是以文章成名,入朝為官,現在居然貪圖武官的俸祿,丟不丟人啊!」

此故事生動地反映了有宋一代社會普遍認同的「重文輕武」的價值取向。

當初,宋太祖趙匡胤以殿前都點檢之職掌控後周精銳部隊,最終通過兵變奪取政權。他本人深知軍權掌握在外人手中有多麼危險,所以極力削弱武將權力。

一出「杯酒釋兵權」的大戲,先把石守信等禁軍高級將領忽悠走了,接著逐漸把中央及各地節度使的兵權收回。將領交了兵權,軍隊還是要有人率領,於是宰相趙普提出了「更戍法」。更戍法,實際上就是不斷地調動軍隊駐地,不斷地調換統軍將領,造成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局面。唐末五代以來武將專橫跋扈的地位成為過去式,大宋將士的戰力也日漸疲軟。

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后,更是明確「重文抑武」的方針,先是優先發展高等教育,科舉人數擴招。然後大規模重建三館(昭文館、集賢館、史館),親自賜名為「崇文院」,並親率文武百官到新建成的秘閣登樓觀書。宮中原來有個「講武殿」,宋太宗覺得這名字不好,自己給改了,叫作「崇政殿」。

到了仁宗一朝,早已形成了「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的政治環境。讓狄青這樣身居高位的武將犯難的,不是敵軍的刀劍,而是文臣們的言語。

5

由於受到「重文抑武」風氣的影響,不是所有文臣都如尹洙、范仲淹一樣對狄青那麼友好。自狄青從地方調任中央開始,朝中文臣就一直不服他。

儂智高造反時,朝廷起初以孫沔等文官為安撫使,帶兵討伐,收效甚微。於是宋仁宗想讓身在中央的狄青挂帥出征,總督諸將,獨掌大局。諫官韓絳跳出來說,武人不宜專任,我反對。龐籍,也就是在包公題材文學作品里經常出場的那位龐太師的原型,這時候倒替狄青說了句好話,說若以他人為輔佐,對狄青形成掣肘,「號令不專,不如不遣」。

宋仁宗聽從了龐籍的建議,派狄青統制南征戰事。臨行前,狄青豪言:

「臣是士卒出身,除了上陣殺敵,也沒有什麼可以報效國家了。現在只希望能帶些人馬,去把反賊的頭砍下來,送來京城!」

狄青一去,果然捷報連連,宋仁宗可高興了,對龐籍說:「這都是卿的功勞啊。等狄青回來,讓他當樞密使,同平章事(相當於宰相的官銜)唄。」龐籍這下慌了「這可萬萬不可啊!」隨後接連在宋仁宗面前嘮叨了好幾天,此事就此作罷。

可沒過幾天,宋仁宗突然很嚴肅地對龐籍說:「狄青平南有功,之前賞賜得不夠,朕還是想封他為樞密使。」龐籍急了,您這不按套路出牌呀,於是提出退至政事堂商議。宋仁宗說:「沒必要去政事堂,你們就到殿門口商議,朕坐這裡等著!」

最終,狄青坐上了樞密使的位置。兩宋能以武將出身登此高位者,寥寥無幾,宋仁宗對狄青的信任可見一斑。

6

就任樞密使之後,狄青過得更不開心。

先是有人在京城裡傳播各種八卦新聞,比如《驚!樞密使家中狗竟長角》《滿室紅光,這麼震撼的現象你見過嗎》《昨日開封發大水,領導夜宿相國寺》。這幾件事,先是狄青家的狗會長角,然後又是狄青家裡有「光怪」之象。最後則是說有一次開封發洪水,狄青舉家搬到相國寺大殿居住,相國寺在北宋深得皇室尊崇,這大殿豈是你想睡就能睡的?百姓對此很好奇,一時議論紛紛。這些傳聞,都不得了,比如滿室生輝這種現象,經常出現在帝王出生的傳說中,傳播這種謠言,居心叵測。

據宋人王楙《野客叢書》記載,狄青為樞密使時,時為同平章事的文彥博一直跟宋仁宗進言,請求將狄青調離中央,並削弱其權力。宋仁宗不樂意,說道:「狄青是忠臣啊!」文彥博冷冷答道:「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

文彥博這番話,可謂字字誅心。在文彥博的邏輯里,狄青是一名武將,領兵多年,深得眾望,又久在樞密院,了解軍國機要,這已經不是狄青了,這都快成狄匡胤了。趙家的江山是怎麼來的,自己門兒清。文彥博與狄青都是汾州(在今山西省境內)人,還同鄉呢,老鄉見老鄉,背後捅一槍啊。

7

另一個力主罷免狄青的文臣是歐陽修。嘉祐元年(1056年),翰林學士歐陽修三次上疏請求罷免狄青樞密使之職。

這三篇奏疏的觀點和文彥博的想法相近,認為狄青作為一個武將擔任樞密使,掌握著軍事機密,不利於國家安定,不如調其出京,這樣既可以保全他性命,又可以消除隱患。

歐陽修又認為,狄青出自行伍,訓練有方,深得士兵愛戴,假如有小人想要擁其謀反,狄青自己不知進退,後果不堪設想。他舉唐代朱泚為例。唐德宗年間,涇原兵變,武將出身的太尉朱泚就是因為有點兒名望,被叛軍擁立為帝,他本來沒有謀反之心,卻莫名其妙地跟著反了。

另外,恰逢那年水災嚴重,歐陽修便搬出董仲舒那套老掉牙的天人感應說,皇上您看,天災頻頻發生,咱們也該靜思己過,修人事以塞天變。歐陽修認為,當務之急就兩件事,一是立皇儲,二是罷免狄青,畢竟「水者,陰也,兵亦陰也,武臣亦陰也」,有個武將在中樞機關當職,老天爺也不高興啊。

歐陽修自己都說過,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三篇文章表面上是針對狄青,體現的卻是長久以來文臣們對武將的鄙視和猜忌。清人所著《嘯亭雜錄》甚至對此事評價道:「其後賊檜得以誣陷武穆者,亦襲故智也。」就是說,秦檜誣陷岳飛那套,都是跟歐陽修學的。

罵人不帶髒字,殺人於無形,這就是讀書人的厲害。

8

歐陽修上疏的當年,飽受讒言的狄青被免去樞密使之職,離開京城,前往陳州任職。

宋仁宗可曾想過,此一別,這輩子可能就再也見不到狄青那個沉默堅毅的背影了。文臣們或許也沒想到,他們從此也將失去一個詆毀挖苦了多年的對象。

史載,嘉祐二年(1057年),也就是在被貶之後的第二年二月,狄青「疽發髭」而死(即嘴邊生毒瘡,病重逝世),年僅49歲。在中國的史書中,疽發而死的名將功臣似乎都走得不那麼安心,前有范增,後有徐達,都是滿懷憂憤和委屈,黯然離世,狄青何嘗不是呢?

狄青逝世后那幾年,大宋可有點兒不太平。

當年,火洞蠻儂宗旦侵擾邕州(今廣西南寧),西夏再次進犯,於斷道塢大敗宋軍。

嘉祐三年,邵州蠻反宋,一路劫掠。

嘉祐四年,交趾(今越南)襲擊欽州(在今廣西欽州縣)。

嘉祐五年,交趾與甲洞蠻合兵襲擊邕州……

當邊疆戰報頻傳的時候,宋仁宗會不會有些想念他的「面涅將軍」呢?

就在狄青逝世11年後,熙寧元年(1068年),宋神宗趙頊初登帝位。

趙頊是狄青的小迷弟,他覺得狄青出身行伍,默默奮鬥,為國立下汗馬功勞,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將,可評為「感動大宋十大人物」,便親自為其撰寫祭文,並以中牢(豬羊二牲)之禮祭之,還把狄青的畫像取來放在宮中,不時瞻仰。

然而,無論朝中君臣如何品評,那位披散長發、戴銅面具,在西北戰場上縱橫馳騁的「面涅將軍」,早已成追憶。

有戚繼光在,努爾哈赤還能崛起嗎?

55歲這一年,因為一個人的死,名將戚繼光(1528—1588年)陷入了人生從未有過的困境。

這一年是萬曆十年(1582年),六月,隨著帝國首輔、一代名臣張居正的去世,20歲的青年皇帝,覺得自己被張居正壓制了多年的萬曆皇帝朱翊鈞,決定開始清算張居正的餘黨。於是,有人向青年萬曆皇帝上奏說,擁兵數萬、鎮守薊州達16年之久的總兵官戚繼光,名義上守衛著帝國的北方邊疆,但實際上卻是張居正豢養的一隻大老虎,不得不防啊!

這是足以致命的死罪:這位在東南橫掃倭寇、在北方抗擊蒙古的帝國名將,眼下處境窘迫。而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西裨將」陳文治等人,則到處在京城散布謠言,說戚繼光曾經在半夜給張居正送過信,難不成是密謀造反?

眼看萬曆皇帝到處在整治張居正黨羽,整個帝國頓時風聲鶴唳,陳文治等人則看到了打倒戚繼光「取而代之」的機會。皇帝要整人,眼下正是渾水摸魚的好時機,老將戚繼光,自然是處境不妙、風雨飄搖。

艱難之中,還是有人堅持說了幾句正義話。

兵科都給事中張鼎思說,戚繼光先是掃蕩倭寇12年,後來又北擊蒙古16年,為大明帝國立下了汗馬功勞,朝廷豈能全部抹殺?聽到這些話語,萬曆皇帝若有所思,最終,被認定為張居正「黨羽」的戚繼光,被從拱衛京畿的薊州總兵任上,調離到偏遠的廣東當總兵官;而戚繼光的弟弟、貴州總兵戚繼美則被革職;戚繼光的老部下、浙江總兵胡守仁也隨後被彈劾革職。

1

帝國的政治鬥爭和人事傾軋,不可避免地,讓這位抗倭、抗蒙的名將,感覺到了恍惚和迷離。

得知駐守北疆16年的戚繼光要被貶到廣東,薊州的老百姓扶老攜幼,自發前來為將軍送別:自1568年戚繼光坐鎮薊州后,長期頻繁從薊州一帶侵略入境的蒙古大軍,在戚繼光的打擊下,幾乎銷聲匿跡。在1568年之前,作為大明帝國的九大軍區之一,薊州鎮17年間換了10位大將,卻始終無法阻止蒙古人的入侵;而在戚繼光坐鎮的16年間,蒙古人在「戚家軍」的打擊下幾乎遁逃無蹤。但眼下,帝國邊疆的守護神,卻在政治鬥爭的傾軋下,要被迫離開了。

明朝音韻學家陳第,目睹了薊州的老百姓自發罷市、圍聚在薊州道路兩側,淚流滿面為戚繼光送別的情景:

轅門遺愛滿幽燕,不見胡塵十六年。

誰把旌麾移嶺表?黃童白叟哭天邊。

他無奈南下,許多年前,他曾經和同為抗倭名將的好友俞大猷一起許願,希望為保衛帝國的北部邊疆戎馬馳騁。但眼下,好友俞大猷已經於三年前的1579年去世了。故友凋零,他輾轉南下,中間經過了已經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的故鄉—山東蓬萊。

2

在故鄉,軍官世家出身的戚繼光,17歲時就繼承祖上職位,擔任山東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倭寇在山東沿海一帶燒殺搶掠,這位英氣勃發的少年,在19歲時,就寫下了「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的壯偉詩句。

1568年,在耗時12年終於平定東南沿海倭寇之後,這位抗倭名將被隆慶皇帝調到薊州抗擊頻頻入侵的蒙古人。16年後,戎馬操勞半生,卻仍然被排擠到帝國的邊緣角落,這位名將的心中,難免創傷抑鬱。

在闊別故鄉20多年後,1583年,他站在山東蓬萊的海邊。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眼下已是56歲、白髮摻雜的老年之身,在故鄉的大海面前,他寫詩敘說這種心中的複雜愁緒:

三十年來續舊遊,山川無語自悠悠。

滄波浩蕩浮輕舸,紫石崚嶒出畫樓。

日月不知雙鬢改,乾坤尚許此身留。

從今復起鄉關夢,一片雲飛天際頭。

這位震懾蒙古人16年之久的帝國名將剛一離開,蒙古人就開始歡呼雀躍,騷動著開始了多年未有的入侵:1583年六月開始,蒙古人在沉寂多年後,開始頻頻經由薊州入侵。沒有了戚繼光坐鎮的帝國邊疆,即將迎來多事之秋。

而寂寞的戚繼光,只能在廣東整理他的兵書《紀效新書》。

對一位將軍來說,最痛苦的不是戰死沙場,而是屈死於政治鬥爭的角落。這位南殲倭寇、北鎮蒙古的名將,只能在詩歌里感慨道:「平生自許捐軀易,遙制從來報國難。」

3

其實,在這個古老的帝國當官、為將,何其之難。

與戚繼光同時代的海瑞,抬著棺材給嘉靖皇帝進諫,僥倖活命,卻被帝國的官僚集團們看成是傻子和獃子。對戚繼光有賞識、提拔恩遇的張居正,將腐爛透頂的大明王朝治理得國庫充盈、兵強馬壯,一度迴光返照,也難逃在死後被萬曆皇帝清算的命運。

說到底,管他名臣還是幹將,在嘉靖、隆慶、萬曆等三朝皇帝們看來,無論是海瑞、張居正,還是戚繼光,無非都只是大明帝國的家奴而已,帝國需要你時你要招之即來;帝國不要你時,也能讓你人頭落地、身敗名裂,能保得一條性命,已屬萬幸。

所以,一位將軍被貶黜,又算得了什麼?

在廣東,這位指揮帝國北部邊疆數萬雄兵的大將,手下只剩下2000殘兵可以調動,並且兵員補充、士兵訓練、軍官選拔等事務他也無權插手。然而,他不甘寂寞,仍然拖著老病殘身,帶領著士兵們巡視廣東惠州、潮州、肇州、慶州等地的兵備和戰守。

然而,政治鬥爭,還是不放過他。

張居正死後兩年,1584年,萬曆朝廷針對張居正「餘孽」的政治清算運動達到最高潮,張居正的家屬被抄家,張居正的兒子張敬修被迫上吊自盡—在此情況下,被貶黜到廣東僅僅一年多時間的戚繼光,連總兵官的職務也被罷免。然而,他還得上奏謝恩,感謝萬曆皇帝還能讓他活著退休:「聖明獨鑒孤臣,眷未衰也。」

他的一生,轉戰南北,殲滅倭寇,北擊蒙古,為國殺敵總數達15萬人之多,然而到了晚年,他也不得不為帝國和皇帝對他的「開恩」,表示出誠惶誠恐的「感激」。

4

1584年,57歲的戚繼光,在戎馬一生后,最終被罷官回鄉。

屬下們知道這位名將的委屈,送了一程又一程:

廣東參政陳海山和廣東參議梁木灣,將戚繼光從廣州一直送到了廣東邊境的韶關南雄一帶才返回。他們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這位傳奇名將了。而戚繼光在途經廣東與江西交界的梅關時,卻仍然在夢想著,為大明帝國戍守邊疆:「依稀已覺黃粱夢,卻把梅關當玉關。」

他仍然希望自己能為祖國披掛上陣、鎮守玉門關等北部邊疆,然而人生如夢,57歲的他老了,大明帝國風雨飄搖。萬曆皇帝不知道的是,就在戚繼光被從廣東罷官的前一年:1583年,一位年僅25歲、名叫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人,已經憑著「十三副遺甲」,帶領著一支100多人的隊伍,在東北起兵了。

當一個嶄新的軍事勢力崛起,大明帝國最為精悍強幹的名將,卻正在被罷黜返鄉的路上。

當他回到山東蓬萊老家時,他的弟弟,因為張居正被政治清算,也被罷官遣返的貴州總兵戚繼美,已經先行病逝;當時,戚繼美的妻子李氏也已病逝。看到已經成為孤兒的侄子戚壽國,戚繼光號啕大哭,他馳騁疆場幾十年,血灑戰袍從未變色,但眼下,卻終於體會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

5

他的結髮妻子王氏,也棄他而去。

早年,他與王氏夫妻情深,然而十幾年間,王氏所生的孩子全部夭折,在那個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年代,他渴望有一個兒子,然而面對髮妻,他卻不敢啟齒。

最終,他瞞著髮妻,在12年間偷偷納妾三人,先後生下五個兒子。王氏在多年之後才驚覺,在痛苦之中,王氏手持匕首要去殺他,但夫妻兩人最終抱頭痛哭。後來,戚繼光將他的小妾陳氏所生的兒子戚安國過繼給王氏撫養,才算了了一樁心事。

然而,當他回到家后,兒子戚安國也病逝了,王氏萬念俱灰、離家出走。這使得他的晚年,愈發孤獨和落寞。

他被罷官后,北方的蒙古人仍然不時入侵,東北的女真人正在崛起,但大明帝國卻仍然醉生夢死。

他太孤獨了,經常登上山東海邊的蓬萊閣,靜靜眺望著大海發獃;有時候,他就跟兒子們講講自己熱血抗擊倭寇、征戰蒙古、護衛邊疆的往事。

多少壯懷激烈,最後都化成了白髮感慨和無語滄桑。

在被從廣東罷官后的第三年,即1587年一篇獻寫給家廟的祝文中,他向祖先們彙報總結自己的一生:「雖用祖宗之積已多,未能為之益,亦未敢為祖宗累也。」

他將是前後數百年中,戚氏家族最大的榮耀,然而他還是如此謙遜,而這,也更是一種經歷戎馬風雨和政治運動后,對自己晚年處境的無聲感慨。

在野史的傳說中,說他曾經買過「千金姬」進獻給張居正;似乎為了辦事,有時也「手段特殊」;而寫《明史》的張廷玉等人,則說戚繼光瞞著老婆娶妾「操行不如」。然而歷史的現實是,他一生奉公愛民,對有困難的部將和士卒慷慨解囊、傾情相助,自己卻在晚年被罷官返鄉后,一貧如洗,臨死前,甚至連看病買葯的錢都沒有,連一個郎中都請不起。

一直到他死後,人們才發現,戚繼光「四提將印,佩玉三十餘年,野無成田,囊無宿鏃,惟集書數千卷而已」。這與那些不惜污衊他的政治對手們傾力傳播的故事和傳說相去甚遠。

6

然而,他終究還是去了。

萬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1588年1月17日,這位帝國的邊疆保護神,61歲的戚繼光,最終在貧病交迫中、含恨死去。對此,老友汪道坤在為他所寫的墓志銘中,深情痛惋說,他死的那一天,「雞三號,將星隕矣」。

而對戚繼光這樣一位「特進光祿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左都督」的一品高官、抗倭抗蒙名將的去世,萬曆皇帝和整個大明王朝似乎毫不在意。或許在他們看來,作為張居正的餘黨,戚繼光能正常死亡,已屬萬幸了,在政治運動的發起者和參與者們看來,這已經是他們對戚繼光最大的「憐憫」了。

戚繼光死後四年,1592年,豐臣秀吉派遣日本軍隊入侵朝鮮,史稱「壬辰倭禍」。隨後明朝軍隊進入朝鮮,協助抗擊日本侵略軍,一直到此時,大明王朝才在「國難思良將」的痛楚中想起了那位早已在政治運動打擊下、鬱鬱而終的抗倭名將戚繼光來。

於是,大明帝國禮部的官員們才終於給了他一個評價:「戚繼光血戰殲倭,勛垂閩浙,壯猷御虜,望著幽燕,乞照例賜與恤典。」

而大明帝國痛悔的,不僅僅於此。因為就在戚繼光死的當年,1588年,30歲的努爾哈赤正式統一了建州女真;戚繼光死後21年,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沒有了戚繼光等名將坐鎮北方的大明王朝,派出的12萬大軍最終在薩爾滸之戰中被努爾哈赤的6萬軍隊擊得潰不成軍,從而掀開了大明王朝滅亡的序幕。

那位在抗倭、抗蒙戰爭中百戰百勝,卻被他們棄之如敝履的帝國名將,那個讓倭寇和蒙古兵聞風喪膽,卻被他們看為「張黨餘孽」、一腳踩翻在地的姓戚的老牛,已然身死隕滅。

那個視名將如草芥的大明帝國,又何嘗不是,開始步入尾聲?

沒有左宗棠,清朝難以收復新疆

大清同治十三年(1874年),在歷時七年之久,終於平定陝(西)甘(肅)回亂后,陝甘總督、大學士左宗棠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就是否要收復新疆,爆發了一場空前論戰。

這,就是晚清著名的「海防」「塞防」之爭。

論戰的背景是,當時儘管左宗棠耗時七年終於平定陝甘回亂,但新疆卻被從中亞入侵的阿古柏趁機佔據;而俄國人則趁機佔領了伊犁一帶。眼看著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歷時數十年才平定的新疆,即將淪落異族之手,已經62歲的左宗棠抱病請纓,表示將親率大軍西征新疆,為祖國光復疆土。

但在李鴻章看來,號稱「左騾子」的左宗棠,簡直是在胡鬧。

因為就在這一年,日本海軍3000多人入侵台灣,儘管大清帝國最終遏制了日本人的入侵野心,但在李鴻章看來,相對於那個遠隔萬里的新疆,台灣和大清帝國的海防,才是最為關鍵的軍機要務。

就在呈報清廷的《籌議海防折》中,李鴻章說,大清帝國應該放棄新疆,轉而專註「海防」。因為在李鴻章看來,當初乾隆皇帝統一新疆只是「徒收數千里之曠地,而增千百年之漏卮,已為不值」,而大清國力有限,應該將有限的經費專註於辦海軍、用海防,因此放棄新疆「於(大清)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

李鴻章提出,應該將左宗棠準備出征新疆的西征軍「可撤則撤,可停則停,其停撤之餉,即勻作海防之餉」。

對此,左宗棠予以嚴厲的反駁。左宗棠說,鞏固「海防」和收復新疆的「塞防」,必須「二者並重」。因為在他看來,乾隆皇帝征服新疆,「拓地二萬里」,祖宗基業和祖國領土豈能自行放棄?

在當時,62歲的左宗棠,已經為大清帝國戎馬倥傯、四處征戰了二十多年:從40歲出山充當兩任湖南巡撫張亮基、駱秉章的幕僚,到自己親率「楚軍」討伐太平軍,再到征戰西北平定回亂,當時,他已經是積勞成疾,經常咳血。由於水土不服,他長了風濕疹子,一到夜裡就奇癢無比、難以成眠。但對於左宗棠來說,他以一介書生起家,誓要一死以報家國,因此對新疆,他絕不放棄。

為了表明決心,他命令將自己的大軍行營從蘭州向西挺進1000多里,移駐到肅州(酒泉),以便靠近新疆指揮進軍。本來對於他來說,60多歲,協助平定太平軍,又征定陝甘回亂,已經功成名就,按理說他應該頤養天年,或者是弄個閑職,享受萬人敬仰。

但「左騾子」不甘心。

1871年,當聽說俄國人趁亂侵佔伊犁后,他就寫信催促自己的得力幹將劉錦棠火速返回前線。左宗棠在信中說:「本擬收復河湟后,即乞病還湘(湖南),今既有此變,西顧(新疆)正殷,斷難遽萌退志,當與此虜(俄國)周旋。」

在家信中,左宗棠說:「我年逾六十,積勞之後,衰態日增……(但)俄羅斯乘我內患未平,代復(侵佔)伊犁……我以衰朽之軀,不能生出玉門(關),惟不將關內肅清……此心何以自處?」

在給清廷的信中,左宗棠說,必須先擊敗阿古柏,然後進擊俄羅斯收回失地:「伊犁我之疆索,尺寸不可讓人!」

大清帝國內部議論紛紛,但這一次,深知「保新疆就是保蒙古,保蒙古就是保京師和內地」的軍機大臣文祥,終於被左宗棠的鐵血雄心所震動,最終站在了左宗棠的一邊。在文祥和左宗棠的強力主戰下,以往軟弱無能的大清帝國,終於「雄起」了一把,委任左宗棠以欽差大臣、陝甘總督的身份,同時督辦新疆軍務,以平定阿古柏之亂和收復伊犁。

1

在經歷長期籌備、採取「緩進急攻」策略后,1876年,左宗棠命令西征軍正式向阿古柏賊軍發起攻擊。歷時三年,到1879年年底,左宗棠的西征軍擊敗了阿古柏的軍隊,基本上平定新疆。但在伊犁,俄國人仍然盤踞不走,並對新疆虎視眈眈。

光緒六年(1880年),已經68歲的左宗棠,顧不上「衰朽之軀」,命令2萬軍隊繼續挺進至伊犁附近。4月18日,他親自率領1000多親軍,從肅州(甘肅酒泉)大本營西向挺進新疆哈密,就近指揮。在他身後,他命令士兵們給他運了一口棺材隨軍出征,他誓要以死來捍衛祖國的領土完整和主權統一。

對於自己的這次抬棺出征,左宗棠說,他不以出塞為苦,雖然不能與年輕人相比,但他「孤憤填膺,誠不知老之將至」。

在給朋友劉典的信中,左宗棠說:「國家當(此)天下紛紛時……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耳!」

儘管左宗棠不以戰死為懼,但聽說左宗棠大軍西進伊犁后,俄國人卻開始威脅清廷,如果不想全面戰爭,大家最好坐下來談判。

當時,力挺左宗棠的軍機大臣文祥已死,當聽說俄國人在伊犁一帶增兵1萬多人,並且派出艦隊在黃海一帶巡遊,威脅要封鎖中國海面后,清廷立馬嚇破了膽,連此前主戰的工部尚書翁同龢和兩江總督劉坤一,也紛紛支持李鴻章議和。最終,清廷將已經挺進新疆前線指揮的左宗棠強行召喚回京,並派遣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前往俄羅斯談判。

左宗棠悲憤不已,因為在他看來:「俄事非決戰不可,連日通盤籌畫,無論勝負云何,似非將其侵佔康熙朝地段,收回不可!」

但連年征戰,當聽說與俄國可能要爆發全面戰爭,清廷卻自行妥協軟蛋下來。對此,左宗棠在悲憤離開前線時,也特地做了安排,他讓愛將劉錦棠繼續進軍駐紮在伊犁一帶,以武力為後盾,強力支援曾紀澤進行談判。

最終,1881年,清政府與俄國簽訂《中俄伊犁條約》,俄國人被迫同意歸還伊犁一帶2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儘管霍爾果斯河以西1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仍然被俄國佔領,但談判終究奪回了伊犁一帶領土,最大程度地保住了大清帝國的領土完整。

此後,在左宗棠的強力建議下,1884年,清政府在新疆正式設省,仿照內地模式實行軍政一起管理,以求通過「設行省,改郡縣」,來保證新疆的長治久安。而左宗棠的愛將劉錦棠,則成為清廷在新疆的第一任巡撫。

至此,新疆,才逐漸併入到了中國現代化體系的管理之中,此後,儘管歷經清末和民國戰亂,但新疆卻始終牢牢地控制在了中國人的手中。

2

左宗棠終於被徵召回京。對於清廷來說,左宗棠作為漢人,長期在外執掌兵權,他們心裡始終是不太放心的,但左宗棠勞苦功高,實際執掌政權的慈安和慈禧兩位太后,還是讓他做了軍機大臣,參與軍政要務。

但左宗棠性子直,在朝中,很多人是看他不爽的。

首先是兩宮皇太後身邊的太監們就看他很不爽。從新疆回京后,左宗棠進宮,守門的太監卻向他討要紅包,即「宮門費」,否則就不讓他進去。在當時,大小官員們進宮參見兩宮太后和皇帝,太監們都會攔路勒索一下,但左宗棠卻非常「不識趣」,不給紅包就算了,還把太監們痛罵了一頓,還鬧著說要跟太后告發此事,搞得太監們恨得牙痒痒。

皇室宗親們對左宗棠也沒有好印象。軍機大臣寶鋆是皇族子弟,此前,寶鋆的弟弟寶森曾經拜訪左宗棠,結果左宗棠卻不買賬,認為寶森拿著寶鋆的名帖是想倚仗皇權和官勢,因此找了個茬子向寶森大發了一通脾氣。對此,寶鋆一直懷恨在心,經常跟同僚說,「左宗棠就是一團茅草,懂個屁」。

左宗棠脾氣也確實很大,他覺得滿人官員無能,因此有時就會用湖南土話罵說:「冒得寸用!」意思是「沒有一寸之長」。這話傳播開來,當然惹怒了滿人和蒙古族官員,認為左宗棠狂妄至極,實在可惡。

這種「臭」脾氣,早在左宗棠還在湖南巡撫駱秉章手下當幕僚時,就已經顯現出來了。

當時,太平軍在湖南境內攻戰,駱秉章將很多軍政大事都放給左宗棠處理,以至於左宗棠當時雖然無品無級,但卻權力極大。當時,湖廣總督官文是個草包,面對太平軍手足無措,但撈錢要錢卻很有一手,他想要駱秉章在湖南境內納捐搞錢,但左宗棠卻扣著不給辦。另外有一次,官文又想控制左宗棠一手培養起來的「老湘軍」王鑫的部隊,又被左宗棠識破,雙方由此交惡。

官文有個親信叫樊燮,是湖南永州總兵。樊燮貪贓枉法,平日里左宗棠就看他不爽,因此當有一次樊燮去湖南巡撫衙門時,左宗棠就以樊燮不向他行禮,大發脾氣,說湖南的官員,見了我左師爺,沒有不叩拜的,怎麼就你不行禮?

樊燮對此也非常惱火,說我一個堂堂總兵,憑什麼向你一個沒官沒品的師爺行禮?左宗棠的狂妄,由此可見一端,並在朝野上下惹下了一堆梁子。

對此,為人比較正直的工部尚書翁同龢,就在日記里寫道,左宗棠為人太正,脾氣又沖,「竊恐左公不免齟齬矣,正人在位之難也」。

在這種情況下,眼見左宗棠竟然進入軍機處,經常跟左宗棠對著乾的李鴻章,自然也不會放過機會攻擊左宗棠。李鴻章就經常向慈禧報告說,左宗棠非常誇張、驕縱。

最終,慈禧找了個借口,將左宗棠從軍機大臣的位置上外放到南京去當了兩江總督、南洋大臣。

3

左宗棠雖然脾氣大,但為人卻極富愛心且仗義。

左宗棠的祖上都是教書匠,雖然家裡有幾十畝田地,但父親左觀瀾仍然要靠著外出教書才能養活一大家子人。家裡貧寒,父親左觀瀾留下三子三女。當時,左宗棠的大哥左宗棫早逝,眼見大嫂和侄子孤苦無依,左宗棠便和二哥左宗植商量,將家中唯一的經濟來源、48畝谷田都送給了大嫂一家,而他和二哥左宗植兩人不僅沒有留下財產,反而承擔起了全部債務。

由於家中貧困,1832年,20歲的左宗棠給湘潭周家做了上門女婿。婚後,他好不容易考中舉人,有一次他想進京趕考,終於湊夠去北京的路費后,當聽說自己的姐姐生活潦倒時,他毫不猶豫地把100多兩盤纏給了自己的姐姐,但自己卻沒錢了。親友們聽說后,才又給他湊了路費。

他脾氣差,卻心有大愛。

在三次進京趕考都落榜后,左宗棠發誓不再趕考。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當時湖南連年大旱,又遇水災,人民流離失所、饑饉遍野,36歲的左宗棠四處奔波,勸說富人們捐款賑災。在教書謀生的空暇時間,對於途經他住所柳庄的饑民,左宗棠甚至傾其所有,向饑民施捨糧米和醫藥。而當時,左宗棠家中也並不富裕,但他卻「罄其所藏」救濟災民。

他為人也不計較舊惡。早年,他與曾國藩非常友好,但後來因爭功鬧了矛盾,一直沒什麼往來。在從陝甘總督調任軍機大臣后,曾國藩早已死去多年,當聽說曾國藩的小兒子曾紀鴻在京城窮困潦倒時,左宗棠便去看望,還給他出錢治病;不久曾紀鴻病逝,家裡人連殯葬和送喪還鄉的費用都出不起,左宗棠也一一幫曾紀鴻的家人付清。

儘管他脾氣差,經常得罪人,卻才能卓著,同左宗棠交惡的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也認為左宗棠不僅有軍事才能,而且政治、經濟才能也非常突出。

起初,在浙江鎮壓太平軍時,左宗棠一面干軍事,一面恢復農業生產,進行鹽務和茶務改革,整飭吏治,後來又倡導學習洋務,創辦福州船政局,進而成為洋務運動和中國近代化的先驅之一。

對此,趙烈文表示,浙江在太平軍平定后不到幾個月,全省的生產就在左宗棠的治理下井然有序地恢復了:「在浙江,紹興居民皆已復業……杭省(杭州)百廢俱起,復城未兩月,已議及海塘(治理)。各郡之漕皆減定,頌聲大作。以此觀之,左(宗棠)之吏治,實勝李(鴻章)十倍。」

4

但這位40歲才出山、大器晚成的晚清中興名臣,卻註定是孤獨的。

光緒七年(1881年),在被外放南京任職兩江總督后,當時,法國已侵佔越南南部,並企圖沿紅河直上侵入雲南。在此情況下,為了支援劉永福在雲南、廣西一帶抗擊法軍,左宗棠還讓自己的愛將王德榜招募了十營軍隊,並取名「恪靖定邊軍」,左宗棠還從兩江轄區劃撥了十萬多兩白銀和軍火物資資助「恪靖定邊軍」馳援廣西。

1883年12月,法軍正式進攻駐守在越南山西的中國守軍,中法戰爭爆發。在此情況下,老病纏身的左宗棠請辭兩江總督,上書清廷,希望能帶兵抗擊法軍,在上疏中他寫道:「(臣)督師有年,舊部健將尚多……尚有可為……不效則請重治其罪,以謝天下!」

但清廷起初不予理會。事情一直拖到1884年8月,在慈禧主持召開的軍事會議上,慈禧在和與戰之間仍然猶豫不定。會上一片死寂,沒人敢說話,但72歲的左宗棠卻猛然站起來主動請戰,左宗棠說:「中國不能永遠屈服於洋人,與其賠款,不如拿賠款作戰費!」慈禧聽了后,流了眼淚,至此,清廷才決定與法國攤牌一戰。

當時,福建海軍在馬尾海戰中全軍覆沒,法軍再次侵入台灣基隆。被派遣任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的左宗棠,提請北洋大臣李鴻章派遣北洋海軍南下支援,但一直憎恨左宗棠的李鴻章卻拒絕南下,放任法軍來去。無奈下,左宗棠只能雇傭漁船,讓清軍乘坐漁船前往台灣支援劉銘傳抗擊法軍。

隨後,左宗棠此前派往廣西的王德榜的「恪靖定邊軍」協助馮子材擊敗法軍,取得了鎮南關大捷。在此情況下,李鴻章趁機提出「乘勝即收」的主張。1885年6月9日,李鴻章代表清廷,與法國在天津簽訂了《中法會訂越南條約》,中國承認越南歸法國保護,並同意允許法商進入中越邊界開埠通商,中法戰爭,最終以「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慘淡收場。

9天後,6月18日,內心不勝悲憤的左宗棠提請辭去軍職。9月5日,颱風襲擊福州,整日風雨大作,為大清國耗盡畢生心血的左宗棠,也終於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彌留之際,73歲的左宗棠向兒子口授上達清廷的遺疏,他說:「此次越南和戰,實中國強弱一大關鍵,臣督師南下,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遺恨平生,不能瞑目!」

彌留之際,他的兒子聽到左宗棠在迷糊中喃喃自語說:「哦哦,出隊!出隊!我還要打!我還要打!」

他至死,都沒有忘記,要為這個國家和民族而戰。

聽說左宗棠死後,法國人、俄國人立馬鼓手拍掌,因為對他們來說,大清帝國最後的鷹派和雄獅,終於隕落了,剩下的一些被左宗棠大罵為「誤盡蒼生」的李鴻章之流,都很好對付和收拾了。

世間,再無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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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一看就停不下來的中國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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