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我是貓》(6)

第六十二章《我是貓》(6)

如此酷暑連貓也受不了。據說英國有個叫什麼西德尼·史密斯(1)的人就曾叫苦說:「恨不得脫了這身皮肉,只剩骨頭好乘涼。」爺覺著就算不只剩下骨頭也成,起碼把爺這身兒淺灰色斑紋皮毛脫下來拆洗一下,或暫且送進當鋪也好呀。就人類看來,也許認為貓之類的動物一年到頭都是一個樣兒,春夏秋冬都是一張皮,過的是最簡單平靜無關金錢的生活。可即便是貓,也是感覺得到寒暑冷熱的,也想偶爾沖個涼簡單洗個澡。可怎奈這身皮毛一沾水,想要一天就弄乾可不易,因此才忍着一身汗臭到如今,長這麼大還不曾鑽過澡堂子的門簾兒。

有時候爺也想用扇子扇扇風,可爪子握不住扇柄,所以只能無奈地忍着。一想到這些,就覺得人類真是奢侈。生著就能吃的東西,偏要特意地又煮又烤,又是醋腌,又是抹醬,很願意多費些手腳,方才皆大歡喜。

穿衣也是如此。像貓這樣一年到頭穿着同一身皮毛,對先天有缺陷的人類來說,也許是難以辦到的。可也並不是一定要讓皮膚承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才能過活吧。又要求助於羊,又要承蒙蠶的照料,甚至還要承棉田的情義。爺幾乎可以斷言,這種奢侈正是人類無能的結果。

衣食方面就不深究了,暫且放過。可連那些與生存毫無直接利害關係的事情,他們也依舊照着這個調調來行事,這就讓爺完全不能理解了。首先就來說說這頭上的毛吧,本應是放任其隨意生長的,順其自然才是最簡便又對本人有好處的做法,但他們卻非要花些不必要的心思來捯飭,以梳出各種各樣的髮式為榮。有一類自稱為和尚的人,不管何時遇見,其腦殼上都是青森森的一片,天熱時他要在頭上撐傘,天冷了又要包上頭巾,既然如此,他又為什麼要把腦殼剃成個光葫蘆瓢呢?這豈不是打錯了主意嗎?然後,咱們再來說說所謂的「梳子」吧,人類用那像鋸條似的無聊工具把頭髮左右中分,還美滋滋的。不中分的話,就做三七分,在腦瓜頂上人為地劃分出區域。其中還有的人將這分界線通過發旋兒直達腦後,簡直像假造的芭蕉葉。其次,還有人把腦瓜頂剃成一馬平川,左右兩側卻削得筆直,圓腦袋彷彿被套進個四角框框裏,只能看作是花匠種植的杉木籬笆寫生畫了。除此之外,據說還有五分頭、三分頭,乃至一分頭的。最後說不定還會流行修剪至腦後的負一分頭、負三分頭等新奇樣式呢。總之,人類如此熱衷於裝扮,真不知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且不說別的,有四隻腳卻偏只用兩隻腳走路,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浪費。用四隻腳走路多穩當啊,可人卻總是只用兩隻腳走路,另兩隻晃晃悠悠吊著就像送禮用的鱈魚乾,實在是毫無價值。就這點來看的話,人類真是比貓悠閑多了,閑得發慌了才想出這些花招來排遣尋開心。不過有意思的是,這些閑人湊到一起,就會四處相告說自己十分繁忙呀繁忙十分。而且他們臉色那麼差,也確實是一副異常繁忙的樣子,令人擔心他們會不會被忙死。他們中的有些人見了爺,常常會說些「要是能像貓那樣輕鬆快活就好啦」之類的話,要是想輕鬆快活的話,那就活得像貓一樣就好了嘛!又沒人求你們要那麼蠅營狗苟地過日子。他們背負起的是自己製造的生活麻煩,自己製造了困苦卻又自己叫苦連天,就像自己點起了熊熊大火卻又自己連連喊熱。就算是貓,若到了會想出二十多種髮型的那一天,也就不能再這樣輕鬆自在地過日子了。想輕鬆自在,那就該學爺這樣,大夏天的也是一身毛皮過酷暑……不過,話雖如此,可還是有點兒熱呀。毛皮過酷暑,實在是太熱了啊!

如此一來,獨屬於爺的午覺也睡不成了。什麼新鮮事兒都沒有啊,爺疏於觀察人類社會已久,所以今日本想再去觀賞一番久違的人世,欣賞他們想入非非、自我苦惱、斤斤計較的樣子。但不湊巧的是,在睡午覺這事兒上主人的秉性與爺十分相近。在午覺貪睡這一點上,他絲毫不比爺遜色。特別是放了暑假以後,他一件像人的事兒也沒幹,所以爺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觀察他的興緻來。此時,要是迷亭來了的話,主人那胃病造成的病態皮膚也會有幾分反應的,能讓他暫時離貓性遠點兒。「就是迷亭先生來也好呀!」爺正心中盼望的時候,浴室里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不知是誰在浴室里淋浴。不僅有淋水的聲音,還間或傳來高聲叫嚷:「啊,很好!」「噢,太舒服啦!」「再來一勺」……一時間這聲音響徹了整棟宅子。能夠在主人家這麼高聲大嗓、這麼沒規矩的,別無他人,必定是迷亭了。

他終於來啦!爺覺得今天這半日時光又好打發了,迷亭先生已擦乾身子穿上了衣服,他照舊肆無忌憚地進了屋裏。

「嫂夫人!苦沙彌兄怎麼樣啦?」他一邊大聲嚷嚷,一邊把帽子扔在了榻榻米上。

女主人趴在隔壁屋的針線盒子旁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陣咋咋呼呼幾乎穿透耳膜的叫嚷聲猛然驚醒,她強撐著睜大一雙矇矓睡眼,到客廳里一瞧,原來是迷亭。他身穿薩摩上等麻布(2)衫,佔據着上座,手裏不停搖著小扇子。

「哎喲,您來啦!」女主人道,因他的貿然登門,稍稍覺得有點兒狼狽,「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她顧不得鼻尖上的汗珠忙鞠了個躬。

「不妨,我也才剛到。多虧剛才在浴室里女傭給我淋了點兒冷水,好容易才活過來啦……這天兒也未免太熱了吧!」

「這兩天就算不動也要冒汗的,實在是太熱了……對了,這麼熱您沒事兒吧?」女主人還是沒擦鼻尖上的汗珠。

「啊,謝謝。天氣熱點兒,我倒沒什麼大礙。可如今這種熱法可就另當別論了,身上總提不起勁兒來。」

「我也是呀,從來就沒睡午覺的習慣。可這麼熱……」

「睡著了?這是好事呀。白天也能睡,晚上也能睡,那可是難得的福氣呀。」迷亭還是老樣子,上來先胡扯一通,可似乎光這樣還不夠,他又說,「像我這樣不愛睡覺的體質,就非常羨慕苦沙彌兄這樣的,我每次來都看到他睡得正香。當然,有胃病再加上這麼熱的天兒,肯定熬不住。就算是身強體健的人,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光是肩膀上扛個腦袋就夠費勁的了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扛上了就沒道理把它摘下來吧。」迷亭一反常態地煩惱起如何處理腦袋的問題來。「如嫂夫人這般,還要在頭上頂着個東西,自然是坐不住的了。光是那髮髻的分量,就讓人想躺下來了。」

聽迷亭這麼一說,女主人還以為是髮髻露了端倪,暴露出她一直睡到現在的事實呢,便一邊打着哈哈說:「呵呵呵……您嘴巴真壞!」一邊撫弄自己的頭髮。

迷亭對此並不在意,繼續說道:「嫂夫人,昨天我試着在屋頂上做了煎雞蛋呢。」他又開始說奇葩的事兒了。

「怎麼煎的?」

「我看屋頂上的瓦片被烤得實在是太燙了,覺得就這麼放着未免可惜了,於是我就放上黃油,等黃油化了再在上面打了個雞蛋。」

「哎喲!真是。」

「只是,日光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好,雞蛋煎了半天連個半熟也沒煎成。我從屋頂下來后正在看報,恰逢有客人來訪,我就把屋頂上的煎雞蛋給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裏想着應該已經半熟了吧,上了屋頂一看……」

「變成什麼樣了?」

「還半熟呢,全都流光了。」

「哎喲喲!」女主人皺起眉頭,感慨不已。

「不過,伏天那會兒那麼涼爽,現在反倒開始熱起來了,這天氣還真是沒法預料呀。」

「就是的呀,前些日子穿單衣甚至都覺得冷呢,前天開始卻突然就熱起來了。」

「螃蟹是橫著走的,今年的氣候卻是倒著走的。也許『倒行逆施,不亦可乎』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

「您說什麼?」

「噢,沒什麼。我是說氣候反常,簡直就像赫爾克里斯(3)的牛呢。」迷亭得意忘形地扯出了個奇怪的話題。果不其然,女主人沒聽懂他說的是什麼。但剛因「倒行逆施」那句話受了些教訓,她這次便只是「哦」了一聲,並不再追問。可她不追問,迷亭特意編排出的話題就沒意義了。

「嫂夫人,您知道赫爾克里斯的牛嗎?」

「那種牛,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嗎?那我給您介紹一下吧?」

女主人也不好說「就不勞煩您了」,只得「嗯」了一聲隨他去說。

「古時候,有個叫赫爾克里斯的人牽來了一頭牛。」

「那個赫爾克里斯是個放牛郎?」

「他可不是放牛郎,也不是牛場的主人。因為這事兒發生的時候,希臘還處在連一家牛肉鋪也沒有的時期呢。」

「哎喲,是希臘的故事呀?那您就直接說是希臘的故事不就行了嘛!」女主人只知道有個國家的名字叫希臘。

「我不是說過赫爾克里斯了嗎?」

「一說赫爾克里斯就是希臘嗎?」

「唉,赫爾克里斯是希臘的英雄嘛。」

「難怪,我說我不知道呢。那麼,這個男人幹了什麼?」

「他呀,像嫂夫人一樣犯了困,正呼呼大睡……」

「哎呀!討厭!」

「他睡得正香,伏爾坎(4)的兒子來了。」

「伏爾坎是幹什麼的?」

「伏爾坎是個鐵匠呀。這鐵匠家的兒子偷走了那頭牛。可是啊,因為他是拽著牛尾巴用力拖着牛倒著走的,所以赫爾克里斯睡醒之後喊著『牛啊,我的牛啊』到處找牛,可就是怎麼也找不着,他也不可能找著。因為就算他循着牛的腳印往前找,可偷牛賊並不是牽着牛往前走的,而是拽著牛往後倒著走的呀。鐵匠的兒子這事兒幹得可太漂亮啦。」迷亭已經將天氣的話題拋諸腦後了,他接着說,「我說,您家先生近來如何?還是照老樣子要睡午覺嗎?睡午覺在中國人的詩里還挺風雅的呢。不過,像苦沙彌兄這樣當作了每日的例行公事,那可就俗了。看起來就像每天一點兒一點兒地在死亡一樣啊。嫂夫人,麻煩您一下,能去把他叫起來嗎?」

對於迷亭的催促,女主人顯得也頗有共鳴:「是啊,他那樣是真讓人頭疼,先說對身體就不好。這才剛吃過飯就去睡了。」女主人說着站起身來。

「嫂夫人,說到吃飯,我還沒吃呢。」迷亭一臉自若地把別人根本沒問他的事兒自個兒說了。

「哎喲,正是午飯的點兒,我竟一點兒沒想到……那,也沒什麼好招待的,茶泡飯怎麼樣?」

「不,要是茶泡飯什麼的就不用麻煩您啦。」

「您這麼說,反正就是沒有合您口味的東西唄。」女主人稍顯不悅地道。

迷亭立時便覺出來了,道:「不,茶泡飯也好,開水泡飯也好,都不必張羅了。剛才我順路在飯館訂了餐,就在這兒吃那個吧!」這話一般人還真說不出口。

女主人只回應了一聲:「哦!」可這聲「哦」卻是包含着吃驚的「哦」、不愉快的「哦」和因省卻了麻煩而慶幸的「哦」的「哦」。

正在此時,主人被異於尋常的喧嘩吵醒了,看似帶着剛要睡着卻被人拎起來的情緒搖搖晃晃地從書房晃了出來。

「你真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還那麼愛吵吵。我好不容易舒舒服服睡個好覺,全讓你給攪和了……」主人一臉的不高興,連連打着哈欠。

「喲!你醒啦?驚了尊駕的好眠,實在萬分抱歉!不過偶爾驚擾,您就別計較啦。來,快坐下吧!」這招呼打得,都弄不清誰是客人了。

主人一言不發地坐下,從寄木細工(5)的捲煙盒裏取出一支「朝日」牌香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起來,忽然看見對面角落裏迷亭滾落的那頂帽子,便問:「你買了帽子呀?」

「怎麼樣?」迷亭得意揚揚地把帽子舉到主人夫婦面前。

「哎喲!這帽子真漂亮呀!又細密又柔軟!」女主人愛不釋手地摩挲道。

「嫂夫人,這帽子可方便了,你叫它怎樣,它就怎樣。」迷亭說着,攥緊拳頭砰的一下擊在了巴拿馬帽子的側腹上,帽子果然聽話,凹陷了拳頭大的一個坑。

「欸!」女主人驚呼聲未落,迷亭又把拳頭伸進帽頂里,往上使勁兒一頂,那帽頂便又鼓起來了。接着,他又拿起帽子,從兩側擠壓帽檐給主人夫婦看。壓扁了的帽子像檊麵杖壓出的蕎麵餅似的平整,然後再從一端像卷席子似的捲起來。

「怎麼樣?就像這樣。」迷亭嘚瑟地把捲成一卷的帽子塞進了懷裏。

「真是太神奇了!」女主人如同剛才看的是歸天齋正一(6)的魔術表演似的感嘆道。

迷亭便又獻寶似的,將從右袖塞進懷裏的帽子,故意從左袖口中掏出來。「一點兒損壞都沒有。」他說着將草帽恢復了原狀,用食指頂住帽頂轉起圈圈來。我剛以為這下他總該歇了吧,結果他還有最後一招,啪地把帽子扔到身後,一屁股坐了上去。

「喂!這樣不會弄壞嗎?」連主人都露出擔憂的神情來,女主人當然就更擔心了,提醒道:「難得這麼漂亮的好帽子,要是弄壞了,可就太可惜了!差不多就給它恢復原形了吧。」

唯有帽子的主人揚揚自得:「它的好處,就在於怎麼弄都不會壞呀!」說着,他從屁股底下拽出被壓得皺巴巴如一團亂麻的帽子來,直接就扣在了頭上。奇的是那帽子一戴到頭上,立刻就恢復了原狀。

「這帽子可真結實呀,怎麼弄的?」女主人終於動心了。

「沒弄什麼啊,本就是這樣的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說。

「她爸,你要是也買一頂那種帽子多好啊。」過了一會兒,女主人勸丈夫道。

「可是苦沙彌兄不是有一頂漂亮的麥稈結草帽嗎?」

「說得是啊,可前些天被孩子們踩壞啦。」

「哎喲,那可太可惜啦!」

「所以呀,我想這次就買一頂跟您那個似的又結實又漂亮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知道巴拿馬帽子的價錢,再三勸說主人:「就買這個吧,啊?她爸!」

迷亭接着又從右邊的袖筒里掏出一個紅盒子,從盒子裏取出把剪刀給女主人看。

「嫂夫人,帽子我就不多說啦。您再瞧瞧這把剪刀。這也是非常便利的好玩意兒,有十四種功能呢!」

我瞧得清楚明白,倘若沒把這把剪刀拿出來的話,主人為了女主人的勸說必定要痛斥巴拿馬帽子一番,多虧了女主人作為女人擁有天生的好奇心,帽子才得以逃脫了這場厄運,這倒不是說迷亭機靈,而是帽子僥倖走運了。

「這把剪子有十四種什麼樣的功能?」聽女主人這麼一問,迷亭便立刻得意揚揚地介紹起來:

「現在,就請聽我為您一一說明,好嗎?這裏有個新月形的假眼吧?把煙捲往這裏面一放,哧一下就能點着火兒。您再看這刀把上的裝飾工藝,用這個就能輕輕巧巧剪斷鐵絲。還能把它平放在紙上當尺子用。另外,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做測量。這邊兒有銼刀,可以用來磨指甲。挺好吧?把這個尖兒插進螺絲釘的帽上,用力擰緊,還能當小鎚子使。使點兒勁兒把它插進用鐵釘釘的箱子裏去一撬,箱子蓋基本上都能被輕鬆地撬開。還有,這邊兒的刀尖能當錐子用。這裏能把寫壞的字擦掉。全都拆開,就成了一把刀。最後,嘿嘿,嫂夫人,最後這個功能就太有趣了。這兒有個蒼蠅的眼珠那麼大的圓球吧?您來瞅瞅。」

「不看,你又要糊弄我尋開心了。」

「您這麼不相信我,可真難辦呀!就當是我騙您好了,請往裏邊瞧上一眼。嗯?不肯?就瞧一眼。」迷亭說着把剪刀遞到了女主人手裏。

女主人遲疑地拿起剪刀,眼睛湊到蒼蠅的眼珠處往裏瞧。

「怎麼樣?」

「什麼嘛,黑黢黢的一片!」

「不可能是黑黢黢的呀!您稍微調整一下方位,沖着隔扇門的方向,對了,剪子不要平放……對啦,對啦,就這樣,能看見了吧?」

「哎喲,是照片呀!這麼小的照片是怎麼貼上去的呀?」

「這就是它有意思的地方啦!」

女主人和迷亭二人你來我往說得熱鬧。主人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著,這時似乎有了想看看那照片的意思,道:「欸,給我也看看!」

「真是太漂亮了!是裸體美人兒呢!」女主人把剪子貼在臉上說,怎麼也捨不得拿開去。

「喂,我說你倒是讓我看看呀!」

「哎呀,你等等嘛。好美的頭髮,垂到腰部。臉兒微微揚著,雖然個子很高,但確實是個美人呀。」

「喂,我既說了讓我看看,你就該差不多些才是!」主人急赤白臉教訓起妻子來。

「喲,讓您久等了。您就慢慢瞧個夠吧!」女主人說着把剪刀遞給了主人,恰在此時,女傭從廚房過來報說:客人訂的餐送到了。她將兩籠蕎麥麵端進了客廳。

「嫂夫人,這是我自備的飯食。不好意思,我就冒昧在您這兒湊合解決了吧。」迷亭禮貌周全地客套道。

他這舉動像是認真的,又像是開玩笑,搞得女主人難以應對,只得低聲道:「哦,您請!」然後便眼看着他開吃了。

主人的目光終於從照片上移開了,道:「這麼大熱天的,你吃蕎麥麵對胃可不好呀。」

「沒事兒,喜歡吃的東西怎麼吃都好。」迷亭說着掀開了籠屜蓋子,「碰到這麼好的面,真是難得呀!蕎麥麵變得不筋道,和人類變得愚蠢,從來都是靠不住的東西哦!」說着,他把作料加入調味汁中大肆攪拌了一通。

「你放那麼多綠芥末,會很辣的呀!」主人有些擔心地提醒他。

「蕎麥麵吃的就是綠芥末和調味汁呀。你是不愛吃蕎麥麵的吧?」

「我愛吃餛飩。」

「餛飩那是馬夫吃的玩意兒。再沒有比不識蕎麥麵風味的人更可憐的咯。」迷亭邊說邊拿起杉木筷子狠狠地往麵條里一插,夾住了儘可能多的分量,挑起了有二寸多高,「嫂夫人,吃蕎麥麵條也有各種不同的做派呢。只有沒經驗的人,才會一下子蘸上好多調味汁,然後在嘴裏吧唧吧唧不停地嚼,那樣可吃不出蕎麥麵味兒哦。怎麼說,也要像這樣挑起一筷子才過癮嘛!」他說着舉起筷子,將一大坨長長的麵條挑起了一尺多高。迷亭先生覺得這高度應該可以了,可往下一看,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沒有離開籠屜底呢,兀自和竹簾纏綿不休。

「這玩意兒可真長呀!怎麼樣?嫂夫人,這長度?」迷亭又尋了女主人做聊天對象。

「是夠長的。」女主人也做出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

「把這長傢伙的三分之一蘸上汁,一口吞下。不要嚼,一嚼,就沒了蕎麥麵的味兒。就是要一吸溜從喉頭滑落吞下,那才過癮呢!」他邊說邊堅定地把筷子挑得高高的,麵條這才終於離開了籠屜。筷子慢慢下落,麵條落入左手端著的碗裏,尾部逐漸浸入調味汁中。根據阿基米德定律的規則,蕎麥麵的容積有多少淹沒在調味汁中,調味汁的容積就會增長多少。可碗裏的調味汁本就裝了有八分滿,所以迷亭筷子上的麵條放進去還不到四分之一,調味汁就已經漲成了滿滿的一碗。迷亭的筷子剛好停留在了離碗五寸的地方,暫時不動了。不動自有不動的道理,因為再放進去一點兒,調味汁兒就要溢出來了。這時,迷亭的神情看似有些猶豫,但動作卻勢如脫兔,他迅速將嘴湊近了筷子那頭的麵條,想都不想,徑直呼嚕嚕一聲,喉頭硬是上下動了兩下,筷子尖上的蕎麥麵便已經消失了蹤影。我再一看,迷亭君的兩眼中似乎流下了一兩滴淚水,向著面頰淌下去。是綠芥末辣的呢,還是囫圇吞下太吃力噎的呢,就難以辨別了。

「真是佩服!你竟能這樣一口吞下。」主人佩服道。

「太地道啦!」女主人也極力讚揚迷亭的吃面技巧。

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了筷子,敲了幾下胸脯才說:「嫂夫人,一籠屜不過三口半或四口的量,若是細嚼慢咽便失了風味。」他用手絹擦了擦嘴,舒了口氣。

恰在此時,寒月不知何故,這樣的大熱天裏竟戴着頂棉帽子,拖着兩條泥腿跑來了。

「嘿喲,帥哥來啦!我正吃飯呢,失禮了!」在眾人的圍觀中,迷亭一點兒不害臊地掃蕩完了剩下的那一籠蕎麥麵。他這回沒有採用剛才那種令人驚愕的吃法,也沒有做出用手絹擦嘴歇口氣兒的那種不體面的舉動,而是太太平平地把兩籠面吃完了,表現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嗎?」主人問。

「金田小姐可是已經等急了,你還是快些交卷吧。」迷亭緊跟着說。

寒月照例露出一抹陰森可怖的笑:「罪過呀!我也想趕快交稿,好安她的心。奈何,問題總歸是問題,要耗費許多心血深入研究才行。」一番違心言論,卻被他一本正經說得如肺腑之言。

「是呀,問題就是問題,是不能遵照『鼻子』的意志行事的。本來嘛,那樣的鼻子,倒也有令人充分仰其鼻息的價值。」迷亭也以寒月式的腔調談論道。

還是主人說話比較正經,問道:「你的論文研究的究竟是什麼問題?」

「是《紫外線對青蛙眼球電動作用的影響》。」

「這論題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竟然能拋出青蛙的眼球這種問題!怎麼樣?苦沙彌兄,在論文脫稿前,先將這論文課題告知金田家吧?」

主人不理會迷亭的提議,問寒月:「你這研究挺費勁兒的吧?」

「是啊!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第一是青蛙眼球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麼簡單,所以必須要進行種種實驗。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後續的研究。」

「做玻璃球什麼的,你去一趟玻璃店不就結了?」主人說。

「不,不行的!」寒月昂首挺胸道,「所謂的『圓』和『直線』,這些原本不過是幾何學上的術語。完全符合定義的理想中的圓與直線,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那又何必強求。」迷亭插嘴道。

「所以我想先試着做個差不多的球應付實驗,不要耽擱了進度,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得了嗎?」主人問得輕巧。

「怎麼可能?」寒月說完,又覺得這話說得似乎有些矛盾,便又說,「反正是很難。要一點點地打磨,剛覺得這邊的半徑長了點兒磨去了,結果對面那邊又長出來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磨掉了長出來的部分,整個球卻變成了橢圓形。好不容易修正了橢圓形,直徑又不對了。開始還是蘋果大小的東西,漸漸越磨越小,就只有楊梅那麼大了。即便如此,我依然堅持不懈地打磨著,直到磨成了豆粒大小。即便是小得像顆豆粒,也還沒完全磨成圓形。可我還是熱情不減地磨著……從今年正月開始,我已經磨壞了大大小小六個玻璃球了。」寒月啰啰唆唆的一番話難辨真偽。

「你是在哪兒磨的那些球?」

「還是在學校的實驗室呀。早上開始磨,午飯時休息一會兒,然後就一直磨到天黑了,可真是不輕鬆呀!」

「那麼,你最近總是說忙,連星期天也要去學校,就是去磨玻璃球的吧?」

「我現在是從早到晚都在磨玻璃球了。」

「磨玻璃球磨成了博士——可以這麼說吧。如果你的熱情被鼻子夫人知道了,不管結果如何,她心中總會略存敬重的吧?其實,前幾日我有事去了趟圖書館,正準備回家,跨出圖書館之際,竟巧遇了老梅。此君畢業后還會光臨圖書館,實在叫我費解,便佩服地說:『來學習呀!』他卻露出奇怪的神情,說:『我可不是來看什麼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就進來借地方方便方便。』說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一對相反的例子,無論如何,我都要收進新編《蒙求》(7)里去。」迷亭照舊啰啰唆唆地解說一番。

「你這樣整日整日地磨球倒也不打緊,只是你原計劃是想幾時磨成功呢?」主人難得認真地問。

「唉,照目前的情形看,怎麼也要十年光景吧。」寒月看來倒比主人更加從容自在。

「十年?你還是快點兒磨成的好呀!」

「十年已經是快的了。根據情況,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那可太費勁了!如此說來,這博士很不容易當啊?」

「是呀。哪怕早一天也能叫金田小姐安心呀。可不管怎樣,若不把玻璃球磨出來,就無法進行下面重要的試驗……」寒月略略一頓,又傲然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用那麼擔心。金田小姐對我專心磨球的事兒很清楚。實際上,我前幾天去的時候,就已經把事情解釋明白了。」

女主人一直在旁聽三人談話,可聽了半天也沒聽懂,疑惑問道:「可是,金田小姐全家不是上個月就一起去大磯了嗎?」

寒月這下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便裝傻充愣道:「那可真是奇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每當此時,迷亭就成了無往不利的萬金油。不管是談話冷了場,還是面子上難堪,或是打瞌睡,尷尬為難的時候,不管任何時候,他都必定能從旁衝出來救場。

「金田小姐全家上個月明明去了大磯,可寒月前幾天卻在東京見過他們,真是神奇呀!也許這就是心有靈犀吧!相思難耐之際常常發生的一種狀況。乍一聽來,如在夢中。不過,即便是夢,那也比現實更加可靠。如嫂夫人這般還沒嘗過相思和被相思的滋味,便嫁與了苦沙彌兄,你這輩子都理解不了戀愛為何物了。所以,你理解不了,也很正常呀……」

「喲!您有什麼證據呀?就這樣瞎說,真是小瞧人。」女主人出其不意地打斷了迷亭,反擊道。

「你好像也沒有嘗過相思之苦吧?」主人也從正面支持女主人道。

「那個,我的風流艷事,不管有多少,也早已過了七十五日的保鮮期。在你們的記憶中也許早已蕩然無存了……不過,其實,這也是失戀的結果,以至於到了這把年紀,我還是孑然一身呀。」迷亭說着,目光逐一掃過面前的幾張臉。

「呵呵呵呵……有趣。」女主人說。

「凈胡扯!」主人望着院子裏道。

只有寒月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道:「還請您為後學晚進者着想,談談您的舊聞艷史,我願洗耳恭聽。」

「我的故事都挺神秘的,若是講給已故的小泉八雲(8)先生聽,他必定會非常喜歡。可惜先生已長眠於世,老實說,我也就沒了談論這些的興緻。但今天好不容易說到了這裏,那我也便實話實說了。只是有個條件,諸位一定要聽我講完哦。」他叮囑完畢,才言歸正傳,「回首往事,距今已經……嗯……已經是好幾年前啦……怪麻煩的,就暫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開玩笑!」主人哼了一聲道。

「這記性也太差了吧。」女主人冷嘲道。

只有寒月守着約定,一言不發,一副盼望儘快聽到下文的樣子。

「總之,就是發生在某一年冬天的事兒。我在越后國,通過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壺嶺,眼看就要到會津境內的時候……」

「還真是個怪地方。」主人又打岔道。

「你別搗亂,好好聽着!還挺有趣的。」女主人制止道。

「彼時天色已晚,我不認得路,肚子也餓了,沒奈何只得去敲了山腰一戶人家的門。如此這般講明了情況,接着便說想留宿一晚。我剛提出請求,便聽有人說:『此事容易,您請進!』我看見了舉燭照着我的姑娘的那張臉,頓時渾身戰慄。從那個時刻起,我才切實地感受到了戀愛這個不可思議的怪物的魔力。」

「哎喲,不好意思!那種深山裏也能有什麼美人嗎?」

「山也好,海也好,嫂夫人,我真想讓您看一眼那位姑娘呀。她梳的可是文金高島田(9)的髮髻呢!」

「欸?」女主人愕然了。

「我進門一看,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屋子中央橫著個大坑爐。姑娘和她爺爺奶奶以及我,四人圍爐而坐。他們問我:『您可是餓了嗎?』我就說:『不拘什麼,請快給我點兒東西吃吧!』於是,那爺爺就說:『既是貴客臨門,那就做蛇肉飯招待吧!』好啦,接下來終於要開始講失戀的情節了,諸位可要仔細聆聽了。」

「先生,仔細聆聽倒是可以。只是,越后國那地方,大冬天的恐怕沒蛇吧?」

「嗯,這個問題提得在理。不過,這故事既是如此浪漫,就不必拘泥於常理啦。在泉鏡花(10)的小說里,雪裏不是還出現了螃蟹嗎?」迷亭這麼一說,寒月只說了一句:「原來如此!」便又恢復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彼時的我,可是個什麼都敢吃的吃中霸主。恰好吃膩了螞蚱、蚰蜒、赤蛙,等等,所以倒覺得這蛇肉飯風味獨特,便對那老者說:『那就快嘗嘗吧!』老者便把鍋架在坑爐上,把米倒進鍋中,咕嘟咕嘟慢慢煮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我看那鍋蓋上有大大小小十個窟窿眼兒,熱氣正從窟窿里呼呼地往外冒。在這鄉野間見到這麼好的法子,還真叫人吃驚。我正觀看着,老者忽然站起身來,不知去了哪裏。片刻后,他腋下夾着一個大笸籮回來了,把笸籮隨手放在了坑爐邊兒。我往笸籮里這麼一瞧,媽呀!有東西!那些玩意兒長長的,大概是怕冷吧,都擰成一堆滾作了一團呀。」

「夠了,這種事兒您就別說了,太噁心了!」女主人皺起八字眉道。

「為什麼?這可是我失戀的最大原因,絕對要說的。過了一會兒,老者左手拿起鍋蓋,右手輕輕鬆鬆抓起那些纏成一堆的長傢伙,就猛地扔進了鍋里,立刻蓋上鍋蓋。連我這樣的當時都被嚇得不會喘氣兒了。」

「別說啦!怪瘮人的。」女主人很是害怕。

「馬上就要說到失戀了,您暫且忍忍。緊接着,還不到一分鐘,鍋蓋的窟窿眼裏就突然鑽出個鐮刀狀的蛇脖子來,把我嚇了一跳。哎喲!鑽出來啦!我正想着,就見旁邊窟窿里也突然鑽出個蛇腦袋來。『又鑽出來了一條!』就在我說話間,那邊兒這邊兒也都紛紛鑽了出來。最終,鍋蓋上滿是從鍋中鑽出來的蛇腦袋了!」

「為什麼都把腦袋鑽出來了?」

「因為鍋里熱嘛,受不住了就想往外鑽呀!過了一會兒,老者說:『可以了,拽吧!』『哎!』老婆子和姑娘齊聲應了,便一人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拽。蛇肉就都留在了鍋里,只有光禿禿的骨頭被全部拽出來,一拉蛇頭,長長的骨架就被拽出來,十分精彩。」

「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問。

「完全正確,就是剔蛇骨。是不是做得很巧妙?然後,揭開鍋蓋,用勺子將米飯和蛇肉一通攪拌,對我說:『好啦,來吃吧!』」

「你吃了嗎?」主人淡淡地問。

「好了吧,別說了!太噁心了,連飯都吃不下啦。」女主人苦着臉抱怨道。

「嫂夫人是沒吃過蛇肉飯,因此才會這麼說。不過,您實在應該吃上一回嘗嘗,那味兒可是終生難忘呀!」

「噢,我可不要!誰吃它呀?」

「然後,我飽餐了一頓,也不覺得冷了,又有姑娘的芳容可以盡情觀賞,覺得此生再無憾事。忽聽對方催請:『請安歇了吧!』因旅途勞頓,我也就客隨主便,順勢躺下身來,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後來又怎麼樣了?」這回,反倒是女主人催他繼續講。

「後來?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我就失戀了。」

「怎麼回事?」

「啊,倒也沒什麼。就是清早起來,我抽著煙向窗外一望,看見對面的水管旁有個禿頭正在洗臉。」

「是老頭兒,還是老婆子?」主人問。

「那個呀,我當時一下子也沒認出來,就瞧了好一陣,直到那禿頭轉過臉來對着我,我才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我的初戀——昨夜的那位姑娘!」

「可你剛才不是說那姑娘梳着高島田髮髻的嗎?」

「前一天晚上梳的是高島田髮髻呀,而且還是最美麗精緻的那種。可第二天一早就變成禿頭了呀。」

「你又拿人尋開心了吧?」主人照舊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

「我也覺得很奇怪,心裏有點兒害怕,便站在遠處偷窺。禿子終於洗完了臉,拿起放在旁邊石頭上的高島田髮髻樣式的假髮輕鬆熟練地套在頭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進屋來。我心想:『哦,原來如此』。而就在我想着『原來如此』的時候,我便已經失戀了,從此成了抱怨失戀命運虛幻的人。」

「真是無聊的失戀。哎,寒月君,正因如此,所以他即便失戀了,也還能如此興高采烈、精神煥發呀!」主人對着寒月點評迷亭的失戀。

寒月道:「不過,倘若那姑娘不是禿子,有幸被先生帶來東京,甚至帶回家中的話,說不定先生更要精神煥發呢。總之,好不容易遇見的姑娘是個禿子,實乃千秋之恨事呀!可是,那麼年輕的姑娘,怎麼會掉光了頭髮呢?」

「關於此事,我後來也反覆琢磨過,覺得她一定是因為蛇肉飯吃多了。大約是蛇肉飯這東西毒火攻頭吧。」

「可你沒事兒啊,哪兒都完好無損呀。」

「我倒是沒有禿頭,只是打那以後眼睛就近視了。」迷亭說着摘下金邊眼鏡,小心地用手帕擦拭了一番。

過了一會兒,主人才猛然想起來,問他:「這事兒從頭到尾哪裏神秘呀?」

「那頂假髮是從哪裏買來的?還是撿來的?我怎麼想都想不明白,這點就很神秘呀。」迷亭說着又把眼鏡戴回了鼻樑上。

「簡直像聽相聲大師講單口相聲呢。」女主人評論說。

迷亭的瞎胡扯到此也就告一段落了,所以你以為他能消停會兒了吧?可是並沒有,照這位先生的性子來看,只要沒被堵住嘴巴,他就絕不甘於沉默,緊接着又扯出以下這樣的話來,發表了一番他的獨到見解:

「我的失戀雖也是個痛苦的經驗,可那時若不知她是個禿頭就娶回了家中,我下半輩子都要礙眼,所以不慎思就危險了喲!結婚這類事兒,常常在關鍵時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隱藏的傷口。所以,我勸寒月君就不要再滿懷憧憬黯然神傷了,還不如沉下心來好好磨你的玻璃球呢。」

「唉,雖然我也想儘可能專註地磨玻璃球,可對方不讓我這樣,我也很為難。」寒月故意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來說道。

「是啊,爾等為情所苦的人中,雖有你這樣因對方無理取鬧的,但其中也不乏可笑之人。說起來,那位上圖書館借地方方便的老梅才真叫稀奇呢。」

「他幹什麼了?」主人興緻勃勃地問。

「嗐,是這麼回事兒。這位先生過去在靜岡的東西旅館住過。只一個晚上,當天夜裏就立刻向那裏的一位女傭求婚了。我就已經夠散漫的了,可也沒到他那種程度呀。那時候那家旅館里有個特別美貌的女子名叫阿夏,這位阿夏恰恰就是在老梅房間里伺候的,所以出這種事也就不奇怪了。」

「豈止不奇怪,這和你在那什麼嶺乾的事兒,不是一模一樣嗎?」

「是有點兒像啊。老實說,我和老梅還真是一路人。總之,老梅剛向阿夏求完婚,對方還沒答應呢,他就又想吃西瓜了。」

「說什麼呢?」主人一臉茫然。不只是主人,女主人和寒月也都一起疑惑地歪著頭。迷亭卻沒事兒人似的,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不會沒有西瓜吧?阿夏說,『甭管靜岡再怎麼着,區區西瓜還是有的。』然後她就端來堆得小山高一大盤子西瓜,據說老梅全給吃了。老梅吃完了堆得小山高的西瓜,正等著阿夏的答覆,可還沒等來阿夏的答覆呢,他肚子就開始疼了,疼得嗨喲嗨喲直叫喚,一點兒不見好轉。於是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不會沒有醫生吧?阿夏說:『甭管靜岡再怎麼着,個把醫生總還是有的。』便為他請來了一個名字像盜用了《千字文》一樣,叫『天地玄黃』還是什麼的醫生。第二天早上,謝天謝地,他的肚子終於不疼了。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離店了,他叫來了阿夏,問姑娘答不答應昨日的求婚。阿夏笑着回答他說:『我們靜岡有西瓜,有醫生,就是沒有認識一晚便成婚的新娘!』說完便瀟灑離去,據說從此沒再露過面。打那以後,老梅就和我一樣,失戀了。除了去解手,就再也沒進過圖書館。仔細想想,這都是女人的罪過呀!」

主人一反常態,竟接受了這個說法,道:「還真是這樣。前些日子我讀繆塞的劇本,其中的人物引用了羅馬詩人的話,說是:『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真是一針見血,精闢絕倫呀。女人,真叫人受不了。」主人着重於奇怪的點上評論道。

這個觀點,一直在旁邊聽着的女主人可不贊同:「你說女人輕了不好,那麼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麼意思?」

「重就是重唄,就像你這樣的。」

「我怎麼重了?」

「你不重嗎?」一場莫名其妙的爭論又開始了。

迷亭聽得很有興緻,不一會兒他開口道:「這樣面紅耳赤地互相攻訐,才是夫妻關係的真實面吧?過去的夫妻之間,一定很沒意思。」

他這話說得也不知是在嘲諷還是在讚賞,曖昧不明。說到這裏本該就點到為止了,他卻偏偏又以一貫的腔調做了一番詳述,說出下面的話來:

「據說古時候的女人從不和丈夫頂嘴,一個也沒有。可這若是真的,那就和娶了個啞巴老婆一樣,我一向認為這沒什麼值得高興的。還不如像嫂夫人那樣,來上一句『你不重嗎』更為動聽。同樣都娶了老婆,要不偶爾吵上個一兩回,豈不悶得慌。就拿我母親來說吧,在老頭子面前只會做應聲蟲。而且,聽說他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除了去寺院參拜之外,從不曾一起出過門,這豈不是太凄涼了嗎?不過,多虧了這樣,我家世代祖先的戒名我倒是全都記住了。男女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可不像寒月那樣能和意中人一起合奏,或是心靈相通來段朦朧體(11)般的相會……」

「可憐啊!」寒月低頭道。

「確實可憐啊。而且,那時候的女人也不見得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到處都有女學生墮落了之類的傳聞,可這又算得了什麼,過去可比這嚴重多啦!」

「是嗎?」女主人很認真地問。

「是呀!我可沒瞎說,這是有確鑿證據的,沒辦法呀。苦沙彌兄,你也許還記得,在咱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女孩像南瓜似的被裝進籠子裏,用扁擔挑着到處賣呢。對吧?老兄!」

「我不記得有那種事兒。」

「你的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反正靜岡的確是這樣的。」

「不會吧。」女主人小聲道。

「真的嗎?」寒月也難以置信似的問。

「真的呀。其實,我老爸就問過價錢。那時候,我才六歲左右,和我爸從油町到通町去散步,對面就有人大聲叫賣:『有要買女孩的嗎?有要買女孩的嗎?』我們走到二條路的街角,在名叫『伊勢源』的綢緞莊門口剛好和那個男人迎頭碰上。『伊勢源』是靜岡最大的綢緞莊,有十間(12)闊的門面,五個庫房。你們下次去靜岡可以去看看,現在還保存得完完整整,是棟非常氣派的建築。掌柜的名叫甚兵衛,總哭喪著一張臉,像三天前剛死了老娘似的,坐在賬房裏。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名叫阿初。這阿初活像皈依了雲照大師(13)喝了二十一天蕎麥麵湯似的,面無人色。坐在阿初旁邊的是長先生,這位先生則像是從昨日火災里逃出來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趴在算盤邊上。挨着長先生的是……」

「你到底是在講綢緞莊的事兒,還是講賣孩子的事兒呢?」

「啊,哦,我講的是賣孩子的事兒。其實,關於『伊勢源』綢緞莊,也有許多奇聞怪談呢。不過,今天我暫且割愛,只講賣孩子的事兒吧。」

「賣孩子的事兒就別說了吧。」

「為什麼?這可是關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期女子品性對比的研究,是非常有價值的參考資料,怎麼能那麼容易就捨棄不講了呢?

「後來,我和我爸來到『伊勢源』門前,上邊提到的人販子見了我爸就說:『老爺,這是最後剩下的女孩子,怎麼樣?便宜賣了,您就買了吧。』說着話,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一看,前筐里裝了一個,后筐里裝了一個,都是兩歲左右的小女孩。我爸問他說:『價錢便宜倒是可以買下,就剩這點兒了嗎?』人販子說:『是啊,不好意思,今天都賣完了,只剩這倆了。都是好的,您隨便挑。』人販子兩手舉著女孩,像舉著倭瓜之類的東西似的送到我爸面前,我爸啪啪敲了敲女孩的頭,說:『呵呵,還挺響的。』接下來終於開始談價錢了,狠狠一番殺價之後,我老爸問:『買下倒也可以,就是不知道質量怎麼樣?』『沒問題!前邊那個我一直看着的,肯定沒問題。擔子後邊的那個,因為我看不着,也許有點兒小毛病,這個保不齊,我就價錢上給您便宜點兒吧。』這番對話,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它在我幼小的心裏種下了這麼個想法:『女人這種東西,的確輕忽不得啊!』不過,到了今天,明治三十八年,再也沒有人干販賣女孩這種蠢事了,也聽不到『擔子後邊的看不着,后筐里那個不保險』這種話了。所以,我覺得,還是多虧託了西方文明的福,女子的品行也有了極大的進步。你同意我這種斷言嗎?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文縐縐地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這才故作深沉地壓低聲音述說了以下的見聞:

「現如今的女性,她們在往返學校的途中,或是在音樂會、慈善會、遊園會上都會公然叫賣:『喂!買我吧!喲!不喜歡?……』她們自賣自身,再也不會雇那些多餘的商販叫賣『要不要買女孩』了,沒有必要再做那樣低三下四的寄賣銷售。人的獨立性進步了,自然而然就會成這樣。老年人總是不必要地杞人憂天、說三道四,可實際上這才是文明發展的趨勢,是我們非常喜聞樂見的好現象,我們都在背地裏暗暗表示慶賀。像買家傻乎乎敲腦袋問貨物質地如何的做法,再也不會有了,這一點盡可放心。而且,在這個複雜的社會中,手續如果還是那樣煩瑣的話,那可就遙遙無期了。女人恐怕到五六十歲也找不着主、嫁不出去啦。」

寒月君不愧是二十世紀的青年,對當代思潮侃侃而談,「敷島」牌香煙的煙霧「呼」地向迷亭的臉噴去。迷亭可不是區區「敷島」牌香煙能難為的人。

「正如仁兄所言,現在的女學生們、小姐們,她們從骨到肉到皮,都由內至外地散發着自尊自信,在任何方面都不輸於男子,令人欽佩之至。就說我家附近女子學校里的女學生吧,她們就很了不起呀!穿着窄袖衫,吊在單杠上,真是令我嘆服。每次從二樓的窗戶看到她們做體操,我就情不自禁想起古希臘的婦女。」

「又是希臘呀!」主人冷笑道。

「沒辦法呀!能給人以美感的東西大多源自希臘。美學家和希臘之間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分離的。我尤其欣賞一位皮膚黝黑專心致志做體操的女學生,她總是讓我想起昂格諾迪斯的趣聞。」迷亭做出一副萬事皆知的樣子來,又開始瞎聊。

「又是一個複雜的名字!」寒月照舊笑眯眯道。

「昂格諾迪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喲,我是真的非常佩服的。按照當時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女性做助產士的工作的,這非常不方便。大約是連昂格諾迪斯也感覺到了這種不便吧?」

「什麼?那個……你剛才說的是什麼……」

「是女人,一個女人的名字啦。這個女人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她覺得女人不能做助產士實在是可悲,不便至極。『無論如何,我一定要當上助產士!有沒有能當上助產士的辦法呢?』她抱臂沉思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拂曉的時候,恰好聽到從鄰家傳出『哇——』的一聲嬰兒的初啼,『啊,我想到啦!』她心頭一亮、豁然開朗,立刻剪掉了一頭長發換上男裝,去聽希洛菲勒斯講課。她從頭至尾認真上完課,覺得已經沒問題了,終於開始展開助產士的工作。而且,嫂夫人呀,她這個助產士的營生真是太好了,那邊有呱呱落地的,這邊也有呱呱落地的,大家都來請昂格諾迪斯接生,因此她大賺了一筆。但人間萬事猶如塞翁失馬,世事無常,禍不單行。秘密終於暴露了,說她違反了政府的法度禁令,上面指示要對她從嚴懲處。」

「你這簡直跟說評書似的。」女主人說。

「是不是很有意思呀?後來由於雅典的婦女們聯名請願,當時負責執行的官員又不能冷漠對待,最後只能說把當事人無罪釋放了,甚至還發佈了公告,說今後女子也能自由地選擇從事助產士的職業了。真是可喜可賀呀!事情總算圓滿解決了。」

「你怎麼什麼事兒都知道呀?真是令人佩服!」女主人說。

「嗨,一般常識差不多都知道吧。不知道的,全是自己乾的傻事兒。不過,對此其實也是知道一二的。」

「呵呵呵呵……凈說笑話……」女主人笑得毫無形象。正在此時,隔扇門上的門鈴兒發出了和剛安裝上時一樣清脆的鈴聲。

「喲,又有客人來啦!」女主人說着去了飯廳。一前一後和女主人走進客廳的,你猜是誰?原來是大家都認識的越智東風君。

連東風君也來了,那麼出沒於主人家的怪人,即便沒有網羅殆盡,起碼也湊夠了足以替爺排遣鬱悶的人數。倘若這樣還嫌不足,那就有些過分了。如果我運氣不好,被養在了別人家裏,說不定一輩子都不知道人類中竟還有他們這等人物,便一命嗚呼了。幸好我成了苦沙彌先生門下的貓,得以朝夕侍奉於先生左右,因而不要說是先生了,就連這偌大東京中絕無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東風,這些以一當千的豪傑勇士的舉止做派,我躺着就能欣賞到了。對我來說,這可是千載一遇的榮耀呀!托他們的福,我才能在這大熱天裏忘卻一身毛皮裹身之苦,得以開心地消遣了半日光陰,實在是感激之至。反正只要這群傢伙聚在一起,就決不會草草收場。究竟會發生什麼呢?我在紙屏后恭謹地翹首以待。

「真是許久不見了。久違,久違!」東風君躬身施禮,我見他的頭一如既往地梳得油光鋥亮。若只論頭部的話,他看上去活像個唱低級小戲的戲子。可他穿着粗糙的小倉和服裙子(14),辛苦地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來,看着又令人不得不以為他是榊原健吉(15)的徒弟。因此,東風君身上還像個平常人的地方,就只有從肩頭到腰部那一截了。

「哎喲,這大熱天的,你還總往外跑呀。快,快裏邊兒請!請這邊兒走!」迷亭先生像在自己家似的殷勤招呼著。

「先生,好久不見了呀。」

「是呀,確實是,今年春天的朗誦會以後就一直沒見了。說起來,朗誦會近來辦得還很熱鬧吧?後來你又扮演過宮小姐嗎?你演那個演得太好了!我還為你熱烈鼓掌來着,你注意到了嗎?」

「是啊!多虧您的支持,我才能鼓起勇氣一直堅持演到最後。」

「下一次什麼時候還有公演?」主人插進來問。

「我們計劃七、八兩個月休息,想在九月熱熱鬧鬧地辦一場。有什麼有趣的題材嗎?」

「不錯。」主人隨意地敷衍道。

「東風君,你要不拿我的作品演一回吧?」這回寒月問道。

「你的作品一定有趣,到底是什麼?」

「劇本!」寒月盡量加重語氣道。此言一出,上述在場的三人皆驚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望向本尊的臉。

「劇本?太厲害了!是喜劇,還是悲劇?」

「哪裏!不是喜劇,也不是悲劇。最近不管是老劇還是新劇,都特別地吵鬧。所以我想了個新花樣,創作了一出『俳劇』。」面對東風君追問,寒月先生反倒十分淡定,他淡淡地道。

「『俳劇』是個怎樣的劇?」

「就是『俳句風格的戲劇』,簡稱『俳劇』。」

聽到這裏,主人和迷亭都如墮五里霧中,齊齊等著聽下文。

「那麼,請問是怎樣的設計呢?」東風君又問道。

「因為風格源自俳句,所以我認為不宜太過冗長拖沓,便寫成了獨幕劇。」

「的確不錯。」

「首先要說說道具,這個非常簡單。在舞台中央插一棵大柳樹,一根柳枝從樹榦向右側探出,枝頭上停駐一隻烏鴉。」

「烏鴉要不動才行。」主人自言自語道,他有些擔心。

「此事不難,事先用線繩把烏鴉腿綁在樹枝上就行了。然後在樹下放一個澡盆,盆里側身坐一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這設計還有點兒頹廢派的味道呢。那麼,首先第一點,誰來扮那個女人呢?」迷亭問。

「哦,這個也好解決。請一名美術學校的模特兒就行啦。」

「這樣的話,警察廳那邊兒可能會找麻煩吧。」主人還是有些擔心。

「只要不是公演就沒關係吧?若是連這種事情都要被找麻煩的話,那學校里的裸體寫生課可就沒法上了。」

「可那是為了學習呀,跟單純地供人觀賞不同啊!」

「只要先生們一天還在說這種話,日本就一天不會好起來。不管是繪畫還是演戲,同樣都是藝術啊。」寒月君氣焰囂張地說。

「好啦,別討論啦。接下來是怎麼樣的?」看樣子,東風君是想先聽聽劇情內容,再視情況決定是否採用了。

「正在這時,俳句詩人高濱虛子(16)從演員通道走來。他手持文明杖,頭戴白色燈芯帽子,身穿薄絹短外褂,薩摩飛白花紋布的衣襟掖在腰間,腳上穿着一雙短腰靴。一身打扮看起來像個陸軍的軍需用品承辦商,然而他總歸是個俳句詩人,所以必須要儘可能地表現出從容不迫、專心推敲詩句的樣子來。然後,當虛子先生走過演員通道,眼看就要登上舞台時,他忽然抬起一雙正凝神潛思妙句的眼朝前一看,前方有一棵大柳樹,柳蔭下一位膚白貌美的女子正在沐浴,他吃了一驚抬頭向上看,一隻烏鴉停駐在長長的柳枝上,正向下俯視着沐浴的美女。於是,虛子先生詩興大發,只沉思了五十秒,便高聲吟成一句:『美人入浴,迷倒獃頭鴉。』以此為號,梆子一聲響,大幕落下……如何?這樣的風格,可合心意?你扮宮小姐,還不如扮高濱虛子呢!」

東風君的神情看起來對這個劇情不是太滿意,他認真回答:「好像太簡單了,不夠盡興。我希望裏面最好再加點兒愛情元素。」

直到現在都一直比較老實的迷亭可不是個可以永久沉默的人。

「要光是這麼點兒內容,那這『俳劇』還真是沒什麼好看的。根據上田敏(17)先生的見解,所謂的俳風、滑稽戲什麼的,都是些消極的亡國之音。只有敏先生才能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來呀!這『俳劇』這麼無聊,你試試看,定是要被上田先生笑話的。首先,戲劇和滑稽劇之類的本身就是消極又不知所謂的吧?對不起,寒月君,你還是在實驗室磨玻璃球的好。『俳劇』什麼的,不管你是寫一百篇,還是二百篇,作為亡國之音,都白費!」

寒月有點兒惱火地道:「真有那麼消極嗎?我的打算可是相當積極的呢。」他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辯解,「是虛子吧,那個虛子先生吟誦著:『美人入浴,迷倒獃頭鴉。』一把捉住烏鴉,勸誡它不要被女人迷倒,我覺得這非常積極呀。」

「這個說法倒是新奇,一定要詳論一番。」

「作為一個理學士,以我的角度來看,烏鴉被美女迷倒,這個說法不合情理吧?」

「不錯。」

「然而,這件不合理的事情被隨意說來,聽起來竟又不覺得不合情理了。」

「是嗎?」主人懷疑地從旁問道,寒月卻沒搭理他,毫不停頓地徑自講下去。

「要說為什麼聽起來不覺得不合情理,這從心理學的角度一解釋就很清楚了。老實說,烏鴉真的被迷倒了嗎?這純屬詩人自己的感情,與烏鴉毫無關係。詩人感嘆『迷倒獃頭鴉』,並不是說烏鴉怎樣怎樣了,說到底被迷倒的是詩人自己。虛子先生看到美女入浴,一定是在驚訝的瞬間便被傾倒了。沒錯,正因為他是用傾慕美人的眼睛去看枝頭上俯視的烏鴉,才產生了『哈哈,那傢伙和我一樣』的錯覺。這無疑是個錯覺,但也是文學的積極之處。把獨屬於自己的情感強加給烏鴉,卻又做出一副無知的樣子。這不是極具積極意義的嗎?怎麼樣?先生!」

「果然是高論呀。假如虛子聽見的話,必定會吃驚。只是你的解說雖然很積極,但在實際觀看這個劇的演出時觀眾的確會變得消極。對吧?東風君!」

「是啊,我覺得太過於消極了。」東風認真地說。

主人看來似乎是想把談話的局面再擴展一些,便問:「怎麼樣?東風君,最近有什麼傑作嗎?」

聽到這個問題,東風回答道:「沒有。沒什麼特別值得老師過目的。不過,我最近想出一本詩集……幸好帶了稿件來,就請老師多多批評指正吧!」東風說着,從懷裏掏出個紫色小方綢巾包裹的包袱來,從裏面取出了五六十頁詩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像煞有介事地說:「我先看看吧。」說着,就見第一頁上寫了兩行字:

「贈予不同凡俗的嬌花。

——獻給富子小姐!」

主人有點兒神秘兮兮地盯着第一頁,無言地看了良久。迷亭忍不住從旁問道:「什麼?是新體詩嗎?」說着,他探過頭來看了一眼,大加讚賞道:「哎呀,『獻給』呀!東風君,你能下定決心獻給富子小姐,真是太了不起了!」

主人還是有些想不明白,問道:「東風君,這個富子小姐,真的是確有其人吧?」

「是啊,之前我和迷亭先生一起邀請過一位女士出席朗誦會,就是她,她就住這附近。其實,我本來是想拿詩集去給她看看的,剛才特意繞道去過她家,可是不巧,她不在家,上個月去大磯避暑了。」東風一本正經地敘述道。

「苦沙彌兄,現在是二十世紀啦,別那麼一副表情,快快朗讀傑作吧!可是,東風君這個『獻』的方式欠妥吧。『嬌花』這樣文雅的說法,不知究竟有何寓意?」

「我想,是表示『纖細』和『嬌弱』的意思。」

「雖然也不是不能這麼用,但是按照原本的字義來說,這個詞本該是『搖搖欲墜』的意思。所以,換作是我的話,是不會這麼用的。」

「那要怎樣寫才能更有詩意呢?」

「如果是我的話,就會這麼寫:『贈予不同凡俗的弱柳。——獻給富子小姐鼻下。』只改了幾個字。但『鼻下』是關鍵,有沒有這兩字感覺可是大不相同哦!」

「原來如此。」東風君不懂裝懂地說。

主人默默無言地終於翻過了第一頁,開始讀卷首的詩。

「醉人的熏香里,

你魂牽夢繞情思纏綿。

噢!我啊,我在這凄苦的塵世。

甘甜,唯有那火熱的一吻。」

「這詩,我實在有點兒難以理解呀。」主人嘆息著將詩稿遞給迷亭。

「發揮得有點兒過頭了。」迷亭又將詩稿遞給寒月。

「確實是有點兒。」寒月說着將詩稿還給了東風。

「老師,您理解不了這首詩,這很正常。因為和十年前的詩壇相比,今天的詩壇已經發展得面目全非了。最近的詩,可不是躺在床上,或是在車站就能讀懂的了,就連作者本人在遭受質詢時,往往也難以解答。因為詩人完全是憑靈感寫作的,所以詩人除此之外不負任何責任。註釋和訓義那是學者們要做的事,和我們詩人無關。前陣子,我有個叫送籍(18)的朋友寫了個名叫《一夜》的短篇小說。所有人都看得迷迷糊糊,不得要領,只得去問作者,《一夜》的主旨是什麼。結果作者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根本不加理睬。我想,也許這才是詩人的本色吧。」

「他也許是個詩人。不過,也是個怪人呀。」主人說。

「愚蠢!」迷亭乾脆地終結了送籍。

東風君覺得就這麼幾句評價還遠遠不夠,便道:「送籍在我們這群人中也算是另類,但我的詩,還希望各位能用心讀一讀。特別想提醒各位注意的是『凄苦的塵世』和『火熱的一吻』,採用了對仗的形式,乃是我苦心孤詣之所在。」

「可以看得出來,你是花了許多心思的。」

「『甘甜』與『凄苦』反襯,滋味堪比『十七香』(19),有意思!這完全是東風君獨特的技巧,佩服之至!」迷亭最喜歡和老實人翻來覆去地胡攪蠻纏了。

主人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站起身來,向書房走去。片刻后,他拿着一張日本白紙走了過來。

「諸位已經拜讀過東風君的大作了。那麼接下來,我也來讀一篇短文,有勞諸位批評指正。」他像煞有介事地說。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誌銘,我可已經聆聽過兩三遍了啊。」

「行啦,別廢話!東風君,這並非我的得意之作,不過是臨時湊趣而已,有勞諸位聽一聽。」

「一定洗耳恭聽。」

「寒月君也給個面子,順便聽一聽吧。」

「就算不順便,也是要聽的。不是長篇大論吧?」

「不過六十來個字。」苦沙彌先生終於開始讀自己撰文的名作了。

「叫喊著『大和魂』的日本人,像肺癆患者似的咳嗽。」

「開頭就做驚人之語!」寒月贊道。

「『大和魂!』報販子們在呼喊。『大和魂!』扒手們在呼喊。『大和魂』一躍遠渡重洋!英國在作『大和魂』的演講,德國在上演『大和魂』的戲劇。」

「果然是勝過《天然居士》的佳作呀。」迷亭先生傲然道。

「東鄉大將有『大和魂』,魚鋪的阿銀有『大和魂』,騙子、拐子、殺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請在此補上一筆,我寒月也有『大和魂』。」

「若問『大和魂為何物』,便答曰:『就是大和魂呀!』言罷便去。走出五六間開外,還能聽到一聲『嗯哼』。」

「這一句妙極!你很有文采呀。接下來下一句呢?」

「三角形的是『大和魂』還是四角形的是『大和魂』?『大和魂』正如它的名稱所示是魂。因為是魂,所以才時常飄忽不定。」

「老師,您這文章寫得實在有趣。就是『大和魂』這個詞兒出現得是不是太多了些?」東風提醒道。

「同意。」發出這一聲附和的,自然是迷亭了。

「沒有一個人沒說過它,卻沒有一個人見過它;沒有人沒聽說過它,但卻沒有一個人遇見過它。『大和魂』,難道是天狗之類的嗎?」

主人本以為讀完後會有餘韻裊裊的效果,但因這篇佳作實在太短,文章結束了還不知其主旨為何,所以那三人便以為還有下文,等待主人繼續讀下去。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主人開口,最後寒月問:「這就完了?」

主人輕輕地答了一聲「嗯」,這「嗯」得未免也太過輕鬆了吧。

怪的是,迷亭對這篇佳作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廢話連篇胡攪蠻纏。只是過了片刻,他轉過臉來問主人:

「你也把短篇集成冊子,然後獻給什麼人吧,如何?」

「那就獻給你吧?」主人隨口道。

迷亭一聽,立刻回道:「礙難從命!」說完,拿起剛才對女主人炫耀了半天的剪子咔嚓咔嚓剪起指甲來。

寒月問東風:「你認識金田家的小姐嗎?」

「自從請她參加了今年春天的朗誦會,我們就成了親密好友,一直保持着交往。不知為什麼,每當在她面前的時候,我就總有一種感情的衝動。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吟詩作歌都非常快樂,總能乘興一揮而就。這本詩集中也以愛情詩居多,我想很可能是從異性朋友那裏得到的靈感。所以,我必須要對那位小姐表示真誠的謝意,趁此機會獻上我的詩集。自古以來,沒有親密的女性朋友的人,似乎是寫不出精妙好詩的。」

「是呀!」寒月隱忍着笑意應道。

不管是什麼樣的閑談盛會,也不可能長久地持續下去。終於,談興漸漸盡了。我沒有必須天天聽他們閑談瞎扯的義務,便悄悄告辭溜出門,到院子裏找螳螂去也。

梧桐樹的綠葉間灑下落日的餘暉,蟬在樹榦上聲嘶力竭地叫着。看情形,今夜也許會有一場好雨吧。

(1)西德尼·史密斯:(1771—1845)是英國國教牧師和散文作家,以他的智慧、政治敏銳和反美主義主張而出名。《愛丁堡評論》的創辦人。

(2)薩摩上等麻布:沖糖力宮古·八重山的群島上出產的優質麻織品。是用薴麻製作的手紡織品。原本是來自琉球的貢品,因在薩摩藩銷售,所以被冠以薩摩之名。

(3)赫爾克里斯:即大力神赫拉克靳斯。是希臘神話中最偉大的英雄,又名海格力斯,相當於羅馬神話中的赫丘利(Hercules)。宙斯與阿爾克墨涅之子。他神勇無比,完成了12項英雄偉績,被升為武仙座。

(4)伏爾坎:在希臘神話里火神是赫淮斯托斯,是希臘十二主神之一,羅馬名字伏爾坎(Vulcan),是宙斯與赫拉的兒子。他是長得最醜陋的天神,而且是個瘸腿,卻娶了最美麗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他是火神,亦是諸神的鐵匠,具有高超的鑄造技巧,製造了許多武器、工具和藝術品。阿波羅駕駛的日車,厄洛斯的金箭、銀箭都是他鑄制的。

(5)寄木細工:即木片兒拼花工藝品,是日本箱根特產的一種傳統工藝品。已有200年的歷史。寄木細工運用木材的天然色澤拼成幾何圖案,根據木材的顏色來選擇不同的木材,包括了櫻木、漆木、日本蓮香木等。

(6)歸天齋正一:明治時期的魔術師。本名波濟粂太郎。

(7)《蒙求》:是唐朝李翰編著的以介紹掌故和各科知識為主要內容的兒童識字課本。

(8)小泉八云:(1850—1904),原名拉夫卡迪奧·赫恩,1850年生於希臘,長於英法,1890年赴日,此後曾先後在東京帝國大學和早稻田大學開講英國文學講座,與日本女子小泉節子結婚,1896年加入日本國籍,從妻姓小泉,取名八雲。小泉八雲是著名的作家兼學者,寫過不少向西方介紹日本和日本文化的書,乃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

(9)文金高島田:高島田髮髻是日本上流武士門第的女性扎的髮髻。可以說是在正式場合必須扎的髮髻。文金高島田,則是其中最高雅華貴的一種髮髻,在現代用於日本的新娘妝。(深山中的女子扎這種髮髻,使女主人感到驚訝。)

(10)泉鏡花:KyokaIzumi(1873—1939),日本小說家。原名鏡太郎,生於石川縣金澤市。1893年發表處女作《冠彌左衛門》。1895年發表《夜間巡警》和《外科室》,受到好評,被視為「觀念小說」的代表作。

(11)朦朧體:指意義輪廓不明的詩文繪畫。特別是自高山樗牛以此語評論藤村的詩之後,「朦朧體」就多被用在了某些新體詩上。

(12)十間:大約18米。

(13)雲照大師(1827—1909):日本真言宗第三十三代住持。出雲國生人。姓渡邊。現東京有「月白僧園」。

(14)小倉和服裙子:出產於九州小倉的棉織品,因其厚實結實,所以被用作和服腰帶和和服裙子的面料,同時也大量用於工作服和學生制服等。

(15)榊原健吉:(1829—1894),日本著名劍術家。

(16)高濱虛子:(1874—1959),本名清,愛媛縣松山人,主編俳句刊物《杜鵑》,是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17)上田敏:(1874—1916),東京大學英語系畢業。搞文學評論,翻譯,也寫詩和小說。

(18)送籍:日文讀音そうせき與漱石相同。夏目漱石確實寫過名叫《一夜》的短篇小說,在《我是貓》的第六章發表前的一個月,1905年九月,刊登在了《中央公論》上。

(19)十七香:俳句是由十七個字寫成,這裏是作者把俳句和七香粉放在一起說的俏皮話。七香粉,是一種辛香調味品。由辣椒、黑芝麻、大麻籽、花椒、陳皮、罌粟籽混合了海苔或紫蘇籽等粉末狀的調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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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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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我是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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