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8)

第32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8)

「可以說我去看一個朋友了,不過我可不想向他們問好。」

「那好吧,不想問好就不問了。」這只是一點兒小事,對她交代一下就行了。這樣不會有什麼麻煩。往往有一點兒小事能叫人心理平衡,這樣一點兒小事,不費什麼精力卻能叫瑪麗·珍妮小姐心裏感到舒服。然後我又說:「還有那一袋子錢的事。」

「啊,錢在他們手裏,一想到是我親手把錢送到他們手裏,我就覺得我真是個天下愚蠢的人。」

「不,你可能還不知道,錢不在他們手裏。」

「什麼,那在什麼人的手裏?」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那一袋錢是我偷出來的,我偷出來后想把它藏起來以後還給你們。可是我現在不知道它還在不在那個地方。瑪麗·珍妮小姐,我非常難受,傷心極了。我已經盡我最大的能力去做了,我沒有撒一句謊。我差點兒被人發現,只好找個順手的地方隨手一放,趕快跑開。可是放錢的那個地方不是什麼好地方。」

「噢,你別太自責了,這樣不好,再說,我也不想你這樣。你也是身不由己才那麼做的,這不是你的本意。你把它藏在什麼地方了?」

我一時間張不開了口,因為我不想再讓她有什麼煩心的事兒了。我要告訴了她,她就會想起那個棺材裏的屍體,想到屍體肚子上擱著那袋錢。這種話我現在沒法對她說。稍後我說:

「瑪麗·珍妮小姐,我現在不想向你說我放在哪裏了。你不要再追問我了。我會給你寫到一張紙上,要是你想看的話,你可以在去羅斯洛普先生家的路上看。這樣可以嗎?」

「哦,那好吧。」

我就在紙上寫道:「我將它放入了棺材。就趁你在棺材旁哭的那個晚上,我放進去的。我當時就躲在那扇門後面,我心裏也為你感到十分難受。瑪麗·珍妮小姐。」

寫着寫着,我不禁想起那兩個鬼東西還在她家的屋子裏,騙她搶她,而她卻在那天深夜,一個人在傷心地哭。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流了出來。當我寫完把紙疊好抬頭遞給她時,我看見她眼睛也是淚水漣漣了,她用力抓緊我的手說:

「再見吧,你剛才給我說的那些我全都照做;如果我從此以後見不到你了,我也會在心裏永遠懷念你的,我會時時刻刻想到你,還會在上帝那裏為你祈禱!」說完,她悄然而走。

為我祈禱!如果她要是了解我這個人的話,我想她會是另外一種想法。不過依她的為人,她肯定還會照樣那麼做的。她是一個敢做敢當的人,她只要心裏有這個念頭,她都有膽量這麼做,甚至為猶大祝福。你愛怎麼想都行。但是我感覺,她的膽量超過了我見過任何一個女孩兒,她幾乎是渾身是膽。這話聽起來是有點兒誇張,但是,這話用到她身上一點兒都不過分。還有她的美麗善良,她比任何一個人都出眾。自從那一次她的身影走出那扇門,我以後就再也沒看見過她。不過,我心裏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懷念她,還總想着她說她會為我祈禱的事。要是我覺得我為她祈禱能對她有什麼好處的話,我就是豁出命也要為她祈禱。

沒有人見到瑪麗·珍妮走出去,因為她是從後門溜走的。我見到蘇珊和豁嘴時,我說:

「你們偶爾去河對岸探望的那家人叫什麼名字?」

她們說:「那裏有好幾家。但是,經常去普洛克特家。」

「就是他們家,」我說道,「我幾乎給忘了。瑪麗·珍妮小姐叫我告訴你們,他們家有人生病了,她匆匆忙忙地趕那邊探望去了。」

「是誰生病了?」

「我不知道,我沒記住。不過我覺得好像是……」

「上帝呀,最好不是漢娜。」

「你說得對,正好就是漢娜。」

「我的天哪,她病得厲害嗎?她上星期身體還好好的呢!」

「是得的急病,瑪麗·珍妮小姐說的,他們在她身邊陪了一個晚上,他們怕她熬不了多久。」

「有這麼嚴重嗎?她得的是什麼病?」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哪一種病才合適,就說:

「流行性腮腺炎。」

「是這種病?別胡說!得了流行性腮腺炎,也不用有人整夜守着啊。」

「瑪麗·珍妮小姐說,這是一種新病。你敢和我打賭嗎?對這樣的流行性腮腺炎,人家不用整夜守着嗎?」

「什麼樣的新病?」

「是和其他的病一起發的。」

「什麼其他的病?」

「嗯,有很多連我也說不清,像麻疹、百日咳,還有一種非常厲害的皮膚病,還有癆病、黃疸病、腦膜炎,還有別的什麼。」

「上帝啊!那還把這個叫做什麼流行性腮腺炎!」

「這是瑪麗·珍妮小姐的叫法。」

「啊,那為什麼要把這個叫做流行性腮腺炎,而不叫別的呢?」

「為什麼?因為先得的這種病。」

「哈,這就不對了。如果一個人最早先碰痛腳趾頭,隨後吃了毒藥,又跳到樓下,摔壞了心臟,摔破了腦袋,有人出來問起此人怎麼死的,你能說他是碰了腳趾頭死的?這樣的說法不是毫無道理嗎?這病傳染嗎?」

「能掛住人的,就像有一張耙在黑地里,你走了過去,你不被這個耙齒掛住,就會被別的耙齒掛住,你說對不對?你要想掙脫掉這張耙齒,就非得把整張的耙拉開。這流行性腮腺炎就好像一張耙一樣,有那麼多種病在一起,讓它掛上了那就麻煩啦。」

「上帝啊,這種病太可怕了,」豁嘴說,「我要去找哈維叔叔。」

「哦,那你快點兒去吧,」我說,「我要是你的話,馬上就去了。」

「嗯,為什麼馬上就去?」

「你應該知道,你的叔叔們是要儘快回英國老家去的。他們肯定不會自己說走就走,而讓你們單獨走這樣遠的路程去英國。他會和你們一起走,可是瑪麗·珍妮小姐又有可能傳染上了傳染病。你們要坐輪船的話,輪船上的人會害怕也被這種病傳染,而不讓瑪麗·珍妮小姐上船。你叔叔哈維是位牧師,一個牧師怎麼會欺騙一艘輪船上的夥計?他不會為了讓他們同意瑪麗·珍妮小姐上船而隱瞞什麼的。他肯定會說,這真的沒有辦法,教堂的事就隨他去吧。既然我的侄女接觸了那可怕的綜合流行性腮腺炎,我就陪她留下來觀察三個月,看看她到底有沒有得這個病。你們不用擔什麼心,最好是馬上告訴你哈維叔叔……」

「別說傻話了。我們本來能早點兒到英國過幸福生活,卻為了觀察瑪麗·珍妮是不是沾上了這個病留在這裏鬼混。你這不是在說傻話嗎?」

「那是不是先跟你們鄰居中哪一位說一說。」

「看來你天生就是一個十足的笨蛋。你難道不知道,對他們說了之後,他們就會去告訴別的人。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對任何人說。」

「啊,那就聽你的吧,也許你是對的。」

「可是,我看為了不讓哈維叔叔擔心,還是告訴他一聲,就說她出門去和朋友們告別去了。」

「對了,瑪麗·珍妮小姐讓我對你們說的。她要我轉告你們,讓你們代替她給哈維和威廉叔叔問早上好,並親他們一下。說她過河去看一看……你們彼得父親過去經常來往那家富人是什麼名字?我是說那家叫什麼?」

「你是說阿普索普斯家吧?」

「應該是的,他們這姓可真難記,讓人總也記不住,有時還不容易想起來。是的,她過去是勸說他們買下這棟房子,叫阿普索普斯家一定要到拍賣會上來。因為她覺得把房子賣給別人不如賣給他們家,就是你們彼得父親在的話也會這麼想的。她打算一定說服他們,直到他們答應為止。哪怕是說得累倒,也要堅持說服他們答應。要是說服他們之後她不太累,她就回來了;要是她累了,她第二天早上就會到家。她說了,有關普洛克特家生病的事兒不要說,只說阿普索普斯這買房子的事兒就行了。這是她親口對我講的,因為她想把這所房子賣給他們,我清楚這一點。」

「好吧,我們會這樣說的。」她們說道,然後就一塊兒去找她們的叔叔,向他們問早上好,給他們說這件事。

現在,一切事情都搞定了,不會出什麼意外了。兩個姑娘急着想早點兒去英國,她們不會說什麼的。國王和公爵倒很樂意瑪麗·珍妮小姐走出去為拍賣會幫忙找買主,而不願她留在這裏很容易讓羅賓遜醫生找到。我自己也感覺挺好的,我覺得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周到,就是湯姆也不一定幹得比我更完美。當然,他會搞得更有氣勢一點。這一點我不如他,因為我從小就沒這方面的經驗。

那天下午,他們舉辦的拍賣會在廣場上進行着。他們請了拍賣師,把一件一件東西、一塊塊田地、一所所住房叫賣著,讓別人來競價。競買的人競相叫價一直爭到了傍晚。那老流氓也來到現場,站到拍賣師身旁,神情非常誠懇,偶爾說上一兩句《聖經》裏面的話,或者說上幾句假裝慈悲的話。公爵也在旁邊嘰里咕嚕叫着,用盡辦法引起大家對他的同情,並藉機顯示自己。

拍賣終於進行完畢。除了墳地里的幾棵小樹,所有的東西都賣出去了。他們還要使足勁頭把那些也得賣掉。國王這個如此貪婪的傢伙,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都一口吞下,這種人我還從沒見過。他們正忙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艘輪船靠岸了。大概不到兩分鐘時間,一群人跑着過來了。他們一邊說笑着一邊叫嚷着,像開玩笑似的喊道:「現在你們的競爭對手來啦,有兩對繼承人來繼承老彼得·威爾克斯家的財產。你們只要拿着錢,隨便你們押哪一家。」

兩對繼承人開棺驗屍

他們帶來兩個人,一位是風度翩翩的老先生,另一位是個瀟灑的年輕人。只是那位年輕人的左手上扯著繃帶。上帝呀,大家一直在鬧啊叫啊笑啊。我看這可不是笑笑就完的事。我覺得國王和公爵如果看出了他們的來頭,肯定會心裏發慌的。我覺得他們應該會嚇得臉色大變,可是他們的臉色依然是那麼從容鎮定。公爵的臉上一點兒沒有擔心事情敗露的慌張神色,還是使勁兒地咕咕叫着來迴轉,顯得又快活又滿意,咕嚕咕嚕像一個已經把水燒開的水壺。國王呢,只是眼睛朝兩個新來的人看了一眼,哀嘆了一聲,就像是他沒想到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流氓騙子,氣得他肚子直痛。他這種做法做作得可真絕。很多有影響的人物都圍在國王身邊,表示他們站在他一邊。那位剛到的老先生反而是一臉莫名其妙的神色。不大一會兒,他開口說話了,我立刻就聽出來了他操著的是英國人的口音。跟國王的那路說法大部分都一樣,雖然就模仿而言,國王說成那樣也很相當不錯。我就說不出老先生說的那話,也模仿不了他那樣的說法。他轉身朝人群說了一些話:

「出現這種情況是我始料不及的,這真令我大吃一驚。說實話,我根本沒充分的準備面對和應付這種情況。因為我和弟弟剛碰上了不太幸運的事,他把胳膊摔斷了。昨天晚上我們的行李又讓人家拿錯了,丟在上面一個鎮子裏。彼得·威爾克斯的弟弟哈維就是本人,這位是他弟弟威廉。他既聾又啞,現在他僅有一隻手可以比畫,連手勢也不能做得了多少了。現在我說我是誰,大家可能不相信。不過,等一兩天後,我們的行李拿到后,我就有證據可以證實。現在,我不想多說什麼了,還是到旅館去等著吧。」

說完這些,他跟新來的啞巴就走開了。

國王哈哈大笑一聲,又開始胡編亂造了:

「哈哈,摔斷了胳膊。對一個沒學會打手勢的騙子來說,又必須打手勢,只好裝作摔斷胳膊了,這話說起來是多麼方便呀!把行李丟了!在眼前這種情況下,這也是一個好辦法!」

說完,他又接着大笑不止,人群里除了有三四個人外,也許有五六個人,也都跟着笑了起來。這幾個人中就有那位醫生,還有一個手裏提着那種老式的毯制手提旅行包且目光敏捷、長相精明的先生。他偶爾朝國王瞥一兩眼就低頭跟醫生小聲說話,兩人不住點着頭。他就是勒維·貝爾,到上游路易斯維爾去辦理業務的那個律師,他剛從輪船上下來。還有一個跟那位老先生一道來的人,他的身體結實健壯,高高大大。他聽完那位老先生的講話,現在又在聽國王講話。等國王講完了話,這個身體健壯的漢子就上前說道:

「喂,這位先生,你如果是哈維·威爾克斯,那你是何時候來到鎮上的?」

「朋友,我是在葬禮的前一天來到這裏的。」國王回答。

「那天的什麼時間?」

「傍晚,日落前的一兩個鐘點。」

「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乘坐從辛辛那提來的薩珊·鮑威爾號輪船。」

「好,那麼那天早上你怎麼坐着獨木舟到上游那個碼頭上去啦?」

「我那天早上沒去碼頭。」

「你這是在扯謊。」

有幾個人朝他跑過去,求他不要對一個老人還是牧師以這樣的態度講話。

「滾他媽的蛋,他是什麼牧師?他就是個流氓,是個撒謊的騙子。我家就住在碼頭那兒,這不錯吧?那天早上我看見他在上面碼頭那兒。他和一個男孩兒,還有提姆·柯林斯一起坐獨木舟來的。」

那個醫生上來問道:

「哈納斯,你還能認出來那個男孩兒嗎?如果能找到他。」

「我看我可以的,不過也難說。嘿,那邊不就是他嘛。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說的就是我。醫生又說話了:

「各位朋友們,新來的這一對是不是騙子我不知道。不過這兩位我敢肯定就是騙子,如果他們不是,那我就是個傻瓜。我認為我們有責任看住他們,在我們把這件事情查明白之前,不能讓他們從這裏溜掉。哈納斯,還有大家,你們都來吧。我們一起帶着這兩個傢伙叫他們和那兩個人去旅店當面對質,我想,用不着我們問完,事情就會弄明白的。」

這下大家可熱鬧了,也許國王的朋友們不這樣想。大夥兒就動身了。這大概是黃昏的時候。醫生抓住我的手,對我還挺和氣的,可就是一點兒不松我的手。

在旅館的一個大房間里,點起了幾支蠟燭,我們全集中在這裏。新來的那兩個人也被帶了過來。醫生先說話了:

「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騙子,不過我不想太難為他們。我們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同夥兒。如果有的話,他們的那些同夥兒很可能把彼得·威爾克斯遺留下來的那袋金幣拿走了。如果這兩個人不是騙子,那麼這筆錢應該還在他們手裏。我希望他們把那錢取出來,先由我們代為保管,等到能夠證明他們沒有問題的時候再還給他們。這樣做怎麼樣?」

大家都說這個辦法好。因此我就想,才剛開始他們就讓我們這夥人快要敗露了。可是,國王只是顯得很痛心的樣子說:

「先生們,我也希望那筆錢還在,這樣大家就可以儘早把這件倒霉事公開地徹底地查個一清二楚。可是,那筆錢已經不在了,你們不信的話可以派人去查看。」

「那這筆錢去哪兒了?」

「唉,我侄女讓我幫她保存這筆錢,我拿去后就藏到我床上的草墊子裏頭了。我們計劃在這兒只住幾天,就全家遷往英國。我想把它存進銀行太麻煩。我認為放在床上就是個安全地方。對黑奴我們又不了解,認為他們就跟英國的僕人一樣很誠實。就在第二天早上我下樓之後,黑奴就把錢偷去了。我賣掉他們的時候,還不知道錢已經不見了。因此,他們順順利利地拿着錢走了。我這個僕人能把這件事情給你們說明白。」

醫生和那幾個人說了聲「真是胡扯」。我看,他說的話沒有人相信。一個人問我黑奴偷錢的時候我有沒有看見。我說我沒有看見,但是我看到他們從房間里輕手輕腳地走出來。我沒想那麼多,只是在想他們是害怕驚醒我的主人睡覺,想在我的主人發火之前離開。他們就問了我這些問題。後來,醫生轉過身朝我說:

「你也是英國人嗎?」

我說我是英國人,他們幾個人就大笑起來,說聲:「放屁。」

接着,他們就開始了刨根問底,我們就被他們不停地問過來問過去,調查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好像連吃飯的事也沒人想起來似的。這樣,他們問來問去,問個不停,都被問得糊糊塗塗的。他們讓那位老先生談他的經歷,完了又讓國王談談他的過去。誰都能看得明白,那老先生正在說實話,另一個是在編造謊言。除了那幾個傻瓜,他們抱有成見,不願相信國王和公爵是騙子。後來,他們讓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國王暗自給我遞了個眼色,我就明白了該說些什麼才對。我便開始講我們在謝菲爾德那裏的生活,還講威爾克斯家在英國的情況,等等。可是,我沒講多少,那醫生就笑起來了。那位勒維·貝爾律師就說:

「我的孩子,你坐下吧。我看你說起來好像不怎麼順口,你還不會說謊話。你還需要多鍛煉呀,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這麼讓自己難受了。」

我很高興他們總算是放過我了,一點兒也不在乎他說的這些恭維的話。

醫生開始轉過身開口說話,他說:

「勒維·貝爾,當初你要是一直在鎮上的話……」

這時,國王連忙打斷了醫生的話,他朝勒維·貝爾律師伸出手來說:「噢,我那可憐亡兄寫信常提到的老朋友,就是這位先生吧?」

律師微笑着和他握握手,神情顯得很愉快。他們兩人親熱地談了一會兒,又走到一邊小聲交談著。最後,律師提高聲音說:

「好吧,就這麼辦吧。我願意接受你的委託,代理你和你兄弟的狀子,到時候問題就可以搞清楚了。」

他們拿來紙和筆,開始寫訴狀。國王歪著頭坐下來,舌頭舔了舔嘴唇,在紙上胡亂寫了幾行字。然後,他們又讓公爵來寫,公爵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但是,他還是接過筆寫了字。律師又轉向那位新來的老先生說:

「你和你兄弟也請寫上兩行字,還要把你們的名字也簽上。」

那老先生寫了,只是,誰也看不明白他寫的字。律師驚訝看着他寫的字,他說:

「這下我可真為難了。」

他一邊說,一邊把一疊信從口袋裏拿出來,和老人寫的字對比著看,最後說道:

「這些是哈維·威爾克斯寄過來的舊信;這裏是這兩位的筆跡,通過比對可以看出來這不是他們寫的。(國王和公爵知道了律師設圈套讓他們上了當,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這是這位老先生的筆跡,誰都看得出來,這些信不是他寫的。事實上,他塗抹的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字。這裏還有一封信,是從……」

那位新來的老先生站起來說:

「諸位,請聽我來解釋。我的手跡,除了我這個兄弟,沒人認得出來,因為是他替我抄寫的。你這裏的這幾封信不是我寫的,是他的手跡。」

「啊!」律師說,「事情竟然是這樣的。威廉的信我這兒也接到過,要是他寫上一兩行,我們就可以對比了。」

「他不會用左手寫呀,」老先生說,「如果他右手沒有摔斷的話,寫出幾個字對比,你會看出來我的信跟他的信是一個人寫的。兩種信出自一個人的手跡。」

律師比對着看了看,說:「我相信是這樣的,和我過去注意過的相比,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好啦!我本來想我們找到了解決的途徑,誰知在有些事上又有些困難。不過,有一點是得到了證實:他們兩個沒有一個是威爾克斯家的人。」他看着國王和公爵搖了搖頭。

嘿,你猜怎麼着?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那個頑固的老流氓還不甘心!他說這種對比不平等。他說他兄弟威廉天生又愛戲弄人,自己剛才就看出來了威廉想搞個惡作劇,根本就沒打算寫好字。就這樣他越說越有精神,哇啦哇啦說得吐沫星子飛濺,說得連他自己都當成真的了。一會兒,那新來的老先生打斷了他的話,說:

「還有一件事請大家想一想,這裏有沒有人替我哥哥——剛過世的彼得·威爾克斯入殮?」

「有,」有人答話,「我們倆現在都在這裏,是我和阿勃·特納一起乾的。」

那老人聽說後轉向國王說:「他胸口有什麼樣的文身圖案,這位先生能告訴我嗎?」

老人突然問的這個問題,讓國王有點兒措手不及。他若不強打精神來對付,那他就會像被大水衝散了的堤岸一樣轟然坍塌。像這樣猛然間提出的這麼個有憑有據的問題,不管是誰都會有點兒驚慌失措,因為他怎麼會知道那人身上有什麼文身呢?他額頭上已經有些細汗珠子了,這可是自己做不了主的。這會兒房裏安靜極了,每個人的眼睛都注視着他一個人看。我想,這回他該認輸了吧,再怎麼狡辯也沒有用了。他真的認輸了嗎?恐怕誰都沒有想到,他死也不低頭。我看他的想法就是這麼僵持着,把他們這幫人都拖得身心疲憊,他們就會回家休息,他和公爵好找機會逃之夭夭。他還穩穩地坐在那裏,一會兒,便開始笑了起來,說:

「這可是為難人的問題呀,不是嗎?好吧,先生,我願意告訴你,他胸前有什麼樣的文身圖案。那是個又小又細的藍色箭頭,如果你不仔細看,你還發現不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像這樣的一個沒皮沒臉的老流氓,天下真是少有啊。

那位新來的老先生臉色放光,立刻轉向阿勃·特納和他的同伴,像是他斷定這次證實國王的謊言了。他說:

「好啦,剛才你們都聽到他說的話啦!彼得·威爾克斯胸口有這種文身圖案嗎?」

兩個人一起說道:「我們沒看到這種文身圖案。」

「好!」老先生說,「你們是不是看到他胸口上是一個細小的、不太清楚的P和一個B(這是他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他年輕時已經不用了),還有一個W,三個字母中間有小橫線,是這樣的:P-B-W。」他說着還在紙上畫了出來。「你們看到的是不是這樣的文身圖案?」

兩個人又一起說道:「我們沒看見。我們根本沒看到什麼文身圖案。」

這時候大家都忍耐不住了,氣憤地高叫起來:

「他們全都是騙子!把他們扔到河裏!淹死他們!用杠子抬着他們去遊街!」大家一起叫喊,亂成一團。這時,那個律師跳往桌上,他朝着大家大聲喊:

「聽我說,先生們,聽我說一句,還有一個辦法,我們去把屍體挖出來看一看!」

「好哇!」大夥都歡呼起來,馬上就要動身。那個律師和醫生又喊道:「等一下!我們要抓住這四個人和這小孩子,把他們也一起帶去!」

「別讓他跑了,把他們都帶上!」他們一齊喊,「如果看不見這些圖案的話,我們就把這些傢伙全都殺死!」

這下,我真被嚇破膽了。我們幾個全被他們緊緊地抓住,一群人簇擁着我們往大河下面一英里半的墓地里走去。他們還一邊走一邊大聲喊叫着,發泄着他們的憤怒。全鎮的人都被驚動了出來跟在我們身後。當時才剛剛晚上九點鐘。

當我路過我們住的那所房子的時候,我心裏後悔不已。我多麼希望瑪麗·珍妮這會兒能出現呀,這樣我給她使個眼色,她肯定會立刻跑過來搭救我,並把那兩個流氓的可惡行徑一一揭穿。可惜我早上讓她離開鎮子了。

一群人亂鬨哄地大喊大叫着,就像一群野獸一樣,蜂擁着我們沿河邊的大路朝前走。更令人感到心驚肉跳的是,天空也暗下來了。一道道閃電在空中一閃而過,風搖動着樹枝把葉子晃得沙沙作響。我還從來沒遭遇過如此可怕、如此危險的情況,我被嚇得腿肚子都有些軟軟的。事情的結果跟我當初考慮的完全兩樣了。如果按我當初的設想,我現在應該悠悠閑閑地從頭至尾看熱鬧。瑪麗·珍妮小姐會在緊急關頭證實我的清白,救我出去,讓我重返自由。而不像現在這樣身不由己。我幾乎不敢再想像,在生與死之間,竟然要憑着一個死人胸口上刺的那些文身圖案。如果他們找不到那些圖案呢……

我不敢再想像這可怕的結果了,可別的事情我又想不起來。烏雲越密集越多,籠罩着天空越來越暗,這可是個從人群里溜走的絕好時機。可是,我的手腕被那個壯實的漢子緊攥著,就是那個哈恩斯。想掙脫他簡直就像是想從巨人歌利亞手裏逃脫一樣難。他神情激動地一路拖着我走,我得雙腿緊跑才能跟上他。

人群像泛濫的潮水一樣,紛亂著擁入墓地。他們找到了那座墳,這才發覺沒有人能想到帶盞燈過來,倒是他們帶的鐵杴比需要的能多出近百倍。不過,他們並不甘心,就藉著閃電的亮光動手開始挖掘,並且派了一個人到半英里地外最近的人家去借盞燈。

天開始下雨了,夜空更加黑暗。風雨雷電同時上陣,把這個夜空搞得不能安寧。可是,那些人對老天這樣來搗亂一點兒也不在意,他們一心一意地撲在挖掘上。閃電一晃的瞬間,那一大群人的每個動作、每張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見從墓穴里挖出來一杴一杴的泥土,揮灑在地上。又是一晃,黑暗便隱藏了這一切,眼前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了。

他們終於挖出了棺材,並且開始擰下螺絲把棺材蓋板兒卸下來,後面的人一個個地人擠肩扛、相互推搡,全想擠到前面看個熱鬧,那情景你是不容易見到的。天黑漆漆的,這種場面真叫人膽戰心驚。哈恩斯好像忘了我的存在了,拉着我生拉硬拽地把我的手腕握得生痛。他激動地喘著粗氣。

剎那間,天空劃過一道閃電,一道白光打破了黑暗的籠罩,有人驚喊道:

「上帝啊,他胸口上就是那袋金幣!」

哈恩斯和在場的人群都不禁歡叫起來,他一時丟開了我的手腕,激動萬分,不要命地往裏擠,想看上一眼。我乘此機會迅速閃進黑暗裏,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朝着大路撒腿狂奔。當時那股勁頭兒,誰都不會有體驗。

我一個人在大路上瘋一般地飛奔,雷電一道一道閃著,黑暗和白晝瞬間交換著,一下子是亮得耀眼,一下子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雨嘩嘩下着,風呼呼刮著,還有天崩地裂般的雷聲。而我是在拚命地朝前飛!

我跑到鎮上,看見暴風雨中沒有一個人。我在大街上直穿過去,沒有再去找背街小巷。當我快跑到我們住的房子時,我專門朝着裏面看了看,整座房子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兒燈光。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裏感到一陣陣的失落與難受。可是,就在我快要跑過那所房子時,突然一道燈光在瑪麗·珍妮的窗口亮了起來!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姑娘,也是最有勇氣和膽量的姑娘。我的心猛然間膨脹了起來,一陣跳動,像是胸膛快要撕裂。瞬間過後,那座房子跟周圍的一切都被我身後的黑暗籠罩住了,永遠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了。

我跑過了那個鎮子,跑了很遠的一段距離,可以看到朝沙洲方向去的路了。我想借條小船用用,就開始細細尋找。一道閃電劃過,我看到有一條小船,我一下子跳了上去抓過槳劃開了。這是只獨木舟,沒有被鏈條拴住,只系了一根繩子。沙洲在大河正中間,還有很遠一段距離。我一點兒也不敢浪費時間,用盡全身力氣快速地划。當我終於靠近木筏子那兒時,累得一點兒也不想動了。如果可以耽擱的話,我真想躺下來喘口氣,可是我不敢那麼做。我跳上了木筏子大聲喊:

「傑姆,快放開木筏子,快點兒出來。上帝保佑,我們甩掉他們了。」

傑姆趕緊跑了出來,伸著上臂向我走來,他異常高興。但是,一道閃電劃過,我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一下子快跳出了胸膛,我跌跌蹌蹌倒退幾步一下跌到水裏。我忘記了,他穿着老李爾王的衣服裝扮成了一個淹死的阿拉伯人,他差一點兒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傑姆把我撈了上來,擁抱着我,祝福我。我們能甩掉國王和公爵,我還能平安地回來,他高興得不得了。他要我說說是怎麼甩開他們的,但是我說:

「現在不行,先解開木筏子,讓它漂吧。等吃過早飯再說,等吃過早飯再說。」

我們不再片刻停留,就順着大河朝下游漂出去了。能重返到大河上,一切由我們自己來主宰,自由自在地沒人來打攪,這是多麼愜意呀。我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跳得腳後跟嘣嘣作響。但是,沒有多長時間,一個特別耳熟的聲音飄了過來,我靜了下來細細聽着,等著再飄來一聲。又一道閃光劃過水面時,我看到一點不錯就是他們來啦!他們正拚命划槳,劃得他們的小船吱吱叫!正是國王和公爵。

我渾身一軟癱倒在木筏子板上,事到如今只能聽從上帝安排了。我只能忍住自己的悲傷,別無他法。

國王和公爵互相猜疑

他們一跳上木筏子,國王就怒沖沖地朝我走了過來。他抓住我的衣領幾乎把我揪了起來,大聲喝問:「你這小畜生!想甩掉我們,是嗎?是不是和我們在一起煩了,嗯?」

我說:「不是的,陛下,我們不敢,請別這麼做!」

「那麼,快說,你究竟想幹什麼,否則,我就可以把你的腸子都給掏出來!」

我說:「我把一切都實話對你說,陛下。抓我的那人對我很和善,他說他有過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兒子,去年死了,他說看到我就想起了他的兒子,還說不忍心看到一個小孩子處境這麼兇險。當他們在棺材裏發現了那些金幣時,都非常吃驚,拚命擠過去看棺材。他就放開了我,還低聲對我說:『快跑吧,他們會絞死你!肯定會的。』我想,再留下來也對我沒什麼好處,如果能逃跑的話,還能避免一死。所以我就不顧一切地跑,最後找到了一隻獨木舟,劃到了木筏子上。我跳上來后,就對傑姆說趕快划走,不然他們就會追過來抓住我並把我絞死。我還說估計你和公爵已經被絞死不在人世了,我非常傷心,傑姆也傷心極了。現在看到你們平安回來了,我們又轉悲為喜,十分高興。你如果不信可以問問傑姆是不是這樣的。」

傑姆說我說的是那樣的,國王讓傑姆閉嘴,說道:「噢,真的嗎?這倒也有可能!」說完又抓住我用力地搖晃起來,說他要把我淹死。但是,公爵說:

「把這孩子放開,你這個瘋子!如果換了你,你也會照樣這麼做的。你脫身的時候,找過他的下落嗎?我可不記得你曾這麼做過。」

國王鬆開了我,開始大罵那個鎮子和鎮上的每一個人。可公爵又說:

「最該挨罵的人是你自己,你是自作自受。從進到這個鎮子,你就沒做過一件讓人滿意的事情,除了後來神情冷靜、沒臉沒皮地編造出那個藍箭頭文身圖案。這下子確實是高招,絕妙極了。我們能僥倖逃脫也是因為這句話。要不然的話,我們就被關了起來,等著那兩個英國人的行李到了之後,我們就會蹲監獄,絕對不會錯!幸虧那個詭計把他們引向了墓地,幫我們最大忙的就是那袋金幣,要不是那幫傻瓜激動不已地鬆開手,拚命擠過去都想看上一眼,恐怕我們今天晚上都得系著絞索睡覺了。這絞索可是經久耐用,只要繫上一次我們就完了。」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在思索着什麼,隨後國王說話了。他有些似是而非地說:「哼!我們還一直以為是黑奴偷去的呢!」

這一下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是啊,」公爵說,慢條斯理,聲音低沉,還帶一絲譏諷的口氣,「我的確是那麼想的。」

大概過了半分鐘,國王一字一句地說:「起碼我是這麼想。」

公爵的神態和國王一模一樣,他說:

「未必吧,我才是這樣想的。」

國王有些憤怒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畢奇華特。」

公爵口氣傲慢地問:「這話應該是我來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國王也帶着譏諷地口氣說:「我是不知道的。沒準你是在做夢,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呢。」

這下子把公爵氣得鼻尖都動了,說道:「閉嘴,不要說這些廢話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是誰把錢放進棺材裏了嗎?」

「是啊,先生!你自己放的,你當然知道。」

「你胡說!」說着公爵撲向了國王。

國王掙扎著喊道:「放開我,別卡我的脖子,我剛才說的話不算。」

公爵說:「我可以放開你,不過你要坦白承認,是你把那錢藏到了棺材裏,打算有一天把我甩掉,再回來把錢挖出來,全歸你自己。」

「稍等一下,公爵,你先回答我個問題,要實實在在地說,要是你沒把錢放進棺材裏,你就老實說一聲,我肯定相信你,並把我說過的每句話都不算數。」

「你這個老渾蛋,我沒有,你知道我沒有的。」

「那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發火。你有過自己把錢偷走給藏起來的想法嗎?」

公爵暗自思考了片刻,然後他說:「就算有過那想法,可我沒有那麼做。可是你,不但想了,而且還做了。」

「說實話,公爵,我要那樣做了的話就不得好死。我確實想要那麼做,我正要打算那麼干,可是你——我是說有個人——趕到我前面了。」

「你撒謊,就是你做的,你得坦白是你做的,否則……」

國王嗓子裏咳咳叫喚,接着他喘著粗氣道:「放手,我承認。」

聽國王這麼一說,我舒服極了。我感覺比剛才輕鬆了許多。公爵鬆開了他的手,說道:「如果你再不承認的話,我就把你扔河裏淹死。你現在坐到那兒像個小孩兒似的掉眼淚,這是你活該。你幹了那件事之後,你應該這樣。我還沒見過這麼貪婪的老傢伙,竟想一個人獨吞。我還一直像對我的親生父親那樣相信你。人家把這事兒栽到一幫可憐的黑奴身上,你卻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你應該為自己感到害臊。想一想我竟然傻乎乎地相信了那種鬼話,這真是可笑。你這該死的渾蛋,我現在才知道當初你那麼着急要把短缺的錢數給補齊是為了什麼,原來你是早就打算把我從『王室異獸』和其他地方賺到的錢都拿出來,你好一齊獨吞啊!」

國王有點無辜地說:「喂,公爵,把錢數補齊是你的主意,那可不是我說的。」

「閉上你的嘴!我不想從你嘴裏聽到一句話!」公爵說,「你看你現在得到什麼了?不但沒得到他們的錢,還把我們的錢也統統送給人家了,剩下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幾個錢。爬到床上睡去吧,從此以後不管你再騙什麼錢,可不準騙到我的頭上來,要永遠記住!」

國王灰溜溜地鑽入了窩棚,拿出酒瓶喝酒自我解煩,不久,公爵也拿出自己的酒瓶喝開了。就這樣,不到半個鐘頭時間,他們又親得像一家人似的,酒喝得越多越親熱,到了後來,兩人互相抱着睡死過去。他們倆都醉得糊糊塗塗,不過我發現,公爵還總記着那件事,就是不許國王否認他把錢藏起來的事兒。這讓我感到輕鬆又滿意。等他們一開始打呼嚕,我和傑姆就不停地聊了起來,我把事情的全部經過都告訴了傑姆。

傑姆被國王賣掉了

離開那裏以後,我們沒有再到其他鎮子上停留。我們一直順着大河漂下去,漂到了離家鄉很遠很遠的南方。這裏天氣暖和,生長著許多樹榦上長著青苔的樹木,青苔像長長的灰鬍子一樣從樹榦上面垂下來。我第一次見到樹上長這種青苔的,它讓整個樹林看起來陰森恐怖。兩個騙子認為他們已經遠離了危險,又開始想往那些鎮子上去耍弄他們那些把戲了。

他們第一次做了一個關於戒酒的演講會,可是沒人去參加,結果收穫到手的錢還不夠他們倆買上一壺酒喝醉一次的。後來又在另一個鎮子上,他們舉辦了一個舞蹈培訓班,可是他們對於舞蹈的學問還不如一隻袋鼠知道的多,那兩個傢伙就在那裏瞎蹦瞎跳,結果是他們剛開始沒有蹦跳幾下,大夥兒就叫嚷着把他們趕出了鎮子。他們還在另一個鎮子裏試着教詩歌朗誦,不過他們連一首小詩的一半都沒有朗誦完,聽眾們就紛紛站起來罵他們是濫竽充數,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他們只好趕快灰溜溜地逃走了。接着他們還開過佈道會,耍過催眠術,給人看過病,還有算命那一套等,各種騙術都耍了一遍,可他們從來沒交過好運,每次都是以失敗告終。到了後來,他們已經是山窮水盡了,像死了一般躺在木筏子上隨水一路漂流。他們就一路漂,一路想,再想想還有什麼發財的路子可走,可是也沒見他們再想出什麼辦法。有時一躺下就是半天,不說一句話,一副陷入絕境走投無路的表情。

幾天之後,他們有了變化,又開始湊到窩棚里嘰嘰咕咕商量着什麼壞主意,有時候一說就是兩三個小時。我跟傑姆開始焦慮起來。這種情景,是我們不希望看到的。我們猜想他們可能正在計劃比以往更加可惡的事情。我們思來想去,最後猜想,他們可能是要綁架有錢人,或者是去打劫店鋪,要不就是想干一些偽鈔假錢的這類害人的勾當。我和傑姆嚇壞了,我們商量好了,不管走到哪裏也絕不跟這些為非作歹的事情有一點兒關係,只要找到機會,我們就要把他們甩掉,遠走高飛,從此跟他們不再見面。一天早晨,我們來到了一個叫比克斯維爾的破爛小鎮子邊上。我們劃過鎮子,在下游大概兩英里多一點兒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好木筏子。我們全都躲在這裏,國王一個人上岸到鎮子上去打探一些消息,看這裏是否有人聽到了「王室怪獸」的風聲。(這時我心裏想,你是去打探哪個人家有錢,好去搶東西吧,等你們搶完了東西再回來,就看不到我和傑姆還有木筏子了,到時候你們可就沒有辦法了。)他又說,如果到了中午的時候他還沒回來,就是一切都順利,那麼我和公爵就一起到鎮子上去跟他會合。

於是我們就坐在木筏子上等。公爵好像心裏有什麼事,脾氣顯得非常狂躁,他不停地轉來轉去來回走動,神情惶惶不安。他動不動就責罵我們,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挑毛病,好像我們做什麼都不對。顯然他們是在計劃幹什麼壞的勾當。到了中午的時候,國王還沒回來。我感覺很高興,說不定就有機會改變一下現在的生活了。於是,我和公爵就到那個鎮子上,到處尋找國王的下落。找到他時他已喝得醉醺醺了。在一個很小的破爛酒吧後面的一個房間里,一幫無所事事的地痞正在戲弄着他。他搖搖晃晃地用盡全身氣力罵他們、嚇唬他們,可對他們又毫無辦法,因為他已經醉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公爵就罵他,說他是個老笨蛋,國王便回罵他。我趁他們正罵得熱鬧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像只小鹿一樣撒開兩腿拚命奔跑,沿着河邊的大路一路飛奔。因為我看到我們有機會了,我決定和傑姆趁這個機會遠離他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他們了。我跑到藏木筏子的地方,累得氣喘吁吁的,可是心裏卻高興極了,我大聲喊道:

「傑姆,快解開木筏子,機會來了,這回我們可好啦!」

可是我聽不到一聲回答,也不見有人從窩棚里鑽出來。上帝啊,傑姆不見了!我不停地喊了一聲又一聲,我又到樹林里四處奔跑着,高聲喊叫,可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老傑姆不見了。後來,我忍不住坐在地上大聲哭喊。可是,我不能總坐着傻等。我便快速地走到大路上,考慮着我下面該怎麼辦。這時,一個小孩兒從路上走了過來,我就問他是否看到過一個穿什麼什麼樣衣服的陌生黑奴。他說:

「看到過。」

「那麼他去哪兒了?」我又問。

「他是個逃跑的黑奴,人家抓到了他,押到下面離這兒大約兩英里的賽拉斯·斐爾普斯家去了。你是在找他嗎?」

「不,我不是在找他。上午我在樹林里碰到了他,他威脅我不要出聲,說如果我喊叫他就挖出我的心肝,他還叫我躺在地上別動,我就照做了。我不敢出來,一直待到現在,在那裏已經待一兩個小時了。」

「這下好啦,」他說,「現在你不用害怕了,他們已經抓住他了。他是從南方什麼地方逃到這裏來的。」

「這可是一筆好買賣呀。他們抓住他了?」

「我看也是!這就像在大路上撿到一筆錢啊。他的賞金有兩百塊錢呢。」

「是啊,一點不錯。我是最先看到他,如果我是一個大人的話,那這筆錢就是我的了,到底是誰逮住他了?」

「是一個外鄉的老頭兒,他說他要去大河上游辦點急事,時間不能耽誤了,就把那黑奴的懸賞機會賣了四十塊錢。想想看!要是我的話,就算是等七年我也不願意這麼便宜賣。」

「我也這麼想。」我說,「只是他賣的這麼便宜,或許那個黑奴的懸賞機會就不值這麼多錢了。這老頭兒沒準還有些其他原因呢。」

「我親眼看過那張懸賞傳單了,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全部情況都在上面寫着,描述得一絲不差,就像是給他畫了張像,還寫了他是從新奧爾良下面的一個農場逃出來的。這筆投機生意沒有問題,不會出什麼差錯的。喂,給我口煙葉嚼嚼,好嗎?」

我沒有煙葉,他就走開了。我上了木筏子,在窩棚里坐下思考。我思來想去,想得頭都發脹了,可還是想不出解決這個困境的好辦法。辛辛苦苦走過這麼長的一段路,我們還不停地為這兩個流氓當牛做馬一般地做這個做那個,到頭來落了個一場空,什麼也沒有得到。沒想到他們的心腸竟然壞到這種地步,用了這樣一個卑鄙的手段對待傑姆,僅僅為了四十塊的骯髒錢,又叫他流落在異地他鄉,一輩子淪為奴隸。

我心裏也想過,我最好是寫信給湯姆,讓他告訴華珍小姐傑姆目前的情況。因為,如果傑姆這輩子註定要做奴隸的話,那還不如在老家當個奴隸,至少能跟他的親人們在一起,也比在這兒強百倍千倍。但是我又擔心,華珍小姐會為傑姆的逃跑而生氣,肯定會覺得傑姆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竟然逃跑,還會把他賣到下游去。就算她不這麼做,鎮上其他的人也會瞧不起傑姆,覺得他是忘恩負義的人,並且會經常嘲笑他、譏諷他,讓他覺得無地自容、沒法在鎮上待。再想想我自己!他們肯定會說哈克貝利幫助一個黑奴逃跑,那麼我也會面子全無。如果有一天我再見到鎮上的某個人,肯定會慚愧地跪在人家面前求人家原諒我。事情往往都是這樣的:如果一個人幹了錯誤的事兒,又不想去承擔後果,那他就會向大家隱瞞着這件事情,保留自己的臉面。我現在就是這樣的,越想這件事,心裏就越難受,越覺得自己卑鄙、下流和難堪。一時間我恍然大悟,這分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他提醒我,我做的一切事情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一個心腸很好的老婦人,平時對我又那麼好,可我卻把他的黑奴給拐跑了。為了這個,上帝在教導我,讓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他心裏都清清楚楚。他只能容忍到這種程度了,決不允許這種事情再向下進行了。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慌亂,幾乎要暈倒下去。於是,我拚命想着法兒來開脫自己的罪責。我說我出身不好,從小就沒受到好的教育。所以,不能全責怪我呀。可是我心裏還有一種聲音總在說:你怎麼不去主日學校上學,要是你去了,他們就會教導你,像這樣對待黑奴,就得下到地獄中受到烈火的煎熬。

我渾身戰慄不止。我決定跪下做禱告,希望能告別過去那個壞孩子所做的一切,重新做個好孩子。於是我跪在地上。可是禱告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為什麼說不出來呢?要想瞞過上帝是不可能的,自然也不會瞞過我自己的。我知道為什麼禱告不出來。這是因為我的心還有邪念啊,因為我在耍滑頭搞兩邊倒的做法。我一面在裝作要告別過去的行為,可我心中還抓着那件最大的罪過不放。我想讓我的嘴上說,我要做規規矩矩的事,做清清白白的事,還想給那個黑奴的主人寫信,告訴她他如今的下落。可內心深處我知道這是個謊言,上帝也知道這是謊言。做禱告可不能撒謊,我算是知道這點了。因此,我心裏就煩惱到了極點,不知道應該如何才好。最後,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我在心裏說,我要把這封信寫出來,看我寫完了信還能不能做禱告。嘿,真奇怪,想到這裏我心裏馬上就覺得像根羽毛一樣輕鬆,所有煩惱都隨風而去了。於是,我找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又興奮又激動,坐下來寫道:

華珍小姐,你的黑奴傑姆逃到了離這裏兩英里遠的派克斯維爾村,被斐爾普斯先生抓到了。如果你送來賞金,他就會把人放了。

哈克貝利

我感覺挺輕鬆,好像身上的罪過一下子都給清洗得乾乾淨淨了,這種感覺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有。我明白現在就能做禱告了。不過我並沒有馬上做,而是把那封信放下,坐到那裏想。想一想我差一點兒誤入歧途,下到地獄,現在我做的這些又該有多好。然後又接着想,不禁想到我們沿着大河漂下來的這一段日子。我彷彿看見傑姆就在我眼前,我們在白天,在夜晚,有時在月光下,有時在暴風雨里,坐在木筏子上漂啊漂,一起說笑着,一塊唱着歌。想了這麼多,我好像找不出一點兒讓我對他狠起心來的理由,並且想到的全是他的好處。我總是想起他值完了他的班,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又接着替我值班。我想到我從那場大霧裏回來,還有家族械鬥那次,我在沼澤地里又一次找到他,還有好多這樣的時候。他是多麼的高興,對我多麼親熱,他總是親切地叫我寶貝,總是為我做他能想到的一切,一直對我都那麼好。最後我想到了那一次,我告訴那兩個人說我們木筏子上有人害天花,救了他之後,他對我那麼感激,說我是老傑姆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現在唯一的朋友。想到這兒,我剛好轉頭向四周看,我又看到了那一封信。

這件事真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拿起了這封信。我的手在發抖,因為我明白,我必須在兩者之間作出選擇,並且永遠不能反悔。我放慢了呼吸,認真思考了一分鐘。然後我對自己說:「去他媽的吧,下地獄就下地獄吧!」揚手把紙撕掉了。

這是個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話語,可我還是說出這句話了。既然我說出來了,就不再去做什麼改過自新的事了,我要把這件事統統甩到腦後。搞歪門邪道這些事才是我的老本行,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正經事我干不來。從現在開始,我先幹上一件事,就是把傑姆再偷出來,叫他擺脫奴隸生活。要是還有比這個更壞的事,我也去干。因為我既然幹了這一行,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

於是,我就開始想用什麼辦法下手。我在心裏想了好多種辦法,最後確定下來一個我認為比較好的計劃。到了晚上,我悄悄地划著木筏子來到了大河下邊一點兒那個樹木茂密的小島。到了那裏,我把木筏子藏了起來,爬進窩棚睡了整整一晚上,天快要亮時才醒過來。吃過早飯,我換上了那身現成的新衣服,把其他衣服和零碎東西打成一個捆兒,划著獨木舟到了對岸。我沿着岸邊的水面向下游划,我估計離斐爾普斯家不遠了,就靠了岸。我進到了樹林中,把一捆兒東西藏好,然後在離岸上的一個機器鋸木廠下邊半英里遠的地方把獨木舟灌滿水,裝上石塊,沉入到水裏。等我需要時再來找它。

做完這些,我走上了大路。走到那個鋸木廠旁邊時看到一個招牌,上面寫着「斐爾普斯鋸木廠」。我又繼續朝前走,到了離鋸木廠兩三百碼之外的農莊,我仔細觀察著周圍。現在天已經大亮了,可是周圍卻沒有一個人。這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了,因為我只是想把這一帶地方摸清,不想見到什麼人。按照我的打算,我本應從下游不遠的那個村莊走過來,是不應該路過這裏的。於是我就隨便看了一下,就急忙朝鎮子上走去。沒想到,我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會是公爵。他正在張貼演出「王室怪獸」的海報——只演三晚,和上次一樣。這兩個騙子,臉皮還是這麼厚。我來不及躲開,剛好和他碰了個對面。他好像大吃一驚的樣子,說道:

「你好!你這是從哪兒來呀?」然後,他又好像很高興很關切的樣子問道,「木筏子呢?你把它藏好啦?」

我說:「我還正想問大人您呢?」

他顯得有點兒不高興了,說道:「你問我,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大人。」我說,「昨天我在那個酒吧看見國王醉成那樣,我就想,他幾個小時內酒是不會醒的,我們也沒法把他弄回去。因此,為了打發時間等他,我就在鎮上隨便溜達。一個人走過來,請我幫他把船劃過河對岸,再順便帶一隻羊回來,並給我一角錢的報酬。我看有錢可賺就跟着他去了。他把羊趕到船邊,讓我一個人在船上拉住繩子,他到羊後面去推。可是羊力氣太大了,我沒拉住,它掙脫繩子跑了。我們又沒有帶狗,只能在後邊追着滿地里亂跑,一直到天黑羊累倒了才抓住它,然後把它運過河來。我這才向下游找木筏子,可是到了那裏一看,木筏子不見了。我就以為是你們倆惹上了什麼麻煩,慌忙逃走了。可是你們把我的黑奴也帶跑了,那是我在這世上僅有的一個黑奴呀。現在我遠離家鄉,一分錢也沒有,連木筏子上的一點兒東西和黑奴也沒有了,所以我就坐在地上哭起來。後來我就在林子中睡了一夜。可是木筏子到底去什麼地方了?還有傑姆,可憐的傑姆他現在怎麼樣了?」

「見鬼,我怎麼會知道?!我是說,那木筏子的下落我不知道。那個老笨蛋做了一筆生意賺了四十塊錢,然後到酒吧和那群二流子賭錢,半塊錢的賭注。等我們找到他時,已經輸得只剩下付酒賬的錢了。昨天深夜我把他弄回去時,發覺木筏子不見了,我們想是你偷了木筏子甩了我們,順河逃走了。」

「我怎麼可能丟下我的黑奴呢?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黑奴,我唯一的財產呀。」

「我想也是這樣的。實際上,我們已經把他也看成我們的黑奴了,真的,我們就是這麼想的,他也給我們帶來了不少麻煩。因此,當我們找不到木筏子,我們又窮得沒有一分錢,也沒有別的生計,只好再上演一次『王室怪獸』。為了準備這個我忙得不可開交,好長時間沒喝上一口水了,喉嚨幹得快冒火了。你那一角錢呢?趕快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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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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