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堂春

第6章 玉堂春

第6章玉堂春

尚儀局在月明湖東畔,敞院隔着明湖島。琉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紅漆欞花斗拱層疊繁複,描繪著合璽彩畫。司籍房和司樂房同與湖腰相對,暮春時節,殿門隔着一榭春花、一陌楊柳,一彎湖色,旖旎風流,是六尚景緻最美的所在。

四月十六,韶光捧著紅漆托盤過來司籍房。

巳時,曲徑石坊外,錦瑟正拿着執板為新進宮婢教習規矩。

隨着漢王回宮,各局都陷入焦灼的準備狀態,因為不久后,晉王和蜀王也要回京述職。司籍房負責教習,這些自司樂房過來的女子,名為侍婢,實則專門撥過來侍寢。綺羅懶得再費心思,擺擺手,示意典籍女官先將諸位宮人帶下去造冊。

「備得真快,還以為過兩日才能送過來。」

掀開紅色軟布,裏面盛着腰佩和環花玉器。由司飾房琢磨,在司衣房配上絲絛和鎖子,是宮婢所持的牌令和信物。綺羅拿起其中的一枚,雕工精細。

韶光一笑:「你司籍房的事,我們可不敢耽擱。」

綺羅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憑我們的關係,就是你耽擱了,我還當真敢責怪怎麼着!」

綺羅是司籍房掌事,地位就如司衣房的鐘漪蘭,一側的婢子們瞧見綺羅對韶光如此客氣,無不多看了她幾眼。

「你說的那個人,我查到了。」

進了內室,寬敞明媚,窗格木支,擋住了院外春色。綺羅從檀香豎櫃里取出一本舊例冊子,翻開,泛黃的幾頁上記載了流螢的籍貫、家世以及入宮的年份。

這是個已經死去的女子。韶光托綺羅調查她的生平,此番拿在手裏,薄薄的幾頁記載,看不出來有何特別。

「循例,宮女犯錯被逐出宮,或者杖責處死,都會有明確記載,可關於流螢的一切卻略之又略。」綺羅將冊子重新放到柜子裏端,「她應該只是司衣房一個最普通的婢子,可死因,卻與司寶房現任掌事余西子和原典寶阿茶有着莫大關聯。」

韶光怔了一下,又是阿茶。

「我只知道那時宮掖里爆發了疫症,諸多婢子因染病被驅逐出宮。」青梅說,流螢也是死於疫症,所以事後連床鋪都被拉出去燒掉。寧霜和綉兒卻對此事諱莫如深。

綺羅望向窗外,「阿韶,你還記得,當時從東宮流出的一段傳聞么?」

「你是說,太子強佔近侍婢子的事情……」

綺羅點頭。宮婢投井,一尾草席就可以掩埋。流螢的死卻招來了尚宮局和御藥房,說是太子妃擔憂瘟疫蔓延,特地讓妥善處理。事後東宮的人卻開始傳言,流螢是死於小產,胎兒已經成形,侍衛從井裏撈上來的不僅是屍體,還有一團形似嬰孩的肉瘤。

「流螢的死,很多人都懷疑是太子妃的授意。之後不久,司寶房的典寶阿茶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宮闈局派人調查,查出流螢與阿茶是同鄉,過從甚密。流螢出事的晚上,有人看見阿茶偷進司衣房內局。矛頭又直接指向了司寶房。」

綉堂里的熏香正濃,裊裊煙氣,宛若引人迷醉的酣夢——

韶光識得這味道,是普陀寺新進貢的七寶無盡香。

太后專作賞賜之用。

「你是懷疑……」

「奴婢以為,現在何人在司寶房最得意,就最可疑。」

韶光跪在團墊上,低聲道。

太子妃固然脫不開關係,司寶房趙德珍卻在流螢出事後即刻被驅逐出宮,與此同時,余西子從司衣房典衣直接調升至司寶房掌事。時機很巧,巧得讓人生疑。

鍾漪蘭用杯蓋撇了撇沫,「阿茶死了,趙德珍被迫離宮——恰恰說明司寶房在東宮這件事上很曖昧。可余西子是去填補空缺,單憑這一點就懷疑她,未免武斷。」

「鍾司衣說的是。奴婢還聽說,阿茶生前與現任典寶春雨甚為要好。若不是余司寶,那麼,春雨的嫌疑很大。」

她也是即刻得到升遷的,不是嗎。

「一個小小的奴婢能有什麼作為?還是主子掌事後,才跟着得勢。若說可疑,余西子豈不更像那謀害之人!」咬着牙,從牙縫中迸出那名字來,卻完全不顧及方才還公正明理的立場,鍾漪蘭扯出一抹笑,夾雜着嫉恨和快意兩種情緒。

「在這件事上,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惡人。你仔細去查,切記不要驚動太多人。」

韶光頷首。

「此外,內侍監的趙常侍也讓奴婢替他向您道謝。說新制的衣衫極合身,尤其是料子,讓您太破費了。」

鍾漪蘭握著茶盞,笑靨如花,「同屬宮闈局,大家互相親近是應該的。再說,房裏送去的都是一般布料,他可真是客氣。」

韶光低下頭。

最普通的宮緞,一等婢子的綉工,鑲滾著純金絲、純銀絲;外、中、裏衣三層,層層夾有紅印銀票。換成旁人,終日穿在身上,怕都捨不得脫掉。

「尚服局是個乾淨地,容不得那些裝神弄鬼的勾當,」鍾漪蘭半挑起唇,聲音越低,眼神越亮,「你若查出了什麼,事無巨細,寧可錯一百,也不要放過一樁。」

韶光垂眸,餘光瞥見鍾漪蘭眸若明星,滿面紅光如霞。

徐袖的指證,趙德全的幫襯,宮闈里致人死地的飛短流長——針對余西子的一切正在暗地裏有序進行。鍾漪蘭很興奮,也非常有興奮的理由。如今表面上越是相安無事,暗地裏的謀划就越是周詳,按捺不動,只是在等,等著對余西子反攻倒算的一天。

拿起案上錦盒,韶光斂身而出。

穿過湖西坊,又一次從暴室裊裊而過。

回到綉堂時,已經過了未時。

蟲鳴燥熱,連琉璃燈里轉動的疏影都是溫的。紅漆殿門敞得很開,撲面一陣熏香,旃毯橫鋪的角落裏堆疊着數十匹純色絹帛,專屬綉架上是五花八門的綉樣和圖章,綉兒從成堆的絲絛中抬起頭,見是她回來,指著那邊正忙得不亦樂乎的寧霜和青梅,聳了聳肩。

都在趕工。

韶光苦笑着捧起笸籮坐下,不禁想起鍾漪蘭囑咐她要對刺繡手藝多上心的話。確實,想在內局站住腳,終究得仰賴手上功夫。青梅常說熟能生巧,這樣終日與針線布帛為伍,倒是想不熟都難。

阿彩看到韶光已經能利落穿針,不由打趣道:「你來司衣房沒多久,看這架勢,真的是鉚足了勁頭。」

她是司衣房的掌衣,地位僅次於芣苡,韶光欲起身行禮,卻被她一把攔住,「無須客套了,大家既然有緣共事,互相照應就是。」

阿彩說得十分客氣,韶光回以一笑,並未拂了好意。這時,芣苡和桃枝相攜走進來,偌大的綉堂一下子安靜了。

滿室瀰漫的熏香中,浮動起一絲微妙的氣息。

宮人都知司衣房要和內侍監聯姻,私底下議論,沒影兒的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沒人願意去和太監對食,直到有一日鍾漪蘭宣佈會從現任女官中採選,低等婢子才安了心。司衣房有女官五位,典衣雙數,掌衣和女史各一——若選女官,很有可能從典衣裏面出,至於是芣苡還是桃枝,宮人們都在興奮地猜測。

「不幹活,都愣著做什麼?」

芣苡呵斥着幾個婢子,踱步巡視中,在一處綉架前撿起緞子。是綉兒的宮樣,剛描畫好,未著線,勾勒的九盤魑龍紋。

「你弄的?」

綉兒點點頭,「桃典衣吩咐奴婢畫的。」

芣苡聞言,倏爾勾起唇角,「手藝倒是不錯,只可惜,圖樣的繪製實在太顯小氣。這麼粗鄙的東西也敢上繃子,趕緊扯了。重做!」

綉兒噤若寒蟬,忙低頭拿筆重畫。

桃枝在這時輕步上前,將扔在地上的宮樣揀起來,端詳了一陣,道:「很精緻,應該能用上。」

正往前巡視的女子倏爾駐足,回眸,刺眼的光線在她身後映出一道剪影,桃枝的繡鞋,正好踩在那影子末端。

司衣房裏靜極了,幾百雙眼睛注視着這兩位品階相同的女官。半晌,卻見芣苡驀地收斂了咄咄逼人的目光,踱開步,不置一詞地繼續巡視。

綉兒哆嗦著,拿着筆不知該放下還是繼續畫。寧霜和青梅心有戚戚焉地換了個眼色。

「過會兒吩咐幾個人將那批料子送到麟華宮去,給晉王殿下的管事過過目。」

這個時候,芣苡將明細卷冊抽出來交給阿彩。阿彩不敢遲疑,巡視了一圈,也沒瞧見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懇求目光,直接將冊子放在相隔不遠的綉架上。

「緞匹有些多,辛苦你走一趟。」

靠近殿宇,得見皇子,是再難求的機會。阿彩朝着韶光擠了一抹會意的笑,韶光卻感覺背後正有無數嫉妒的目光凝聚而來,就連一旁的寧霜都立刻扔開針線,向她招手,綉兒興奮地擠眉弄眼,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

韶光失笑地拿起卷冊。

麟華宮的掌事,其實是晉王身側一個侍衛統領的內人,原府邸的管家,跟隨回宮后便負責打點麟華宮日常事宜。春雨領着司寶房宮人到殿前時,宮婢正忙碌地將陳舊擺設搬出紅廊,李綉田就站在門檻內側,挽著雙臂,手不沾物地吩咐著。

春雨早就聽說她脾氣很壞,整理好自身裝束,走至台階前站定了,才斂身道:「李夫人安好。」

被稱作夫人的女人已經年過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翹,略顯出刻薄孤傲的面相。此時紅光滿面,眉梢眼角都藏不住得意之色。

「看着倒是面生,是新上任的女官吧?」

托盤裏擺着三個嵌金松石墨釉瓶,兩個蝙蝠紋琉璃杯,右配一把纏枝執壺。鍛造手藝精巧,襯著紅呢布,古趣盎然。

春雨討好地道:「余司寶特地吩咐奴婢過來,還說若非脫不開身,定要自己來。奴婢臉上有光,全是仰賴李夫人您呢!」

李綉田聞言,笑着沒說話。

這時,殿前來了另一群婢子,懷抱麗錦,隔遠可見。李綉田擺擺手,很自然地拿出主人姿態,吩咐侍衛放行。等宮人們行了禮,禮數周到了,才吩咐拿上來與她觀瞧。

司衣房送來的是青緞和墨緞,專為麟華宮裏的掛飾和鋪毯用。等行了禮,寧霜瞧見一側司寶房的宮人,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這時,李綉田走下台階,伸手在緞子上摸了幾下,不禁點了點頭,「宮闈局的綉品,做工的確不一般。」

綉兒幾個人露出喜悅神色,這時,李綉田視線下調,向她們腰間的環佩掃過去,「你們哪個是司衣房的女官?」

青梅挨着最近,恭順地道:「奴婢等都是司衣房的宮人。」

尚在緞上摩挲的手,就在這一刻驀地停住。李綉田抬起臉,一言不發地覷著跟前的幾個人,半晌,忽然冷笑了一聲,反手將緞料推回到青梅懷裏。

「一個女官都沒來?」

「這……」青梅不知如何回答。

李綉田冷哼一聲,「老婆子沒甚本事,好歹在晉王跟前說得上話。你們司衣房架子倒是比司寶房還大,看樣子是沒將我們這些宮外來的放在眼裏。將這些緞子拿走,老婆子不樂意看腌臢東西。」

說罷,沉了臉,當下擺手遣人。

寧霜一見,忙道:「您不能這樣,這些料子是宮人們幾天幾夜沒合眼趕製的,好歹……」

寧霜的話沒說完,李綉田轉身,反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哪裏來的奴才?老婆子說話,也要你來插嘴。你們掌事就是這麼教奴才的!」趾高氣揚的女人說罷,睨下目光,厲聲道,「你們也別在這裏礙老婆子的眼,帶着你們的緞子趕緊離開!」

寧霜難以置信地捂著臉。

綉兒躲在青梅身後,嚇得直抹眼淚。

這時,司寶房的婢子抓緊機會又圍攏過來。青梅被推搡得一個趔趄,緞匹掉在地上,急忙去搶,卻被剛好湊上來的宮人踩在手指上。

「主子,是不是有些過了……」

花木掩映中,主僕二人已經佇立了很久。

隨扈顯然已經看不下去,回頭詢問尊貴男子。黑眸深鎖間卻蒼茫無波瀾,彷彿蘊含了幽潭水,深邃且蠱惑,讓人如墮迷夢,痴醉難持。微翹的唇角卻說明他此刻正看到興頭上,丹陛前幾個婢子的死活絲毫與他無關,彷彿在那淡漠至殘忍的睥睨里,一切皆成樂趣。

「奴婢們隔日再送過來。叨擾李侍衛夫人了,奴婢告退。」

殿廊前,韶光的聲音淹沒在司寶房宮人諂媚討好的聲浪中。寧霜還想掙扎著上前,被輕輕拉住,寧霜含淚看着她,韶光搖了搖頭。

退下台階,遠遠地傳來春雨的聲音:「下次讓你們桃枝典衣來。否則,惹李侍衛夫人不高興,司衣房可是吃罪不起呢!」

韶光暗暗嘆了口氣,不再做任何理會,只伸手攙扶起還想哀求的綉兒,與寧霜和青梅一併抱着布帛斂身告退。

司衣房的宮人就這樣從殿前廣場經過,臉頰腫脹的婢子被攙扶著,其中年紀最輕的小宮婢已經哭紅了眼。最前頭的,也抱着最多布匹,徐徐而行,臉上卻連一絲喜怒起伏都不曾有。

樹蔭下,那雙涼薄肅穆許久的眼睛裏,隱隱浮現出了一絲波瀾。

昔年的諸多往事隔着煙光輾轉浮現,望着那抹漸行漸遠的纖細身影,深黑色的瞳仁似倒映着一片凄迷殘花,斑斕破碎。

待隨扈轉過頭來請示,那波瀾卻又很快地尋覓無蹤,眸光肅殺,只有唇上還殘存着少許餘波。

「安排錦瑟進尚服局,告訴她,便宜行事。」

李綉田拒收的緞子,拿回司衣房,鍾漪蘭就下令送去內侍監銷毀。

宮人們含淚將那一匹匹青緞和墨緞抱走,遞給小太監的一瞬,每個人的心裏都不是滋味。

可悲傷的情緒並未停留太久,因為鍾漪蘭宣佈了一樁令人震驚的消息:典衣芣苡將下嫁內侍監,與大太監趙福全對食。

內局嘩然。

六局內鬥一貫夾雜着互相殘殺,你方唱罷我登場。局內按照官職品階論資排輩,一層一層,嚴守秩序,可總是有人等不及上位者榮隱,就處心積慮取而代之。比如鍾漪蘭,比如春雨,再比如芣苡。

芣苡被送去內侍監時,象徵性地披着大紅蓋頭,鮮紅的嫁衣外卻是五花大綁。韶光認得那嫁衣上的綉樣,出自司衣房宮人之手,從圖案到紋飾,倒不會辱沒她的身份。

「可憐見的,一個清白女子,竟要嫁給老太監。」

「平日裏仗勢欺人,這下好,遭了現世報。」

耳畔議論聲此起彼伏,韶光忽然想起在內侍監外,芣苡理直氣壯地質問。那時她猜出鍾漪蘭要拉攏趙福全,卻沒料到那幾十萬兩的銀票,其實就是自己的陪嫁……

「趙常侍一貫喜歡溫順女子,將芣典衣送去,鍾司衣不擔心會適得其反嗎?」目送著眾人離去的背影,韶光輕聲開口。

鍾漪蘭挽著雙臂站在花樹下,「怎麼,於心不忍?」

「芣典衣在房內多年,奴婢以為,鍾司衣會念及舊情。」

「敢算計到我頭上,這些年還不夠縱容她么!」鍾漪蘭盯着遠處的嫁車,目光陰鷙,「若是幫別人便罷了,偏偏是那個余西子。你以為我會養虎為患?」

韶光不再說話。

芣苡的爬牆,針對房內總在做一些細碎的手腳:譬如泄露消息,在宮婢之間調唆、結黨;再比如,故意出一些紕漏。鍾漪蘭也曾一味姑息,並非隱忍,而是不放在眼裏的輕蔑。自以為聰明的奴婢,得意忘形,反而產生了僥倖之心。此時被剷除,只是因為觸動到了鍾漪蘭的底線。

她不該故意與桃枝尋釁,點撥阿彩,導致司衣房在宮緞一事上開罪李綉田。

青梅說,或許是她疏忽了,寧霜卻狠狠地咬牙,芣苡是老人兒,哪次換季送料子出過紕漏,她與各宮掌事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此番故意出錯,不僅讓宮人的半月心血毀於一旦,更拖垮了麟華宮的布帛換季,而重要的是,在司寶房跟前折辱了臉面。

宮女與太監對食,照慣例僅是走走形式。聯姻之後,宮女仍留在宮裏,職位也不變。芣苡卻被直接送出宮,送進了趙福全的府邸。

這就是鍾漪蘭的手段,狠就狠在斬草除根。自此,芣苡不但品階被革除,進了太監的宅院,就如深陷永夜,在屈辱和折磨中不能逃離。這樣的懲罰不僅致命,也毀了她一生。

隔天早上,活計還未分配,昨日做好的綉緞就都掛上了。早到的宮人們見沒有管事跟着,紛紛湊在一起扯閑話。聊的話題無非是最近局內女官品階的升遷——芣苡嫁出宮外,官職也被革除,等於讓出典衣位置。資格稍長的婢女們都巴望着鍾司衣進行指派。

阿彩跨進門檻,眾女還在欷歔中。

咳了一嗓子,宮人們見是她,紛紛堆出笑臉湊過來寒暄。

在司衣房,典衣之下是掌衣。除了桃枝,在這裏阿彩最大,她也是最有機會升任典衣的人,然後論資排輩,很有可能從宮人裏頭選拔一個任掌衣。每個人都有機會升遷。

「彩掌衣,您是不是馬上就要做我們的典衣了!」

有相好的婢子過來探口風,阿彩抿唇,笑道:「別瞎說,鍾司衣還沒宣佈呢!」

「芣苡典衣走了,奴婢們都覺得,接下來肯定就是彩掌衣您來管我們了。」

「是啊,不是您,還是哪個有資格當典衣啊!彩掌衣,哦不,現在應該改口叫彩典衣啦!」

宮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阿彩心花怒放。韶光和青梅抱着布匹進來,綉兒已經跟着眾女在稱呼阿彩為典衣。寧霜撇撇嘴,示意這些人都昏了頭。

「都沒事做么?活計這麼多,還敢湊在一起混時日。」

桃枝跨進門檻,蹙眉看着三三兩兩扯閑話的婢子,呵斥完,拿起冊子核對人數。

宮人們悻悻地分開。這時,阿彩討好地湊上來,沒等開口,就聽桃枝道:「待會兒鍾司衣要領着新任的典衣過來,你去準備準備,將之前芣苡的佩子拿來。」

桃枝的話如雪水一般,澆了阿彩一頭一臉,「怎麼不是……從房裏選任一名么?」

桃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新來的管事名喚錦瑟。房裏的老人兒們都認得她,原是司飾房的典飾,因為得罪了司飾言錦心,曾被貶去扶雪苑伺候閑置的嬪女。三年清寂,此番入主司衣房,倒有一絲捲土重來的意味。

鍾漪蘭將人帶來時,宮人們都有些傻眼。阿彩站在人群里,盯着那個姿容冷艷的女子,硬生生地將手裏的錦帕扯破。

「這位是你們的新任管事,也是綉工操持高手,以後與桃枝一起打理司衣房。」

鍾漪蘭說罷,朝身側的女子示意。錦瑟穿着一襲雲煙冷調的高腰長裙,無可挑剔的五官,無可挑剔的妝容,眉目微涼,整個人像是從霜雪中走出來的。肅然頷首間,視線從每個婢子的臉上掃過去,立即給人一種無法忽視的感覺。

青緞和墨緞又耗費三日才重新做好,再送去麟華宮時,由錦瑟親自跟隨。四月底的天氣,又暖和了幾分,鶯雀聒噪,聲聲入耳,漫溢着一縷縷花香的氣息。婢子們抱着綉緞在太陽底下站了很久,等到額上冒汗,不禁面面相覷,卻是神色各異。

究竟新任女官是什麼人物,這下,總能看個明白。

每個人換上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麟華宮前的侍衛剛放行了司飾房宮人,面對錦瑟一行人,竟仍然是全部阻擋。錦瑟蹙眉從他們每個人的五官和甲胄上一一打量過去,最後,在一個矮胖卻眼神剛毅的侍衛臉上定住,舉起腰牌:

「讓你們管事出來與我說話。」

那侍衛看了看她的臉,生硬地道:「李侍衛夫人吩咐,司衣房宮人不得入內。」

「放肆,」錦瑟厲聲斷喝,「我乃正六品女官,一介侍衛長內人有何權力阻我?」

話音落地,頓時,就有腳步聲從大殿裏面傳來。不似一般宮人的蓮足輕步,更像強壯武夫踩踏在玉石地磚上的聲響,鏗鏘而有力。

殿門被推開時,李綉田趾高氣揚地出現在丹陛上。

「哪個沒規矩的在這裏大吵大嚷?」

刺眼陽光下,是一個深灰色宮裝的美艷女子,面容端肅,下顎略微仰著,整個人都瀰漫着凌厲的氣勢,「你就是李侍衛夫人?」

身體壯碩的婦人怔了一下,竟被她的氣勢所懾,來不及開口,就見她收回玉佩,「司衣房送來緞料,請即刻過目。」

李綉田有些啞然,費了好半天勁才弄明白話里的意思,怒極反笑地罵道:「你算什麼東西?在這兒沖着老婆子頤指氣使。說了不要就不要,滾,拿着你們的緞子馬上給我滾!」

說罷,甩手上來趕人。

「司衣房新制布匹更替舊料,是奉太后之命,受晉王殿下應允。李侍衛夫人這是故意拖延,視太后懿旨為兒戲,莫非是想抗旨不遵?」

凌厲的兩句問話,一剎那,將李綉田死死地釘在原地。

「你!」

錦瑟冷冷地看着她,「李侍衛夫人可以裝作聽不懂。只是晉王殿下的吩咐,你也聽不懂么?」

「你拿殿下來壓我?」

錦瑟挑起唇角,「若無殿下授意,李侍衛夫人何敢膽大包天地將司衣房推拒門外?只是三日後,明光宮掌事女官會親自來驗核,屆時如果沒有更替嶄新,司衣房不會承擔分毫責任。奴婢在此奉勸一句,適可而止!」

說罷,看也不看李綉田一眼,強硬地吩咐道:「去,拿料子給李侍衛夫人過目。」

李綉田咬碎銀牙,只感覺怒火攻心。尚服局其他幾房掌事從來都是和和氣氣,巴結、討好,哪個敢不把她放在眼裏?偏偏是司衣房,偏偏這賤婢……

綉緞觸手依然膩滑溫軟,乾枯的手指卻僵硬冰涼。李綉田一寸寸地撫摸,指甲摳刮,恨不能此刻抓的是那女官的臉。若非太后懿旨,可真想……

「李侍衛夫人小心,如果劃破了,麟華宮就沒有新緞子更替了。」

錦瑟涼涼的聲音傳來,丹陛下的婢子捂著嘴,險些笑出聲。

李綉田死瞪着她,半晌,惡狠狠地朝身後的宮人道:「還死站著作甚,拿到殿裏去!」

麟華宮前教訓李綉田的事隔日就在婢子間傳開了。前一陣子,布匹被銷毀的陰霾曾被芣苡突如其來的婚嫁而沖淡,卻最終在錦瑟上任燒起的第一把火中徹底煙消雲散。宮人們都在紛紛猜測,不知這新來的典衣要將第二把火燒到哪裏。

桃枝踏進綉堂,查點完綉工進度,就來到韶光的綉架前,「這陣子將手上的活計放一放,馬上要跟司寶房比試了,多找些宮樣練練手。」

「奴婢手藝粗糙,怕是……」

桃枝和緩地擺手,「鍾司衣的眼光一向很准,挑了你,自然看重你有天資。餘下時日勤加練習,針線手藝的精進會連你自己都感到驚詫的。」

韶光正從笸籮里將雜線挑出來,聞言,怔了一下。她聽得出話中的真誠,卻失笑。身為典衣,難道她看不出鍾漪蘭挑她比試其實是另有目的,還是,果真到了只關心布帛、綉樣、工藝……對其間的爭鬥毫不上心的地步。

「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這時,外面響起婢子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阿彩放下手裏的名冊,嗔怒地瞪了一眼,「說什麼話?怎麼毛毛躁躁的!」

「彩掌衣,桃典衣,出大事了。麟華宮那邊來人說,晉王殿下吩咐崔尚服和鍾司衣過去問話呢!一定是那天錦瑟典衣惹惱了李侍衛夫人,晉王殿下要拿我們司衣房開刀!」

桃枝面色一沉,「多久之前的事?」

通風報信的婢子喘了口氣,道:「已經半個時辰了。聽說,來領人的侍衛面色不善,大家都很擔心。言司飾和白司仗已經帶着婢子過去了,桃典衣,我們也去吧!」

這時候,錦瑟卻不在綉堂里。

桃枝環視了一周,眼前出現的場面,是婢子們紛紛從綉架前站起身,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不同,都含着或多或少的堅定和逼視。桃枝咬着唇,心下甚為猶豫,卻很難在數百道灼灼的目光下作出推辭,只得道:

「那好,都隨我過去吧!」

挑釁李侍衛夫人確實曾經大快人心,可在表面上不畏權貴的同時,似乎已經連累到了整個司衣房的人。宮人們匆匆走在廣巷,心裏悔恨的同時,都在暗暗埋怨那位新上任的典衣。比起雷厲風行,還不如芣苡的頤指氣使。起碼不會招來無妄之災。

殿前廣場上,已經彙集了三房婢子。

站在最前面的是三房掌事:余西子,白璧和言錦心。

「明明是司衣房的事,卻來得最晚。鍾司衣帶的好宮人!」白璧略帶嘲諷地瞥了一眼,身後,司仗房婢子也露出鄙夷神態。

言錦心的目光從桃枝身上掃過,「惹事兒的沒來,倒是最不愛管事的來了。」

桃枝領着房內婢子站在最北側,挨着其他三房,四人一排。於是淺灰、湖藍、天青和靛紫,四色合一,對仗工整,甚為壯觀。韶光在北側三排的最外側,裏面是寧霜、青梅和綉兒。

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晌午的日頭很大,直直照射下來,有的宮人體力不支,歪身倒地。除了司衣房,其他三房當然是沖着尚服崔佩來的,不敢怠慢,更不能擅自離開,眼見着時辰越來越長,腿肚子都開始打戰。

白璧感覺快撐不住的時候,吱呀一聲,厚重的殿門被推開。

體力不支的女子在心裏說了一句「謝天謝地」,抬起頭,卻有一瞬的驚愕,旋即俯身下拜。身後四房的宮婢也跟着呼啦行禮。

「拜見晉王殿下。」

丹陛上站了四個人。

晉王廣、崔佩、鍾漪蘭,還有從開始就沒出現的錦瑟。

這樣出人意表的情況,讓言錦心和白璧驚疑地對視了一眼。

崔佩在看見四房宮人時,卻是臉色一緊,惶恐地走下丹陛,「奴婢教導無方。局裏的婢子們擔心奴婢安危,擅自做主。還請殿下恕罪。」

殿裏的熏香正濃,繚繞出來的煙絲卻在一瞬就淡了。

余香涼薄。

尊貴的男子居高俯瞰,目光逼視而來,肅穆且蠱惑,宛若神祇般凄絕的面容,眼底倒映一抹暗抑凌厲的波瀾,隱含殺伐之氣。

「崔尚服在局裏如此得人心,何罪之有?」平直的嗓音,似無形中迸射出一股壓力,讓在場的每個人都低下了頭。

「都是奴婢教導無方,殿下息怒。」崔佩顫抖著聲音,臉色發白。

身後三房掌事見狀,紛紛跪在崔佩身後。鍾漪蘭和錦瑟也跟着跪下。

「請殿下息怒。」

晉王睨了崔佩半晌,略一擺手,「都起來吧!尚服局同氣連枝,正說明崔掌事管教得當。上下如此一心,崔掌事功不可沒。」負手轉身,又道,「聽說,尚服局近期將有一場比試。可有此事?」

崔佩擦擦汗,被余西子攙扶起,「回稟殿下,局內不日確實將有比試,是司衣房和司寶房的小打小鬧。勞煩殿下掛心。」

「本王記得,當初崔尚服就是在宮樣服飾的比試中被太后青睞。此番,倒是讓本王趕上了。比試之人可在?」

黑眸注視而來,彷彿隔着煙光冰凌,幽寒深邃,攝人心魄。晉王常年駐守大營,身上的兵戈氣息很濃,深為宮人敬畏,卻有着不輸漢王的絕世面容,風骨絕傲。四房裏大多是年輕女子,被這樣略略看過,無不心如鹿撞,綺思滿懷。

片刻,其中一位身形嬌小的婢子出列,俏生生地道:

「奴婢在!」

她是司寶房的新進宮人,最年輕,也生得最美,一襲湖藍絹料的宮裙襯得輕靈脫俗。

楊廣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掃過,婢子咬着唇,臉頰飛起一抹紅暈。須臾,北側另一個奴婢也報出身份——韶光並未出列,只隔着前面三排宮人,端穆斂身。

四房的其他宮人將眼光不甘地凝聚過來,嫉妒得要命,恨不能自己就是比試之人,卻又暗暗艷羨兩人被晉王親點的天大福氣。

這時,鍾漪蘭不失時機地道:「奴婢特地設下這場比試,是為了考核新進宮人的手藝。承蒙殿下賞識,比試當日做個見證。」

楊廣信步走下丹陛,走到北面一側。

肅穆涼薄的黑眸深鎖,略帶侵略,宛若深淵。在場諸人皆是奴婢,垂首間餘光瞥視,不敢張望,鍾漪蘭也低着頭,都不曾看見那道亮灼懾人的眸光。

「都是新進婢子?」

聲音靠得很近。

凜香氣息撲面,入目的卻是一襲黑霧色雲煙對襟蟒袍;贔屓扣純銀腰帶,勾勒得修身清剛,藤蔓纏枝紋的掛囊里是香片和麝香。皂色錦靴,步之所至,有氤氳的熏氣彌散。韶光嗅到那股淡淡的味道,有些炫目。

「回稟殿下,奴婢是甲子年新進宮婢瓔珞,隸屬司寶房。」搶著答話的是那湖藍絹衣的年輕婢子,螓首娥眉,微卷的舌音像極了溫軟的揚州話。

風,拽落了一樹桃花。

韶光微垂眼眸。本該鐘漪蘭去應對的話,被這司寶房婢子給莽撞打斷,緊跟着就要輪到她自報家門。自己並非新進,也不是司衣房老人——斟酌答話間,想給鍾漪蘭遞去一抹示意,卻不料剛抬眸,正對上楊廣注視許久的眼睛。

春日裏,柳絮滿天飛散。兩人同樣漆黑如夜的瞳仁,醇郁相映,宛若揉碎了一捧桃花。

韶光的心怦地一動,忙低下頭。

「殿下,奴婢這邊派出的也是房裏新人,」鍾漪蘭等了半天都沒見開口,急忙過來打圓場,「若是比起手藝,奴婢這邊的婢子可與余西子的人有得一拼呢!」

楊廣薄唇微彎,「得勝者,有何獎賞?」

鍾漪蘭一愣,片刻,思慮著道:「勝出了……自然是要賞。司衣房裏還缺一個七品掌衣,若是能贏過司寶房,奴婢就……就上奏請旨。」

一語畢,在場婢子略微騷動。

更多驚疑的目光落過來,偷眼打量,又不敢太放肆。

「七品……」楊廣輕抿薄唇,略微品味了一瞬,須臾,頷首道,「既如此,那本王要拭目以待了。」

說話間,踱步回到了丹陛前。

整件事情上,晉王並沒有怪罪崔佩和鍾漪蘭,相反的,在事後給了司衣房很多賞賜。而首當其衝的李綉田,已經連同任職侍衛長的夫婿一併趕出宮外,永不錄用。

四房的宮人對這個結果頗為意外,尤其是司衣房,焚心似火地趕來,卻手捧賞賜,滿載而歸,一時間又驚又喜。同時,也對錦瑟的出身以及背景產生了諸多猜度。很多宮人都傳言她之所以有膽量針對李綉田,其實是因為有晉王在背後撐腰。

剛走出麟華宮,崔佩就將四房的掌事叫到了內局。

「事情還沒搞清楚就敢去麟華宮,這是想做什麼?示威,還是要造本宮的反?」

崔佩從未發過這麼大的火,白璧嚇得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言錦心賠著笑臉,訕訕地道:「崔尚服,奴婢們怎敢存這樣的心。都是宮人們怕您有事,才自作主張……」

「是啊,念在婢子們一片心意,就別生氣了。」

崔佩臉色有些發青,握緊椅搭,心有餘悸地道:「今日也就是晉王殿下。若換了其他幾位主子,革職、下牢、發配、殺頭……哪樣是能躲過去的。昔日宋月容和趙德珍的例子,你們難道就忘了?」

言錦心和白璧對視一眼,彼此都深深地后怕。

「作為小懲大戒,你們每人罰俸三月。回去后,讓婢子每人多畫二十張宮樣。」崔佩撫了撫額頭,然後朝着鍾漪蘭和余西子道,「至於那場比試,你們兩個人搞出來的,現在扯進來一位殿下,都掂量著辦。」

說罷,擺擺手,示意自己倦了。

四房掌事面帶愧色地退出內局。

直到宣佈最終的結果,門外等候的婢子們一片嘩然。

「太陽底下站了一個多時辰,結果不賞,反倒挨罰。真是好心沒好……」寧霜咬着筆桿,對着素白絹布相面了好半天,長吁短嘆。

青梅笑着睨了她一眼:「虧你吞了後半句。小心被人聽見,告你一個刁狀!」

寧霜撿起一個針線包,嗔怪地扔過去,「若是韶姑娘當了掌衣,誰還怕什麼刁狀?以後出了這個門,我在房裏橫著走。你可不要太羨慕哦!」

青梅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一眼,「看把你美的!」

綉兒捂著嘴笑,這時,外面響起敲門的聲音。

綉兒跑過去開門,是房內另一屋的婢子琉璃。兩人不甚相熟,她與綉兒點了點頭,然後朝屋院裏張望,看見韶光抱着布帛從跨院出來,才道:

「韶姑娘,你找我?」

韶光將緞匹放下,拉着她走到屋外,見四下里沒別人在,輕聲道:「琉璃,我想跟你問些事情。晌午,你回綉堂報信前,是聽誰說有侍衛將崔尚服和鍾司衣帶去麟華宮的?」

琉璃老老實實地道:「好像就是一個司寶房的婢子,着急得要命,讓我趕緊回房裏通知大夥兒。我一聽,就回來報信兒了。」

「還記得她的長相么?」

琉璃歪著頭,想了一陣,「姑娘這麼一問,我倒是真說不出了。她穿的確實是藍色紗絹衣,我當時慌神,也沒細看,可現在想想,倒是真不像司寶房裏的哪個。」

韶光眸光一凜,眼前不禁浮現了當時四房列隊的陣仗。

若不是晉王無意扣押治罪,四房宮人同氣連枝、齊聚殿外,不會讓上面酌情處理,反而會讓崔佩和鍾漪蘭有去無回。

所謂奴大欺主。換做皇後娘娘,鍾漪蘭的仕途算是到此結束,崔佩,怕是要和宋月容一個下場;可若換成是太后……崔佩在尚服局掌事八年,不會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能在短時間內就調動四房,光憑一個奴婢、一張嘴不夠。司寶房在這件事情上是否推波助瀾暫且不說,另兩房怕也是居心叵測。

屋院裏,寧霜幾個人還在笑鬧。

韶光謝過琉璃,回去取了一枚綉囊,然後悄無聲息地獨自走出院落。

繞過昭陽宮的撫仁殿,順着廣巷一直走,就是容慈門,在宮城的最西側,告病還鄉的老宮人和被驅逐的奴才都要從那裏被送出去。寓意著西門走,離了宮,永遠不能再回頭。

冷清清的門洞,紅漆剝落了一層又一層,彩畫也只剩下斑駁的老鐵鏽,門釘還是黃澄澄的。地上野草叢生,負責守衛的奴才靠着紅漆門檻打盹,偶爾有一兩隻飛蟲,被他不耐煩地扇開,翻個身繼續睡。

黃昏的日頭在城樓上投下一抹剪影,韶光張望了一陣,瞧見月亮門一側的赭色身影。

上了年紀的女人行動有些慢,李綉田卻不同,嫁入軍營,練就出來一副好身板,沒有柴米婦人的溫良昏沉,反而多著幾分難得的英氣和定性。

韶光走過去,李綉田挎著碎藍花的包裹,正朝這邊微笑。

「都打點好了?」

李綉田苦笑着搖搖頭,「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這些年,跟着晉王在外,都習慣了。」

韶光垂眸,從懷裏掏出綉囊塞進她的包里,「可後悔回來了?」

李綉田也不推辭,將挎包緊了緊,嘆道:「晉王殿下早就對老婆子生疑了,就算不回來,也是遲早的事。這麼走,真有些連累了我家那口子,可倒也保個周全。沒啥遺憾,就是沒趕上皇後娘娘的大喪,老婆子心裏……」李綉田說不下去了,低下頭,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韶姑娘,如今宮裏頭也就剩你這一枝。萬事多小心。」

韶光鼻翼有些酸,伸手,扶了扶李綉田的胳膊。

她都知道。

從李綉田在麟華宮外對司衣房百般刁難,她就知道,晉王已經懷上剷除之心。當日對布帛的苛責,只怕是晉王的屬意,拉攏崔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為麟華宮這最後一枚閨閥棋子做個了斷。

「出宮之後有何打算?」

宮掖三十多年,年老色衰了,卻不能衣錦榮歸。往後風光不再,歸於市井,可還能再適應平凡清貧的鄉間生活……

李綉田卻爽利地笑了,大力拍了拍韶光的肩膀,「離鄉太久,老婆子也該回去看看。」

門廊的另一側,站着一個矮胖健碩的男子。微禿的頭頂,整個人都籠罩在夕陽餘暉中,可身體筆直挺拔,笑容憨厚,就這麼等了很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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綉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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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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