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4)

第四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4)

第四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4)

自得其樂

接連寫幾張字,第一張大都不

好,矜持拘謹。大概第三四張較好,因為筆放開了。寫得太多了,也不好,容易「野」。寫一上午字,有一張滿意的,就很不錯了。有時一張都不好,也很彆扭。那就收起筆硯,出去遛個彎兒去。寫字本是遣興,何必自尋煩惱。

踢毽子

我們小時候踢毽子,毽子都是自己做的。選兩個小錢(制錢),大小厚薄相等,輕重合適,疊在一起,用布縫實,這便是毽子托。在毽托一面,縫一截鵝毛管,在鵝毛管中插入雞毛,便是一隻毽子。雞毛只能用大尾巴之前那一部分,以夠三寸為合格。雞毛要「活」的,即從活公雞的身上拔下來的,這樣的雞毛,用手抹煞幾下,往牆上一貼,可以粘住不掉。死雞毛粘不住。後來我明白,大概活雞毛經抹煞會產生靜電。活雞毛做的毽子毛莖柔軟而有彈性,踢起來飄逸瀟灑。死雞毛做的毽子踢起來就發死發僵。雞毛里講究要「金絨帚子白絨哨子」,即從五彩大公雞身上拔下來的,毛的末端烏黑閃金光,下面的絨毛雪白。次一等的是蘆北雞毛。赭石的、土黃的,就更差了。踢毽子是樂事,做毽子也是樂事。一隻「金絨帚子白絨哨子」,放在桌上看看,也是挺美的。

我們那裏毽子的踢法很複雜,花樣很多。有小五套,中五套,大五套。小五套是「揚、拐、尖、托、篤」,是用右腳的不同部位踢的。中五套是「偷、跳、舞、環、踩」,也是用右腳踢,但以左腳做不同的姿勢配合。大五套則是同時運用兩腳踢,分「對、岔、繞、摜、撾」。小五套技術比較簡單,運動量較小,一般是女生踢的。中五套較難,大五套則難度很大,運動量也很大。要準確地描述這些踢法是不可能的。這些踢法的名稱也是外地人所無法理解的,連用通用的漢字寫出來都困難,如「舞」讀如「吳」,「摜」讀(kuàn),「罵」和「撾」都讀入聲。這些名稱當初不知是怎麼確立的。我走過—些地方,都沒有見到毽子有這樣多的踢法。也許在我沒有到過的地方,毽子還有更多的踢法。我希望能舉辦一次全國踢毽子表演,看看中國的毽子到底有多少種踢法。

踢毽子總是要比賽的,可以單個地賽。可以比賽單項,如「揚」踢多少下,到踢不住為止;對手照踢,以踢多少下定勝負。也可以成套比賽,從「揚、拐、尖、托、篤」、「偷、跳、舞、環、踩」踢到「對、岔、繞、摜、撾」,也可以分組賽。組員由主將臨近挑選,踢時一對一,由弱至強,最後主將出馬,累計總數定勝負。

毽子還有一種大集體的踢法,叫作「嗨(讀第一聲)卯」。

一個人「喂卯」——把毽子扔給嗨卯的,另一個人接到,把毽子使勁向前踢上,叫作「嗨」。嗨得極高、極遠。嗨卯只能「揚」——用右腳里側踢,別種踢法踢不到這樣高,這樣遠。下面有一大群人,見毽子飛來,就一齊縱起身來搶這隻毽子。誰搶著了,就有資格等著接遞原嗨卯的去嗨。毽子如被喂卯的搶到,則他就可以去充當嗨卯的,嗨卯的就下來喂卯。一場嗨卯,全班同學出動,喊叫喝彩,熱鬧非常。課間十分鐘,一會兒就過去了。

踢毽子是孩子的事,偶爾見到近二十邊上的人還踢,少。

北京則是老人踢毽子。有一年,下大雪,大清早,我去逛天壇,在天壇門洞裏見到幾位老人踢毽子。他們之中最年輕的也有六十多了。他們輪流傳遞著踢,一個傳給一個,那個接過來,踢一兩下,傳給另一個。「腳法」大都是「揚」,間或也來一個「跳」。我在旁邊看了五分鐘,毽子始終沒有落到地下。他們大概是「毽友」,經常,也許是每天在一起踢。老人都腿腳利落,身板挺直,面色紅潤,雙眼有光。大雪天,這幾位老人是一幅畫,一首詩。

讀廉價書

文章濫賤,書價騰踴。我已經有好多年不買書了。這一半也是因為房子太小,買了沒有地方放。年輕時倒也有買書的習慣。上街,總要到書店裏逛逛,挾一兩本回來。但我買的,大都是便宜的書。讀廉價書有幾樣好處:一是買得起,掏出錢時不肉痛;二是無須珍惜,可以隨便在上面圈點批註;三是丟了就丟了,不心疼。讀廉價書亦有可記之事,愛記之。

一折八扣書

一折八扣書盛行於三十年代,中學生所買的大都是這種書。

一折,而又打八扣,即定價如是一元,實售只是八分錢。當然書後面的定價是預先提高了的。但是經過一折八扣,總還是很便宜的。為什麼不把定價壓低,實價出售,而用這種一折八扣的辦法呢,大概是投合買書人貪便宜的心理:這差不多等於白給了。

一折八扣書多是供人消遣的筆記小說,如《子不語》《夜雨秋燈錄》《續齊諧》,等等。但也有文筆好,內容有意思的,如余譫心的《板橋雜記》、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也有舊詩詞集。我最初讀到的《漱玉詞》和《斷腸詞》就是這種一折八扣本。《斷腸詞》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封面是磚紅色的,一側畫一枝滴下兩滴墨水的羽毛筆。一折八扣書都很薄,但也有較厚的,《劍南詩鈔》即是相當厚的兩本。這書的封面是米黃色的銅版紙,王西神題籤。這在一折八扣書中是相當貴的了。

星期天,上午上街,買買東西(毛巾、牙膏、襪子之類),吃一碗脆鱔面或辣油麵(我讀高中在江陰,江陰的面我以為是做得最好的,真是細若銀絲,湯也極好),幾隻豬油青韭餡餅(滿口清香),到書攤上挑一兩本一折八扣書,回校。下午躺在床上吃粉鹽豆(江陰的特產),喝白開水,看書,把三角函數、化學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後,考試、分數,於我何有哉,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

一折八扣書為什麼賣得如此之賤?因為成本低。除了墊出一點紙張油墨,就不需花什麼錢。談不上什麼編輯,選一個底本,排印一下就是。大都只是白文,無註釋,多數連標點也沒有。

我倒希望現在能出這種無前言後記,無註釋、評語、考證,只印白文的普及本的書。我不愛讀那種塞進長篇大論的前言後記的書,好像被人牽着鼻子走。讀了那樣板著面孔的前言和啰唆的後記,常常叫人生氣。而且加進這樣的東西,書就賣得很貴了。

掃葉山房

掃葉山房是龔半千的齋名,我在南京,曾到清涼山看過其遺址。但這裏說的是一家書店。這家書店專出石印線裝書,白連史紙,字頗小,但行間加欄,所以看起來不很吃力。所印書大都幾冊作一部,外加一個藍布函套。挑選的都是內容比較嚴肅、有一定學術價值的古籍,這對於置不起善本的想做點學問的讀書人是方便的。我不知道這家書店的老闆是何許人,但是覺得是個有心人,他也想牟利,但也想做一點於人有益的事。

這家書店在什麼地方,我不記得了,印象中好像在上海四馬路。

掃葉山房出的書不少,嘉惠士林,功不可泯。我希望有人調查一下掃葉山房的始末,寫一篇報告,這在中國出版史上將是有意思的一筆,雖然是小小的一筆。

我買過一些掃葉山房的書,都已失去。前幾年架上有一函《景德鎮甸錄》,現在也不知去向了。

舊書攤

昆明的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街北頭路西,有幾家舊書店。

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係,不是去買書,倒是常去賣書。這幾家舊書店的老闆和夥計對於書都不大內行,只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都要,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

尤其是工具書,拿去,當時就付錢。我在西南聯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卧。朱德熙看我到快十一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着落,於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推我:「起來起來,去吃飯!」到了文明街,出脫了字典,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悶雞米線,還可以喝二兩酒。

工具書里最走俏的是《辭源》。有一個同學發現一家書店的《辭源》的收售價比原價要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商務印書館的書架就有幾十本嶄新的《辭源》,於是以原價買到,轉身即以高價賣給舊書店。他這種搬運工作幹了好幾次。

我應當在昆明舊書店也買過幾本書,是些什麼書,記不得了。

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也買過幾本書。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其時大概是想好好學學英文,但這本《威尼斯商人》始終沒有讀完。

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個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伙食。伙食極簡便,經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板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行人路的水泥地上。老許坐於校門內側,手裏做着事,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鹼,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著。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我曾經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裏。一本在我來說,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在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

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的。湯顯祖字似歐陽詢《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跡,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萬有文庫」算是什麼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隨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只能於記憶中得其彷彿,不勝悵悵!

小鎮書遇

我戴了右派帽子,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沙嶺子是宣化至張家口之間的一個小站,這裏有一個鎮,本地叫作「堡」(讀如「捕」)。每遇星期天、節假日,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我們就去堡里逛逛。堡里有一個供銷社(賣紅黑燈芯絨、鳳穿牡丹被面、花素直貢呢、動物餅乾、果醬麵包、油鹽醬醋、韭菜花、青椒糊、臭豆腐),一個山貨店,一個縫紉社,一個木業生產合作社,一個獸醫站。若是逢集,則有一些賣茄子、辣椒、疙瘩白的菜擔,一些用繩絡網在筐里的小豬秧子。我們就懷了很大的興趣,看鳳穿牡丹被面,看鐵鍋,看掃帚,看茄子,看辣椒,看豬秧子。

堡里照例還有一個新華書店。充斥於書架上的當然是毛選,此外還有些宣傳計劃生育的小冊子、介紹化肥農藥配製的科普書、連環畫《智取威虎山》《三打白骨精》。有一天,我去逛書店,忽然在一個書架的最高層發現了幾本書:《夢溪筆談》《容齋隨筆》《癸巳類稿》《十駕齋養新錄》。

我不無激動地搬過一張凳子,把這幾冊書抽下來,請售貨員計價。售貨員把我打量了一遍,開了發票。

「你們這個書店怎麼會進這樣的書?」

「誰知道!也除是你,要不然,這幾本書永遠不會有人要。」

不久,我結束勞動,派到縣上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就帶了這幾本書,還有一套郭茂倩的《樂府詩集》,到沽源去了。白天畫圖譜,夜晚燈下讀書,如此右派,當得!

這幾本書是按原價賣給我們的,不是廉價書。但這是早先的定價,故不貴。

雞蛋書

趙樹理同志曾希望他的書能在農村的廟會上賣,農民可以拿幾個雞蛋來換。這個理想一直未見實現。用實物換書,有一定困難,因為雞蛋的價錢是漲落不定的。但是便宜到只值兩三個雞蛋,這樣的書原先就有過。

我家在高郵北市口開了一爿中藥店萬全堂。萬全堂的廊下常年擺着一個書攤,兩張板凳支三塊門板,「書」就一本一本地平放在上面。為了怕風吹跑,用幾根削方了的木棍橫壓着。攤主用一個小板凳坐在一邊,神情古樸。這些書都是唱本,封面一色是淺紫色的很薄的標語紙的,上面印了單線的人物畫,都與內容有關,左邊留出長方的框,印出書名:《薛丁山征西》《三請樊梨花》《李三娘挑水》《孟姜女哭長城》……裏面是白色有光紙石印的「文本」,兩句之間空一字,念起來不易串列。我曾經跟攤主借閱過。一本「書」一會兒就看完了,因為只有幾頁,看完一本,再去換。這種唱本幾乎千篇一律,開頭總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三皇五帝是和什麼故事都挨得上的。唱詞是沒有多大文採的,但卻文從字順,合轍押韻(七字句和十字句)。當中當然有許多不必要的「水詞」。老舍先生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如「開言有語叫張生」,「叫張生」就得了嘛,幹嘛還要「開言」還「有語」呢?

不行啊,不這樣就湊不足七個字,而且韻也押不好。這種「水詞」在唱本中比比皆是,也自成一種文理。我倒想什麼時候有空,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里的「水詞」。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我們的新詩里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字句之間過於擁擠,這是題外話。

我讀過的唱本最有趣的一本是《王婆罵雞》。

這種唱本是賣給農民的。農民進城,打了油,撕了布,稱了鹽,到萬全堂買了治牙疼的「過街笑」、治肚子疼的暖臍膏,順便就到書攤上翻翻,挑兩本,放進捎碼子,帶回去了。

農民拿了這種書,不是看,是要大聲念的。會唱「送麒麟」、「看火戲」的還要打起調子唱。一人唱念,就有不少人圍坐靜聽。自娛娛人,這是家鄉農村的重要文化生活。

唱本定價一百二十文左右,與一碗寬湯餃面相等,相當於三個雞蛋。

這種石印唱本不知是什麼地方出的(大概是上海),曲本作者更不知道是什麼人。

另外一種極便宜的書是「百本張」的鼓曲段子。這是用毛邊紙手抄的,摺疊式,不裝訂,書面寫出曲段名,背後有一方長方形的墨印「百本張」的印記(大小如豆腐乾)。裏面的字頗大,是蹩腳的館閣體楷書,而皆微扁。這種曲本是在廟會上賣的,我曾在隆福寺買到過幾本。後來,就再看不見了。這種唱本的價錢,也就是相當於三個雞蛋。

附帶想到一個問題,北京的鼓詞俗曲的資料極為豐富,可是一直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孫楷第先生曾編過俗曲目錄,但只是目錄而已。事實上這裏可研究的東西很多,從民俗學的角度,從北京方言角度,當然也從文學角度,都很值得鑽進去,搞十年八年。一般對北京曲段多隻重視其文學性,重視羅松窗、韓小窗,對於更俚俗的不大看重。其實有些極俗的曲段。

如「闊大奶奶逛廟會」、「窮大奶奶逛廟會」,單看題目就知道是非常有趣的。車王府有那麼多曲本,一直躺在首都圖書館睡覺,太可惜了!

1986年7月8日

自得其樂

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最好的休息。是這樣。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後,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像。但是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餘愛好。

我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余派老生。

大學三四年級唱了一陣崑曲,吹了一陣笛子。後來到劇團工作,就不再唱戲吹笛子了,因為劇團有許多專業名角,在他們面前吹唱,真成了班門弄斧,還是以藏拙為好。笛子本來還可以吹吹,我的笛風甚好,是「滿口笛」,但是後來沒法再吹,因為我的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

這些年來我的業餘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

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我記得我描的紅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十六個字其實是很難寫的,也許是寫紅模子的先生故意用這些結體複雜的字來折磨小孩子,而且紅模子底子是歐字,這就更難落筆了。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略窺筆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亂寫的。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並Et課大字一張,小字二十行。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這兩本帖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中選出來的。祖父認為我的字有點才分,獎了我一塊豬肝紫端硯,是圓的,並且拿了幾本初拓的字帖給我,讓我常看看。我記得有小字《麻姑仙壇》、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聖教序》。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一個姓韋的先生讀桐城派古文,並跟他學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但他讓我臨的卻是《多寶塔》。初一暑假,我父親拿了一本影印的《張猛龍碑》,說:「你最好寫寫魏碑,這樣字才有骨力。」我於是寫了相當長時期《張猛龍》。用的是我父親選購來的特殊的紙。這種紙是用稻草做的,紙質較粗,也厚,寫魏碑很合適,用筆須沉着,不能浮滑。這種紙一張有二尺高,尺半寬,我每天寫滿一張。寫《張猛龍》使我終身受益,到現在我的字的間架用筆還能看出痕迹。這以後,我沒有認真臨過帖,平常只是讀帖而已。我於二王書未窺門徑。寫過一個很短時期的《樂毅論》,放下了,因為我很懶。《行穰》《喪亂》等帖我很欣賞,但我知道我寫不來那樣的字。我覺得王大令的字的確比王右軍寫得好。讀顏真卿的《祭侄文》,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顏字,並且對顏書從二王來之說很信服。大學時,喜讀宋四家。有人說中國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這話有道理。但我覺得宋人字是書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點是少拘束,有個性,我比較喜歡蔡京和米芾的字(蘇東坡字太俗,黃山谷字做作)。有人說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則終身擺脫不開,想要升入晉唐,就不可能了。一點不錯。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打一個不太好聽的比方,一寫米字,猶如寡婦失了身,無法挽回了。我現在寫的字有點《張猛龍》的底子、米字的意思,還加上一點亂七八糟的影響,形成我自己的那麼一種體,格韻不高。

我也愛看漢碑。臨過一遍《張遷碑》,《石門銘》《西狹頌》看看而已。我不喜歡《曹全碑》。蓋漢碑好處全在筋骨開張,意態從容,《曹全碑》則過於整飭了。我平日寫字,多是小條幅,四尺宣紙一裁為四。這樣把書桌上書籍信函往邊上推推,攤開紙就能寫了。正兒八經地拉開案,鋪了畫氈,着意寫字,好像練遴氣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寫行書。寫真書,太吃力了。

偶爾也寫對聯,曾在大理寫了副對子:蒼山負雪

洱海流雲

字大徑尺。字少,只能體兼隸篆。那天喝了一點酒,字寫得飛揚霸悍,亦是快事。對聯字稍多,則可寫行書。為武夷山一招待所寫過一副對子:

四圍山色臨窗秀

一夜溪聲入夢清

字頗清秀,似明朝人書。

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佈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划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后掛在成績展覽室里。這大概是我的畫第一次上裱。我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大學四年,也極少畫畫。工作之後,更是久廢畫筆了。當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結束勞動后,倒畫了不少畫,主要的「作品」是兩套植物圖譜,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套《口蘑圖譜》,一是淡水彩,一是鋼筆畫。摘了帽子回京,到劇團寫劇本,沒有人知道我能畫兩筆。重拈畫筆,是運動促成的。

運動中沒完沒了地寫交代,實在是煩人,於是買了一刀元書紙,於寫交代之空隙,瞎抹一氣,少抒鬱悶。這樣就一發而不可收,重新拾起舊營生。有的朋友看見,要了去,掛在屋裏,被人發現了,於是求畫的人漸多。我的畫其實沒有什麼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緻而已。

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曾畫了一幅紫藤,滿紙淋漓,水氣很足,幾乎不辨花形。這幅畫現在掛在我的家裏。我的一個同鄉來,問:「這畫畫的是什麼?」我說是:「驟雨初晴。」他端詳了一會,說:「哎,經你一說,是有點那個意思!」他還能看出彩墨之間的一些小塊空白,是陽光。我常把後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曾用干筆焦墨在浙江皮紙上畫冬日菊花,題詩代簡,寄給一個老朋友,詩是:新沏清茶飯後煙,自搔短髮負晴暄。

枝頭殘菊開還好,留得秋光過小年。

為宗璞畫牡丹,只佔紙的一角,題曰: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

今年洛陽春寒,牡丹至期不開。張抗抗在洛陽等了幾天,敗興而歸,寫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絕》。我給她畫了一幅畫,紅葉綠花,並題一詩: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斜。

見說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花。

我的畫,遣興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夠格的。最近請人刻一閑章:「只可自怡悅」,用以押角,是實在話。

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着手遛彎兒要「好白相」。到一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一盤雪裏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一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着(沒有人坐着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做菜待客,須看對象。聶華苓和保羅?安格爾夫婦到北京來,中國作協不知是哪一位,忽發奇想,在宴請幾次后,讓我在家裏做幾個菜招待他們,說是這樣別緻一點。我給做了幾道菜,其中有一道煮乾絲。這是淮揚菜。華苓是湖北人,年輕時是吃過的,但在美國不易吃到。她吃得非常愜意,連最後剩的一點湯都端起碗來喝掉了。不是這道菜如何稀罕,我只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國鄉情耳。台灣女作家陳怡真(我在美國認識的她),到北京來,指名要我給她做一回飯。我給她做了幾個菜。一個是乾貝燒小蘿蔔。我知道台灣沒有「楊花蘿蔔」(只有白蘿蔔)。

那幾天正是北京小蘿蔔長得最足最嫩的時候。這個菜連我自己吃了都很驚詫:味道鮮甜如此!我還給她炒了一盤雲南的乾巴菌。台灣咋會有乾巴菌呢?她吃了,還剩下一點,用一個膠袋包起,說帶到賓館去吃。如果我給雲南人炒一盤乾巴菌,給揚州人煮一碗乾絲,那就成了魯迅請曹靖華吃柿霜糖了。

做菜要實踐。要多吃,多問,多看(看菜譜),多做。一個菜點得試燒幾回,才能掌握鹹淡火候。冰糖肘子、乳腐肉,何時泡軟入味,只有神而明之,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富於想像。想得到,才能做得出。我曾用家鄉拌薺菜法涼拌菠菜。半大菠菜(太老太嫩都不行),入開水鍋焯至斷生,撈出,去根切碎,入少鹽,擠去汁,與香乾(北京無香乾,以熏干代)細丁、蝦米、蒜末、薑末一起,在盤中摶成寶塔狀,上桌后淋以麻醬油醋,推倒拌勻。有餘姚作家嘗后,說是「很像馬蘭頭」。這道菜成了我家待不速之客的應急的保留節目。有一道菜,敢稱是我的發明:塞肉回鍋油條。油條切段,寸半許長,肉餡剁至成泥,入細蔥花、少量榨菜或醬瓜末拌勻,塞入油條段中,入半開油鍋重炸。嚼之酥碎,真可聲動十里人。

我很欣賞《楊惲報孫會宗書》:「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說得何等瀟灑。不知道為什麼,漢宣帝竟因此把他腰斬了,我一直想不透。這樣的話,也不許說嗎?

果園的收穫

這是一個地區性的綜合的農業科學研究所的供實驗研究用的果園,規模不大,但是水果品種頗多。有些品種是外面見不到的。

山西、張家口一帶把蘋果叫果子。不是所有的水果都叫果子,只有蘋果叫果子。有個山西梆子唱「紅」(即老生)的演員叫丁果仙,山西人稱她為「果子紅」(她是女的)。山西人非常喜愛果子紅,聽得過癮,就大聲喊叫:「果果!」這真是有點特別,給演員喝彩,不是鼓鼓掌或是叫一聲「好」而是大叫「果果」!我還沒有見過。叫「果果」,大概因為丁果仙的嗓音唱法甜、美、脆、濃。

這個實驗果園一般的蘋果都有,有的品種,黃元帥、金皇后、黃魁、紅香蕉……這些都比較名貴,但我覺得都有點貴族氣,果肉過於細膩,而且過於偏甜。水果品種栽培各論,記錄水果的特點,大都說是「酸甜合度」,怎麼叫「合度」,很難捉摸。我比較喜歡的是國光、紅玉,因為它有點酸頭。我更喜歡國光,因為果肉脆,一口咬下去,嘎叭一聲,而且耐保鮮,因為果皮厚,果汁不易蒸發。秋天收的國光,儲存到過春節,從地窖里取出來,還是像新摘的一樣。

我在果園勞動的時候,「紅富士」還沒有,後來才引進推廣。「紅富土」固自佳,現在已經高居蘋果的榜首。

有人警告過我,在太原街上,千萬不能說果子紅不好。只要說一句,就會招了一大群人圍上來和你辯論。碰不得的!

果園品種最多的是葡萄,有四十幾種。「柔丁香」、「白香蕉」是名種。「柔丁香」有丁香香味,「白香蕉」味如香蕉。這在市面上買不到,是每年留下來給「首長」送禮的。有些品種聽名字就知道是從國外引進的:「黑罕」「巴勒斯坦」「白拿破崙」……有些最初也是外來的(葡萄本都是外來的,但在中國落戶已久,曹操就作文讚美過葡萄),日子長了,名字也就漢化了,如「大粒白」「馬奶子」「玫瑰香」,甚至連它們的譜系也難於查考了。葡萄的果粒大小形狀各異。「玫瑰香」的果枝長,顯得披頭散髮;有一種葡萄,我忘記了叫什麼名字了,果粒小而密集,一粒一粒擠得緊緊的,一穗葡萄像一個白馬牙老玉米棒子。葡萄里我最喜歡的還是玫瑰香,確實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一口濃甜。現在市上能買到的「玫瑰香」已退化失真。

葡萄喜肥,喜水。施的肥是大糞。挨着葡萄根,在後面挖一個長槽,把糞倒入進去。一棵大葡萄得倒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夠了。「農家肥」之外,還得下人工肥,硫氨。葡萄喝水,像小孩子喝奶一樣,使勁地嘬。葡萄藤中通有小孔,水可從地面一直吮到藤頂,你簡直可以聽到它吸水的聲音。喝足了水,用小刀劃破它一點皮,水就從皮破處沁出滴下。一般果樹澆水,都是在樹下挖一個「樹碗」,澆一兩擔水就足矣,葡萄則是「漫灌」。這傢伙,真能喝水!

有一年,結了一串特大的葡萄,「大粒白」。大粒白本來就結得多,多的可達七八斤。這串大粒白竟有二十四五斤。原來是一個技術員把兩穗「靠接」在一起了。這串葡萄只能作展覽用。大粒白果大如乒乓球,但不好吃。為了給這串葡萄增加營養,竟給它注射了葡萄糖!給葡萄注射葡萄糖,這簡直是胡鬧。

這是「大躍進」那年的事。「大躍進」整個是一場胡鬧。

葡萄一天一個樣,一天一天接近成熟,再給它透透地澆一次水,噴一次波爾多液(葡萄要噴多次波爾多液——硫酸銅兌石灰水,為了防治病害),給它喝一口「離娘奶」,備齊了果筐、剪子,就可以收葡萄了。葡萄裝筐,要壓緊。得幾個壯漢跳上去壓。葡萄不怕壓,怕壓不緊,怕松。裝筐裝鬆了,一晃,就會破皮掉粒。水果裝筐都是這樣。

最怕葡萄收穫的時候下雹子。有一年,正在葡萄透熟的時候下了一場很大的雹子,「蛋打一條線」——山西、張家口稱雹子為「冷蛋」,齊刷刷地把整園葡萄都打落下來,滿地狼藉,不可收拾。幹了一年,落得這樣的結果,真是叫人傷心。

梨之佳種為「二十世紀明月」,為「日面紅」。「二十世紀明月」個兒不大,果皮玉色,果肉細,無渣,多汁,果味如蜜。

「日面紅」朝日的一面色如胭脂,背陽的一面微綠,入口酥脆。

其他大部分是鴨梨。

杏樹不甚為人重視,只於地頭、「四基」、水邊、路邊種之。

杏怕風。一樹杏花開得正熱鬧,一陣大風,零落殆盡。農科所杏多為黃杏,「香白杏」、「杏兒——吧嗒」沒有。

我一九五八年在果園勞動,距今已經三十八年。前十年曾到農科所看了看,熟人都老了。在渠沿碰到張素花和劉美蘭,我們以前是天天在一起勞動的。我叫她們,劉美蘭手搭涼篷,眯了眼,問:「是不是個老汪?」問劉美蘭現在還老跟丈夫打架嘛(兩口子過去老打),她說:「偓(她是柴溝堡人,『我』字念成偓)都當了奶奶了!」

日子過得真快。

寫字

寫字總得從臨帖開始。我比較認真地臨過一個時期的帖,是在十多歲的時候,大概是小學五年級、六年級和初中一年級的暑假。我們那裏,那樣大的孩子「過暑假」的一個主要內容便是讀古文和寫字。一個暑假,我從祖父讀《論語》,每天上午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給我選定的。祖父認為我寫字用功,獎給了我一塊豬肝紫的端硯和十幾本舊拓的字帖: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褚河南的《聖教序》。這些字帖是一個敗落的世家夏家賣出來的。夏家藏帖很多,我的祖父幾乎全部買了下來。一個暑假,從一個姓韋的先生學桐城派古文、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他讓我臨的卻是《多寶塔》。一個暑假讀《古文觀止》、唐詩,寫《張猛龍》。這是我父親的主意。他認為得寫寫魏碑,才能掌握好字的骨力和間架。我寫《張猛龍》,用的是一種稻草做的紙——不是解大便用的草紙,很大,有半張報紙那樣大,質地較草紙緊密,但是表面相當粗。這種紙市面上看不到賣,不知道父親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用這種粗紙寫魏碑是很合適的,運筆需格外用力。其實不管寫什麼體的字,都不宜用過於平滑的紙。占人寫字多用麻紙,是不平滑的。像澄心堂紙那樣細膩的,是不多見的。這三部帖,給我的宇打了底子,尤其是《張猛龍》。到現在,從我的字裏還可以看出它的影響,結體和用筆。

臨帖是很舒服的,可以使人得到平靜。初中以後,我就很少有整樁的時間臨帖了。讀高中時,偶爾臨一兩張,一曝十寒。

二十歲以後,讀了大學,極少臨帖。曾在昆明一家茶葉店看到一副對聯:「靜對古碑臨黑女,閑吟絕句比紅兒」。這副對聯的作者真是一個會享福的人。《張黑女》的字我很喜歡,但是沒有臨過,倒是借得過一本,反反覆復,「讀」了好多遍。《張黑女》北書而有南意,我以為是從魏碑到二王之間的過渡。這種字體很難把握,五十年來,我還沒有見過一個書家寫《張黑女》而能得其彷彿的。

寫字,除了臨帖,還需「讀帖」。包世臣以為讀帖當讀真跡,石刻總是形似,失去原書精神,看不出筆意,固也。試讀《三希堂法帖?快雪時晴》。再到故宮看看原件,兩者比較,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看真跡,可以看出紙、墨、筆之間的關係。

尤其是「運墨」;「紙墨相得」,是從拓本上感覺不出來的。但是真跡難得看到,像《快雪時晴》《奉橘帖》那樣的稀世國寶,故宮平常也不拿出來展覽。隔着一層玻璃,也不便揣摩諦視。求其次,則可看看珂羅版影印的原跡。多細的珂羅版也是有網紋的,印出來的字多淺淡發灰,不如原書的沉着入紙。但是,畢竟慰情聊勝無,比石刻拓本要強得多。讀影印的《祭侄文》,才知道顏真卿的字是從二王來的,流暢瀟灑,並不都像《麻姑仙壇》那樣見稜見角的「方筆」;看《興福寺碑》,覺趙於昂的用筆也是很硬的,不像坊刻應酬尺牘那樣柔媚。再其次,便只好看看石刻拓本了。不過最好要舊拓。從前舊拓字帖並不很貴,逛琉璃廠,挾兩本舊帖回來,不是難事。現在可不得了了!前十年,我到一家專賣碑帖的鋪子裏,見有一部《淳化閣帖》,我請售貨員拿下來看看,售貨員站着不動,只說了個價錢。他的意思我明白:你買得起嗎?我只好向他道歉:「那就不麻煩你了!」現在比較容易得到的從帖是北京日報出版社影印的《三希堂法帖》。乾隆本的《三希堂法帖》是濃墨烏金拓。我是不喜歡烏金拓的,太黑,且發亮。北京日報出版社用重磅銅版紙印,更顯得油墨堆浮紙面,很「暴」。而且分裝四大厚冊,很重,展玩極其不便。不過能有一套《三希堂法帖》已屬幸事,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三希堂法帖》收宋以後的字很多。對於中國書法的發展,一向有兩種對立的意見。一種以為中國的書法,一壞於顏真卿,二壞於宋四家。一種以為宋人書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宋人宗法二王,而不為二王所囿,用筆灑脫,顯出各自的個性和風格。

有人一輩子寫晉人書體,及讀宋人帖,方悟用筆。我覺兩種意見都有道理。但是,二王書如清燉雞湯,宋人書如棒棒雞。清燉雞湯是真味,但是吃慣了麻辣的川味,便覺得什麼菜都不過癮。一個人多「讀」宋人字,便會終身擺脫不開,明知趣味不高,也沒有辦法。話又說回來,現在書家中標榜寫二王的,有幾個能不越雷池一步的?即便是沈尹默,他的字也明顯地看出有米字的影響。

「宋四家」指蘇(東坡)、黃(山谷)、米(芾)、蔡。「蔡」

本指蔡京,但困蔡京人品不好,遂以蔡襄當之。早就有人提出這個排列次序不公平。就書法成就說,應是蔡、米、蘇、黃。

我同意。我認為宋人書法,當以蔡京為第一。北京日報出版社《三希堂法帖與書法家小傳》(卷二),稱蔡京「字勢豪健,痛快沉着,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矩。比其從兄蔡襄書法,飄逸過之,一時各書家,無出其左右者」「……但因人品差,書名不為世人所重。」我以為這評價是公允的。

這裏就提出一個多年來纏夾不清的問題:人品和書品的關係。一種很有勢力的意見以為,字品即人品,字的風格是人格的體現。為人剛毅正直,其書乃能挺拔有力。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顏真卿。這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但是未免簡單化。有些書法家,人品不能算好,但你不能說他的字寫得不好,如蔡京,如趙子昂,如董其昌,這該怎麼解釋?歷來就有人貶低他們的書法成就。看來,用道德標準、政治標準代替藝術標準,是古已有之的。看來,中國的書法美學、書法藝術心理學,得用一個新的觀點,新的方法來重新開始研究。簡單從事,是有害的。

蔡京字的好處是放得開,《與節夫書帖》《與宮使書帖》可以為證。寫字放得開並不容易。書家往往於酒後寫字,就是因為酒後精神鬆弛,沒有負擔,較易放得開。相傳王羲之的《蘭亭序》是醉后所寫。蘇東坡說要「酒氣拂拂從指間出」,才能寫好字,東坡《答錢穆父詩》書後自題是「醉書」。萬金跋此帖后云:

「右軍蘭亭,醉時書也。東坡答錢穆父詩,其後亦題曰醉書。較之常所見帖大相遠矣。豈醉者神全,故揮灑縱橫,不用意於佈置,而得天成之妙歟?不然則蘭亭之傳何其獨盛也如此。」

說的是有道理的。接連寫幾張字,第一張大都不好,矜持拘謹。大概第三四張較好,因為筆放開了。寫得太多了,也不好,容易「野」。寫一上午字,有一張滿意的,就很不錯了。有時一張都不好,也很彆扭。那就收起筆硯,出去遛個彎兒去。

寫字本是遣興,何必自尋煩惱。

1990年7月12日

煙賦

中國人抽煙,大概開始於明朝,是從外國傳入的。從前的中國書里稱煙草為淡巴菰,是tobacco的譯音。我年輕時,上海人還把雪茄叫作「呂宋」。吸煙成風,蓋在清代。現存的幾種煙草譜,都是清人的著作。紀曉嵐就是「嗜食淡巴菰」的。我的高中國文教師史先生說,紀曉嵐總纂四庫全書時,叫人把書頁平攤在一個長案上,他一邊吸煙,一邊校讀,圍着長案走一圈,一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就出來了。這可能是傳聞,但乾隆年間,抽煙的人已經頗多,是可以肯定的。

小說《異秉》裏的張漢軒說,煙有5種:水、旱、鼻、雅、潮。雅(鴉片)不是煙草所制,潮州煙其實也是旱煙之一種,中國人以前抽的煙只有旱煙、水煙兩大類。旱煙,南方多切成絲,北方則是揉碎了,都是用煙袋,摁在煙鍋里抽的。北方人把煙葉都稱為關東煙。關東煙里的上品是蛟河煙,這是貢品,據說西太后抽的即是蛟河煙。真正的蛟河煙只產在那麼一兩畝地里。我在吉林抽過真蛟河煙,名不虛傳!其次是「亞布力」

的煙也還可以,這是從蘇聯引進的品種。河北省過去種「易縣小葉」。旱煙袋,講究白銅鍋、烏木杆、翡翠嘴。煙袋有極長的,南方老太太用的煙袋,花銀嘴五寸,烏木杆長至八尺,抽煙時得由別人點火,自己是夠不著的。有極短的,可以插在靴子裏,稱為「京八寸」。這種煙袋亦稱騷鬍子煙袋,說是公公抽煙,叫兒媳婦點火,瞅著沒人看見,可以乘機摸一下兒媳婦的手。潮州煙的煙袋是竹根做,在一頭挖一窟窿,嵌一小銅胎,以裝煙,不另安鍋。我1950年在江西土改,那裏的農民抽的就是那種煙,謂之「吃黃煙」。山西、內蒙人用羊腿做煙袋。抽這種煙得點一盞煙燈,因為一次只裝很小的一撮煙,抽一口就把煙灰吹掉,叫作「一口香」,要不停地點火。雲、貴、川抽葉子煙,煙葉剪成二寸許長,裹成小指粗細的煙支,可以說是自製小雪茄,但多數是插在煙鍋里抽,也可算是旱煙類。我在鄂溫克族地區抽過達斡爾人用香蒿籽窨制的煙,一層煙葉,一層香嵩子,陰乾,煙味極佳,是用紙卷了抽的。廣東的「生切」,也是用紙卷了抽的,新疆的莫合煙,即蘇聯翻譯小說里常常見到的「馬霍煙」,也是用紙卷了抽的。莫合煙是用煙梗磨碎製成的,不用煙葉。抽水煙應該是最衛生的,煙從水裏濾過,有害物質減少了。但抽水煙很麻煩,每天涮水煙袋就很費事。水煙袋要保持潔凈,抽起來才香。我有個遠房舅舅,到人家做客,都由他的車夫一次帶了5支水煙袋去,換著抽。此人真是個會享福的人!水煙的煙絲極細,叫作「皮絲」,出在甘肅的蘭州和福建的福州,一在西北,一在東南,製法質量卻極相似,奇怪!

雲南人抽水煙筒,那得會抽,否則嘬不出煙來。若論過癮,應當首推水煙筒,旱煙、水煙,吸時都要在口腔內打一迴旋,煙筒的煙則是直灌入肺,毫無緩衝。

捲煙,或稱紙煙,北京人叫作煙捲兒,上海一帶人叫作香煙。也有少數地方叫作洋煙的。早年的東北評劇《雷雨》裏四鳳誇讚周萍的唱詞道:「穿西服,抽洋煙,梳的本是那個偏分」,可以為證。大概在東北人眼中這些都是很時髦的。東北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叼著大煙袋」的地方,捲煙曾經是稀罕的東西。現在捲煙已經通行全國。抽旱煙的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但現在相對地減少了。抽水煙的就更少了,白銅鏤花的水煙袋已經成為古玩,年輕人都不知道這玩意是幹什麼用的了。說捲煙是洋煙,是有道理的,因為本是從外國,主要是英國輸入的。

上海一帶流行的上等煙茄立克、白炮台、555……銷行最廣的中等煙紅錫包(北方叫小粉包)、老刀牌(北方叫強盜牌)都是英國貨。世界上的捲煙原分兩大系。一類是海洋型,英國煙為其代表。英國煙的煙絲很細,有些煙如白炮台的煙盒上標明是NAVYCUT,大概和海軍有點關係。一類是大陸型,典型的代表是埃及煙、法國煙、蘇聯的白海牌(東北人叫它「大白桿」)、以及阿爾巴尼亞等煙屬之。抽大陸型煙的人數不多,現在捲煙分為兩大派系,一類是烤煙型,即英國煙型;一類是混合型,是一半海洋型、一半大陸型煙絲的混合,美國煙大都是混合型。

英國型的煙絲金黃,比較柔和,有煙草的自然的醇香,比較為中國人所喜歡。

後來外商和華僑在中國設廠制煙,比較重要的是英美煙草有限公司和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大前門為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所出,美麗牌好像就是英美煙草公司出的。也有較小的廠出煙,大聯珠、紫金山……大概是本國的煙廠所出。

我到昆明后抽過很多雜牌的煙。有一種煙叫仙島牌,不記得是什麼地方出的,煙味極好,是英國烤煙型,價錢也不貴。

後來就再不見了,可能是因為日本兵佔領了越南,滇越鐵路中斷,沒有來源了。有一種煙,叫「白姑娘」,硬盒扁支,煙味很沖。有一種從湖南來的煙,抽起來有牙粉味。最便宜的煙是鸚鵡牌,10支裝,嗆得不行,不知是什麼樹葉或草做的,肯定不是煙葉!

從陳納德的飛虎隊和美國空軍到昆明后,昆明市面上到處是美國煙。多是從美國軍用物資倉庫中流出的。駱駝牌、老金、Luckys-Trike、Chesterfield、Philipmorris……一時抽美國煙的人很多,因為並不太貴。

雲南煙業的興起蓋在四十年代初。該省的農業專家和實業家,經過研究,認為雲南土壤、氣候適於種煙,於是引進美國弗吉尼亞的大金葉,試種成功。隨即建廠生產捲煙。所出的牌子有兩種:重九和七七。重九當時算是高檔煙,這個牌沿用至今。七七是中檔煙,後來不出產了。

五十年代后,雲南制煙業得到很大發展,雲南煙的質量得到全國公認,把許多省市的捲煙都甩到後面去了。雲南捲煙的三大名牌:雲煙牌、紅山茶、紅塔山。最近幾年,紅塔山的聲譽日隆,儼然奪得雲南名煙的首席。說是已經是國產煙的第一,也不為過分。時間並不長,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

借中華文學基金會中國作協創聯部和《中國作家》聯合舉辦「紅塔山筆會」的機緣,我們到玉溪捲煙廠做了幾天客,飽抽「紅塔山」,解開了這個謎。

對於抽煙,我可以說是個內行。

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用手指摸一摸,即可知道工藝水平如何。要鬆緊合度,既不是緊得吸不動,也不是松得跺一跺就空了半截。沒有挺硬的煙梗,抽起來不會「放炮」,濺出火星,燒破衣褲。

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就知道是什麼香型。若是烤煙型,即應有微甜略酸的自然煙香。

最重要的當然是入口、經喉、進肺的感覺。抽煙,一要過癮,二要綿軟。這本來是一對矛盾,但是配方得當,卻可以兼顧。如果再對捲煙加以評品,我於「紅塔山」得一字,曰:「醇。」

這是好煙。

紅塔山得天時、地利、人和。

玉溪的經緯度和美國的弗吉尼亞相似,土質也相似,適宜煙葉生產。玉溪的日照時間比弗吉尼亞要略長一點,因此煙葉質量有可能超過弗吉尼亞。玉溪地處滇中,氣候溫和,夏無酷暑,冬無嚴寒,雨量充足。空氣的濕度天然利於煙葉的存放,不需要另作乾濕調節的設施。更重要的是,玉溪捲煙有一個以廠長褚時健為核心的志同道合、協調一致、互相默契的領導班子。

褚廠長是個人物,面色深黑,雙目有神,年過六十,精力充沛,說話是男中音,底氣很足。他接受採訪時從從容容,有條有理,語言表達得準確、清楚、簡練,而又不是背稿子。他談話時不帶一張紙,不需要秘書在旁提供材料。他說話無拘束,談的雖是實際問題,卻具幽默感,偶出笑聲。從談吐中讓人感到這是個很自信而又隨時思索著的人,一個有見識、有魄力、有性格的硬漢子,一個傑出的人。我一向不大承認什麼「企業家」,以為企業管理只是「形而下」的東西。自識褚時健,覺得在我身邊侃侃而談的這個人,確實是一位企業家,因為他有那麼一套,有學問,他掌握了企業管理中的某種規律,某種帶有哲理性的東西。

褚時健在未到玉溪捲煙廠之前,搞過一些規模較小的企業,在長期實踐中他認識了一條最最樸素的真理:還是要重視物質,重視生產力。他不為「左」的政治經濟氣候所搖撼,不相信神話。

到了玉溪捲煙廠,他不停地思索著的是如何把紅塔山的質量搞上去,保持住,使企業不停地發展。

質量,是企業的生命。

我和褚廠長有過兩次短暫的接觸,未能窺見他的「學問」,但是我覺得他抓到了「玉煙」管理的一個支點:質量。

為什麼紅塔山能夠力挫群雄,扶搖直上?首先,紅塔山有質量上好的煙葉。有一個美國煙草專家參觀了雲南煙業,說再不抓煙葉生產,雲煙質量很難保持。這句話給褚廠長很大啟發。

他決定,首先抓煙葉。玉溪捲煙廠的第一車間,不在廠里,在廠外,在田間。玉煙給煙農很大幫助,從獎金到化肥、農藥。

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得給我好煙葉。最初廠里有人想不通,我們和農民是買賣關係,怎麼能在他們身上下這樣大的本?現在大家都認識到了,這是具有戰略意義的一步棋。許多曾經顯赫一時的名牌煙,質量下來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煙葉質量沒有保證。

當年生產的煙葉,不能當年就用,得存放一個時期,這樣雜質異味才會揮發掉。據聞英國的名牌煙的煙葉都要存放三年。

二次世界大戰,存煙用盡,質量也就不如以前了。玉溪煙廠煙葉都要存放二年至二年半。就像中藥店配製丸散一樣:「修含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的事。這個「天」就是抽煙的人。煙葉存放了多久,抽煙的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抽得出來。他們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知其然,能分辨出煙的好壞。

玉溪煙廠的主要設備都是進口的。有人說:國產設備和進口的差不多,要便宜多得多,為什麼要花那樣大價錢搞進口的?

褚時健笑曰:過幾年你們就知道了。從捲煙質量看,進口設備,是劃得來的。

我因為在紅塔下崴了腳,沒有能去參觀車間,據參觀過的作家說:「真是壯觀!」

對煙的評價是最具群眾性的,最公平的。捲煙不能像酒一樣搞評比,我們國家是不允許捲煙做廣告的。現在既不能像過去的美麗牌在申報和新聞報上做整幅的廣告「有美皆備,無麗弗臻」,也不能像克萊文?A一樣藉助梅蘭芳的聲譽,宣傳這種煙對嗓音無害。捲煙的聲譽,全靠質量,靠「煙民」的口碑。

北京人有言:「人叫人千聲不語,貨叫人點手就來」,這是假不得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紅塔山之贏得聲譽,豈虛然哉!

玉溪捲煙廠每年給國家創利稅34個億,這是個嚇人一跳的數字。

廠里請作家題字留念,我寫了副對聯:技也進乎道

名者實之賓

我18歲開始抽煙,今年71歲,抽了50多年,從來沒有戒過,可謂老煙民矣。到了玉溪煙廠,堅定了一個信念,決不戒煙。吸煙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說吸一支煙,少活5分鐘,不去管它了!

1991年

文化的異國

我年輕時就很喜歡桑德堡的詩,特別是那首《霧》。我去參觀桑德堡的故居,在果園裏發現兩棵鳳仙花,我很興奮,覺得很親切,問陪同我們參觀的一位女士:「這是什麼花?」她說:「不知道。」在中國到處都有的花,美國人竟然不認識。

美國也有菊花,我所見的只有兩種,紫紅色的和黃色的,都是短瓣,頭狀花序。沒有卷瓣的、管瓣的、長瓣的、抱成一個圓球的。當然更不會有「懶梳妝」、「十丈珠簾」、「曉色」、「墨菊」……這樣許多名目。美國的插花以多為勝,一大把,插在一個廣口玻璃瓶里,不像中國講究花、葉、枝、梗,傾側取勢,互相掩映。

美國也有荷花,但美國人似乎並不很欣賞。他們沒有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不懂得什麼「香遠益清」,「出淤泥而不染」。

美國似乎沒有梅花。有一個詩人翻譯中國詩,把梅花譯成了杏花。美國人不了解中國人為什麼那樣喜愛梅花。他們不懂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懂得這樣的意境,不懂得中國人欣賞花,是欣賞花的高潔,欣賞在花之中所寄寓的人格的美。

中國和西方的審美觀念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比較起來,中國對西方的了解比西方對中國的了解要多一些。

我在芝加哥參觀美術館,正趕上專題繪畫展覽。我看了莫奈、梵高、畢加索的原作,很為驚異,我自信我對莫奈、梵高,畢加索是能看懂的,會欣賞的。

我看了亨利摩爾的雕塑,不覺得和我有不可逾越的距離。

但是西方對中國藝術卻是相當陌生的。

中國「昭陵六駿」的「拳毛」、「颯露紫」都在美國的費城大學博物館,我曾特意去看過,真了不起!可是除我之外,沒有別人駐足讚歎。

波士頓博物館陳列著兩幅中國名畫,關仝的《雪山行旅圖》和傳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雪山圖》氣勢雄偉,《搗練圖》線條勁細,彩墨如新,堪稱中國的國寶。但是美國參觀的人似乎不屑一顧。

要一般外國人學會欣賞中國的書法,真是太難了,讓他們體會王羲之和王獻之有什麼不同,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文學上也如此。

中國人對美國的作家,凡惠特曼、霍桑、馬克?吐溫,到斯坦倍克、海明威……都是相當熟悉的,尤其是海明威。不少中國作家是受了海明威的影響的,包括我。但是美國人知道幾個中國作家?有多少人知道魯迅,沈從文?這公平嗎?

是不是中國作家水平低?不見得吧!拿沈從文來說,他的作品比日本的川端康成總還要高一些吧!但是川端康成得了諾貝爾獎,沈從文卻一直未獲提名通過。這公平嗎?

中國文學沒有在世界範圍內得到公平的評價,一方面是因為缺乏了解,另一方面,不能不說,全世界的文學界對中國文學存在着偏見。有人甚至說:「中國無文學」,這不僅是狂妄,而且是無知!

我在國外時間極短,與一般華人接觸甚少,不能了解他們的心態。與在國外的文化、文學工作者也少交談。但我可以體會,在不公平的、存偏見的環境中,華人作家、藝術家,他們的心情是寂寞的,而且充滿了無可申說的憤懣。

誰教咱們是中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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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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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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