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番外:負解方程式》(3)

第六十八章《番外:負解方程式》(3)

火野岳志的家位於西東京市的北部。從最近的電車站出來坐公交車過去,大約需要十分鐘。那一帶商品房林立,看着會讓人誤以為是房展現場。

因為是星期天上午,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人在忙乎著。有洗車的,有侍弄盆栽的,還有父子倆在練習投接棒球的。有的人家甚至在塑料游泳池裏放滿了水,讓幼童在裏面撲騰。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的景象。

火野家是一幢二層樓,玄關旁有一個停車棚。現在,停車棚里並沒有汽車,一輛銹跡斑斑的舊自行車橫放在地上,一個身穿T恤短褲的少年正在給自行車做保養。少年的身旁有個打開的工具箱,裏面放着各種各樣的工具,還有油槍、噴罐等。

看這架勢,與其說是做保養,還不如說是在修車呢。車把和車座已被拆下了,眼下,那少年正在拆車鏈。少年看上去也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可擺弄起自行車來手法卻十分老練,彷彿他已經修了半輩子的車似的。

玄關的門開了,出來了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東南亞民族風長裙的女性。只見她輕快地走下玄關前的台階,對車棚里的「修車技師」說道:「怎麼樣?能修好嗎?」

那少年捲起拆下的車鏈,「嗯」地應了一聲。

「雪糕做好了。午飯後,可以當作甜品來吃。」

「巧克力碎片別放太多。」

「知道了。」

那女性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隨即,她便注意到了我。我對她微微地點頭致意。儘管我今天也沒打領帶,卻是穿着夏天的薄西裝來的。

大門旁的姓氏牌[10]寫着:

「火野岳志,瑛子,育司。」

「請問,您是——?」

火野夫人有着一張溫和的圓臉蛋,她看着我遞過去的名片問道。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隻伸手一摸就會被咬一口的小動物似的。

「我丈夫大概在半個月之前就去小石川[11]的老家了。畢竟住在那兒會更方便一些。」

屋裏稍顯零亂,但看着還挺舒服。

本以為會吃閉門羹,所以當火野夫人十分爽快地將我讓入客廳時,我稍覺意外。其實,令人感到意外的,還有一件事。

或許是校方的處心積慮生效了吧,這次的「體驗集訓事件」並未被媒體盯上,就連網上也沒見熱炒。當事人個個守口如瓶。用秋吉先生的話來說,就是:

「上私立學校的學生都知道,自己的學校發生了不好的事,有可能影響到自己的升學甚至就業,所以不會隨隨便便地將事情捅到推特上去。」

其結果就是,火野一家人並未遭受「社會」這一無形大軍的攻擊。然而,夫婦之間以及家庭內部的焦躁和擔憂則是另一回事。

即便如此,火野夫人給我端來大麥茶時,臉上並無憔悴之色。裙子的腰部略顯寬鬆,或許說明她消瘦了幾分,不過她的眼眸還是相當明亮,嘴角邊的皺紋也不明顯。

「您剛才說的『方便』,是指與學院進行交涉方面嗎?」

「也包括這個吧。不過首先是找工作的方面。」火野夫人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道,「很難找啊。可我丈夫說,沒工作的話太丟人了,所以正拼着命找呢。」

「沒有在精華學院復職的意向嗎?」

「打了理事老師呀,估計是沒希望了。其實我丈夫也只是想把那個『體驗集訓事件』搞清楚罷了。」

我點了點頭后,火野夫人便露出探尋的眼神問道:「杉村先生您是菅野先生事務所的嗎?」

「菅野先生?」

「就是那位律師先生呀,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的。」

「就是您先生委託其與校方進行交涉的法律事務所嗎?」

「是啊。不過我沒有去過。」

「我倒是見過他們的一位姓藤野的女律師。」

「啊,您說的是藤野先生啊。」火野夫人的嘴邊露出了笑容,「我見過一次的。她是菅野先生的助手。」

哦,怪不得藤野會說什麼「我們」,並跑到學校去拿什麼課程表。

「是這樣啊。不過我跟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毫無關係,完全是受別人委託的。」

「這麼說??是那些學生?」

「不。我的委託人不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他只是個想了解事件真相的人。」

撒這麼點小慌,我是毫無心理負擔的。在我做偵探的頭一年裏,想要說謊時,謊言總是纏在舌尖上,怎麼也不肯出去。到了第二年,謊是說得出口了,可總覺得鼻子跟前有股子臭味兒。如今呢,我已經到了脫口而出、毫無感覺的程度了。

火野夫人像是泄了氣似的說道:「那就是班裏其他的學生了。唉,想不到連累了這麼多的人??」

「我想,您先生一定也挂念著學生們。」

停了一會兒,火野夫人答道:「那是自然,他肯定會的。」

這時,玄關處的大門開了,並傳來了人聲。

「火野夫人,你們好啊。」

「媽媽,是金田伯伯來了。」

「您請便。」

我一催促,火野夫人就出去招呼了。

外面傳來了熱情的交談聲。那位叫作金田伯伯的客人,好像是位上了年紀的男性。或許他有點耳背吧,說起話來嗓門很大。

我悄悄地移動了一下位置,觀看起掛在一旁牆上的好幾個相框來。相框裏裝了好幾張六英寸大小的生活照。有老照片,也有最近拍攝的。

有一張像是火野岳志大學時代拍的,是足球隊員在操場上合影的紀念照片。他好像是個守門員。還有在精華學院正門口拍攝的照片。夾在老教師中間,他這個新教師笑得有點尷尬。

火野老師與學生一起拍的照片也很多。有班級的集體照,有修學旅行或校園文化節時抓拍的照片。他好像擔任過多個社團的顧問:籃球部、壘球部、兜網球部,還有穿着統一制服的吹奏樂團。照片上人人笑逐顏開,還有學生舉著優勝旗幟、獎盃或獎狀。

有沒有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呢?有一張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在公園的沙坑裏玩兒的照片。估計是育司吧。還有育司跟火野夫人穿着泳裝,在不知哪兒的海水浴場拍攝的照片。

一家三口一起拍的照片只有一張。火野岳志站在玄關門前,育司站在低一級的台階上,火野岳志將雙手放在育司肩上。火野瑛子則坐在育司腳邊,雙手放在膝蓋上,正面對相機怯生生地微笑。育司看樣子要比現在小一圈。估計是買下這幢房子后拍攝的紀念照片吧。

「那麼,我就告辭了。育司,拜託了。」

金田伯伯走了,大門關上了。火野夫人抱着個大西瓜回到客廳。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來的是鄰居。」

她的眼神十分柔和。

「說是育司給他修車,特地來表示感謝的。」

「我剛才看到了也很佩服啊。育司真是心靈手巧。」

「他就喜歡干這種細緻的活兒。」

「我手笨,看着就羨慕。育司今年多大了?」

「六年級了。」

「真是個能幹的孩子。」

「金田伯伯的自行車說是已經騎了三十年了。車站前的那個自行車店跟他說,還是換輛新的更合算,他生氣了,所以讓育司給他修。」

不論是什麼狀況,不論對象是誰,母親只要聽到自己的孩子被誇獎,都會高興得話多起來。

「真是個好孩子。」

我站起身來說:「今天冒昧打擾,真是不好意思。能告訴我您先生在小石川老家的住址或電話號碼嗎?然後我就告辭了。」

「您要跟我丈夫見面嗎?」

「是的。老師現在怎麼樣了,身體可好,有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我的委託人都十分關心。」

火野夫人的臉色微變。

「是這麼回事呀。多謝了。」

她的臉上露出了剛才在照片上看到過的那種怯生生的微笑。

「雖說我丈夫原本就受學生們歡迎,可出了這種事,還令他們擔心,真是過意不去。」

來到屋外,我看見育司正用一把小刷子仔細清掃掛車鏈子的齒輪。

「再見了。」

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便停下了手裏的活兒,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我下台階來到車棚處,朝他的手邊看去。火野夫人也站在玄關的台階上朝這邊看着。

「這輛車哪裏出毛病了?」

「騎着的時候,車座直晃悠,還經常掉鏈子。」

「這可危險啊。」

「據說,一捏閘,還會發出怪獸一般的叫聲。」

「哦,怪獸叫啊。」

湊近一看,我發現這個小技師所用的工具箱不是真正的工具箱,而是個代用品。大概有A4紙大小,塑料製品,套著尼龍套子。上面印著名稱和賽車圖案,但由於蹭了不少油污,看不太清楚。

「育司,能問你個問題嗎?」

火野夫人像是微微地吃了一驚。

育司眯縫起眼睛望着我:「什麼問題?」

「我跟我的孩子都喜歡吃帶巧克力碎片的雪糕。你不喜歡嗎?」

育司難為情地笑道:「因為放了巧克力碎片,雪糕就變得不順溜了啊。」

「是這樣啊。」

跟他們母子告別後,我就離開了。雖說時間不長,收穫還是挺大的。

看來,火野夫人和育司沒有了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火野岳志,日子過得也很安穩。而要斷定「反倒過得安穩」,似乎還為時尚早。但是,母子倆輕鬆愉快的笑容,完全能旁證牆上那些照片所反映的情況。

在家人聚集、招待客人的客廳里,全家福的照片只有一張。

沒有夫妻兩人的照片,沒有一家人外出旅行的照片,連聖誕或新年的照片也沒有。

沒有育司的近照。明明有好幾張展示火野老師與精華學院的學生共同度過的時光的照片,卻沒有體現育司成長的照片。

並且,也沒有火野瑛子單獨的照片。也沒有她跟家人以外的熟人——朋友或同事合拍的照片。

這個家庭,不太正常。

校醫小川醫生,在東京都內的自己家裏開了個內科診所。電話打過去,是他本人接的。而且,應對之中毫無疑惑,他十分爽快地就答應與我見面了。

他剃著個小平頭,臉色紅潤,一看就知道是個性格開朗的人。至於膚色較黑,估計是打高爾夫時曬的吧。身上穿的POLO衫也是高爾夫裝。

「這兒最安靜了。」

說着他把我領進了診所的候診室。

「您在精華學院不坐班吧?」

「要是學校里需要醫生那麼忙活,那還得了嗎?」他苦笑道,「平時只要有保健老師在就可以了。搞活動或修學旅行時,我都會去。我也會出席全體大會。開懇親會或聚會時,他們也會叫我去。」

「那麼,那種時候,這裏誰照料呢?」

「有我兒子在呢。」

原來如此。怪不得候診室的牆上掛着兩張行醫執照呢。

「你已經是第五個了。」

還沒等我切入正題,他就直截了當地開腔了。

「此話怎講?」

「大家都來問,如今的精華學院還靠得住嗎?那些初中部的家長都很擔心,所以來找我商量。看來他們不敢完全相信學院方面的說法啊。」

對於體驗集訓事件以及之後的罷免火野老師一事,精華學院官方給出的解釋是「活動中學生發生健康事故以及與此相應的處分」。初中部的部長和教務主任也被理事會處以了口頭警告並減薪三個月的處分。

「健康事故」這種說法,我還是頭一回聽說。估計了解事件細節的初中生家長中,很多人都難以接受這樣的解釋吧。也難怪,這樣的說法,確實叫人放心不下。

「是啊,您說得沒錯。」

「你家的孩子讀幾年級呀?」

既然他已經認定我也是學生家長,我也就樂得順桿上了。

「初一。升學考試費了老大的勁兒,好不容易讓他考入了私立學校,我們總不能老是提心弔膽的吧。」

「明白,明白。」小川醫生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我已經做了二十年——呃,二十一年的校醫了。年頭不短了。比起有些老師,我的資格更老些。」

「而且,您也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之一呀。」

生性爽朗的小川醫生聽了這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話就別提了。那天夜裏,我並不在那個亂七八糟的現場。沒說的,那就是火野老師的過錯。」

看來小川醫生對於體驗集訓事件本身,是毫不懷疑的。

「當天,在開始集訓之前,您是為學生們做過體檢的,對吧?」

「就是簡單地問問情況而已嘛。」

「在那會兒,都沒有問題吧?」

「是啊,都健康著呢。」

「有沒有顯得特別緊張的呢?因為像這樣的體驗集訓,別的學校可從未搞過啊。」

「也是,公立學校是搞不起來的。」

「我們家小孩直到現在還惶恐不安、心有餘悸呢。是不是太過嚴酷了?」

小川醫生猛地瞪起了眼睛,說道:「又不是在三伏天裏不讓開空調地蠻幹。再說之前也搞過好多次了,從未有人受傷或得病呀。」

「可是,即便是我這個家長,要讓我去學校的地板上睡一個晚上,也還是不大情願的。」

「我小時候遇上刮颱風,還在廟裏住過呢。那可是真正的避難,確實很可怕。現在的這個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模擬體驗罷了。」

「可對於學生們來說,還是有點膽戰心驚、惶恐不安的吧?」

「怎麼說呢?每個學生的感受不盡相同。不管怎麼說,這類體驗集訓以後也不會搞了,往後就不用擔心了。」

他臉上的神情彷彿在說:這樣就萬事大吉了。

「在您看來,火野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小川醫生愣了一下,說道:「他已經不幹了呀。」

「他原本就是個急脾氣嗎?據說在事件發生后,他還在教職員會議上打了初中部部長齋木先生,是吧?被罷免的直接原因應該在這方面吧?」

性格開朗的小川醫生,頓時覺得不痛快了。

「你連這個都知道了?那還來問我幹嗎呢?」

我趕緊滿臉堆笑道:「不好意思。可是,這類道聽途說難免會走樣啊。」

小川醫生摸了一把鼻子底下,氣鼓鼓地說道:「動粗是事實。但他們倆早就不和了。」

「哦,『不和』。」

雖說這裏沒有旁人,可小川醫生依舊湊到我跟前後才小聲說道:「火野老師跟齋木先生互相看不上眼,都很討厭對方。所以,出了這事兒后,就總爆發了嘛。」

「有什麼過節呢?」

「齋木先生總說火野老師狂妄自大。嘿,反正合不來唄。」

從教職員簡介來看,火野岳志被錄用為精華學院的教師,正好是在十年前,二〇〇一年四月。而齋木先生則是於二〇〇八年四月,從精華學院的事務局長,被調任為初中部部長。也就是說,他原本是事務管理人員而非教師出身,結果卻當上了初中的「校長」。這種現象恐怕也只在私立學校里才會有吧。

我決定試探一下小川醫生。

「火野老師或許覺得,一個從未上過講台的人竟然成了初中部的頭頭,難以接受吧?」

「就是,就是這理。」小川醫生立刻表示贊同,「他本就是個熱血漢子嘛。他自己的信條就是『熱血教育』,想要將自己的滿腔熱血都獻給學生。所以他很受擁戴啊。即便是在學生家長之中,他也有些狂熱粉絲。」

反過來說,遭人嫌棄也就不奇怪了。無論是在上司那裏,在家長那裏,還是在自己班上的學生那裏,都一樣。

「聽說他做社團的顧問也取得了十分驕人的成績呢。」

「他確實很熱心,很投入。年輕時就弄斷了跟腱,所以現在參加不了激烈的運動項目了。不過,做做指導還是沒問題的。」

「是啊。如此看來,火野老師還真是『文武雙全』。他指導的吹奏樂團也在什麼大會上獲得了個冠軍,是吧?」

小川醫生有些古怪地笑道:「我說,你難道比我的資格還老?你回去問問你家孩子吧。那不是什麼吹奏樂團,是行進管樂隊。」

「啊?」

「就是拿着樂器一邊演奏一邊變隊形的那種,是一種遊行表演,跟運動部的活動差不了太多。」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得那個獎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他自己也老抱怨,『近來光是指導學生學習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也難怪,過去三年,他是D班、C班、D班的班主任嘛。這說明他在精華學院內老是接手些學習能力差的班級。

「出事的那個班級,就是D班嘛。」

「嗯,在開會時,他就經常講起那個班的補習問題。」

「那麼,火野老師是出於某種考慮,才把自己的工作重心轉移到這方面來的嗎?也就是說,他是想多關心一點那些學習有困難的學生了?」

小川醫生「嗯——」地哼了一聲,將胳膊抱在胸前。

「我跟他也不算特別熟悉啊。」

儘管如此,就目前來看,他還是對火野老師抱有好感的。

「只是——嗯,是啊。火野老師再婚了,也接受了妻子帶來的孩子。估計他也是有多方面因素的考慮吧。我記得在喝酒時,他稍稍透露過一點。」

我故作驚訝地說了一聲「啊,怪不得呢」。可臉上的表情應該沒什麼變化。實際上我也並不感到吃驚。

但是,這樣的小把戲還是早點收場為好。

「明白了。星期天冒昧造訪,真是不好意思。告辭了。」

「哎?這就行了嗎?」

「嗯,足夠了。哦,對了——」

我一邊放好脫下的拖鞋,一邊裝作臨時才想起似的問道:「到目前為止,您聽說過老師體罰學生的事嗎?」

「你這是什麼話?」小川醫生立刻瞪起了眼睛,並厲聲道,「怎麼會有體罰學生之類的事情呢?我說,你真是學生家長嗎?」

「是嗎?哦,真的告辭了。」

我趕緊跑出來,來到最近的一個電車站,給秋吉先生打了個電話。

「不好意思,十分突然地問您一個情況。火野老師是再婚的,他夫人帶了個孩子過來,這事您知道嗎?」

秋吉先生的吃驚程度似乎要比我剛才的稍大些。

「我不知道。我問一下內人,請稍等。」

沒過多久,秋吉先生就回來了,並十分仔細地確認道:「您說火野老師的夫人是帶着孩子來的,那就是說,他夫人也是再婚的,是吧?」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吧,當然也不能排除單身母親的情況。」

「哦哦,是啊。不管怎麼樣吧,我內人知道火野老師離過一次婚。據說那事兒還挺出名的呢。」

既然是這樣,恐怕還是火野老師自己跟學生說起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他是個篤信「熱血教育」,將全身心都獻給學生的老師。

「你們看我,儘管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可並未因為一次失敗而對人生喪失信心。我現在不是照樣生活得很幸福嗎?」

想必他會這麼說吧。

「杉村先生,這件事跟體驗集訓事件有什麼關係嗎?」

「不知道。不過這方面的信息還是具有參考意義的。」

「好吧。那我就提供一條信息:火野老師與他現在的夫人,是經過他大學老師的介紹認識的。這是去年春天開懇親會時,內人聽火野老師親口說的,應該是沒錯的。」

我表示感謝后,掛斷了電話。接下來,就該由筆記本電腦大顯身手了。

利用秋吉先生所提供的賬號和密碼進入網站后看到的教職員名單是每年都更新的,但精華學院校友會的《年鑒》保存着從二十年前一直到現在的教職員以及在校生們當時的名單和住址。瀏覽這些內容后,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三年前的《年鑒》上,火野岳志的住址是文京區小石川,那個他夫人告訴我的「老家」。再往前推四年,則是杉並區榮西町的高級公寓三〇四室。

這就是說,在十年前進入精華學院的時候,火野岳志估計是在杉並區榮西町的高級公寓裏與前妻住在一起的,可後來一度又住回了自己的老家。這是因為與前妻離婚的緣故嗎?還是他帶着前妻與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后,兩人再離婚的呢?這就不清楚了。

總之,直到三年前為止,他是住在小石川的老家的,之後,就住到西東京現在的家了。基本可以確認,這是為了與瑛子再婚,並與育司三人一起生活而買的新房子。

兩三年前的話,育司應該是八九歲的樣子。在火野家客廳里掛着的唯一一張在新房大門口拍攝的全家福中,育司要比現在小一圈。這一點也是符合的。

一般而言,夫妻離婚時,某一方仍留在原先一起生活過的住所里的情況,也不是沒有。有的是因為嫌搬家太麻煩,有的是因為對房子很滿意。也有人是出於經濟方面的考慮,或不想讓正在上學的孩子轉校等。原因可以是多種多樣的。

火野岳志的前妻和他跟前妻之間的孩子(如果有的話),現在仍住在杉並區榮西町的高級公寓裏的可能性雖然不大,但是,不去賭一下就太可惜了。

結果,我賭輸了。因為,當我按下三〇四室的對講機后,儘管已是星期天的傍晚時分了,應答的卻像是一個剛睡醒的年輕男子的聲音。

而且,他告訴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情:

「應該是上星期吧,有人找過以前住在這裏的什麼火野啦木野的。」

據說是一個律師。

「還放了一張名片,說是想起什麼的話請與之聯繫。」

「那張名片,還在嗎?」

「你等會兒——」

對講機里不再傳出聲音。可過了兩三分鐘,一個身穿鬆鬆垮垮的運動衫、腳上拖着雙沙灘拖鞋的年輕人就出現在了門廳里。

「你就是剛才那人嗎?」

「啊,是啊。」

「就是這張名片。不知道什麼來頭,挺煩人的,給你吧。」

正因為有時會有這種意外收穫,所以遇上什麼機會就該賭一把。

「城南共同法律事務所,律師,藤野涼子。」

「喂,我是藤野。」

電話中傳來熱鬧的生活背景音,還夾雜着人聲。

「我是杉村,就是在精華學院前面被您逮住的私家偵探,您還記得嗎?」

這話似乎把對方嚇了一跳。電話里沉默了片刻。

「有何貴幹?」

「啊,您還記得我,真是太好了。」

「今天是星期天啊。杉村先生,律師也是需要休息的。難道私家偵探是不休息的嗎?」

「個體經營嘛,哪能講究那麼多呢?我說,您那印着手機號碼的名片,還是別到處亂撒的好啊。」

「工作與私人,我是分別使用兩部手機的,不用擔心。」

既然是這樣,當時也給我一張名片不就好了。

「你是從哪兒弄到我的名片的?有什麼事?」

我本想再逗她一兩句,可她那頭隱隱約約傳來了幼兒哧哧的笑聲,便作罷了。

「您正和家人一起,不好意思,打擾了。」

藤野律師「嗯」了一聲后,說道:「我換個地方。」

她那邊的嘈雜聲消失了。

「怎麼說?」

「您為什麼要尋訪火野岳志的前妻呢?當然了,我並不想打探您的動機。我只是覺得,您是律師,如果想知道的話,直接問他不就行了嗎?」

「杉村先生,您又是為了什麼要尋訪火野老師的前妻呢?」

「因為他現在的家庭生活不太正常,所以我想知道之前的家庭是怎樣的,離婚的原因又是什麼。」

「火野老師的私生活與體驗集訓事件沒什麼關係吧。」

「我不這麼認為。教師也是人啊,當他面對同樣是活生生的人——學生時,在其作為教育工作者的表面之下,原本的人格特徵也會顯露出來。正因為這樣,學生才會與之產生共鳴,或對此反感。因此,我想了解他在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藤野律師沉默不語。

我繼續說道:「雖說平時和上司就有些過節,但在開會時竟因一時衝動毆打上司,這樣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人,發起脾氣來就可能毆打妻子,毆打孩子。如果他當了老師,就有可能毆打學生。」

「您要是懷疑有體罰行為,那就想錯了。」

「是啊。如今的老師,其行為都受到了嚴密監視。可是,具有暴力傾向的人,也並不都是希望看到鮮血的。只要能讓對方屈服,能夠支配對方,也就心滿意足了。物理層面的暴力行為,只是其手段之一。」

「您這話像是出自心理學家之口。」

「只要有必要,什麼話我都會說。」

眼下正是提高私家偵探身價的好時機,所以我乾脆橫下心,一吐為快。

「如果火野岳志在家裏就是這樣一個人,那麼有可能他在教室里也是這樣一個教師。說不定他就因此遭恨於D班的學生,所以學生們要通過這次事件來陷害他。您不這麼認為嗎?」

這次電話里傳來的不是呼吸聲,而是嘆息聲了。

「我瞞過火野老師去打探他前妻的消息,是覺得如果直接去問他,他就會反問『有這個必要嗎?』。這樣,事情反倒更複雜了。」

「嗯,是啊。」

「您說得不錯,我也懷疑火野老師平時的言行以及在班級管理上是否有過火之處。這不是作為教師的能力問題,而是他性格、脾氣方面的問題——這正是此次事件的起因。可關於這一點,去問他本人或擁護他的人,都無濟於事。」

要為主張自己遭人陷害之人找出證據來,就必須找出其會遭人陷害的原因。而這麼做的話,就必然會挖出些連受害者本人都不願意麵對的事實來。

「律師先生,我們並肩作戰吧。」

「啊?」

「明天,我會去見D班的學生。」

「很難見到的——我記得跟你說過的吧。」

「就您的身份來說,是比較困難。可我就不同了。因為我不是火野老師一邊的。再說,我要去見的不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當事人,是從一開始就表示不參加體驗集訓的,D班中另外的六名學生。」

「為什麼?」

「因為那種串通一氣的做法,不可能是在事發現場臨時完成的。那九名學生肯定早就做好了準備。而這種準備工作,自然包括將那些不肯合作的『老實人』和有可能泄密的『膽小鬼』排除在外。所以說,沒參加集訓的那六個,才是關鍵。」

藤野律師又沉默不語了,但這次的沉默讓人感受到一種深入思考的沉重。

「我去找那些學生,您繼續在火野老師的身邊打探,獲得信息后我們彼此交換。您看如何?」

說到這兒,我停下來喘了口氣。可隨後,我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為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儘管很輕,卻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粗話:

「媽的!」

隨後,藤野律師多少有些粗聲粗氣地說道:「好吧。交易成立。」

緊接着她又說道:「為了避免走彎路,我先給您提供一些信息吧。我已經聯繫到了火野老師的前妻。她是他大學里的學妹。兩人一起過了四年左右。離婚的原因據說是『性格不合』。」

而且,她表示夫婦間並未發生暴力衝突。

「說是從未動過手,但他們經常吵架。她說火野老師總是對她的工作和社交關係指手畫腳的,叫人受不了。這當然僅僅是她的一面之詞了。」

想要支配曾是學妹的妻子,讓她凡事都聽自己的——也算是「熱血漢子」全心全意的「熱血教育」吧。

「是大學的學妹啊。原來如此。」我說道,「火野老師現在的夫人瑛子,據說也是他大學里的老師給介紹的呢。」

看來他儘管打了看不順眼的「校長」,卻是個重視論資排輩、重視上下級關係的人。

「這事兒,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打聽這種事情,正是我的本職工作啊。好了,律師先生,從明天起,就拜託您了。」

然而,我當時所說的那個意義上的「明天」,並未到來。第二天凌晨五點剛過,我就被秋吉先生的電話給叫醒了。

「翔太不見了!」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他半夜裏離家出走了。這次連遺書也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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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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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番外:負解方程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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