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3)

第三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3)

第三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3)

人間草木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

走着,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

人間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們的老堡壘戶看了看,說:「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長一年,多開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記得自己的歲數。

我本想把這棵山丹丹帶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鐵鍬,把老堡壘戶的開滿了藍色黨參花的土台上刨了個坑,把這棵山丹丹種上了。問老堡壘戶:

「能活?」

「能活。這東西,皮實。」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開花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

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處都有。枸杞頭是春天的野菜。採摘枸杞的嫩頭,略焯過,切碎,與香乾丁同拌,澆醬油醋香油;或入油鍋爆炒,皆極清香。夏末秋初,開淡紫色小花,誰也不注意。隨即結出小小的紅色的卵形漿果,即枸杞子。我的家鄉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淵潭散步,在一個山包下的草叢裏看見一對老夫妻彎著腰在找什麼。他們一邊走,一邊搜索。走幾步,停一停,彎腰。

「您二位找什麼?」

「枸杞子。」

「有嗎?」

老同志把手裏一個罐頭玻璃瓶舉起來給我看,已經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幾聲。

「您慢慢撿著!」

「慢慢撿著!」

看樣子這對老夫妻是離休幹部,穿得很整齊乾淨,氣色很好。

他們撿枸杞子幹什麼?是配藥?泡酒?看來都不完全是。

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從寧夏捎一點或寄一點來。——聽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邊肯定會有熟人。

他們撿枸杞子其實只是玩!一邊走着,一邊撿枸杞子,這比單純的散步要有意思。這是兩個童心未泯的老人,兩個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學會這樣的生活。看來,這二位中年時也是很會生活,會從生活中尋找樂趣的。他們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他們還一定不貪權勢,甘於淡泊。夫妻間一定不會為柴米油鹽、兒女婚嫁而吵嘴。

從釣魚台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秋天結了很多枸杞子,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垂掛下來,一個珊瑚珠穿成的華蓋,好看極了。

這叢枸杞可以拿到花會上去展覽。這家怎麼會想起在門頭上種一叢枸杞?

槐花

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一個刷了塗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裏面打了兩道土堰,上面架起幾塊木板,是床。床上一捲鋪蓋。地上排著油瓶、醬油瓶、醋瓶。

一個白鐵桶里已經有多半桶蜜。外面一個蜂窩煤爐子上坐着鍋。

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鍋開了,她往鍋里下了一把干切面。

不大會兒,面熟了,她把面撈在碗裏,加了作料、撒上青蒜,在一個碗裏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進進出出,飛滿一天。

我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繞玉淵潭散步回來,經過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門前的樹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煙,看他收蜜,刮蠟,跟他聊兩句,彼此都熟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體像是不太好,他做事總是那麼從容不迫,慢條斯理的。樣子不像個農民,倒有點像一個農村小學校長。聽口音,是石家莊一帶的。

他到過很多省。哪裏有鮮花,就到哪裏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過冬,廣西,貴州。到了春暖,再往北返。我問他是不是棗花蜜最好,他說是荊條花的蜜最好。這很出乎我的意外。荊條是個不起眼的東西,而且我從來沒有見過荊條開花,想不到荊條花蜜卻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應當不錯。他說比一般農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費;而且每年要賠幾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採蜜,得喂它糖。

女人顯然是他的老婆。不過他們歲數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齣頭。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

有那麼簡單?也許她看中了他的脾氣好,喜歡這樣安靜平和的性格?也許她覺得這种放蜂生活,東南西北到處跑,好耍?

這是一種農村式的浪漫主義。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灑脫,想咋個就咋個,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麼多考慮。他們結婚已經幾年了。丈夫對她好,她對丈夫也很體貼。她覺得她的選擇沒有錯,很滿意,不後悔。我問養蜂人:她回去過沒有?他說:回去過一次,一個人。他讓她帶了兩千塊錢,她買了好些禮物送人,風風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沒有看見女人,問養蜂人,她到哪裏去了。養蜂人說:到我那大兒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兒子的孩子。他有個大兒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車修配廠當工人。

她抱回來一個四歲多的男孩,帶着他在棚子裏住了幾天。

她帶他到甘家口商場買衣服,買鞋,買餅乾,買冰糖葫蘆。男孩子在床上玩雞啄米,她靠着被窩用勾針給他勾一頂大紅的毛線帽子。她很愛這個孩子。這種愛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討丈夫的歡心,也不是為了和丈夫的兒子一家搞好關係。這是一顆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過了幾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過了兩天,我去玉淵潭散步,養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來,養蜂人的大兒子開來一輛卡車,把棚柱、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養蜂人兩口子坐上車,卡車開走了。

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着。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稍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樑、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樑,用粗鐵絲摽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面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面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

葡萄藤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待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面,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面。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面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拚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拚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功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葯,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制,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功夫,就抽出好長的一節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着什麼技巧,一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噼噼啦啦,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鬚,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鬚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

葡萄的卷鬚有一點淡淡的甜味。這東西如果腌成鹹菜,大概不難吃。

五月中下旬,果樹開花了。果園,美極了。梨樹開花了,蘋果樹開花了,葡萄也開花了。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麼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說葡萄不開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顏色淡黃微綠,不鑽進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開花期很短。很快,就結出了綠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澆水、噴葯、打條、掐須。

葡萄粒長了一點了,一顆一顆,像綠玻璃料做的紐子。

硬的。

葡萄不招蟲。葡萄會生病,所以要經常噴波爾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蟲;梨,梨有梨食心蟲。葡萄不用疏蟲果。——果園每年疏蟲果是要費很多任務的。蟲果沒有用,黑黑的一個半乾的球,可是它耗養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須、打條、噴葯,大大地澆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銨。在原來施糞肥的溝里撒上硫銨。然後,就把溝填平了,把硫銨封在裏面。

漢朝是不會追這次肥的,漢朝沒有硫銨。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別以為我這裏是把畫家的術語借用來了。不是的。這是果農的語言,他們就叫「着色」。

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說文解字》裏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

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一噴波爾多液,它們的晶瑩鮮艷全都沒有了,它們蒙上一層藍兮兮、白糊糊的東西,成了磨砂玻璃。我們不得不這樣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們得保護它。

過不了兩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

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夥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新下的果子,不怕壓,它很結實,壓不壞。倒怕是裝不緊,逛里逛當的。那,來回一晃悠,全得爛!

葡萄裝上車,走了。

去吧,葡萄,讓人們吃去吧!

九月的果園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

我們還給葡萄噴一次波爾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

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

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願意怎麼長,就怎麼長著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來。檢查一下,還能再用的,擱在一邊。糟朽了的,只好燒火。立柱、橫樑、小棍,分別堆垛起來。

剪葡萄條。乾脆得很,除了老條,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個大禿子。

剪下的葡萄條,挑有三個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長的一截,捆起來,放在屋裏,準備明春插條。

其餘的,連枝帶葉,都用竹召帚掃成一堆,裝走了。葡萄園光禿禿。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這是個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來。要埋得很厚實。外面要用鐵鍬拍平。這個活不能馬虎。都要經過驗收,才給記工。

葡萄窖,一個一個長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風一吹,土色發了白。

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麼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餘,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下雪了。我們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檢查葡萄窖,扛着鐵鍬。

一到冬天,要檢查幾次。不是怕別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愛往這裏面鑽。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北京的秋花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紅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幾十頃地種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雲南,七十餘歲,客死於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

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像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麼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

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麼處理?」答云:「扔了!」——「別扔,我買。」他給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讚賞。

中國人長於藝菊,不知始於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江、合肥,黃河以北,當以北京為最。

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鞠有黃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後來就發展到什麼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幾年前回鄉,在公園裏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捲曲如一頭亂髮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雲,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裏。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文化局的幹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花很鮮艷;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

更不贊成把菊花縛紮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或不煩人種,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側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致楚楚,自甘寂寞。

不知道為什麼,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於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腌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稈。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裏叫作「靈芝海棠」。諸花多為五瓣,唯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稈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卧病,在一座偏房裏,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後,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牆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不論在哪裏,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於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

北京的秋意濃了。

臘梅花

「雪花、冰花、臘梅花……」我的小孫女這一陣老是唱這首兒歌。其實她沒有見過真的臘梅花,只是從我畫的畫上見過。

周紫芝《竹坡詩話》云:「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後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看他的意思,臘梅是從北方傳到南方去的。但是據我的印象,現在倒是南方多,北方少見,尤其難見到長成大樹的。我在頤和園藻鑒堂見過一棵,種在大花盆裏,放在樓梯拐角處。

因為不是開花的時候,綠葉披紛,沒有人注意。和我一起住在藻鑒堂的幾個搞劇本的同志,都不認識這是什麼。

我的家鄉有臘梅花的人家不少。我家的後園有四棵很大的臘梅。這四棵臘梅,從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大了。很可能是我的曾祖父在世的時候種的。這樣大的臘梅,我以後在別處沒有見過。主幹有湯碗口粗細,並排種在一個磚砌的花台上。這四棵臘梅的花心是紫褐色的,按說這是名種,即所謂「檀心磬口」。臘梅有兩種,一種是檀心的,一種是白心的。我的家鄉偏重白心的,美其名曰:「冰心臘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臘梅」。臘梅和狗有什麼關係呢?真是毫無道理!因為它是狗心的,我們也就不大看得起它。

不過憑良心說,臘梅是很好看的。其特點是花極多——這也是我們不太珍惜它的原因。物稀則貴,這樣多的花,就沒有什麼稀罕了。每個枝條上都是花,無一空枝。而且長得很密,一朵挨着一朵,擠成了一串。這樣大的四棵大臘梅,滿樹繁花,黃燦燦的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樣的熱熱鬧鬧,而又那樣的安安靜靜,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不過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每年都有一回。每年臘月,我們都要折臘梅花。上樹是我的事。

臘梅木質疏鬆,枝條脆弱,上樹是有點危險的。不過臘梅多枝杈,便於登踏,而且我年幼身輕,正是「一日上樹能千回」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掉下來過。我的姐姐在下面指點着:「這枝,這枝!——哎,對了,對了!」我們要的是橫斜旁出的幾枝,這樣的不蠢;要的是幾朵半開,多數是骨朵的,這樣可以在瓷瓶里養好幾天——如果是全開的,幾天就謝了。

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後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臘梅,把骨朵都剝下來,用極細的銅絲——這種銅絲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絲」,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們縣北門的城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鋪子,我放學回家路過,總要鑽進去看幾個女工怎樣穿珠花,我就用她們的辦法穿成各式各樣的臘梅珠花。我在這些臘梅珠子花當中嵌了幾粒天竺果——我家後園的一角有一棵天竺。黃臘梅、紅天竺,我到現在還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臘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然後,互相拜年。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麼屁小說!

夏天的昆蟲

蟈蟈

蟈蟈我們那裏叫作「叫蛐子」。因為它長得粗壯結實,樣子也不大好看,還特別在前面加一個「侉」字,叫作「侉叫蛐子」。

這東西就是會呱呱地叫。有時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籠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聲:「呱!」——停止了。它什麼都吃。

據說吃了辣椒更愛叫,我就挑頂竦的辣椒喂它。這東西是咬人的。有時捏住籠子,它會從竹篦的洞裏咬你的指頭肚子一口。

另有一種秋叫蛐子,較晚出,體小,通體碧綠,叫聲清脆。

秋叫蛐子養在牛角做的圓盤中,頂面有一塊玻璃。我能自己做這種牛角盒子。要緊的是弄出一塊大小合適的圓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盒裏,用剪子剪,不碎裂。秋叫蛐子比侉叫蛐子貴得多。

養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兒就熟了。

味極似蝦。

蟬大別有三類。一種是「海溜」,最大,色黑,叫聲洪亮。

這是蟬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強。我曾捉了一隻,養在一個斷了發條的舊座鐘里,活了好多天。一種是「嘟溜——一嘟溜——一嘟溜」,一種叫「嘰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叫聲而得名。

蟬喜歡棲息在柳樹上。古人常畫「高柳鳴蟬」,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蟬用粘竿,——竹竿頭上塗了粘膠。我們小時候則用蜘蛛網。選一根結實的長蘆葦,一頭撅成三角形,用線縛住,看見有大蜘蛛網就一絞,三角里絡滿了蜘蛛網,很粘。

瞅准了一隻蟬:輕輕一捂,蟬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蜻蜓

家鄉的蜻蜓有四種。

一種極大,頭胸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紋,尾部兩側有革質的小圓片,叫作「綠豆綱」。這傢伙厲害得很,飛時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響。或捉之置室內,它會對着窗玻璃猛撞。

一種常見的蜻蜓,有灰藍色和綠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黃昏后眼力就有點不濟。他們棲息著不動,從後面輕輕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種惡作劇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莖插進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帶着狗尾巴的穗子飛了。

一種是紅蜻蜓。不知道什麼道理,說這是灶王爺的馬。

另有一種純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們叫這鬼蜻蜓,因為這有點鬼氣,也叫「寡婦」。

刀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好看的。螳螂的頭可以四面轉動。

螳螂翅膀嫩綠,顏色和脈紋都很美。昆蟲翅膀好看的,為螳螂及紡織娘。

或問:你寫這些昆蟲什麼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現在的孩子也能玩玩這些昆蟲,對自然發生興趣。現在的孩子大都只在電子玩具包圍中長大,未必是好事。

花園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於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致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裏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裏總掛一隻鳥籠,我相信即是現在也掛一隻的。那隻青襠子永遠眯着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

一下雨,什麼顏色都郁起來,屋頂,牆,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於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裏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裏可沒有菖蒲啊?

它是哪兒來的,是那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陰陰,唱個唱,把狗聽。」每個小孩子都這麼唱過吧。有時什麼也不做,我躺着,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裏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

我靜靜地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裏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雲。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鈎兒的毛,討嫌死了。

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於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得最好聽),我舉着我的網,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著時,拍,得了。可是回去,我一身都是那種臭玩意。

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

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隻腳不停地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着的便是兩根有節的觸鬚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鬚有一節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的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紐紐地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斗,而我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硃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麼歡喜。聽,瞿瞿瞿瞿,哪裏?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着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哪,於是趕緊回家。

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着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著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可是堂弟有的是辦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

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彷彿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麼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地飛在牆角花蔭,不知什麼道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傢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看它從洞裏把個有絨毛的小腦袋鑽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它拖着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鑽進去,看看,不對,於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着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或者,乾脆看它進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於是坐在新大門旁邊休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祖母叫我們不要玩螳螂,說是它吃了土谷蛇的腦子,肚裏會生出一種鐵線蛇,纏到馬腳腳就斷,什麼東西一穿就過去了,穿到皮肉里怎麼辦?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里五月的夜。

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着露水(蜘蛛網上也掛着露水),寫大字一張,讀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梔子花卻是六瓣。山歌云:「梔子花開六瓣頭。」梔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處微綠,極香,香氣簡直有點叫人受不了,我的家鄉人說是:「碰鼻子香。」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於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

梔子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着嗎!」

人們往往把梔子花和白蘭花相比。蘇州姑娘串街賣花,嬌聲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白蘭花花朵半開,嬌嬌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氣文靜,但有點甜俗,為上海長三堂子的「倌人」

所喜,因為聽說白蘭花要到夜間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覺得紅「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邊花更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為幽靜的是珠蘭。

牽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開,午時即已萎謝。

秋葵也命薄。瓣淡黃,白心,心外有紫暈。風吹薄瓣,楚楚可憐。

鳳仙花有單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鳳仙花莖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鹹菜」,此吾鄉所未有。

馬齒莧、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長得非常旺盛。

淡竹葉開淺藍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葉片微似竹葉而較柔軟。

「萬把鈎」即蒼耳。因為結的小果上有許多小鈎,碰到它就會掛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萬把鈎」。

我們那裏有一種「巴根草」,貼地而去,是見縫紮根,一棵草蔓延開來,長了很多根,橫的,豎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頑強,拉扯不斷。很小的孩子就會唱:巴根草,

綠茵茵,

唱個唱,

把狗聽。

最討厭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鈴子,常常沾了一褲腿。其臭無比,很難除凈。

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天下皆重「黑籽紅瓤」,吾鄉獨以「三白」為貴: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東墩產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狀似牛角,瓜皮淡綠色,刨去皮,則瓜肉濃綠,籽赤紅,味濃而肉脆,北京亦有,謂之「羊角蜜」;蝦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黃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種較大,皮色如蝦蟆,不甚甜,而極「面」,孩子們稱之為「奶奶哼」,說奶奶一邊吃,一邊「哼」。

蟈蟈,我的家鄉叫作「叫蚰子」。叫蚰子有兩種。一種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個叫驢子似的,叫起來「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點辣椒,更吵得厲害。一種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綠如玻璃翠,小巧玲瓏,鳴聲亦柔細。

別出聲,金鈴子在小玻璃盒子裏爬哪!它停下來,吃兩口食——鴨梨切成小骰子塊。於是它叫了「丁鈴鈴鈴」……乘涼。

搬一張大竹床放在天井裏,橫七豎八一躺,渾身爽利,暑氣全消。看月華。月華五色晶瑩,變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圍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圓圈,謂之「風圈」,近幾天會颳風。

「烏豬子過江了」——黑雲漫過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來,竹床子的欄桿都濕了,才回去,這時已經很困了,才沾藤枕(我們那裏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夢鄉。

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快過去了。

昆蟲備忘錄

複眼

我從小學三年級「自然」教科書上知道蜻蜓是複眼,就一直琢磨複眼是怎麼回事。「複眼」,想必是好多小眼睛合成一個大眼睛。那它怎麼看呢?是每個小眼睛都看到一個小形象,合成一個大形象,還是每個小眼睛看到形象的一部分,合成一個完整形象?琢磨不出來。

凡是複眼的昆蟲,視覺都很靈敏。麻蒼蠅也是複眼,你走近蜻蜓和麻蒼蠅,還有一段距離,它就發現了。噌——飛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人長了一對複眼?

還是不要!那成什麼樣子!

花大姐

瓢蟲款款地落下來了,折好它的黑綢襯裙——膜翅,順順溜溜:收攏硬翅,嚴絲合縫。瓢蟲是做得最精緻的昆蟲。

「做」的?誰做的?

上帝。

上帝?

上帝做了一些小玩意兒,給他的小外孫女兒玩。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上帝說:「給你!好看嗎?」

「好看!」

上帝的外孫女兒?

對!

瓢蟲是昆蟲裏面最漂亮的。

北京人叫瓢蟲為「花大姐」,好名字!

瓢蟲,朱紅的,瓷漆似的硬翅,上有黑色的小圓點。圓點是有定數的,不能瞎點。黑色,叫作「星」。有七星瓢蟲、十四星瓢蟲……星點不同,瓢蟲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吃蚜蟲的,是益蟲;一類是吃馬鈴薯的嫩葉的,是害蟲。我說吃馬鈴薯嫩葉的瓢蟲,你們就不能改改口味,也吃蚜蟲嗎?

獨角牛

吃晚飯的時候,嗚——撲!飛來一隻獨角牛,摔在燈下。

它摔得很重,摔暈了。輕輕一捏,就捏住了。

獨角牛是硬甲殼蟲,在甲蟲里可能是最大的,從頭到腳,約有兩寸。甲殼鐵黑色,很硬,頭部尖端有一隻犀牛一樣的角。

這傢伙,是昆蟲里的霸王。

獨角牛的力氣很大。北京隆福寺過去有獨角牛賣。給它套上一輛泥制的小車,它就拉着走。北京管這個大力士好像也叫作獨角牛。學名叫什麼,不知道。

磕頭蟲

我抓到一隻磕頭蟲,北京也有磕頭蟲?我覺得很驚奇。我拿給我的孩子看,以為他們不認識。

「磕頭蟲,我們小時候玩過。」

哦!

磕頭蟲的脖子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大的勁,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面上,它就吧嗒吧嗒地不停地磕頭。把它仰面朝天放着,它運一會兒氣,脖子一挺,就反彈得老高,空中轉體,正面落地。

蠅虎

蠅虎,我們那裏叫作蒼蠅虎子,形狀略似蜘蛛而長,短腳,灰黑色,有細毛,趴在磚牆上,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蠅虎的動作很快,蒼蠅落在它面前,還沒有站穩,已經被它捕獲,來不及嚶地叫一聲,就進了蒼蠅虎子的口了。蠅虎的食量驚人,一隻蒼蠅,眨眼之間就吃得只剩一張空皮了。

蒼蠅是很討厭的東西,因此人對蠅虎有好感,不傷害它。

捉一隻大金蒼蠅喂蒼蠅虎子,看着它吃下去,是很解氣的。

蒼蠅虎子對送到它面前的蒼蠅從來不拒絕。蒼蠅虎子不怕人。

狗蠅

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是狗蠅。狗蠅鑽在狗毛里叮狗,叮得狗又疼又癢,煩躁不堪,發瘋似的亂蹦、亂轉、亂罵人——叫。

果蔬秋濃

中國人吃東西講究色香味。關於色味,我已經寫過一些話,今只說香。

江陰有幾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對壽山公園的一家,水果多,個大,飽滿,新鮮。一進門,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這香味不是時有時無,時濃時淡,一陣一陣的,而是從早到晚都是這麼香,一種長在的、永恆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慾醉。

我後來到過很多地方,走進過很多水果店,都沒有這家水果店的濃厚的果香。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遠不忘。

那年我正在戀愛,初戀。

今天的活是收蘿蔔。收蘿蔔是可以隨便吃的——有些果品不能隨便吃,頂多嘗兩個,如二十世紀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為產量太少了,很金貴。蘿蔔起出來,堆成小山似的。

農業工人很有經驗,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般的,過了磅賣出去;這幾個好,留下來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傢伙,「捧打蘿蔔」嘛。咔嚓一聲,蘿蔔就裂開了。蘿蔔香氣四溢,吃起來甜、酥、脆。我們種的是心裏美。張家口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別宜於蘿蔔之類作物生長,苤藍有籃球大,疙瘩白(圓白菜)像一個小銅盆。蘿蔔多汁,不艮,不辣。

紅皮小水蘿蔔,生吃也很好(有蘿蔔我不吃水果),我的家鄉叫作「楊花蘿蔔」,因為楊樹開花時賣。過了那幾天就老了。

小紅蘿蔔氣味清香。

江青一輩子只說過一句正確的話:「小蘿蔔去皮,真是煞風景!」我們有時陪她看電影,開座談會,聽她東一句西一句地漫談。開會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覺,夜裏辦公),會後有一點夜宵。有時有涼拌小蘿蔔。人民大會堂的廚師做小蘿蔔都是削皮的。蘿蔔去皮,吃起來不香。

南方的黃瓜不如北方的黃瓜,水嘰嘰的,吃起來沒有黃瓜香。

都愛吃夏初出的頂花帶刺的嫩黃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滿口香,嫩黃瓜最好攥在手裏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細絲。

但也有人愛吃二茬黃瓜——秋黃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稱「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農民的習慣,說起話來滿嘴粗話。我們請他到賓館里來介紹情況,他脫下一隻襪子來,一邊搖著這隻襪子,一邊談,嘴裏隔三句就要加一個「我操你媽!」他到一個老朋友曹文玉家來看我們。曹家院裏有幾架自種的黃瓜,他進門就摘了兩條嚼起來。

曹文玉說:「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這兩句話:「寧吃一斗蔥,莫逢屈突通。」這兩句話大概出自楊升庵的《古謠諺》。屈突通不知是什麼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個很兇惡的武人。讀書不隨手做點筆記,到要用時就想不起來了。我為什麼老是要想起這兩句話呢?因為我每天都要吃蔥,愛吃蔥。

「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蔥下來時我都要吃幾次小蔥拌豆腐,鹽,香油,少量味精。

再過幾天,新蔥——新鮮的大蔥就下來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處幹了一陣活,為大蔥裝箱。是山東大蔥,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東南亞的。這樣好的大蔥我真沒有見過,蔥白夠一尺長,粗如擀麵杖。我們的任務是把大蔥在大箱裏碼整齊,釘上木板。

聞得出來,這大蔥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藥(土豆,馬鈴薯)快下來了,新山藥入大籠蒸熟,一揭屜蓋,噴香!山藥說不上有什麼味道,可是就是有那麼一種新山藥氣。羊肉鹵蘸莜面卷,新山藥,塞外美食。

苤藍、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過去賣臭豆腐、醬豆腐是由小販擔子沿街串巷吆喝着賣的。王致和據說是有這麼個人的。皖南屯溪人,到北京來趕考,不中,窮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無聊賴,想起家鄉的臭豆腐,遂依法炮製,沿街叫賣,生意很好,乾脆放棄功名,以此為生。這個傳說恐怕不可靠,一個皖南人跑到北京來趕考,考的是什麼功名?無此道理。

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戶曉,世代相傳,現在成了什麼「集團」,廠房很大,但是商標仍是「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過去賣得很便宜,是北京最便宜的一種貧民食品,都是用筷子夾了賣,現在改用方瓶碼裝,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有一個僑居美國的老人,晚年不斷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來一碗熱湯麵,此生足矣。

這個願望本不難達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飛機前檢查,絕對通不過,老華人恐怕將帶着他的懷鄉病,抱恨以終。

我們在長沙,想嘗嘗毛澤東在火宮殿吃過的臭豆腐,循味跟蹤,臭味漸濃,「快了,快到了,聞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個公共廁所!

其實油炸臭豆腐乾不只長沙有。我在武漢、上海、南京,都吃過。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乾放在下置炭火的鐵篦子上烤。南京夫子廟賣油炸臭豆腐乾用竹籤子串起來,十個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蘆似的,穿了薄紗的旗袍或連衣裙的女郎,描眉畫眼,一人手裏拿了兩三串臭豆腐,邊走邊吃,也是一種景觀,他處所無。

吃臭,不只中國有,外國也有,我曾在美國吃過北歐的臭啟司。招待我們的詩人保羅?安格爾,以為我吃不來這種東西。

我連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塊整塊地吃,還在乎什麼臭啟司!待老夫吃一個樣兒叫你們見識見識!

1996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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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汪曾祺、季羨林、馮友蘭、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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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汪曾祺難得最是得從容》(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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