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我是貓》(5)

第六十一章《我是貓》(5)

若要將一天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毫無遺漏地記錄下來,再事無巨細毫無遺漏地通篇閱讀,估計至少也要花上二十四小時吧。爺再怎樣推崇短篇散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這畢竟是一隻貓無法達成的技藝。因此,對於我家主人整日裏弄出的一些奇特言行,雖值得精描細寫描述一番,然而我卻實在沒有一一為讀者們報告的能力,甚感遺憾。雖是遺憾,卻也無可奈何。即便是貓也是需要休養的。鈴木和迷亭走後,世界猶如寒風乍息落雪紛飛,一下子清靜了。主人照例鑽進了書房,孩子們在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屋裏並枕而眠。

隔着一道一間(1)半長的紙隔扇坐北朝南的房間里,女主人正躺着給虛歲三歲的綿子餵奶。櫻花盛開季節,淡雲蔽空的和煦天氣很短,轉眼便已是日落西山,起居室里連房前行人低齒木屐行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臨街公寓裏吹奏橫笛的聲音時斷時續,刺激著自家昏昏欲睡的宅邸。外面已是暮色蒼茫了吧,晚餐爺吃的是用鮑魚殼盛的魚肉山藥餅湯,肚子無論如何都有必要休養一番了。

爺隱約聽說過,社會上有寫「貓戀」(2)之類帶有滑稽趣味的和歌的現象。還聽說,爺的貓族同胞們會在早春夜晚的街道上到處撒歡,擾人清夢。不過,小爺我還沒到躁動不安的年紀,還不曾有此類的心理變化。愛情本就是宇宙間的活力,上至天神宙斯,下至土裏鑽來鑽去的蚯蚓、螻蛄,無不為之心醉神傷,此乃萬物之天性。所以,吾等貓輩,一旦春心萌動,便流露出騷動不安的風流情懷,也就並非不合情理了。回首往事,爺也曾傾慕過阿花小姐。就連三角主義的罪魁禍首,金田老闆家那位安倍川(3)的富子小姐,也曾傳出過傾慕寒月君的緋聞。因此,當滿天下的公貓母貓心心念念都是千金一刻的春宵,為之如醉如痴、癲狂徘徊之際,爺從未起過絲毫輕視之心,只是任憑如何勾搭誘惑,爺也生不出那種心思,實在是無可奈何。爺眼下的狀態是只想好好休息休息。這麼睏乏,也不可能談什麼戀愛。慢吞吞轉悠到孩子們的被腳邊上,爺香甜地睡了過去……

忽然睜眼一看,主人不知何時已從書房來到了卧室,又不知何時已悄然鑽進了女主人旁邊的被窩裏。主人有個習慣,睡時必要從書房攜幾本西洋文字的書到卧房。但躺下之後卻翻不上兩頁,甚至有些時候連碰都沒碰一下,拿來就直接放在枕旁了。既是連一行都不看了,似乎就沒必要特意拿過來了,可這正是主人之所以成為主人的獨特之處,不管妻子怎樣笑話,叫他別這麼做,他還是固執己見,每夜依舊不辭勞苦地把書帶到卧房來。有時慾望膨脹,他甚至會抱來三四冊。前幾日他更是每晚將韋伯斯特編的大詞典也抱來了。要說主人這嗜好,正與富家公子不聽龍文堂(4)茶壺的松風聲(5)便難以入眠有的一拼,他不把書本放在枕邊,就睡不着覺。由此可見,對主人來說,書籍不是供人閱讀的,而是催眠的工具,是活版鉛印的催眠劑。

主人今夜也會帶過來什麼書吧,爺想着便偷眼一瞧,一本紅皮小書正半攤著放在靠近主人鬍子尖兒上的位置。從主人左手拇指還夾在書頁中間的情形來推斷,他今夜似乎意外地讀了五六行。和紅皮書擺列在一起的那塊鎳金懷錶,閃爍著與春天頗不相稱的寒光。

女主人把吃奶的孩子放在離自己一尺多遠的地方,她自己張著嘴打呼嚕,把枕頭丟到了一邊。要說這世上什麼最寒磣?爺覺得就數張嘴睡覺最不體面了吧。我們貓一輩子也沒幹過這麼丟臉的事。嘴巴原本是用來發聲的,鼻子是呼吸空氣的器官。要是去到北方的話,那邊的人懶洋洋的不愛動,他們都儘可能地不開口,如此減省的結果,甚至導致了他們用鼻子哼哼著說話。可是鼻子閉塞,把嘴當作呼吸器官來用,這感覺要比用鼻子說話更不像樣。首先,若是屋頂上掉下顆老鼠屎來,那就很危險。

再看看孩子,她們的不雅睡相絲毫不遜色於父母。姐姐敦子像是在宣告自己作為姐姐的權利一般,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妹妹澄子報復似的抬起一隻腳壓在姐姐的肚皮上,睡得四仰八叉。兩人都從剛睡下時的姿勢偏移了九十度,而且都維持着這種不自然的姿勢無怨無尤老實地熟睡着。

不愧是春夜的燈火,的確別具格調。在這天真爛漫卻又粗俗不雅的光景中,一抹清輝優雅地映在地板上,提醒著人「要惜此良夜」。爺看了一圈室內,想知道現在是幾點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只聽得見壁鐘的嘀嗒聲、女主人的呼嚕聲,以及遠處傳來的女僕的磨牙聲。這女僕從來不承認自己磨牙,有人說她磨牙,她便堅決嘴硬地說:「我從生下來到現在,還從不知道自己會磨牙呢。」她決不會說「今後改正」或是「真不好意思」之類的客氣話,只一味強調自己不知道有那回事兒。確實,沒人知道自己睡著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兒。但事實是,你不知道,不等於事情不存在,所以這就麻煩了。世上有一種邊幹壞事卻還認為自己是個十足大善人的人。因為堅信自己無罪而天真爛漫也就罷了,但他們給人添的麻煩卻不會因這份天真而消減。在爺看來,所謂的紳士淑女其實同那名女僕都是一路貨色。——夜更深了。

有人在廚房的護窗板上「砰砰」敲了兩下。奇怪呀!這個時候不該有人上門呀,大約又是那些老鼠吧。老鼠的話,爺已經決定不捉了,就隨它們鬧騰去吧。

「砰砰」又敲了兩下。實在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那也是只非常小心謹慎的老鼠。主人家的老鼠,都和主人任教的那所學校的學生一樣,不管白天黑夜,整天專心致志地大搞破壞,胡亂折騰,是一群把可憐的主人從睡夢中驚醒奉為天職的傢伙,所以老鼠只會毫不客氣地撓窗戶。如今敲窗的確實不是老鼠,前幾日有隻老鼠闖入主人的卧室,啃完主人的塌鼻頭后還高奏凱歌,與那隻老鼠相比,它顯得太膽小怯懦了。這絕對不是老鼠!正在此時,「吱——」地響起由下至上抬起護窗板的聲音,同時,裝着裙板的紙拉門傳來了沿着溝槽盡量輕輕滑動的聲音。這更加證明了來者不是老鼠,而是人!這樣深更半夜不叫門,溜門撬鎖地進來,絕對不會是迷亭先生或鈴木君。莫不是赫赫有名的梁上君子吧!若果真是梁上君子的話,爺越發地想快些瞻仰下他的尊容了。現在,那君子正高抬他的泥腳跨入廚房,似乎已經邁了兩步的樣子。爺剛數到他邁第三步時,他大約是絆倒在廚房的蓋板上了,發出了「咕咚」一聲響徹深夜的巨響。爺後背的毛像被鞋刷子逆着刷了一把似的,根根倒立起來。腳步聲停頓了片刻,爺瞧了女主人一眼,她依舊張著嘴在睡夢中吞吐著太平的空氣。主人的大拇指夾在紅皮小書中,大約夢中都在看書吧。過了一會兒,廚房傳來了擦火柴的聲音。看來就算是梁上君子,也沒能長了爺這麼一雙能看透黑夜的眼睛,廚房裏凌亂得很,他必定行動不便。

爺在此時蹲下來思考:那君子是會從廚房轉到餐廳現身呢,還是會向左轉,穿過穿堂門,再偷偷溜進書房呢?……腳步聲伴着推拉隔扇門的聲音從走廊上傳來,君子終於進入了書房,之後便沒了聲息。

爺這時才想起,要趕緊叫醒主人夫婦。可怎樣才能叫醒他們呢?一時想到的凈是些沒用的法子,腦子像水車似的骨碌碌打轉,卻始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叼住被腳搖晃一下怎麼樣?爺想着,便試着搖晃了兩三次,但一點兒用也沒有。爺又想,用冰涼的鼻尖蹭蹭主人的臉怎麼樣?便將鼻子湊近了主人的臉,但主人卻在熟睡中突然伸出手來,狠狠地一巴掌剛好打在爺的鼻頭上,猛地將爺拍飛出去老遠。鼻子對貓來說,可是個重要部位。真是痛殺吾也!這下爺可沒法子了,只得喵——喵——地叫兩聲,打算把他們叫醒。可不知怎麼回事,偏偏在這個時候,爺的喉嚨里像卡了東西似的,發不出聲來。終於擠出了低低的一聲嘶啞的悶叫,倒嚇了自己一跳。主人這個重要人物還沒有絲毫要從夢中醒來的樣子,倒突然響起了君子的腳步聲。沙,沙……聲音順着走廊由遠及近。終於要來啦!這下子可徹底完嘍!爺暫且隱忍下來,藏身於隔扇門和柳條包之間窺探動靜。

梁上君子的腳步聲來到卧室的隔扇門前,戛然而止。爺屏住呼吸,努力思考對方接下來的舉動。事後回想起來,當時爺的魂兒都要從雙目中飛撲出去了,若能將這股子精神氣概用在捕鼠之上,何愁不能成功。拜梁上君子所賜,爺終於開了竅,實在不勝感激。

隔扇門上第三道欞子間的紙像是被雨水濡濕了似的,只在正中間的位置突然變了顏色。一點兒淺紅的東西透過門欞,紙顏色越來越深,不過片刻紙就破了,露出一條紅舌頭來。舌頭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破洞外代替它出現的是一隻亮晶晶的東西,那無疑就是梁上君子的眼睛了。奇怪的是那眼睛不看屋裏的東西,只一個勁兒地往藏身於柳條包後面的我盯着看。雖說被盯了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但我覺著被這麼繼續盯下去可是要折壽的。忍無可忍,我正下定決心要從柳條包的影子裏躥出去的時候,卧室的門唰啦一聲開了,我期盼已久的梁上君子終於現身了。

依照爺的敘述順序,本應在此之際榮幸地向各位介紹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但在此之前,爺還有點兒小小的愚見,且容略做陳述,以供各位思考。

古代的神被奉為全智全能。特別是基督教的神,直到二十世紀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紗。不過,凡夫俗子所理解的全智全能,有時也可以被解釋為無智無能。這種說法明顯是個悖論。然而道破這一悖論者,開天闢地以來想來恐怕也就只有爺這隻貓了吧。這麼一想,便覺得自己並不僅僅是一隻貓,不免也生出幾分虛榮心來,所以勢必要在此申明這個理由,將「別小瞧了貓」這一理念灌輸進各位高傲人類的頭腦中去!

據說天地萬物皆為上帝所創,如此看來,連人也是上帝創造的。而且《聖經》中也有這樣的明文記載。人類對於人類自身也觀察了數千年,他們在感到異常玄妙不可思議的同時,也越來越傾向於承認上帝是全智全能的這個事實。其實也並非不可理解,人類往來於茫茫人海中,這世上卻沒有一個人擁有和別人相同的面孔。面部的器官都是規定好了的,大小也差不多。換而言之,他們都是用同樣的素材製作而成的,相同的素材製作出來的人,竟沒有一個重樣的。僅靠那樣簡單的素材,竟然能夠創造出那麼多千差萬別的面孔來,真是不能不令人嘆服造物主的技術。若沒有相當豐富的獨創想像力,是不可能有這樣的變化的。一代畫師,即便窮盡一生的精力來尋求這種面部的變化,最多也不過能畫出十二三種罷了。若照此推論的話,一力承擔製造人類重任的上帝所擁有的高超本領就不得不令人嘆服了。這到底是在人類社會無法目睹的最高超的技能,所以將之稱為「全能」也不為過吧。人類在這一點上對上帝是萬分敬服的,當然就人類的視角來說,原本就該對上帝敬服。但是,站在貓的立場而言,同樣的一件事,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解釋,事實證明了上帝是無能的。就算上帝並非全然無能,但也可以斷定,他絕沒有超出人類以上的更強大的本事。雖然在傳說中上帝按照人類數量創造了與之相應數量的面孔,但他是從一開始就胸有成竹地要將人類的面貌造得千差萬別,還是本想將所有人都造成一個模樣,卻在實際製作時總出差錯,造一個,壞一個,造一個,壞一個,最終陷入了如此混亂的狀態中呢?這一點不是尚未搞清楚嗎?人類的面部結構既可以看作是上帝豐功偉績的紀念碑,同時不也可以看作是上帝失敗的證明嗎?說是「全能」固然不錯,可若評為「無能」卻也未嘗不可。他們人類的兩隻眼睛是並列在一個平面上的,所以不能同時兼顧左右,只能看到事物的片面,實在是可憐啊。若是換個角度來看,如此單純的事實在他們的社會裏本是日夜不斷時時發生的,但他們本人卻因身處其中為上帝之神威所震懾,以至於醒不過悶兒來。若說在製作上要呈現出千變萬化是極困難的,那麼要徹頭徹尾地仿製也同樣困難。要求拉斐爾畫兩幅分毫不差的聖母像,和逼他畫兩幅毫無相似之處的聖母瑪利亞像,兩者令他為難的程度是一樣的吧。不,也許畫兩張完全一模一樣的畫反倒更加困難吧。請弘法大師依著昨日的筆法再寫「空海」二字,也許比求他換一種字體來寫更使他為難。人類使用的語言完全是模仿主義的傳承產物,他們人類從母親、奶娘或其他人那裏學習日常用語時,只能通過反覆地聽來學習,沒有絲毫野心,只會竭盡全力模仿別人。像這樣建立在模仿基礎上的語言,經過了十年、二十年,發音就會自然地產生變化,這證明了人類並不具備百分百的模仿能力。純粹的模仿,竟是如此極度困難的。因此,上帝若能將人類造得分毫無差,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小烏龜,那才更能證明上帝的全能,同時,像今天這樣將隨隨便便製作出的面孔曝於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卻反倒成了推斷上帝無能的證據。

有何必要如此大發議論呢?爺竟忘了初衷。「忘了初衷」在人類中既已是常事,對貓來說就是理所當然了,就請您不必深究了吧。總之,當爺瞧見梁上君子拉開卧房的隔扇門,突然出現在門檻兒處時,上述感想便自然地自胸中噴涌而出。「為何會噴涌而出?」——您要問為什麼?那爺還須得從頭思量。嗯——那原因就是如此這般的:

梁上君子悠然現身在爺的面前,一看他的臉,平常關於「上帝造人是其成功之榮耀還是其無能之結果」這一疑問在瞬間就被打消了,因為他擁有足以消除爺對上帝一切懷疑的面部特徵。那特徵倒也無他,只是那眉眼和我們親愛的美男子水島寒月一般無二、異常相似。雖然爺在盜賊行當中並不識得許多人,但就其行為的粗魯蠻橫之處平素加以想像,爺也曾暗地裏在心中描摹過他們的樣貌:「左右張開的鼻翼,一文銅板大小的眼睛,帶毛刺兒的光頭……」這都是憑空定義的盜賊形象,然親眼所見畢竟和憑空想像有天壤之別,可見想像是極不靠譜的東西。這位君子身材修長,淺黑色的一字眉,是個氣宇軒昂、儀錶堂堂的賊。年紀大約也就二十六七歲,連年紀都是照搬寒月的。上帝既然能夠造出這樣相似的兩張面孔,擁有如此神技,那就決不能把上帝視作無能了。不,老實說,由於太過相似,令人懷疑是寒月自己精神錯亂,深更半夜跑出來了。只是這賊的鼻子下面沒有生著淺黑色的鬍鬚,才令人察覺到這不是同一個人。寒月乃是個相貌端嚴的美男子,足以令被迷亭稱作「活動郵票」的金田小姐着迷,是上帝傾心打造的精品傑作。不過,就這位君子的樣貌來看,其吸引女人的魅力也毫不遜色於寒月。金田小姐如果只是迷戀寒月的眼角唇梢,若不對這盜賊也抱以同等的熱情迷戀,那就太不合情理了。且不說合不合情理,總之是不合邏輯。像金田小姐這般才華橫溢、悟性極高、事事料定先機的女子,這點兒小事即便不向人打聽,也定會知曉的吧。如此說來,就算是讓這盜賊代替寒月,金田小姐也定會獻上全部的愛意,兩人必能收穫琴瑟和諧的結果。即便萬一寒月被迷亭等人說動,破壞了這樁千古良緣,只要有這位梁上君子在,也就萬事大吉了。爺對未來的事態發展已預測到了這等地步,對富子小姐總算放下了心。天地之間有這位梁上君子的存在,乃是富子小姐能夠生活幸福的一大必要條件。

梁上君子腋下夾了個什麼物件兒,爺一瞧,原來是剛才主人扔在書房裏的舊毯子。他身上穿着唐桟織(6)製作的短褂,胯上扎著博多產的青灰色腰帶,露出膝下蒼白的小腿,一隻腳踏在了室內的榻榻米上。自剛才起,主人就一直做着手指被小紅書咬住的夢,此時他一邊翻身一邊大喊了一聲:「寒月!」梁上君子被嚇得把毯子掉在了地上,急忙收回了那隻跨出去的腳。紙隔扇門上映出兩條細長腿,微微顫抖著。主人「嗯——」了一聲,嘴裏咕噥著把那本紅皮書推出去老遠,像得了皮癬似的噌噌撓起了他的黑胳膊。之後,又恢復了安靜,他一把抽掉枕頭睡熟了。原來主人大喊寒月,完全是無意識的夢話。

梁上君子站在走廊上,觀察了片刻室內的動靜,確認主人夫婦都已熟睡之後,才再次伸出一隻腳踏在了室內的榻榻米上。這回沒有出現大喊寒月的聲音,隔了一會兒,他抬起另一隻腳也跨了進去。一盞春夜的孤燈照亮了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卻被梁上君子的身影截成了兩半,從柳條包邊漫過爺的頭頂,遮得半邊牆壁一片漆黑。爺回頭看去,梁上君子的面影恰好在牆壁三分之二的高度處模糊地晃動。即便是美男子,若只看個影子的話,也像個戴勝(7)鳥妖般甚是怪模怪樣。梁上君子自上而下俯視了一眼女主人的睡顏,不知何故,突然無聲地笑了。這笑容簡直就是寒月的摹本,令爺極為震驚。

女主人的枕旁甚是鄭重地放着一個用釘子釘成的四寸寬、一尺五六寸長的箱子,裏面裝的是老家在肥前國(8)唐津(9)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回鄉時帶回的土產山藥。把山藥飾於枕旁入睡,實屬罕見,幾無先例。不過,這位女主人是個連燉菜用的細白糖也往衣櫥里放,嚴重欠缺「東西放的地方適不適合」這種觀念的女人。對她來說,別說是枕頭邊兒上放山藥這種蠢事,就算把腌蘿蔔放在卧室里也屬平常。可梁上君子畢竟不是神仙,他可不知道女主人是這樣的女人,見她如此珍而重之地貼身放置,便斷定那是件極其貴重的物件兒,這判斷倒也不無道理。他提起裝山藥的箱子來掂了掂分量,果然夠重,和預期的差不多,頓時露出十分滿意的樣子。一想到他最後竟是要偷山藥,而且偷山藥的還是這麼一位美男子,爺突然就覺得好笑起來。但多餘地亂出聲可是有危險的,爺只得一動不動地忍住了。

緊接着,梁上君子開始小心翼翼地用舊毛毯打包山藥箱子,他又四下里瞧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做捆紮之用,恰巧有一條主人入睡前解下的縐綢兵兒帶(10),梁上君子便用這條腰帶將山藥箱子捆紮結實,輕輕鬆鬆扛到了背上,一副不討女人歡心的德行。接着,他又把兩件孩子的外衣塞進主人的秋褲里,把秋褲的大腿處弄得圓鼓鼓的,彷彿黃頷蛇吞了青蛙,或者,也許用「黃頷蛇要臨盆」這說法形容更加準確吧。總之,是一副極古怪的形容。不信的話,您不妨裝扮上試試看。梁上君子將主人的秋褲一圈圈繞在脖子上。爺正琢磨着他接下來要幹嗎,就見他把主人的捻線綢上衣攤開當作了包袱皮,把女主人的腰帶、主人的和服外褂和汗衫,以及其他七零八碎的物件兒都一股腦兒整齊地疊好包起來。對於他那嫻熟靈巧的打包手法,爺還是有點兒佩服的。接着,他用女主人腰帶里的襯墊和女式兵兒帶結成了一股繩,把那包袱捆好,單手拎起來。「還有什麼可拿的?」他又四下里掃視了一圈,發現主人頭頂處有個「朝日」香煙的袋子,便順手丟進了和服的袖子裏,又從煙袋裏抽出一支煙來,就著油燈點着了,很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吞吐的煙霧在玻璃燈罩外繚繞未散之際,梁上君子的腳步聲已沿着走廊漸漸遠去,終至聲息全無。主人夫婦依舊酣睡未醒。人哪,真是意外的糊塗東西。

爺需要暫且歇息陣子。如此長篇大論喋喋不休,實在是體力難支,便酣然睡去。一覺醒來,正見陽春三月晴空萬里,廚房門口處,主人夫婦正與警察談話。

「那麼,盜賊是從這兒進來,溜進卧室的吧?您二位睡著了,一點兒沒察覺呀?」

「是的。」主人面上頗有些不好意思。

「那麼,被盜是幾點呢?」警察這話問得太沒道理了。主人夫婦要是知道是什麼時候被盜的,那還至於失竊嗎?然而,主人夫婦竟沒覺察到這一點,兩人為了回答警察的問題認真討論起來:

「是幾點鐘呀?」

「是啊,幾點呢?」女主人沉吟道。她好像以為想一想,就能知道似的。

「你昨晚是幾點睡的?」

「你睡了以後我就睡了。」

「嗯,我是在你之前睡下的。」

「那是幾點醒的?」

「七點半吧。」

「那,賊是幾點鐘進來的呢?」

「多半是半夜吧?」

「半夜是肯定的,問的是幾點鐘。」

「確切的時間,如果不仔細想想的話,是搞不清楚的。」女主人是打算再想想。

但警察只不過是走個問訊的形式而已,賊是什麼時間進來的,壓根兒就無關痛癢。他原想不管真假,說謊也罷,主人他們隨便給個答覆,這事兒就了結了,哪知主人夫婦卻不得要領地討論起來,他看起來便有些不耐煩了,問道:

「那麼,是被盜時間不明嘍?」

「啊,是啊。」主人照老樣子答道。

「哦,這樣啊。」警察冷著臉道,「那就請你提交一份書面失竊申報吧。寫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閉門就寢后,盜賊卸下某處護窗板,潛入某室內,盜走某某物品。以上屬實,特此申訴。』這不是一份報告,是申訴,就不要寫收件人姓名地址之類的了。」

「失竊物品要一一寫明嗎?」

「啊,短褂幾件,價值多少,就按這樣的格式作表呈報吧。唉,現在進屋去看也沒用了,畢竟已經失竊了呀!」警察不當回事兒地說完走人了。

主人將筆墨硯台拿到客廳正中,氣哼哼將妻子叫來,吵架似的疾言厲色道:「立刻寫失竊申報!你把失竊物品一一報與我聽,好了,說吧!」

「哼!討厭!竟說什麼『報與我聽』,這樣跋扈的腔調,誰搭理你?」女主人腰間只纏着根兒細帶子,撲通一下坐下來。

「你這樣子,簡直像個賣不出去的妓女!做什麼不把腰帶系好再出來?」

「你要覺著這樣不好,那就給我買條腰帶來吧。別管妓女還是什麼人,腰帶被偷了她也沒轍。」

「連腰帶也偷去了嗎?缺德的傢伙!那就從腰帶開始登記吧!腰帶,是什麼樣的腰帶?」

「你還問什麼樣的?我能有幾條腰帶?不就是那條黑緞面、縐綢裏子的嘛!」

「黑緞面縐綢里腰帶一條,價值幾何?」

「六塊左右吧。」

「挺張揚啊,扎這麼貴的腰帶!以後就扎一塊五左右的吧。」

「哪兒有那麼便宜的腰帶?你可真不近人情呀。老婆穿得怎麼邋遢都無所謂,你只管把自己打扮得好就行了吧。」

「唉,好啦!還丟了什麼?」

「捻絲線織平紋綢的短外褂。那是河野的阿姨留給我的,就算同是捻絲線織平紋綢,和現在的東西可大不一樣呢。」

「別啰唆啦!值多少錢?」

「十五塊。」

「穿十五塊錢的短外褂,太不合身份啦!」

「有什麼不行的,又不是你花錢給我買的!」

「接下來是什麼?」

「黑布襪子一雙。」

「是你的嗎?」

「是你的呀,價錢是兩角七分。」

「接着呢?」

「山藥一箱。」

「連山藥也偷?他是打算煮了吃,還是做湯呀?」

「我哪兒知道他打算怎麼吃,你上小偷家去問問吧!」

「寫多少錢?」

「山藥的價錢我可不清楚。」

「那就寫十二塊五左右吧。」

「你這不是瞎來嗎,就算是從唐津刨來的山藥,也不可能值十二塊五呀。」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我是不知道呀,可就算我不知道,這十二塊五也覺得貴得離譜了。」

「你不知道價錢,可又說十二塊五貴得離譜,這完全不合邏輯嘛。因此,才把你叫作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11)呢。」

「叫我什麼?」

「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呀。」

「是什麼意思?什麼是『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

「是什麼無所謂啦。接下來呢?我的衣服怎麼一件也沒說?」

「接下來是什麼我不管。你只告訴我『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是個什麼意思。」

「哪兒有什麼意思呀。」

「不能告訴我是吧?你耍我是吧!一定是欺負我不懂英語,就說我壞話吧!」

「少說沒用的!快接着說下面的,不快點兒提交申報,丟的東西就找不回來啦!」

「反正現在申報也來不及了。你還是快點兒告訴我『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是個什麼意思吧。」

「真煩!我不是說了沒什麼意思了嗎?」

「那丟的東西也就這些,接下來沒有了。」

「真是愚蠢!那好,隨你的便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寫什麼失竊申報了。」

「我也不告訴你丟了多少東西了。申報是你自己要寫的,所以就算你不寫了,我也沒關係。」

「那就算了吧。」主人忽地站起身來,照慣例進書房去了。女主人退出客廳在針線盒前坐下,兩人十來分鐘的時間裏什麼都沒做,都悶不吭聲地怒視着紙隔扇門。

正在此時,送山藥的多多良三平君風風火火地推開大門走了進來。多多良三平原本是這家的工讀生,不過如今已從法學院畢業了,就職於某公司的礦山部。這人也是個實業家的苗子,是鈴木藤十郎的後備軍。三平君因了從前的老關係,時常來舊日恩師的草廬探訪,遇上周日之類的假日,還要玩上一天再回去,他和這家人相處得如自家人一般,是無須客氣的。

「師母,多好的天氣呀!」帶着唐津還是哪裏的口音問候道,穿着西褲就在女主人面前支腿坐了下來。

「哎呀,是多多良君呀!」

「老師出門了嗎?」

「沒有,在書房呢。」

「師母,老師總是用功過度,對身體可不好呀。好不容易到星期天,師母!」

「跟我說也沒用,你直接去跟你老師這麼說說吧。」

「那我可不敢……」說到這兒,三平君四下里看了一下室內問,「今天小姐們怎麼也都不見影子?」他話音未落,敦子和澄子就從隔壁跑出來了。

「多多良哥哥,你今天帶壽司來了嗎?」姐姐敦子還記着前幾天的約定,一見三平的面就討要起來。多多良撓著頭老實招認道:

「我是好好記着的,下次一定帶來。今天忘了。」

「不行!」聽姐姐這麼一說,妹妹也立刻有樣學樣跟着說:「不行!」女主人心情終於好轉了,微微展露笑顏。

「我沒帶壽司來,不過有送山藥來哦。小姐們吃過了嗎?」

「山藥是什麼?」姐姐一問,妹妹這次依舊跟着學問三平君:「山藥是什麼?」

「還沒吃嗎?快叫媽媽給你們煮呀!唐津山藥和東京的山藥可不一樣哦,可好吃啦!」聽三平誇讚自己的家鄉,女主人這才醒過神兒來。

「多多良君,前些日子承蒙你惦記着送來那許多山藥,謝謝啦!」

「怎麼樣?嘗過了嗎?怕山藥被折斷,我特意定做了個箱子塞得滿滿的,應該能保持着原來的長度吧?」

「但是,您費心送來的山藥,昨天夜裏被小偷偷走了。」

「進賊了?真是個笨蛋呀!還有那麼喜歡山藥的人?」三平驚訝地道。

「媽媽,昨天晚上進小偷了嗎?」姐姐問。

「是啊。」女主人輕聲回答。

「有小偷進來……然後,媽媽說的小偷進來……小偷是什麼樣子進來呢?」這次是妹妹問道。對於小女兒這古怪的問題,女主人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便道:

「進來時是一副很嚇人的樣子。」女主人說着看向多多良。

「嚇人的樣子?是像多多良哥哥那樣的樣子嗎?」姐姐看起來頗為憐憫地反問道。

「胡說什麼呢!太失禮了!」

「哈哈哈哈,我的樣子很嚇人嗎?真是糟糕呀!」三平說着撓了撓頭。

多多良君的後腦勺上有一塊直徑約一寸左右的斑禿,是一個月前開始出現的,雖然也去看過醫生,但似乎很難治癒。第一個發現這塊斑禿的,是姐姐敦子。

「啊,多多良哥哥的腦殼和媽媽的一樣亮晶晶呢!」

「都叫你們別亂說了!」

「媽媽,昨晚那個小偷的腦殼也是亮晶晶的嗎?」這是妹妹提出的問題。女主人和多多良都不禁笑出聲來,孩子們太過吵鬧,讓他們說個話都不方便。

「好啦,好啦,你們去院子裏玩會兒吧。媽媽現在要去給你們準備好吃的點心啦。」女主人好不容易把孩子們轟出去了,才認真地問,「多多良君,你的頭是怎麼啦?」

「被蟲子咬的,怎麼也好不了。師母也是吧?」

「不是啦!什麼蟲子咬的呀!那是髮髻墜的,但凡女人,那地方都會有點兒禿的。」

「禿頭,都是細菌在作怪。」

「我這可不是細菌。」

「師母,您這就太固執了。」

「不管怎麼說,反正我這不是細菌。對了,在英文裏,禿頭怎麼說?」

「禿頭,好像是讀作『bald(包爾德)』。」

「不,不是這個。還有更長的說法吧?」

「您問問老師,馬上就能知道了。」

「就是因為你老師怎麼都不肯告訴我,我才問你的呀!」

「我不知道有比『bald(包爾德)』還長的說法。您說很長?是怎麼說的?」

「說是『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大概『歐湯琴』說的是禿,『帕里奧洛格斯』說的是頭吧?」

「也許是吧。我現在就去老師書房裏查查韋氏大詞典。可老師也真夠怪的,這麼好的天氣,竟在家裏蹲著。師母,這樣可不利於胃病痊癒呀,您還是勸他去上野之類的地方賞賞花吧。」

「還是你帶他去吧。你老師可是個決不肯聽女人勸的人呀。」

「他最近還吃果醬嗎?」

「是呀。還是老樣子。」

「前幾日老師沖我抱怨說:『老婆說我果醬吃得太多了,實在煩人,可我也沒想吃那麼多呀。是算計錯了吧?』我就說:『一定是小姐們和師母一起吃了……』」

「討厭的多多良!你怎麼那麼說呀?」

「不過,看樣子,師母是吃過的嘛!」

「樣子怎麼能看出來?」

「是看不出來……不過,師母真的一點兒也沒吃?」

「那個,倒是吃了一點兒,可我不能吃嗎?那是我自家的東西呀。」

「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可是,說真的,家裏遭了賊,可真是意外之災呀!只偷了山藥嗎?」

「要是只偷了山藥就不發愁了,問題是連平常穿的衣服都被偷了。」

「一下子陷入窘境了吧?又不得不借錢了吧?這隻貓要是條狗多好……真是遺憾呀。師母,一定要養一條大狗。貓一點兒用也沒有,就知道吃。它也能逮幾隻老鼠嗎?」

「一隻老鼠也沒逮過,真是只偷懶耍滑的貓呀!」

「啊,那可就是完全沒用的廢物了。趕緊扔了算了,乾脆讓我帶回去燉燉吃了怎麼樣?」

「哎呀!多多良君還吃貓?」

「吃過呀。貓肉可香啦。」

「真是豪氣過人呀!」

下等的工讀生之流有些吃貓肉的野蠻人,這等傳聞爺也曾聽說過。但平常對我多有關照的多多良君竟也是野蠻人的同類,直到如今,爺真是連做夢都不曾想到。再說,此君早已非寄人籬下的工讀生,畢業時日雖尚淺,卻也是一名堂堂的法學學士,六井物產(12)公司的幹部了,因此爺驚愕得難以言喻。「遇人需防賊」這句格言已經由寒月二世的行徑實踐證明了,而「遇人防吃貓」這句良言則是拜多多良君所賜,才使爺初次悟得真理。「處世間方得世事洞明」,能夠「世事洞明」固然是好事,卻也危險日多,自然就一天天變得謹小慎微不敢大意了。不管是變得狡猾,還是變得卑劣,或是披上了表裏不一的偽裝,萬事都是「世事洞明」的結果,「世事洞明」也是年紀增長的罪過。所謂的「為老不尊」便是這個道理呀。吾等貓輩,或許此刻就該與多多良君鍋里的洋蔥一起共舞、升天成佛,方為上策。爺正在角落裏縮成一團胡思亂想之際,適才同妻子大吵一架后憤而進入書房的主人,在聽見多多良君的聲音后,又慢吞吞地踱步進了客廳。

「老師,聽說你們家遭賊了呢。這是要多蠢呀!」多多良上來迎頭就是這麼一句。

「進的賊才叫蠢呢!」不管到何種地步,主人向來自詡是個聰明人。

「進來的固然是個蠢賊,被偷的也未必聰明。」

「還是數無物可偷的多多良君這樣的人最聰明呀。」女主人這回是站在了袒護丈夫的一方。

「不過,最蠢的就是這隻貓了。真是的,也不知它打的是什麼主意,老鼠不抓,賊來了也裝不知道。老師,可以將這貓給我嗎?反正它在這家裏也沒用。」

「給你也行,你要做什麼用?」

「燉了吃肉!」

聽到這句惡狠狠的話,主人立刻感覺腸胃不適,露出胃病患者的虛弱笑容來。不過他並沒接茬兒,多多良也就沒再表示一定要吃,這對小爺來說,委實算是萬幸。少時,主人轉了話題,頹然道:「貓倒是無所謂,只是衣物被偷了,實在是冷得受不了呀。」

確實應該很冷吧。直到昨日,主人還裹着兩件棉衣,今天卻只穿了件夾衣和短袖襯衫,一大早起來就一動不動地干坐着,本就不足的氣血此刻全部集中支撐著胃部的工作,就沒有血液再循環至手腳等部位了。

「老師,教師這職業真是不好乾呀。遭一回賊,就立刻陷入窘境了。還不如考慮一下做個實業家如何?」

「你老師最煩實業家,所以你這話也是白勸了。」女主人在旁回答多多良道。當然,女主人是希望丈夫成為實業家的。

「老師,您畢業幾年了?」

「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吧。」女主人回望了主人一眼,主人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已經九年了,也沒給漲工資。不管您怎麼努力,也沒人誇誇您。真是『郎君獨寂寞』啊!」多多良吟了一句中學時代背誦過的詩給女主人聽,女主人卻完全不懂,沒有作答。

「我雖不喜歡當教師,可對實業家也沒甚興趣。」主人似乎是在心中認真思量自己到底喜歡做什麼。

「你老師其實是厭倦了所有的一切,所以……」

「他不厭倦的,恐怕只有師母吧?」多多良開了個與身份不符的玩笑。

「我最煩的就是她啦!」主人的回答極其簡單明了。

「你怕是連活着都煩了吧?」女主人扭過頭去沉默了片刻,又轉回頭來望着丈夫的臉道。她這樣說,是打算徹底壓制住主人了。

「確實不怎麼稀罕。」主人答得意外從容,倒使得女主人束手無策了。

「老師,您輕鬆點兒散散步也好呀,不然身體可是要垮掉的。而且,您就做個實業家吧!賺錢,那實在是小意思。」

「你自己明明也沒存下幾個錢嘛。」

「您又來了,老師,我去年才進公司呀。就算是這樣,我的存款也比老師多呀。」

「你存了多少啦?」女主人熱心地問。

「已經有五十塊了。」

「那你的月薪究竟是多少?」女主人又問。

「三十塊。我每月從中拿出五塊錢來存在公司里,以備萬一。師母,您何不也用零花錢買點兒外堀通(13)的股票呢。從現在開始,只需三四個月,就能翻一番。真的,只要稍微有點兒錢,很快就可以增到兩倍、三倍。」

「真要有那閑錢,就算遭賊也不至於發愁了。」

「所以說,還是當個實業家好呢。老師如果也是法學系畢業的,在公司或銀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也該有三四百塊的收入了,真是可惜呀。老師,您認識工學學士鈴木藤十郎嗎?」

「嗯,昨天他來過。」

「是嗎?前些天我跟他在一個宴會上遇到了,提起老師來,他說:『是嗎?原來你曾是苦沙彌兄家的工讀生呀?我和苦沙彌兄過去也曾在小石川寺一起搭過伙。下次你去他那兒,幫我帶個好,就說最近我也要去拜訪他。』」

「聽說他最近到東京來啦?」

「是啊。之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礦,近日才調到東京來的。他這人相當不錯,說話也拿我當個朋友似的。老師,您猜他每月掙多少錢?」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中元節(14)和年末還有分紅,平均下來每月怎麼也有個四五百元的收入呢。就他那樣的都拿這麼多錢。老師,您可是教英文的專業人士呀,卻混成了『十年一狐裘』(15)的窘境,太傻啦!」

「是太傻啦!」即便是主人這等超然物外的人物,其金錢觀也與普通人一般無二。不,也許因為正逢窮困交迫之時,所以對金錢更加倍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噓了一番實業家的好處,話已說盡,再沒什麼好講的了,便又問道:

「師母,老師這兒來過一個叫水島寒月的人嗎?」

「哦,他常來。」

「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聽說是個有大學問的人。」

「是美男子嗎?」

「呵呵呵呵……和多多良君差不多吧。」

「是嗎?和我差不多呀?」多多良極認真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寒月的名字?」主人問。

「前些天有人托我。寒月是那種有了解價值的人嗎?」多多良什麼都還沒打聽出來,倒已先擺出了一副凌駕於寒月之上的架勢。

「那可是個比你厲害多了的人物呀。」

「是嗎,比我還牛呀?」多多良喜怒不形於色地問,這正是他的特色。

「他最近能成為博士嗎?」

「聽說眼下正在寫論文呢。」

「果然是個傻蛋!寫什麼博士論文,我還以為是個值得一提的人物呢。」

「你還是老樣子,依舊見識不凡呀!」女主人笑道。

「據說只要當上博士就能想娶哪家姑娘就娶哪家姑娘,竟然真有那種傻瓜,為娶媳婦兒才當博士。我就告訴他說,有姑娘與其嫁給那種人,還不如嫁給我更好些呢。」

「對誰說的?」

「拜託我了解一下水島寒月的那個人。」

「不會是鈴木吧?」

「不是啦,對那個人呀,我可不敢明目張膽說這種話,他是我上司呀。」

「多多良原來就是在背地裏耍威風呀,到我家來囂張得不得了,可一到鈴木面前,就立刻蔫兒了吧?」

「是啊,要不然我可就危險嘍!」

「多多良,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開口道。自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只穿着一件夾衣,實在是太冷了。他覺得哪怕稍微活動一下也能暖和點兒,便從未有過地提出了這個建議。閑着沒事兒來消遣的多多良君自然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走吧。去上野嗎?還是去芋坂吃江米糰子?老師,您吃過那裏的江米糰子嗎?師母,您去嘗一回吧。又軟糯,又便宜,還給酒喝。」在類似這種語無倫次的廢話中,主人戴好了帽子換上了鞋。

爺還需要再歇息一會兒。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園有何舉動?在芋坂吃了幾盤江米糰子?此類逸事沒有什麼探查的必要,而且爺也沒有跟蹤尾隨的勇氣,便一概略去,且藉此時機休養一番。休養乃上蒼賦予萬物應有之權利。一切有義務在這世間生存的蠢動者,為了盡其生存的義務,就必得要休養。若神說:「爾等乃為勞作而生,非為昏睡臨世。」那麼,爺便要回敬他:「所言甚是。吾等為勞作而生,故要求為勞作而休息。」即便是如主人那樣牢騷滿腹死犟筋的人,不也時常在星期天之外給自己安排休息時間嗎?如爺這般多愁多恨、日夜勞心費神,縱然是貓,也理當比主人需要更多的休息。只是多多良剛才罵爺是個只會偷懶的廢物,叫爺稍稍有些擔心。總之,單純地被自然萬象所奴役的凡夫俗子,除了尋求五感的刺激外,便再沒有什麼活動了,所以他們即便在評價他人時,也不會涉及形骸之外,唯恐令人生厭。他們似乎覺得,不把下衣襟掖起來出一身臭汗就不算勞作。不過,據說有位叫達摩的和尚專心致志地坐禪入定,直至雙腳腐爛,壁縫中鑽出來的爬山虎將大師的眼耳口鼻層層疊疊地密密纏裹起來,使他動彈不得,他既沒睡也沒死,大腦還在不停地運轉着,思考「廓然無聖」(16)這樁公案的玄妙禪機。據聞儒家也有靜坐的功夫。不過,靜坐並非是幽閉於斗室之中懶散地癱坐修行,而是大腦活力倍於常人的熾烈運轉。只因外表的樣子極其沉靜端肅,天下的肉眼凡胎便將這些知識巨匠視作了昏睡假死的庸人,乃至發出不應有的誹謗,說他們是沒用的廢物、飯桶什麼的。此類肉眼凡胎都只生了一對只見其形不見其心的視覺器官,而多多良三平正是此類人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把爺看作乾屎橛之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可恨的是,就連主人這等略讀過些許古今聖賢書、稍明些事理的人,竟也會二話不說就贊同了淺薄的多多良三平,毫無異議地接受了「貓肉火鍋」的提議。不過,退一步想想,他們將爺蔑視到這般地步,倒也未嘗無理。「大聲不入於里耳」(17),「陽春白雪,曲高和寡」此類比喻古已有之。硬叫對形體之外的一切活動都視而不見的人瞻仰我靈魂的光輝,便如同強迫和尚綰髮,讓金槍魚演講,要求電車脫軌,勸主人辭職,叫三平不想賺錢一般,畢竟是強人所難的呀。然而,就算是貓,那也是社會動物。而作為社會動物,不管自視如何清高,在某種程度上也必須要與社會相協調。主人、夫人乃至女僕、三平之流,都對爺做了相當不公正的評價,雖是懊惱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作罷。若他們因蠢笨無知而不分青紅皂白就扒了爺的皮賣與三弦鋪子,再剁了爺的肉給多多良做盤中餐,那事態可就嚴重了。吾乃天資聰穎,古往今來秉承天命現身紅塵之貓也,身子骨自然珍貴非常。古訓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高騖遠者,徒招風險,不僅危及自身,亦有違天意。縱使猛虎,一旦被關進了動物園,也只好與蠢豬比鄰而居,鴻雁若遭生擒進了雞窩,也只好與雞雛一道同為魚肉。爺既與庸人共處,便不得不被同化為庸貓,既做了庸貓,便不得不捕鼠……爺終於決定要抓老鼠了。

聽說前些日子日俄之間展開了一場大戰。爺作為一隻日本貓,自然要偏袒日方,恨不能組織一支貓旅,去撓死那些俄國兵。爺這般精力旺盛,抓一兩隻老鼠而已,那還不是爪到擒來,就算睡着覺也能輕而易舉地拿下。從前有個人問當時一位有名的禪師:「怎樣才能悟得大道?」據說禪師答曰:「便如貓盯老鼠一般。」意即是說,只要如貓撲鼠般全神貫注,老鼠必定爪下難逃。雖有「女人聰明反誤事」的諺語,卻還沒有「貓聰明誤捕鼠」的格言。由此可見,不管爺怎樣聰明絕頂,都沒有理由不會捉老鼠,更不可能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還不曾捉到老鼠,那是因為爺不想捉呀。

如昨日一般,春日的一天又落了幕,夜風陣陣,落蓃繽紛,櫻花瓣似飛雪般從廚房門上的破洞飛進去,飄落在桶中的水面上,被廚房昏暗的油燈燈光映得慘白。今夜,貓爺決心大顯身手,叫這闔家上下都大吃一驚,這便有必要先巡視一番戰場,熟悉熟悉地形。戰線當然不宜鋪得太廣,這廚房若鋪上榻榻米的話,大約能鋪四張吧。一張榻榻米那麼大的地方被從中截成兩半,一半是洗碗池,一半是用以接待酒館、蔬菜店夥計們的門面。爐灶是與窮酸的廚房極不相稱的奢華,紫銅水壺晶晶亮地閃著光,後面距離護牆板之間留有二尺的地盤,那是爺放鮑魚殼的地方。靠近飯廳的六尺空當里放着個裝盤碗缽子之類的櫥櫃,小小的廚房被分隔得更小了。櫃櫥旁邊緊挨着一個差不多高的光禿禿的橫格架子,架子下面放着一隻口朝上的擂缽,擂缽里扣著一隻小桶,小桶的屁股正沖着爺的方向。蘿蔔泥擦子和研磨棒並排掛着,旁邊卻孤零零地悄然立着個滅火罐。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的正中掛了個吊鈎,掛着一隻平底大竹筐。那筐在陣陣微風中優雅地搖曳晃蕩著。這隻竹筐為什麼要吊在這裏呢?爺初到這家來時,完全不懂其中的意義。但自打知道這是為了讓貓爪夠不著,才特意把食物放在這裏之後,爺就深切地感受到了來自人類的惡意。

現在就開始制訂作戰計劃。說到要在何處與老鼠展開作戰,那自然是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啦。不管地形如何於我方有利,若獨自守株待兔,就根本不能構成戰爭。因此,爺覺得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線。爺站在廚房的正中朝四下里瞧看,竟生出些類似東鄉大將(18)的心情來。

女僕方才去澡堂子了,還沒回來。孩子們酣睡正香。主人在芋坂吃完江米糰子回來了,依舊悶坐在書房中。女主人嘛,女主人不知道在做什麼,大約是在打盹兒做個有山藥的夢吧。門前不時有人力車通過,但車過之後卻更顯冷清。不管是爺的決心氣概,還是廚房裏的光景,抑或是這四下里的寂寥蕭索,全都令人感到悲壯難言,總覺得自己就是貓中的東鄉大將。置身於這種情境之中,不管是誰都會在恐懼中夾雜上一種快感。不過,爺發現,在自家的快感深處卻還盤桓著一大隱憂。

爺已做好了與老鼠大戰的心理準備,所以來多少只都不怕,只是不知道老鼠出洞的路線,卻於己十分不利。綜合周密觀察后所取得的資料來看,鼠賊出沒有三條路線。若是地溝鼠的話,它們必定會沿着下水管道到洗碗池,再轉移到爐灶的後面。此時,爺便可以藏身於滅火罐后斷其歸路。另外,老鼠也許會進入下水道,通過澡池子的灰泥排水口鑽入,迂迴繞過浴室,出其不意地闖進廚房。若是這樣,爺便要佔領鍋蓋上的陣地,待老鼠在眼前一現身,就立刻飛身撲下,將其一舉擒獲。接下來,爺又在附近偵察了一番,發現櫥櫃的右下角被啃出了個半月形的窟窿,爺懷疑此處也許便於老鼠出沒,便將鼻子湊上去聞了聞,果然嗅出些老鼠味兒來。它們若是從這裏衝上來,爺便可以用柱子做掩護,先放它們過去,再從旁出爪。假如它們是從天花板下來呢?爺抬頭望去,上面被煤煙子熏得烏漆墨黑,在燈光的照耀下,宛如倒掛的地獄,以爺這點兒微末的本事,是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估計老鼠也不可能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所以這一面就可以暫時解除警戒了。即便如此,也還有三面受敵的危險。若只單面迎敵,爺睜隻眼閉隻眼也能把它們擊潰。兩面夾攻,爺也有自信打敗它們。可若是三面圍攻,那就不用指望爺了,即便爺的本能就是捕鼠,也束手無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車夫家的黑子請求支援呢?然而這卻有礙於爺的威嚴。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在實在想不出好辦法的情況下,最能穩定心緒的捷徑,便是認定那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或是把自己力所不及者當作不會發生的事。

且看世間,君不見有的新婦昨日才娶進門今朝便辭世了嗎?但新郎也照樣滿心歡喜,期盼著花好月圓、天長地久,面上一副可喜可賀的樣子,毫不擔心。只是不擔心,並不等於不值得擔心,而是因為再怎麼擔心,也沒有辦法。爺的情形也是如此,可以斷言:肯定不會發生三面遇敵的情況。這斷言雖無根據,但只要心理上認定了不會發生,就有利於情緒的穩定。安心是天地萬物的基本需求,老子也盼著安心。因而老子認定了,三面遇襲之事絕不會發生。

儘管如此,爺還是不放心,究其緣故,細細想來,才終於明白了。三條對策中究竟要選哪一條才算上策?原來爺是為了要親自得出這個問題的明確答案在苦惱。爺有應對老鼠從壁櫥處來襲的策略,也有應對老鼠從澡池子來襲的策略,對於老鼠從洗碗池進攻也有十足取勝的把握,但若必須要在三條對策中選一條的話,爺便十分為難了。據說東鄉大將當年也曾面臨這樣艱難的抉擇,對於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19)究竟是會穿過對馬海峽后出現在津輕海峽,還是會遠遠繞過宗谷海峽,他心裏非常沒底。而今爺以自身的處境設身處地地想來,便格外理解他當時左右為難的心情了。爺如今不僅整體情形與東鄉閣下相似,便連身處這特殊境地之下與東鄉閣下所費的苦心也相同。

爺正苦心孤詣地謀划,破隔扇門突然被拉開了,露出女僕的一張臉來。之所以說她只露出一張臉來,並非說她沒有手腳,而是因為她的其他部位在夜裏看不清,只有臉部光鮮靚麗,被爺瞧見了。女僕的紅臉蛋兒比平時更加紅潤,她是剛從澡堂子回來,大約是吸取了昨晚的教訓吧,她早早地關上了廚房的門。

書房中傳來主人的聲音,吩咐把他的手杖拿來放在枕旁。為何要用手杖來裝飾枕頭呢?爺不明其意。他總不至於想入非非要裝那易水壯士(20),聽龍吟悲歌吧。昨日是山藥,今日是手杖,不知明日又將是什麼。

夜色尚淺,距離老鼠出洞還早得很。大戰之前,且讓爺先休息一會兒。

主人家的廚房沒有天窗,而是在相當於房間內拉窗上部與頂棚之間鑲的格窗的位置,開了個一尺來寬的洞當作天窗,作為冬夏通風換氣之用。寒櫻對枝頭毫無眷戀,紛紛飄落,隨着春風一下子灌進洞來,風聲將爺驀然驚醒,睜眼一瞧,不知何時已灑下一片朦朧的月色,將爐灶的影子斜斜映在廚房的蓋板上。爺擔心自己是不是睡過了頭,抖動了兩三下耳朵,觀察家裏的動靜,只有那架掛鐘發出和昨夜一樣的嘀嗒聲。已經到了老鼠該出洞的時間了吧,它們會從哪裏出來呢?

壁櫥里發出咔吧咔吧的響聲,像是用爪子按住了碟子邊兒正在偷吃裏面的食物。「是要從這裏出來嗎?」爺蹲在洞旁守株待鼠,可它一直沒有要出來的跡象。碟子的響聲不久便停了,這次像是在攻擊一隻大蓋碗還是什麼東西,不時響起咕咚咕咚沉重的悶響,而且那聲響就跟爺隔了道櫃門,和爺的鼻尖距離不足三寸。老鼠哧溜哧溜的腳步聲雖時常靠近洞口,但立刻又會退得遠遠的,沒有一隻肯露頭的。隔着一層櫥櫃門,敵人正在那邊橫行無忌,爺卻只能一動不動地蹲守在洞口,這真是個相當需要耐性的活兒。老鼠們正在旅順產的碗中開着盛大的舞會。女僕要是事先在櫥櫃門處留條能容爺通過的縫兒就好了,真是個缺心眼兒的鄉巴佬兒。

這次是在爐灶后的陰影里,爺的餐具鮑魚殼發出了咔吧咔吧的聲響,敵人入侵竟到這一帶來了。爺躡手躡腳地靠近過去,在兩隻水桶間發現了一條尾巴,眨眼間就鑽進水池下面去了。片刻之後,浴室里的漱口杯噹啷一聲掉進了洗臉盆里。爺猜測敵人就在身後,轉身的工夫,就見一隻身約五寸長的傢伙啪地撞掉了牙粉袋子,向走廊逃竄而去。「想逃?」爺緊隨其後追出去時,它已不見了蹤影。捕鼠比想像中要困難許多,爺也許天生就缺乏捕鼠的能力吧。

爺剛轉戰到浴室,敵人就從壁櫥奔逃而去;爺剛趕到壁櫥處戒備,敵人就從水池那裏躥上來;爺駐守在廚房中央,老鼠們就在三面窸窸窣窣地搗蛋。說它們是可惱可恨呢,還是說它們是卑鄙無恥呢?反正都敵不過梁上君子。爺東奔西跑了十五六次,勞神費力,卻一次也沒有成功。可憐竟與如此鼠輩為敵,即便是戰無不勝的東鄉大將也束手無策呀。一開始,爺也有勇氣和敵愾之心,甚至還有某種悲壯崇高的美感,但最終都化為了鬧心、沮喪、睏乏和疲憊,蹲在廚房中央一動不動了。身體雖然不動了,但若能眼觀六路,就算敵人是鼠輩,也成不了大患。想像中作為目標的傢伙,竟意外地全是些膽小鬼,戰爭的榮譽感便瞬間消逝了,空留下滿腔的厭惡。過度的厭惡感,令爺提不起勁頭兒而獃獃發怔,獃獃發怔的結果就是放任自流,總之就是提不起精神辦事兒了,對鼠輩們的極度輕蔑,又令爺昏昏欲睡。經過了上述的一番折騰,爺終於睏倦不堪,睡了過去。即使身陷敵軍重圍,休息也是必要的。

落櫻如飛雪般順着屋檐下橫開的天窗又飄進來一團,才察覺到一股猛烈的旋風繞着爺打了個旋兒,櫥櫃門裏就射出一隻彈丸似的東西,爺躲閃不及,它已於間不容髮之際破風而至,咬上了爺的左耳。緊接着,爺發覺又一隻黑影躥到了身後,不容思索,它已吊在了爺的尾巴上。這一連串的事兒都是在眨眼之間發生的,爺不帶任何目的機械地一跳,將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到毛孔之中,只想將那怪物抖摟掉。咬住耳朵的傢伙失了平衡,無力地吊在爺的側臉上,膠管般柔軟的尾巴尖兒竟意外地插進了爺的嘴裏。老天爺遞到嘴邊的肉,爺咬住了它左右搖晃就是不撒嘴,誓要嚼碎它!豈知它只留了個尾巴尖兒在爺的門牙縫裏,身體卻被甩出去摔在了舊報紙糊的牆壁上,又被彈回來跌在了地窖的蓋板上。爺不容它有站起來的間隙,立刻猱身攻上。對方卻如踢起的皮球般掠過爺的鼻尖兒,跳到了擱板緣上,縮腳蹲著。它在架子上俯視着爺,爺在地板上仰望着它,我倆相距不過五尺。此時月光如練,當空披瀉而下,斜射進屋來。爺將勁力灌注於前爪,打算竭盡全力跳到擱板上。但卻只有前爪順利地搭上了擱板邊兒,後腿卻還懸在空中掙扎。而咬住爺尾巴尖兒的那黑傢伙,卻死也不鬆口地緊咬着。「吾命危矣!」爺想替換一下前爪,好抓得更牢靠些。可每次換爪時,前爪卻都因尾巴不堪重負而倒退,若再滑退個二三分,爺就只能掉下去了。情形越發危急了!可以聽到爺抓撓擱板吱吱響的聲音。不僅如此,爺在調換左爪的時候,徹底失了手,只餘一隻右爪抓住擱板吊住全身。自己的體重加上咬住尾巴的那傢伙的分量,爺的身體已達到了極限。擱板上的小怪物緊盯着觀望爺的情形,到此時它已斷定時機成熟,便如投石般從擱板上飛身撲向爺的前額。爺的前爪失去了最後的一絲憑藉,三隻滾作一團,穿過月光筆直地墜落。放在下一層擱板上的擂缽以及擂缽爪中的小桶,連着空果醬罐子一起,會同底下的滅火罐一同墜落,一半栽進了水缸里,一半滾落在房裏鋪的木地板上,共同在深夜裏發出了不同尋常的巨響,令拼死拼活的爺感到了靈魂的震顫。

「有賊!」主人扯著破鑼嗓子跑出了卧室。只見他一手提燈,一手持杖,惺忪睡眼散發着與身份相稱的炯炯光芒。

爺老實地蹲在鮑魚殼旁,兩隻怪物已從櫥櫃中銷聲匿跡。主人感覺不對勁兒,怒氣沖沖地沖着空無一人的廚房問道:「是誰?!搞出那麼大動靜?!」

明月西斜,如練銀光已半裁,恰似信紙半張。

(1)一間:日本尺貫法度量衡制的長度單位,約為1.818米。

(2)貓戀:代表春季的季節語。

(3)安倍川:安倍川是一條流經日本靜岡縣靜岡市葵區、駿河區的一條河流,也是一級河川安倍川水系的幹流。注入駿河灣。

(4)龍文堂:為日本鐵壺的創始堂號。龍文堂的鐵壺,有30種不同的類型,由於年代已久,甚至有最受歡迎的是龍文堂壺蓋的說法。據記載,在龍文堂的極盛期,一年所生產的鐵壺,應該不超過150把,這樣的生產量是非常小的。

(5)松風聲:來自茶道。抹茶煮得溫度適當但並未達到沸點(水不煮得過開,可以不損害茶的香味),在此基礎上再稍微降溫煮熟的過程中,或者說在沸騰的前一刻,此時壺中發出的聲音被稱為「松風」。

(6)唐桟織:指的是江戶時代以後歐洲船隻帶到日本的棉織物,以及它的仿製品。這種織品細密而有光澤。

(7)戴勝:(學名:Upupaepops),是佛法僧目鳥類的一種。戴勝科在動物分類學上是鳥綱佛法僧目中的一個科。其下只有一屬兩種,即戴勝、大戴勝,主要分佈在歐洲、亞洲和北非地區,在中國有廣泛分佈。戴勝是金門常見的留鳥,獲選為金門觀光公車吉祥物。

(8)肥前國: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屬西海道,又稱肥州。肥前國的領域大約包含現在的佐賀縣及扣除壹岐島和對馬島后的長崎縣。

(9)唐津:佐賀縣。

(10)兵兒帶:男人或孩童的一種整幅面料裁成的腰帶。

(11)歐湯琴·帕里奧洛格斯:應為「君士坦丁·帕里奧洛格斯」(1404—1453),拜占庭帝國的最後一位皇帝。文中的歐湯琴(オタンチン),是江戶俗語,意思是「傻瓜、蠢材、糊塗蟲」的意思。文中的主人是故意把君士坦丁(コンスタンチン)念成了歐湯琴。

(12)六井物產:這裏是作者拿「三井物產」開玩笑。

(13)外堀通:東京都道405號外濠環狀線是沿日本皇居(舊江戶城)外堀行走的環狀特例都道。全長12,375米。通稱外堀通。

(14)中元節:陰曆七月十五日。

(15)十年一狐裘:《禮記·檀弓下》載,「晏子一狐裘三十年」。春秋時,齊國宰相晏嬰幫助靈公、庄公掌政時,非常注重節儉,一件狐皮大衣都穿了幾十年。一狐裘三十年,喻節儉。

(16)廓然無聖:禪宗公案名。為菩提達摩與梁武帝所作之問答。或稱此一公案為聖諦第一義、達摩廓然。廓然,指大悟之境地;此大悟之境界無凡聖之區別,既不舍凡,亦不求聖,稱為廓然無聖。亦即廓然而無聖諦之意。

(17)「大聲不入於里耳」:《莊子·天地》中有「大聲不入於里耳」。「大聲」這裏指高雅的音樂。意指,高雅的音樂不入俗人之耳。

(18)東鄉大將:東鄉平八郎(1848—1934),日本海軍元帥,海軍大將,與陸軍的大山岩典並稱日本的「軍神」。

(19)海艦隊:俄國三大艦隊之一,日俄戰爭時敗於日本海。

(20)易水壯士:戰國時期的刺客荊軻。見《史記·刺客列傳》,「易水」為河北省河流。荊軻受燕太子丹所託欲刺殺秦王,在易水岸邊與燕太子丹告別,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夏目漱石四部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夏目漱石四部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一章《我是貓》(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