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9)

第33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9)

我身上有不少錢,但是只給了他一角,並央求他用這錢買些吃的東西,還得分給我一點兒,因為我身上只有這點兒錢,從昨天到現在我什麼東西都沒吃呢。他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大聲對我說:

「你那個黑奴會不會把我們的老底兒都說出來?他那樣做的話,我們非把他的皮扒了不可。」

「他已經逃跑了,還向誰說?」

「他沒逃跑!是那個老笨蛋把他賣了,一分錢也沒分給我,現在錢也花光了。」

「把他賣了?」說着我就哭起來,「他是我的黑奴呀,那是我的錢。他在哪裏?我要我的黑奴。」

「不要哭了,你的黑奴回不來了,就這樣吧。你再哭也沒有辦法。你也想揭發我們嗎?我有點兒不相信你。你聽着,你要敢揭發我們的話……」

他停住沒再說下去,可是他這麼兇惡的眼神,我過去從沒見過。我還是不停地抽泣著說:

「我不想揭發誰,我也沒時間去揭發誰。我得趕快去把我的黑奴找回來。」

他看上去有點兒左右為難,站在那兒,演出海報在他手臂上隨風飄動,他皺着眉頭在用心思考。最後他說:

「我給你透點口風。我們準備在這裏停留三天。如果你答應不揭發我們,也不讓你那個黑奴揭發我們,我就對你說去哪裏能找到他。」

我答應了他,他這才說:

「一個農民名叫賽拉斯·斐……」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可以看得出來,一開始他打算實話告訴我。但是,當他停頓一下,又仔細考慮的那個樣子,我估計他又改變了主意。事實果然如此。他不肯相信我,他是在想辦法把我支走,讓我在這三天都不能妨礙他。所以沒多久他又說:

「把傑姆買走的人叫阿蘭布姆·福斯特……阿蘭布姆·格·福斯特,他的家在離這兒四十英里遠的小鄉村裏,沿着往拉法耶特去的路走就能找到。」

「好吧,」我說,「三天我就能走到那兒。今天下午我就走。」

「別等了,你馬上就開始走,不要耽擱時間,一路上也不要和什麼人說話。把嘴巴閉緊點兒,一直朝前走。這樣你就不會給我們惹禍了,聽到沒有?」

這正是我最想聽的話,也是我故意引導他這樣說的,我希望無拘無束地照着原定計劃自己干。

「你趕快上路吧,」他說,「如果你不想多費口舌,你可以直接對福斯特先生說。沒準兒他會相信傑姆是你的黑奴,有些傻瓜不會要證明看的,反正我聽說過大河下游南方這一帶有這樣的傻瓜。只要你對他說那告示和賞金全不是真的,你再給他說明白為什麼要耍這些花招,沒準兒他會相信你。趕快走吧,你想跟他說什麼都行。不過不要忘了,從這裏到那裏的路上不許多嘴。」

於是我就走了,往鄉下的路上走去。我知道他在緊緊盯着我,所以我沒有回頭看,不過我會讓他自己盯得不想盯的。我朝鄉下的路一直走了一英里多遠才停了下來,然後鑽進樹林里,沿着林間的小路往斐爾普斯家跑去。我認為最好不要耽誤時間,馬上着手按我原來的計劃行動。因為我想在這兩個渾蛋走之前堵住傑姆的嘴,讓他不要說太多。我不想跟他們這路人再有什麼來往。我早就看夠了他們的可惡行徑,只想把他們徹底甩掉。

被錯認作湯姆

我趕到斐爾普斯家那裏的時候,幹活的人已經到田地里去了。天氣很熱,陽光熱辣辣地照着,曬得人的皮膚髮燙。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蟲子和蒼蠅在空中嗡嗡飛舞的聲音。這讓人感到格外的寂寞,好像這裏的人都已經死光了一樣。偶爾有一陣微風吹動樹枝的聲音,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讓人覺得更加的凄涼。因為你會覺得這是死去多年的幽靈在向你低語,並且覺得他們是在召喚你。這情景叫人感覺活着非常恐怖,不如死去更好,這樣就可以一了百了啦。

斐爾普斯家是個小小的棉花種植園,這種小農場隨處可見,都是差不多的一個樣子,給人的感覺很雷同。兩畝大的院子,四周圍着一道籬笆牆,還有用鋸斷的木樁豎着搭成的階梯,這些階梯像是高低不等的木桶似的,從低排到高。走這階梯上面可以翻越圍牆,女人和小孩兒也可以當凳子踩着上馬。有的院子裏還有幾處發黃了的草坪,可大多數的院子的地上是光禿禿的,像一頂磨掉了絨毛的舊帽子。再看他們主人住的房子,是那種用砍得規格統一的原木建成的雙層的大木頭房子。木頭縫兒是用泥巴或灰漿堵的,防止漏風,泥漿上面則是用白灰刷了一遍,看起來漂亮一些。可見建築工人在建造房子的時候是費了很多工夫的。讓我們再來看看廚房是什麼樣的,廚房是用圓木頭做的,連着一條走廊,走廊是兩邊敞開着、只有頂棚沒有牆的那種,走廊與那座大房子緊緊地連着。廚房門旁邊的長凳上,放着一桶水跟一把瓢。在廚房的後面還有一座小木屋,是用來熏肉的。熏肉房的另一側則有一排三間的小木棚,比較陳舊,看那模樣應該是給黑奴住的房子。離這些房子稍遠一點的柵欄旁還有一間孤零零的小屋,那間小屋旁邊放着一隻桶和一口鍋,在熬著肥皂。暖暖的陽光下,還有一條狗在肥皂房旁邊懶洋洋地睡著了,還有其他的狗四處分散地都在睡覺。另一邊還有些其他小房子。院子的一個牆角處長著三棵粗壯的遮陰大樹。樹枝上面長滿了樹葉,壓得樹枝低低地垂了下來,好像一把大大的傘一樣,在那下面乘涼可是個好地方。緊挨着柵欄的地方種有一叢醋栗子樹叢,在醋栗子樹叢裏面玩捉迷藏的遊戲可是不好被找到的。柵欄的外面則是花園和西瓜地,過了花園和西瓜地就是棉花地了,順着棉花地遠遠地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大大的樹林。我想那一定也是個很好玩的地方。

我慢慢地從圍牆的後面踩過肥皂桶旁邊的台階,向廚房那邊輕輕地走去。剛走近了一點兒,就隱約聽到一種凄婉的聲音傳過來,聲音忽高忽低,像一個小女孩在嗚嗚地哭泣。是這家的小女孩受欺負了嗎?我仔細聽了聽,原來是有人正在紡棉花,這是紡車發出的聲音。不過,我當時心裏寧願去死,也不願聽到這普天之下最凄婉的聲音,它能讓人感到很悲痛,想起生離死別的場面。

我徑直往前走,心裏也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想法,遇到人該怎麼說話。我想就聽從上帝的安排吧。那個時刻來到時,上帝要我說些什麼,我就說些什麼。因為我早已深有體會,只要我能聽天由命,上帝會安排我的嘴巴說出合適、得體的話,他總會保佑我的。

沒想到,我剛走到半路,一條狗就向我撲了過來,緊接着又有幾條也向我撲來,我急忙停下,對着它們站着,一動不動。一時間我被那些狗圍在了中間,我好像成了車輪子的軸心,沖着我亂叫的狗有十五條之多。還有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狗正跳過圍欄從四周向我撲來。

一個女黑奴拿着擀麵杖從廚房奔了出來,嘴裏喊著:「小虎,滾開!小花,滾開!去,去!」她嘴裏一邊喊著,一邊用手裏的擀麵杖敲這個一棍,又敲那個一棒,把它們敲得汪汪叫着跑到了一邊,別的狗也跟着跑。不一會兒,又有一半的狗跑了回來,圍着我親熱地搖著尾巴。狗對人還是沒有什麼惡意的,只要人不主動欺負它們,它們還是善良的。

女黑奴的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和兩個小男孩,也都是黑人。他們只穿件麻布衫,害羞地躲在他們媽媽的身後,拽着她的長裙偷偷打量着我。黑奴的孩子們一般總是這樣怕見到生人。這時一個白人婦人從屋裏跑出來,看模樣大約有四十五到五十歲的年紀。她頭上沒有戴紡織帽,手裏卻拿着紡花錘。她的孩子跟在她身後,表情跟黑奴那孩子一個樣。她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得都快站不住了,說:

「是你嗎?終於來了!是不是啊?

我不假思索地脫口便答:「是啊,夫人。」

她把我拉進了她的懷裏,緊緊地抱住我,稍後又拉住我的手使勁地搖了搖,眼淚湧出了眼眶,直往下掉。她長時間抱着我不鬆開,嘴裏不停地說:「你長得和你媽可不像,和我想得不一樣,不過,上帝哪,我不管那麼多,能看到你我就很高興!哎呀,親愛的,我真想把你吞到肚裏去!孩子們,這是你姨媽的兒子,你們的表哥湯姆。快向他問好。」

可是他們趕緊低下頭,嘴裏咬着手指,藏到了她的身後。她接着又喊:「你在船上吃過飯了嗎?麗莎,趕緊給他做一頓熱飯。」

我說我已經在船上吃過早飯了。她就拉着我的手往屋裏走去,那幾個孩子們緊跟在後面。我們進到屋裏,她讓我坐在一把藤條椅子上,她自己在我面前一條矮凳上坐下來,拉着我的雙手,說道:

「現在我可以仔仔細細看看你啦,我的天哪,這麼些年了,我是天天盼呀盼,總算把你盼來啦!我們等你已經好多天了。有什麼事把你耽擱啦?是不是船擱淺啦?」

「是的,夫人……輪船……」

「別叫夫人,叫薩莉姨媽。輪船擱淺在哪兒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船是應該從哪來。不過我向來是憑直覺,我的直覺告訴我它應該是從下游奧爾良一帶過來的。可是這還不起什麼作用,因為那一路的淺灘我不知道名字。我看我得造一個淺灘,要不就說我忘了擱淺的那個淺灘的名字,要不……突然我有了辦法,我就說:

「不是輪船擱淺了,是因為我們做的輪船上的汽缸蓋炸了。」

「上帝啊,傷著人了嗎?」

「沒有,只炸死一個黑奴。」(蓄奴州里,在白人眼裏,輪船出事,死了一個黑奴還是可以說「沒有傷人」。)

「噢,運氣真好,有時候的確會傷人的。在兩年前聖誕節那天,你賽拉斯姨父從新奧爾良回來,坐的那條拉里·魯克號輪船就炸掉一個汽缸蓋兒,一個男人被炸傷了,後來就死了,他是個浸禮會教友。你賽拉斯姨父在巴頓·魯什認識一家人,他們跟那個被炸的人一家很熟。他們說那個被炸傷的人傷口發炎,流了膿毒,醫生只好給他截肢。不過還是沒救活他。他死的時候渾身發青,臨死還想着光榮復活呢。人家說他那模樣簡直嚇死人。這幾天為了接你,你姨父天天到鎮上。現在他又去了,去一個小時了,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你在路上應該遇上他。你沒遇着嗎?一個上年紀的人,拿着……」

「沒有,我沒遇着,薩莉姨媽。船靠岸的時候天剛亮,我把行李寄存在碼頭上。為了消磨時間,免得過來得時間太早。我到鎮上閑逛了一圈,又朝鄉下走走,所以我是從後面的路繞過來的。」

「把行李寄存在誰那兒了?」

「沒寄存在誰那兒。」

「孩子,不會是丟了吧?」

「沒有丟,我藏在了一個地方。」

「你在船上這麼早就吃早飯了?」

這一下把我問住了,不過我馬上想好一套話,我說:

「船長看我站在那裏等待下船,就告訴我,上岸之前要是想吃點兒東西的話,可以跟他到頂艙和船員一起吃飯,我就去吃了一點兒。」

我心裏越來越亂,連他們說什麼話也聽不太清楚了。我想在那幾個小孩身上想想辦法。我準備把他們拉到外面,套出點兒情況,好搞明白湯姆是誰,可斐爾普斯太太一直沒完沒了,問這問那,讓我不能如願。接着她說出了讓我渾身直冒冷汗的話語。因為她說:

「我在這兒一個勁兒地說了那麼多,可你還沒跟我說說我姐姐和她家裏人的情況。現在我來聽你說,你快告訴我他們所有的事情,告訴我他們每一個人的所有情況,他們的身體都怎麼樣,他們現在都在做些什麼,他們都讓你給我帶什麼話了,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全都說給我聽。」

這回我心裏可沒底兒了,幾乎要崩潰了。截至目前,上帝總在照顧我,一切比較順利。可是這會兒,我被死死地困住了。我明白我想再朝前沖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甘心認輸,舉手投降。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回又到我必須講真話的時候了。我正想張開嘴說話,可是,她抓住我把我給推到了床後邊,她說:

「你把頭低下來,他回來啦!好,就這樣,他看不到你了。別讓他知道你已經到這裏了。我要和他開個玩笑。孩子們,什麼可都別說。」

我明白現在我是左右為難了。不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先靜靜地待着,一切等閃電雷鳴過去之後再想辦法。

那老先生走進屋裏,我剛剛看他一眼,然後他就被床擋住了。斐爾普斯太太跳過去問他:

「接到他了嗎?」

「沒有啊,還沒到呢。」

「上帝啊,」她說,「他會不會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很着急。」

「着急,我都急得快發瘋了。算算時間他也該到了。你是不是在路上錯過他了?一定是的,我心裏有感覺。」

「不會的薩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錯過他的,這你應該知道。」

「可是,上帝啊,我姐姐會怎麼說!他肯定來啦!你肯定錯過他了。他……」

「嗨,別再讓我煩惱了,我都煩得要死了。我是一點兒辦法沒有了,我得承認我快被嚇壞了。可是說他到了,這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到了,我也不可能錯過他。薩莉,這太麻煩了,實在麻煩到底了,肯定是輪船出了什麼事,沒錯!」

「啊,賽拉斯!看那邊!看大路上!那是不是有人來了?」

他跳過床頭向窗口那邊看,斐爾普斯太太利用這個機會急忙彎下腰,用力把我拉出來了。當他從窗口轉過身來,她就站在那兒,滿面紅光,一臉笑容,紅得好像燒了一把火。這時,我緊張地站到她身旁。那老先生張大了嘴巴,愣了半分鐘才說:

「這是誰呀?」

「你猜猜是誰?」

「我想不起,他究竟是誰?」

「他是湯姆·索亞啊!」

上帝啊,我差一點兒沒暈倒過去。可是這時已由不得我了,那老先生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握著,那女人興高采烈地跳呀、蹦呀,不住地大笑,然後他們倆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問個不停,問茜特和瑪麗及全家其他人。

他們一家人高興,可我的高興勁兒任何人都沒法和我比。這就好像死去重新活了回來一樣,終於弄明白我是誰了。他們不停地問,一直盯着我問了兩個小時。最後,把我累得幾乎下巴頦都抬不動了啦,我給他們講我家的真事——我是指湯姆·索亞家——的情況比六個索亞家裏的事都多。我還把我們船怎樣到了白河口后,汽缸蓋炸了,又怎樣花了三天時間才修好的情況也講給他們聽。這樣的說法效果最好的,他們不會再懷疑什麼。因為對輪船的毛病他們一點兒不懂。你就算說是一個螺絲帽壞了,他們也會深信不疑。

現在,我覺得十分舒服,冒充湯姆·索亞輕鬆又舒服。可是後來,我聽到一艘輪船停靠在碼頭的汽笛聲,又覺得不舒服起來。這時我心想,要是湯姆·索亞正好坐那條船來了呢?那麼他隨時都有可能走進來,在我來不及給他遞個眼色讓他閉嘴前叫出我的名字,而我又怎麼辦?我不能讓事情發展得如此糟糕,絕對不可以。我必須到路上先把他攔住。於是,我告訴他們我的行李還在鎮上,我要去拿回來。老先生要跟我一塊兒去,我說我自己會趕馬車,請他不要為我擔心。

國王和公爵的下場

我趕着馬車沿着往鎮上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我看到一輛馬車迎面駕過來,我想那肯定是湯姆·索亞坐的馬車。於是,我就停下車在路邊等著。馬車駛近我身邊時,我喊道:「停車,停車。」車就靠在一邊停下了。湯姆看到是我,嘴張得半天合不上,他咽了咽唾沫,好像嗓子發乾得要冒火一樣,然後說道:

「哈克貝利,好兄弟,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你是知道的。你為什麼還魂來抓我?」

我說:「還什麼魂呀,我根本就沒死。」

他聽到我的聲音,不再那麼恐慌了,可他仍然有點兒不大相信。他說:

「你可別嚇唬我了,我也從沒嚇唬過你。說實話,你真的不是鬼?」

「老實說,我不是。」我答道。

「那好……我……好吧,這麼說是真的了,可是我怎麼也不明白。我問你,你不是被人害死了嗎?」

「沒有。我根本沒有被人害死,他們上了我的當。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來摸摸我啊。」

他過來摸一摸我,才相信了。能再次見到我,他非常高興。只是想不到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他想馬上了解那件事的經過,因為他覺得那是非常刺激又很神秘的冒險,正合他的口味。不過我說,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說,先別提它,等以後再說吧。我讓他的車夫去邊上等了一會兒,對他說了我目前所處的困境,問他有沒有什麼好辦法。他說不要打攪他,讓他自個兒想會兒。於是,他就自己思索了一會兒,說:

「我有辦法了,你先帶着我的行李往回走,就說你取到行李了。不過路上要慢一點兒,你拖延著時間,算著到鎮上返回的時間再進家,我現在返回到鎮上,等你回家后一個小時或者半個小時多一點兒再回去。我剛進門時,你要裝着不認識我。」

「好吧,」我說,「你先等一下,還有一件事我想對你說。這件事除了我沒人知道的。是這樣的,這家買了一個黑奴,他是華珍小姐的黑奴傑姆,我想把他偷出來,不讓他再做奴隸了。」

「什麼?」他又大吃一驚,「傑姆怎麼會在這裏……」

他停住不再往下說,在心裏思索起來。我便說:

「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你肯定覺得這是無恥下流的行為。那又怎麼樣,我的出身就是下流的。我打算把他偷出來,只是你要保守這個秘密,不要說出去。」

他雙目放光,他說:

「我要幫你把傑姆偷出來。」

「啊?」聽他說完這句話,我瞪大了眼睛。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眼前站的就是湯姆·索亞。這句話就像天空的一個炸雷,打到了我的身上。這是我聽到最叫人匪夷所思的話了。說實話,湯姆·索亞在我心中的地位就降了很多,我一直認為湯姆·索亞是個有身份的人,覺得他不會做這種事情,再說他對傑姆也不了解,我不相信他會去偷一個黑奴。

「哦,去你的吧,」我說,「不要捉弄我了。」

「我不是在捉弄人,是真的。」

「好吧,」我說,「不管你是不是在捉弄我,你一定要記住,要是你聽到一個逃亡黑奴的任何消息,你不知道他的什麼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的什麼事情。」

然後,我們就把他的行李放到了我的車上。他掉頭往回走,我趕着車往家走。不過我因為實在太興奮了,又有許多事需要好好考慮一番,把應該拖延時間的事徹徹底底地給忘了。結果我到家的時間就提前了很多,不像是走了那麼遠的路。賽拉斯姨父正好站在門口。他說:

「啊,真沒想到,這匹母馬還能跑這麼快,可惜我們沒有記下它跑的時間。它還沒出汗呢,一根毛都沒被汗打濕,這真了不起啊!以前人家給我十五塊錢我就願意賣了,我認為他就值那價。現在給我一百塊錢我也不願賣了。」

他只說了這些話。他是我見過的心腸最好、心眼最實在的老人了。其實這些行為在他身上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他是一個農民身兼牧師,他自己還出錢並親自動手在他的農莊後面用原木搭建了一所房子,作為教堂兼學校。他傳教講的又好還不收錢。在大河下游的南方,像他這樣既做農民又兼牧師的人很多。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的時間,大門口的台階前出現了一輛馬車,湯姆·索亞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大門口離他們住的大房子只有五十碼的距離,薩莉姨媽在窗口看見了他。她說:

「喂,有人來啦!我不認識他是誰?不過我相信是個外鄉人。吉姆(那是她其中的一個孩子的名字),去告訴莉絲,吃飯時再添一套餐具。」

大家都跑到大門口,因為並不是每年都有外鄉的遠客到來,如果有外鄉人來,大家對他的注意力可以超過黃熱病。湯姆跨過大門口的階梯向屋裏走來,馬車沿着去鎮上的大路奔去了,我們都擠到了門口。湯姆穿着一身新買的名牌衣服。大家都在看着他,湯姆一向是喜歡在人多的地方表演的,有這麼多人做他的觀眾他當然滿心欣喜。在這種場面里,他不用費什麼工夫就能擺出十足風度來,而且表現得恰如其分。他可不是那種害羞地躲在媽媽身後咬手指頭的孩子,像一隻膽小的小綿羊一樣畏縮地走過來。不,他鎮定自若,表情淡定,像一隻領頭的公羊。他走到我們面前,輕輕提了提帽子,動作瀟灑優雅講究,就像掀開一個裏面裝着蝴蝶的盒子蓋兒,而他又不想驚動那蝴蝶一樣。他不卑不亢,又語氣適中地說:

「請問您是阿奇鮑爾特·尼科爾斯先生吧?」

「不,我不是的,孩子,」老先生說,「非常遺憾,再往下面走三英里地才是尼科爾斯的家,你雇的那個車夫把你給騙了。請進,你先請進吧。」

湯姆轉身往後看了一眼,說:「有點兒晚了,他走遠了。」

「是的,孩子,他走遠了,請你進來和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吧,吃過午飯我會趕車把你送到尼科爾斯家。」

「噢,不,我不好意思麻煩您,不能這樣。我走路,我不在乎這麼遠的路。」

「我們不會讓你走路的,這不符合我們南方人待客的規矩。你請進吧。」

「啊,請進來,」薩莉姨媽說,「一點兒也不麻煩,根本不算什麼麻煩。你一定得留下。我們可不能讓你走路,這三英里路又遠又臟。再說了,我看到你時,已經叫他們多放了一套餐具,所以你可不能讓我們失望。請進來吧,就跟到了自個兒家一樣不要拘束。」

湯姆客客氣氣地向他們表示了感謝,接受了他們熱情的邀請,進到屋裏。坐下后,他說他的家鄉在俄亥俄州希克斯維爾,他名叫威廉·湯姆森。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又站起來鞠了一躬。

這樣他口若懸河地說下去,編造些希克斯維爾那地方的事和一個一個的人,想起什麼就編造什麼。可我聽着有點坐立不安了,不知道他說這麼多會怎樣幫助我脫離目前的窘境。後來,他說着說着,把腦袋伸過來對着薩莉姨媽的嘴吻了一口,然後又回到椅子上輕輕鬆鬆地坐下來,還是繼續侃侃而談,可是薩莉姨媽跳起來,用手背擦擦嘴,說道:

「你這個小渾蛋,膽子好大。」

他一臉委屈的表情說:

「您怎麼會這樣,太太。」

「怎麼這樣……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熱情地招待你,你還……我真想……你說,你親我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太太。我不是故意冒犯您。我還以為您會高興的。」

「什麼,你這個渾蛋!」她拿起了紡錘,看得出她是刻意忍耐才沒有打他一棒。「你認為你親我我會高興?」

「我不知道,可是他們……他們說您會高興的。」

「他們是誰,誰對你說的,是哪一個瘋子?」

「大家都這麼說,太太。」

她強忍着心中的怒火,眼睛瞪得圓圓的,雙手也在顫抖,好像要抓住他狠狠揍一頓一樣,她說:

「誰是『大家』?他叫什麼名字你快說出來,否則,我讓你粉身碎骨。」

他站了起來,好像很不自在一樣,笨手笨腳地亂摸帽子,他說:

「不好意思,我沒想到會這樣的。他們讓我這麼做的,他們都說我可以這麼做的。他們說親親她,她會很高興的。他們一個個都這樣告訴我的。對不起,太太,以後我不敢了,說實話,我不敢這麼做了。」

「你不敢了,是嗎?諒你也不敢。」

「不敢了,太太,我誠心地向您道歉。以後我不敢再冒犯了,除非您請我。」

「我請你?啊。我這一輩子也沒聽說過這種瘋話!你等著吧,你就是等上一千年我也不會請你這種傻瓜。」

「唉,」他嘆口氣說,「這實在叫我沒想到。我怎麼想也想不清楚。他們說您會高興,我也認為您會的。可……」他把話停了下來,往四周慢慢地看看,好像期待有人能同情他一樣。他先盯住了老先生的眼睛,說:「您覺得我親她一下她會高興嗎,先生?」

「不,不,不,我覺得她不會。」

然後他和剛才一樣,繼續向四下看,他盯住了我,說道:「湯姆,難道你不認為薩莉姨媽會張開她的雙臂說:『希德·索亞』……」

「上帝啊!」她打斷了他的話向他撲了過去,「你這個該死的小渾蛋,這麼會捉弄人呀……」一邊說着,一邊伸開雙臂去抱住他,可他擋住了她的胳膊說:

「不,您還沒請我呢。」

她就立刻請了他,抱住他,摟了又摟,親了又親,然後又把他送到那位老先生懷中,老先生又接着親了他。等到大夥兒安靜下來之後,她說:

「上帝啊,我真是太激動了,我們根本想不到你也會來,只想着湯姆,姐姐的信上只說湯姆過來,沒說你也過來。」

「這是因為剛開始計劃讓湯姆一個人來,」他說,「可是我天天纏着她求她,最後她才答應讓我到這裏來了,我和湯姆在下船的時候商量了一下,我們打算由他先到家,我在後面等一會兒,裝作是個陌生人湊巧找錯門,這樣必定會讓你們大喜過望。不過,薩莉姨媽,我們可是想錯了,要是生人來到這裏可不太安全呀。」

「是啊,對小壞蛋小頑皮是不安全,希德。本來應該打你一嘴巴,這麼多年沒人惹我發這麼大的火。不過我不計較,只要你能來這兒,就算受一千回這種捉弄,我也情願接受。想想你剛才的舉動真是好笑,我承認,你突然親我一下,我簡直是驚呆了。」

我們在連接正房和廚房之間的那條寬敞的走廊上擺上了餐桌,隨後廚房做好的菜就源源不斷地端了上來。這頓午餐可真豐盛,桌上的東西多得足夠好幾家人吃,還全是熱乎乎的。那種在潮濕的地窖里擱在碗櫥里過一夜,第二天一早吃起來如同塊冰涼的老牛排似的咬不動、嚼不爛的肉菜,餐桌上一樣都沒有。賽拉斯姨父在餐桌上禱告了好長一陣子,不過飯菜一點兒也沒因此而變冷,浪費這點時間也是值的。這種情況,我遇到好多次了。

吃過午飯,大家整整一個下午都在談話,我和湯姆一直用心聽着,生怕錯過他們討論有關逃跑黑奴的話題,可沒什麼用,沒有一個人提起關於黑奴的隻言片語。我們也不敢提起這方面的話。但是到吃晚飯的時候,一個男孩子說:

「爸爸,吃過晚飯我帶着湯姆和希德去看戲好不好?」

「不能去,」老人說,「我估計不會有什麼戲了。就算有,你們也不能去,因為那個逃跑的黑奴已經把那兩個騙子演戲騙人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訴我和波頓了,波頓說他要把這個消息給大夥說說,所以我估摸著,現在他們已經把那兩個流氓騙子從鎮上趕走了。」

事情竟然是這樣的!可我又沒什麼辦法。剛吃完晚飯,我們就說困了,道過晚安去上床睡覺。我和湯姆被安排睡在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上樓之後,我們就從窗戶里爬出來,順着避雷針滑到地上,然後飛快地向鎮上跑去,因為我知道沒有人會替國王和公爵通風報信的。所以,我要趕快去告訴他們這個消息,要不然他們肯定會大難臨頭。

在路上,湯姆把我離開后鎮子上的情況對我講了一遍。他說了大家怎麼以為我是被殺害的,又講了我父親又是怎樣在不久后失蹤了,再也沒回來過,還說了傑姆逃跑時鎮上又是怎樣轟動一時的。他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全對我講了。我跟湯姆講了演「王室怪獸」那兩個騙子乾的一切壞事,還講了在木筏子上一路漂流碰上的各種事情。因為沒多少時間,只能講多少算多少。當我們跑到鎮上時,時間已經是八點半了。我們正往鎮子的中心走時,看到一大群狂怒的人如潮水般地涌了過來。他們拿着火把,一路上駭人地尖叫着、呼喊著,敲打着鐵鍋吹着號角,我們跳到一邊給他們讓開路。他們走過時,我看見國王和公爵騎在木杠上被他們抬着遊街。雖然他們全身都被塗滿柏油,粘滿了羽毛,已經看不出個人樣兒了,看着簡直就像兩條巨大的毛毛蟲一般,但我估計那肯定是國王和公爵。唉,看到他們那個模樣,我心裏很難受。我也真為這兩個可憐的壞蛋而難過,好像從此以後我對他們再沒什麼記恨了。那情形看起來真殘酷,人對人可是真狠心。

我明白我們已經來得太晚了,想要幫他們也是力不從心。我們從幾個看熱鬧的人那裏,了解了這件事的經過。他們說大家去看戲的時候,都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大家做好了準備卻又一聲不響。等那個倒霉的老國王在台上正蹦得歡的時候,有人發了信號,所有的人都衝過去抓到了他們。

我們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也平靜了許多,可是心裏面總覺得有點兒內疚,有點兒愧對於人,儘管我並沒有傷害過什麼人。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不管你做得對也好,做得錯也好,這都無關緊要,反正一個人的良心不能壞掉。如果我有一條黃狗,也像人的良心壞掉那樣是非不分,那我就要把它毒死。一個人的良心比其他器官都要重要,可就是沒一點兒用處。湯姆·索亞說他也覺得是這樣的。

找到囚禁傑姆的小屋

我們沉默了一陣兒,各自開始在心裏思考起來。後來湯姆說:

「哈克貝利,你聽我說,我們兩個都是傻瓜,原來竟然沒有想到!我敢肯定,我知道傑姆在什麼地方了。」

「不可能吧?他在哪裏?」

「在肥皂桶旁邊的那間小屋裏邊。你聽我說,我們吃午飯時,你難道沒有看到一個黑奴拿着一些吃的東西走進去嗎?」

「看見了。」

「你猜那東西拿去是給什麼人吃的?」

「也許是喂狗。」

「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現在覺得那不是喂狗的。」

「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還帶有西瓜。」

「是有,我也看到了。」這可真是奇怪,我知道狗不吃西瓜,可竟然沒想到這一點兒。這說明一個人只用眼睛看,不用腦子想是不行的。

「還有啊,那黑奴進去時打開了鎖,出來時又把門鎖上了。我們吃完飯準備離開飯桌的時候,他拿着一把鑰匙交給了我姨父,我想肯定就是那把鑰匙。往裏邊送西瓜說明裏邊有人,把門鎖上說明關的是個犯人。這個農場這麼小,人也不多。主人對待人又都這麼和善,不可能同時會有兩個犯人。那個犯人肯定就是傑姆。好啦,我們按偵探推理的思路把事情弄清楚了,我心裏挺舒服的。我們以後就按這個思路去查。現在我們兩個都開動腦筋各想一套偷傑姆的辦法,然後我們看誰的辦法最好。」

真了不起呀,一個小孩兒竟然有這麼好使的腦子!如果湯姆·索亞的腦子能是我的,叫我當個公爵,或是做一個輪船的船長,或是做馬戲團小丑,或者是我所能想起來的其他任何玩意兒,我都堅決不幹。我裝出在想辦法的樣子,想啊想,但那只是應付一下罷了,我心裏很明白好辦法應該從哪兒來。不一會兒,湯姆問我:「你想好了?」

「是的,想好了。」我說。

「那好,說出來聽聽。」

「我的辦法是這樣的,」我說,「傑姆究竟在不在那裏面,我們很容易搞清楚。等到了明天晚上,我們去把我的獨木舟撈出來,再去那個小島上,把我的木筏子劃過來。等晚上沒有月亮的時候,趁賽拉斯姨父睡着之後把鑰匙從他褲兜里偷出來,打開鎖把傑姆放出來。然後,和傑姆一起乘木筏子從大河上順流直下。還按我和傑姆以前的做法,白天躲起來休息,晚上出來趕路。這個辦法怎麼樣?」

「怎麼樣?當然啦,是可以的,像老鼠打架一樣,明明白白的。可是這太簡單了,一個不費什麼周折的計劃做起來有什麼好玩的?就像一杯白開水一樣乏味。噢,哈克貝利,這就像溜進一家肥皂廠偷肥皂一樣簡單,人家不會把它當回事兒來談呀。」

我不再說一句話,因為這和我預料的一樣。不過我心裏明白,一旦他想出一套計劃,那肯定是十分完美的。

結果真是這樣的。他把他想的計劃和我說了一遍,我馬上就感覺到了,他的計劃不論是優點還是氣派,比我的想法強上十五倍都不止。它和我的辦法一樣,能成功地把傑姆偷出來,但是,它又是多麼的曲折,多麼的驚險刺激,有可能讓我們拿着性命去冒險。因此我非常贊成,並說我們要干就儘快乾。現在,我先不說這個計劃的具體步驟,因為我知道它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並且我知道,我們在實施時,如果碰到什麼機會,他就會增添一些新的花招。這是他一貫的行事方法。

有一點我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湯姆·索亞是誠心誠意、實實在在地想盡一切辦法,要幫傑姆逃脫出來,讓他擺脫奴隸生活。這一點讓我實在想不明白。他是個出身好、教養良好又非常正派的男孩子,他家的人全都十分正派。他聰明伶俐,腦子也好使,有知識,對什麼事情都有見解。他不會耍無賴,而且心腸很好。可他現在完全不考慮身份,不問是非曲直,不顧人情世故,卻要不顧一切地干這種在大家面前丟盡臉面,叫他家裏人也跟着臉上無光的事情。這我想不明白,心裏非常疑惑,這簡直不可思議。我知道作為他的真正朋友,我應該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些話,讓他立刻懸崖勒馬,以挽救他自己。我真的把這些話告訴他了,可是他叫我閉嘴,他說:

「我心裏面非常清楚自己要幹些什麼,難道你認為我頭腦發暈了嗎?」

「是啊。」

「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我要幫你把那個黑奴偷出來?」

「是啊。」

「那就好,不要問那麼多了。」

他只說了這麼多,我說是也就這麼多,再說多了也沒用,因為只要他說什麼,他就會幹什麼。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麼會願意參與到這種事情里來,所以我就隨它去,不再為這種事想那麼多。如果他非要這麼干,我也沒有什麼辦法。

我們走到家的時候,房子裏黑乎乎的,安靜極了。我們就準備到放灰桶那邊的那間小屋去偵查一番情況。我們先在院子裏溜了一圈,想試試那些狗會怎麼樣。狗已經對我們熟悉了,只不過像鄉下一般的家狗那樣,晚上看到有人來,習慣性地汪汪叫兩聲,並沒有鬧出太大的動靜。我們走到了小屋旁邊,看了看前面和兩邊,又來到我不熟悉的北面,我們發現了一個四方形的窗口,離地面很高,窗口中間只橫著釘了一條結實的木板。我說:

「這個窗口正好合適。只要我們撬掉那塊木板,傑姆就可以從裏邊鑽出來了。」

湯姆說:「這個辦法太簡單了,就像下五子棋一樣,比逃學都容易。我們還是再想一個更為複雜一些的方法吧,哈克貝利·費恩。」

「那好吧,」我說,「就用我那一次被人殺害時用的辦法,把木板鋸掉讓傑姆出來,怎麼樣?」

「這個辦法還差不多,」他說,「要做就做得神神秘秘、複雜而又夠味的。不過我們不用着急,我們還可以找到一個比這費勁一倍的辦法。再往四周找找看看吧。」

在靠小屋后牆那一邊,小屋和圍牆之間有一個拿木板做的小棚子,和小屋的屋檐連在一起。它很窄僅六英尺寬,長度與小屋一樣,它的門是鎖著朝南開的。湯姆在那個煮肥皂的鍋旁邊找到一個攪肥皂粉用的東西。他拿它把鏈環撬開了。鏈子斷了下來,我們把門打開走進去,又關上了門。裏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我們划著了一根火柴,看見這個棚與小屋並不相通,只是靠着小屋搭建的。裏邊也沒有鋪地板,只放着一些平時不用的廢舊鋤頭、鐵杴、鎬和一把用壞的犁,都是銹跡斑斑的。火柴熄滅后,我們便走了出來,又把鏈子裝好,門鎖得還像原來一樣。湯姆高興地說:

「這回我想到好辦法了。我們從這裏挖個地道,我估計要用上一個星期時間。」然後我們回到大房子裏去,我知道他們沒有把後門鎖住,只要拉開門閂,就可以進去了。可是湯姆·索亞覺得這樣不夠刺激,不合他的脾性。他非得去攀爬著避雷針往上翻窗戶進去不可。不過,他爬了三四次,每次都是爬到中間就爬不動了,手一松就摔到地上。最後一次差一點兒把他的頭摔破。他想看來是上不去的,只有放棄了。但是歇了一會兒,他認為要試試運氣,還要再爬一次。這一次他最終爬上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快亮時,我們就起床下樓,跑到黑人住的小屋,逗一逗狗,與那個給傑姆送飯的黑奴套套近乎。其實我們還沒弄清楚傑姆到底是不是被關在那裏。黑奴們都剛吃過早餐,準備到農田裏幹活。平時給傑姆送飯的那個黑奴正把一些麵包、肉和別的東西往一個鐵鍋里放。其他人出去的時候,鑰匙從正房送了過來。

這個黑奴長得獃頭獃腦的,看上去脾氣很好。為了避邪,他的頭髮全用線紮成一小綹一小綹的。他說這幾天晚上老妖魔死死纏着他,一些奇形怪狀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悠,還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聲音在他耳邊尖叫,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被糾纏得這麼久。他被弄得神魂顛倒,坐立不穩,老想着災難會降臨到自己頭上。這些把他搞得神志不清,要乾的事情全給忘了。湯姆問他:

「這些吃的是要喂狗嗎?」

這個黑奴露出了一臉壞笑,好像一塊石頭扔進了一個爛泥坑裏。他說:「是喂狗的,少爺,是一條很大的狗。你要去看看嗎?」

「好呀,去看看。」

我碰了湯姆一下,小聲對他說:

「現在大白天的你也去?這可是在我們的計劃之外呀。」

「原來的計劃……現在的計劃有這個。」

唉,不想那麼多了,我們只管去,可我心裏卻有點兒不太踏實。我們一塊進到了屋裏,裏面一片漆黑,剛進到裏面眼睛不適應,什麼也看不見。但是,裏邊的人看我們卻是清清楚楚。傑姆就在這裏邊,叫了起來:

「上帝呀,哈克貝利!這不是湯姆少爺嗎?」

我早想到會是這樣的,果然是這樣的。這會兒,我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算有主意也趕不上了,因為那個黑奴已經說話了:

「上帝啊,他認識你們兩個?」

這時,我們對屋裏邊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湯姆看看那個黑奴,好像有點兒驚訝地說:

「你說誰認識我們?」

「少爺,是這個被抓住的黑奴呀。」

「他怎麼會認識我們?你腦子裏怎麼會產生這個奇怪想法?」

「他剛才不是喊了你們一聲嗎?好像認識你們。」

湯姆好像越來越迷惑一樣說:

「這可真是個怪事啊!有人喊了嗎?你們聽到有人喊了嗎?喊的什麼,什麼時候喊的?」他轉向了我,神情安定地說,「你聽到有人喊了嗎?」

我當然不會說實話的,於是我答:

「沒有啊,有人喊嗎?」

然後,他轉身看着傑姆,好像以前從未見過他似的,細細地打量一番,問道:

「你喊我們了嗎?」

「沒,少爺」傑姆說,「我可沒有喊。」

「你剛才說話了嗎?」

「沒有少爺,我一句話也沒說。」

「你認識我們嗎?」

「不認識,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湯姆又轉身看着那黑奴,這會兒,那黑奴有點恍恍惚惚的樣子了,湯姆口氣嚴厲地說: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聽到有人喊我們?」

「唉,這肯定又是那妖魔在作怪啊,我還不如死掉算了,我真這樣想。它們老是來捉弄我,我都快被折磨死了,把我嚇得神魂顛倒的。請你千萬不要對別人提起這事兒,要是賽拉斯老主人知道了,他會罵我的,因為他說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妖魔鬼怪。我真希望他看到剛才的一幕,看他還有什麼可說的?這回他要看到了,他就會相信了。不過世上的事兒就這樣,他們不相信,自己也不去搞搞清楚,人家搞清楚了跟他們說,他們也不相信你。」

湯姆說他不會告訴別人,又給了他一角錢,叫他再多買一些線紮起他的頭髮,然後看了一眼傑姆說道:

「我不知道賽拉斯姨父怎樣處理這個黑奴。如果我抓住一個忘恩負義要逃走的黑奴,我可不會輕饒了他,我會絞死他。」

這時那個黑奴拿着那一角錢硬幣走到門口,仔細看了看,又放到嘴裏用牙咬了咬,辨別一下真假。趁這個機會,湯姆小聲對傑姆說道:

「別讓人看出來我們認識,要是晚上聽到有什麼響動,那就是我們在挖地道救你。」

傑姆抓住我們的手用勁握了握。稍後那黑奴回來了,我們對他說,如果他願意的話,我們還會陪他一起來。他說他非常願意,最好是天黑的時候,因為那些妖魔大多數都在晚上作怪,要是晚上身邊有人做伴,他膽子就大一些。

和湯姆商定營救傑姆的冒險計劃

現在離吃早飯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們離開那間小屋,鑽入到了樹林子裏邊,因為湯姆說挖地道時,多少應該有個光亮照着,可我們又不能點燈,那樣太亮了,容易讓人發現。所以我們要找一些腐朽的爛木頭塊,叫「狐火」,放在黑暗的地方可以發出幽暗的光。這樣不但刺激,別人也不容易發現我們。我們在林子裏不一會兒就尋到了一些,藏入雜草叢裏,然後坐下來休息。湯姆有些不樂意,他說:

「該死,這事從頭到尾簡直簡單得要死,太沒意思了。要想出一個曲折複雜的計劃也費勁得要死。本來應該有個看守的,那樣我們想辦法給他下藥。就算有條狗也行,我們還能給它下點兒蒙汗藥。就是傑姆也僅僅是被鏈子鎖著一條腿套到床腿上,唉,你只需要把床抬起來,那條鏈子就可以掉了。賽拉斯姨父對誰都信任,讓那個獃頭獃腦的黑奴拿着鑰匙,也不派人盯他的哨。其實傑姆早就可以從那窗戶洞裏鑽出來,只是腿上帶條十英尺長的鏈子走路不太方便。唉,哈克貝利,這是挺愚蠢的做法,你得自己想像一些艱難曲折的困難。實在沒有辦法,我們只有按現在的條件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不管怎麼說,咱們必須克服了這許許多多的困難與危險將他救出來,那才算更光榮。本來應該有人有責任給你安排好許許多多的困難和危險,可現在沒人這麼安排,我們只能動腦子憑空想像。就拿燈這事來說,如果我們樂意,我們就是舉火把在院子裏轉一圈都行。可是按現在的現實情況考慮,我們只能裝着怕點燈是很危險的事。啊,我又想起一件事,找個機會我們得找個東西做把鋸子。」

「做一把鋸子?幹嗎用呢?」

「我們要鋸子幹嗎用?我們要取下傑姆戴的那條鏈子,要把床腿鋸掉才行呀。」

「你剛才不是說把床抬起來,鏈子就可以掉了嗎?」

「哈克貝利·費恩,只有你這種人才說這話。你做事不要總想一些幼兒園小孩兒的辦法。難道你沒有看過書啊?難道那些英雄豪傑的書,你一本也沒看過?像屈倫克伯爵、卡薩諾伐,或者貝佛努托·契里尼,還有亨利四世這類英雄好漢的書你都沒看過?他們這些人越獄的時候多麼的驚險刺激啊,你聽說過誰救走一個犯人是用這類沒出息的辦法的?我可沒聽說過。所有的英雄人物都這樣乾的,他們把床腿鋸成兩截,床還照原樣放着不動;把鋸末吃掉,這樣不會被人發現;抹上一點兒土和油把鋸過的地方遮掩住,這樣就是最眼尖的人也看不出有鋸過的跡象,還認為床腿是完整的呢。然後,到了那天晚上,你一切都準備好了,就沖床腿猛踢一腳,那鋸掉的一截就倒了。鎖鏈掉了,你就可以出來了。接下去你只用把繩梯從城垛上放下來,你爬著繩梯下來,因為繩梯子太短,離地面還差十九英尺呢,你在護城壕溝里摔斷了腿。這時候你的馬匹和忠實的隨從都在那裏等着你,他們急忙把你救起來,扶你騎上高頭大馬,你就放馬飛奔跑回你的老家。這樣才精彩豐富!哈克貝利,我但願小屋四周也有一條壕溝。在逃跑那天夜裏,如果有時間咱們也挖一條壕溝。」

我說:「我們不是打算從小屋下面挖洞讓他鑽出來嗎?還要挖一條壕溝幹嗎用?」

我說的話他竟然沒聽見。他早把身邊的一切全忘了,連我的存在也忘了。他雙手托著下巴,在暗自思索。不一會兒,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這樣不行,這樣的辦法也沒多大必要。」

「做什麼?」我問。

「鋸掉傑姆的腿。」

「上帝呀!」我喊了出來,「你為什麼要鋸斷他的腿,有這個必要嗎?你怎麼會這樣想呀!」

「噢,一些名氣很大的人這樣干過。他們無法去掉鏈子,就只好把手砍斷逃掉。鋸條腿自然比砍斷手好些,可我們不能這麼做。就這件事來說,也沒多大必要。這是歐洲流行的做法。再說,傑姆是個黑奴,他不可能明白為什麼這樣做。我們就放棄這種做法吧。不過,有件東西他一定要有,他得有一條繩梯子。不如撕掉我們的衣服,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幫他做一條。我們還可以把繩梯夾到餡餅里送給他,那些人大多會是這類做法。我吃過比這更難吃的餡餅。」

「湯姆·索亞,你不是在說夢話吧,」我說,「繩梯對於傑姆來說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呀。」

「他一定要用。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你對這個一點兒也不懂。他必須得有個繩梯,那些名氣大的人越獄時都有。」

「他要那個到底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他可以把它藏進他的床墊下面,對不對?他們那些人都是這樣的做法,他也得這樣做。哈克貝利,你怎麼從來也不想按規則辦事,你總想搞些新招數。就算他起不了什麼作用,那不是也留下來了嗎?在他逃走之後這個就是線索,難道你不覺得他們都不需要線索嗎?他們當然需要。那你就留給他們一點兒線索。要是不留一點兒痕迹,他們就會着急得團團轉的。你說是不是!我可從沒聽說過這種做法。」

「就這樣吧,」我說,「要是講規矩的話,那他就非得有條繩梯不可,那就讓他有一條吧,因為我不想不按規矩辦事。就是還有一點兒,湯姆·索亞,要是我們把我們的衣服撕掉給傑姆做繩梯用,那薩莉姨媽就會發現的,她肯定會火氣沖沖地找我們算賬,這一點不用懷疑。按我的想法,不如用核桃樹皮做個梯子,既沒有成本,也不毀壞什麼東西,同樣可以包在餡餅裏頭送進去,藏到床墊下面,跟你用布做的梯子效果一個樣,傑姆他又沒這方面的經驗,他才不管你做的是哪一種……」

「別瞎說了,哈克貝利,我要是像你那麼沒有見識的話,我一句話都不會說的。有誰聽說過,一個政治犯用的是一根核桃樹皮做的梯子逃走的?這簡直是胡鬧。」

「那好吧,湯姆,就按你想的辦法去做。不過按我的想法,我從搭衣服的繩子上借條床單,你不會反對吧?」

他說那也可以,這又讓他想到一個新的點子,他說:

「順手再借一件襯衣。」

「拿一件襯衣幹嗎?湯姆。」

「傑姆可以在上邊寫日記。」

「別逗了,傑姆他不會寫字呀。」

「就算他不會寫字,他也可以做些記號呀。我們給他用一把舊湯匙或一根舊鐵條給他做支筆,他可以在襯衣上做記號,是不是?」

「湯姆,我們可以拔一根鵝毛給他做一支更好使的筆,這樣做着也快。」

「牢房裏可沒鵝到處跑能讓他拔下毛來當筆呀,你這傻瓜。他們做筆用的都是像舊銅蠟台之類的最堅硬、最費勁、最不好使的東西,或者是他們可能弄到的東西。他們拿它朝牆上擦,還得花上幾個星期、幾個月才會把它磨好。即使有一支鵝毛筆,他們也不會用。因為那不合規矩。」

「那墨水呢,我們用什麼給他做?」

「大多數人是用鐵鏽和眼淚做墨水,不過那是最笨的人和女人的做法,名氣很大的人都拿他們自己身上的血。傑姆也可以用他自己是血。他要想傳出一些不太重要的神秘消息,好讓外邊的人都知道他在哪兒關着,他就可以在鐵盤子底下拿吃飯的叉子寫,然後把它扔到窗外。你看過《勃拉格龍伯爵》嗎?那個裏面的鐵面人總這麼做,這也是個頂好頂好的辦法。」

「他們是用平底鍋給他送飯的。傑姆去哪裏找白鐵盤子呀?」

「我們可以給他送幾個,這又不費什麼事。」

「盤子上寫的東西有人能看懂嗎?」

「有沒有人看懂,這不要緊,哈克貝利,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在盤子上寫好了,從窗口扔出來。你看不懂都沒關係,囚犯們寫的東西,你多半都看不懂。」

「那這樣的話,浪費那麼多盤子有什麼用呀?」

「管這閑事幹嗎?又不是囚犯自己買的盤子。」

「可盤子總得有人出錢買吧?」

「有人出錢買又怎麼樣,犯人又不關心是哪個王八蛋出的錢。」

這時,我們聽到了吃飯的鈴聲響起來,我們就停止了談話,跑回去吃飯。

那天上午,我在院子裏的晒衣服繩上借到了一條床單和一件白襯衣。我又找了箇舊袋子把這些東西裝了進去。我們出門到了樹林里把「狐火」木頭扒出來,也裝進了口袋裏。我說這是借,因為我父親總這麼叫,可是湯姆說這是偷,不是借。他說我們現在代表犯人,犯人可不管他們是如何把一件東西拿到手的,反正只要他們拿到手就行了,也沒人去為這個責怪他們。一個犯人為了逃跑,偷他需要的東西不算犯罪。只要我們是代表犯人的,凡是對逃出牢獄有用的東西都可以偷,不算犯罪,湯姆說那是他的正當權利。因此,當我們代表一個犯人時,我們就有權利偷這個地方任何一點兒有用的東西。他說,要我們不是犯人,那就不一樣了。一個人不是囚犯卻偷東西,那是下流無恥的。所以,我們認為我們可以偷這裏手頭方便的任何東西。可是後來有一天,我從黑奴的西瓜地里偷了個西瓜吃,他卻大為惱火,和我吵了一架,還逼着叫我去給了那個黑奴一角錢,又不對他們說明給的是什麼錢。湯姆說,他的意思是說,我們需要的東西才能去偷。我就說,那好啦,我需要那個西瓜。可他說,我不是為逃離監獄才需要西瓜的,這就是不同之處了。他說,如果我需要一個西瓜將一把刀子藏入裏面,偷偷帶給傑姆,讓他用來殺掉那個監獄看守,那還算是正當的。如果每當有機會能飽餐一頓西瓜的時候,都要我坐下來仔細琢磨這很小的差別,那我就看不到我代表犯人有什麼好處了。於是,我就不再想這費腦筋的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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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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