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第9章

為了什麼而哭泣呢?也就只能這樣了吧。

01

有時候會覺得,所有的聲響,都是一種很隨機的感覺。

有時候你在熟睡中,也聽得見窗外細小的雨聲,但有時候,你只是淺淺地浮在夢的表層,但是窗外颱風登陸時滾滾而過的響雷,也沒有把你拉出夢的層面。

所有的聲響,都藉助著介質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固體、液體、氣體,每時每刻都在傳遞著各種各樣反覆雜亂的聲波。嘆氣聲,鳥語聲,洒水車的嘀嘀聲,上課鈴聲,花朵綻放和凋謝的聲音,一棵樹轟然被鋸倒的聲音,海浪拍打進耳朵的聲音。

物理課上曾經講過,月球上沒有空氣,所以,連聲音也沒辦法傳播。無論是踢飛了一塊小石子,還是有隕石撞擊到月球表面砸出巨大的坑洞,飛沙走石地裂天崩,一切都依然是無聲的靜默畫面。像深夜被按掉靜音的電視機,忙忙碌碌卻很安靜的樣子。

如果月球上居住着兩個人,那麼,就算他們面對面,也無法聽見彼此的聲音吧。是徒勞地張著口,還是一直悲傷地比畫着手語呢?

其實這樣的感覺我都懂。

因為我也曾經在離你很近很近的地方吶喊過。

然後你在我的吶喊聲里,朝着前面的方向,慢慢離我遠去。

也是因為沒有介質吧。

連接着我們的介質。可以把我的聲音,傳遞進你身體的介質。

02

車廂里的嘈雜讓顧森西一直皺緊著眉頭。

耳朵里像是鐵盒子裏被撒進了一把玻璃珠,乒乒乓乓地撞來撞去。

男生討論的話題無非是火影和死神的動畫分別追到了第幾集,最近網上發佈了PS3的消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買。

身後的女生所談論的話題更是膚淺到了某種程度。一群拙劣地模仿日劇里誇張的講話口氣的女生聚攏在一起,用動畫片和偶像劇里的表情動作彼此交談,做作地發出驚訝的「啊」的聲音。

顧森西聽了有點反胃。

乾脆直接滾去做日本人好了。別在中國待着。

而現在她們正聚攏在一個拿着MP4的女生周圍看着最新一期的《少年俱樂部》。連續不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卡哇伊卡哇伊」的叫喊讓顧森西想伸出手去掐住她們的脖子讓她們閉嘴。

而且最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一副做作的樣子。連聽到對方的一句「昨天買了新的草莓發卡」也會像看見恐龍在踢足球一樣發出一聲又尖又長的「欸——」。

顧森西用手指揉着皺了大半天的眉頭。揉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爆發了。他站起來扭過身,沖着身後的那群女生吼過去:「你們小聲點!叫得我頭都要裂了!」

拿MP4的那個女生抬起頭來,不屑地笑笑,說:「你在這裏抖什麼抖呀,不就是經常在學校外面打架嘛,做啥?你要打我啊?你來試試看啊,小癟三。」

顧森西嗤了一聲,轉過身坐回自己的座位。「十三點。」他翻了翻自己的書包,掏出上次踢球膝蓋受傷時從醫務室拿的一團棉花,撕開揉成兩團,塞進了耳朵里。

然後抱着胳膊,把身子坐低一點,仰躺着看外面的風景。

已經開到了不繁華的區域。

但是依然是寬闊的八車道。和浦西那邊細得像是水管一樣的馬路不同,浦東的每一條馬路都顯得無比寬闊。但這樣的開闊讓四周都顯得冷清。

顧森西一直都覺得浦東像科幻電影里那種荒無人煙的現代工業城市。偶爾有一兩個人從寬闊的馬路上穿過,走進摩天大樓的陰影里。

正想着,遠處慢慢走過來一個人影。

顧森西再仔細看了看,就「噌」地站起來,衝到司機位置大聲叫司機停車。

03

顧森西還沒等車門完全打開就跳下了車,易遙只顧著低頭走路,突然看見自己面前出現的人影時也嚇了一跳。等看清楚了是顧森西后易遙鬆了口氣:「你搞什麼啊?」

顧森西看着易遙腫起來的太陽穴,紫色的瘀血有差不多一枚硬幣那麼大,不由得急了:「我才是問你搞什麼!你和人打架了?」

易遙也沒說話,只是一直用手揉着額頭。

身後車上的人都開始催促起來,司機也按了幾聲尖銳的喇叭。顧森西拉着易遙:「走,上我們班的車。」

易遙甩開顧森西的手,朝後面退了退:「不要了,我要回家。」

顧森西轉過頭來不耐煩地說:「你這樣子回什麼家,上來!」說完一把拉着易遙上了車。

易遙硬著胳膊,整個人不由分說地被拖了上去。

顧森西叫自己身邊的同學換去了別的空着的座位,然後讓易遙坐在自己的邊上。

顧森西看着身邊頭髮被扯得散下來的易遙,額頭上靠近太陽穴的地方腫起來一大塊瘀青,嘆了口氣,然後從書包里掏出跌打用的藥油。

「你隨身帶這個?」易遙看了看瓶子,有點吃驚,隨即有點嘲笑,「你倒是做好要隨時打架的準備了。」

「你就別廢話了。」顧森西眉心皺成一團,他把瓶子擰開來,倒出一點在手心裏,然後兩隻手並在一起飛快地來回搓著。

易遙剛想說什麼,就被顧森西扳過臉去:「別動。」

一雙滾燙的手輕輕地覆蓋在腫起來的地方。剛剛還在發出脹痛的眼角,現在被發燙的手心覆蓋着。溫度從太陽穴源源不斷地流淌進來,像是唰唰唰流竄進身體的熱流。

顧森西看着易遙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閉着眼睛,過了會兒,顧森西感覺到手心裏淌出更加滾燙的眼淚來。

顧森西拿開手,凝神看了看,低沉的聲音小聲地問:「痛啊?」

易遙咬着下嘴唇,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一聲不響地沉默著,只是眼淚像豆子一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顧森西有點不知所措,擰好瓶蓋,坐在邊上也沒有說話。

窗外整齊的鴿子籠一樣的房子唰唰地朝後面倒退而去。

身後有幾個多嘴的女生在說一些有的沒的,顧森西聽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把裝瓶子的那個紙盒用力砸過去,啪的一聲砸在女生旁邊的車窗上。

女生扯開架勢想要開罵,看到顧森西一張白森森的臉,張了張口,有點膽怯地重新坐了下來。易遙低着頭,像是沒有看到一樣。手放在座位的下面,用力摳著一塊凸起來的油漆。

04

科技館外面的空地上停了七八輛公車,而且後面陸續還有車子開過來。都是學校的學生。

密密麻麻的人擠在科技館的門口,嘈雜的聲音匯聚起來,讓人覺得是一群騷動而瘋狂的蝗蟲。

齊銘等車子停穩後下車來,朝車子駛來的方向張望着,等了一會兒,看見了開過來的大巴士。車上的人陸續地下來,然後就加入了人群,把嘈雜的人群變得更加嘈雜。

直到最後一個人走下車子,齊銘也沒有看見易遙。

唐小米下了車,正準備招呼著大家和前面一輛車上的同學會合,就看到穿着白襯衣的齊銘朝自己跑過來,陽光下修長的身影,輪廓清晰的五官讓唐小米心跳加快了好多。

齊銘站在她的面前,低下頭來微笑地打了下招呼,唐小米也優雅地笑着說:「你們先到了哦。」齊銘點點頭說:「嗯。」然後他朝空蕩蕩的巴士里最後又張望了一下,問唐小米:「看見易遙了嗎?」

唐小米燦爛的表情在那一瞬間變得有點僵硬,隨即很自然地撩撩頭髮,說:「易遙半路下車回家去了。」

「回家?」齊銘似乎不太相信的樣子,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想要打,看到漆黑的屏幕才想起手機沒電了。「那個……」齊銘對唐小米揚了揚手機,「你手機里有易遙的電話嗎?」

「沒有哦。」唐小米抱歉地笑了笑,「她從來不和班裏同學來往吧。」

齊銘低頭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抬起頭:「謝謝你。我們帶同學進去吧。」

「嗯。」

05

顧森西和易遙下車后,擁擠在科技館門口的學生已經進去了一大半,四下也變得稍微安靜了一點。只是依然偶爾會有女生細嗓門的尖叫或者笑聲,在科技館門口那個像是被隕石砸出來的巨大的凹地里來回震動着。

顧森西揉揉耳朵,一臉反感的表情。

凹陷處放着渾天儀的雕塑。

幾條龍靜靜地盤在鏤空的球體上。後面是巨大的像是來自未來的玻璃建築。

科技館高大得有點不近人情,冷漠而難以接近的感覺。

這是科技館建成以來易遙第一次真正地走進來參觀。以前從外面經過時經常會看到這座全玻璃的巨大弧形建築。而現在真的站在裏面的時候,每一層的空間都幾乎有學校五層教學樓那麼高。易遙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着。

「你以前來過嗎?」顧森西站在易遙邊上,順着易遙的目光抬起頭。

「沒有,第一次來。」

「我也是。」顧森西從口袋裏掏出錢包,「走吧,買票去。」

「買什麼?」易遙顯得有些疑惑,「學校不是發過參觀票了嗎?」

「我是說看電影。」顧森西抬起手,易遙順着他的手看過去,「那邊的那些電影,一起去吧。」

那邊的電子牌上,「球幕電影」「4D影院」「IMAX巨幕影院」等種類繁多的名字吸引著無數的人在購票窗口前面排隊。易遙又把目光看向那些價目表:《海底火山》40元,《回到白堊紀》60元,《昆蟲總動員》40元,《超級賽車手》40元。

看完后易遙搖搖頭,笑了笑說:「我不要看。」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沒那麼多錢」,不過也不太方便說得出口。

顧森西回過頭看着電子屏,一副非常想看的樣子,回過頭來看了看易遙:「你真不想看?」易遙再次肯定地擺了擺手。顧森西說:「那我去看了。」說完朝買票的窗口走過去。

易遙摸出手機發了個短訊給齊銘,問他:「你在哪兒?」過了半天沒有得到答覆。於是易遙打了個電話過去,結果聽到手機里「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聲音。

掛上電話抬起頭,顧森西站在自己面前,他遞過來兩張電影票,《海底火山》。

易遙抬起頭望着顧森西,顧森西沒等她開口,就抬了抬眉毛:「不喜歡也沒辦法了,只剩下這個了。其實我是想看恐龍的,霸王龍——」順手就學了學猙獰的樣子,等到看到易遙臉上的怪表情顧森西趕緊停下來,有點尷尬,好像確實是太幼稚了,「呵呵……」

06

易遙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電影院。

其實準確地說,也只有很小的時候,才有去電影院的經歷,長大了之後,就幾乎沒有再去過了。除了偶爾學校會組織在多功能會議廳里播放一些讓人昏昏欲睡的科教電影之外,長大之後,易遙幾乎就沒有真正意義上去電影院看過電影。

而眼前的這一個,就算是在電視里,或者詭異荒誕的想像中,也沒有看到過。

粉紅色的銀幕。

整個電影院被放進一個巨大的粉紅色的球體內部。

柔和得近乎可愛的粉紅色光線把裏面的每一個人都籠罩得很好看。

很多學生掏出手機對着頭頂的巨大的粉紅色圓弧穹頂拍照。依然是聽到了「卡哇伊卡哇伊」的聲音。同樣一定也會看到的是對着手機鏡頭嘟起來裝可愛的嘴。

顧森西拿着手中的票,然後尋找著座位號碼,找到了排數后就推著易遙朝中間走。顧森西的手自然地搭在易遙的肩膀上,在身後慢慢地推著易遙朝前移動,沿路已經入座的人的腳紛紛收進座位底下,顧森西點着頭,抱歉地一路叫着「借過」走過去。

易遙突然冒出個念頭,有點想回過頭去看看顧森西現在的樣子。但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太過自然,如果自己轉過頭去,未免有點太親熱了。

2號和4號在正中間。仰起頭正好看到穹頂的中心,像是經度緯度的白色線條聚攏在那一個點上。

易遙低下頭來正好看到身邊顧森西仰望着穹頂的側臉,粉紅色的光線下就像是一個陶瓷做成的乾淨少年一樣。

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來,一片整齊的興奮的聲音,然後隨着音樂響起慢慢小了下去。周圍安靜一片,粉紅色的穹頂變成一片目光穿透不過的黑暗。

電影進行了幾分鐘后,門口一束手電筒的光弱弱地在巨大的空間里亮起來,兩個人慢慢朝裏面走,應該是遲到了的人吧。電影幾乎都是深海里黑暗的場景,所以也沒有光線,看不清楚是誰。只是依稀分辨得出一前一後兩個人慢慢朝座位上走。

銀幕上突然爆炸出一片巨大的紅光,海底火山劇烈噴發,蒸氣形成巨大水泡洶湧著朝水面翻騰上去。整個大海像煮開了一般。

在突然亮起的紅光里,齊銘白色的襯衣從黑暗中清晰地浮現出來,顧森湘跟在他的後面,兩個人終於找到了位置坐下來。

顧森西順着易遙的目光看過去,也沒看到什麼,不由得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看什麼呢?」

「看電影啊。」易遙回過頭有點不屑,「還能看什麼。」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有時候覺得真彆扭。

07

真正進來之後,才會覺得科技館簡直大得有點可怕了。

看完電影出來后,易遙和顧森西開始隨着慢慢移動着的人流參觀各個展廳。

從最開始的熱帶雨林,然後一層一層地往上面走。

走到「地殼的秘密」那一個展廳的時候,易遙覺得有點累了。步子漸漸慢了下來。最後終於靠着牆壁停下來。不過顧森西倒是很感興趣。好像男生對於「古代地殼變化」和「水晶的形成與開發」都比女生的興趣來得濃厚。

甚至在那個用簡陋的燈光和音效構造起來的「火山噴發模擬裝置」前面,顧森西也是瞪着他那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小聲地說着:「哦——厲害!」而且看得出他還握緊拳頭,很激動。真是有點意外。這應該算是這個平日學校里冷酷叛逆的問題學生「另類的一面」吧。

顧森西回過頭看見停下來的易遙,於是轉身走回來:「怎麼啦?」

易遙擺擺手,也沒答話,靠着牆壁繼續休息。

顧森西似乎也是有點累了,於是也沒說話,走到易遙旁邊,兩個手肘朝後撐著欄桿發獃。

兩個人前面一點的地方聚集著大概二十幾個人。顧森西跑到前面去看了一下,然後回來對易遙說:「前面是地震體驗館哎!」

易遙:「然後呢?」

顧森西明顯很興奮:「然後你就不想去體驗一下嗎?」

似乎一次只能容納四十個人進行體驗。

所有的人進入一個寬敞的電梯里,頭頂是激光唰唰閃過的光線,模擬著飛速的下降感。電梯廣播里的女聲用一種很輕快的聲音說着「各位旅客,歡迎乘坐時光機,我們現在在地下四千米的地方」。易遙想時光機不是野比康夫家的抽屜么。還在想着,電梯門就咣當一聲打開了。

出乎易遙意料之外的,是這個地震體驗館模擬得挺像回事的。

四十個人沿着一條散發着硫黃味道的在廣播里被稱為「廢棄的礦坑」的隧道往前走着,燈光,水汽,嶙峋的礦石,採礦的機器,其實已經可以算作真實的類似電影般的體驗了吧。而且鼻子裏還有清晰的硫黃味道。

走到一道鐵索橋中間的時候,好像前面路被堵死了的樣子,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周圍也沒有光線,連站在自己身邊的人的臉也沒有辦法看得清楚。

易遙把眼睛睜得很大,也沒辦法看清楚顧森西站在哪裏。周圍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易遙的手輕輕地把衣角捏起來。

「我在這裏呢。」

黑暗裏,自己頭頂處的地方響起來的低沉而溫柔的聲音。

「沒事的。」

更低沉的,更溫柔的聲音。像哄小孩的聲音一樣。

易遙還沒來得及回話,腳下的地面就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整個鐵索橋開始左右搖擺,黑暗裏小聲的驚呼此起彼伏。不時有一道一道強光像閃電一樣炸開來,頭頂的岩石層崩裂的聲音就像是貼著頭皮滾動的巨大悶雷。

易遙一個踉蹌,重心不穩朝邊上一倒,慌亂中突然抓住了一雙有力的手。

易遙抬起頭,顧森西輪廓分明的側臉在突然閃現的強光里定格。有些被小心掩飾著的慌張,但更多的是堅定的表情。

易遙還沒來得及反應,腳下就開始了更加劇烈的地震。

一聲響亮的尖叫聲從前面傳來,易遙抬起頭,在突然被閃光照亮的黑暗空間里,顧森湘長長的頭髮從齊銘的胸口散下來。

顧森湘把臉埋在齊銘的胸口上,手抓着齊銘肩膀的衣服,用力得指關節全部發白。

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齊銘放在顧森湘背後的手,手指平靜卻依然有力量。它們安靜地貼在她發抖的背上。

地震是在一瞬間就停止的。

燈光四下亮起。周圍是人們此起彼伏的劫後餘生的嘆息聲。

亮如白晝的空間里,齊銘和顧森湘安靜地擁抱着。

就像所有荷里活的災難電影里,劫後餘生的男女主角,一定都會這樣擁抱着,直到亮起電影院裏的頂燈,浮起煽情的主題曲,工作人員拉開安全出口的大門。

甚至連漸漸走出礦坑的人群,都像是電影院散場時的觀眾。

天時地利人和,烘托著這樣安靜的畫面。

08

在很小的時候,易遙還記得剛剛上完自然課後,就拿着家裏的放大鏡,在弄堂的牆邊上,藉著陽光在地面上凝聚出那個被老師叫作「焦點」的光斑。

牆角的一隻瓢蟲,慢慢地爬動着。

易遙移動着光斑去追那隻瓢蟲。瓢蟲受到驚嚇於是立馬把身體翻過來裝死。

易遙把明亮的光斑照在瓢蟲暴露出來的腹部上,過了一會兒,就從腹部流出亮亮的油來,之後就冒起了幾縷白煙,瓢蟲掙扎了幾下,就變成了一顆燒焦的黑色小硬塊。

易遙手一軟,放大鏡掉在了地上。

那個場景成為了很長一段時間裏,易遙的噩夢。

直到現在,易遙都覺得所謂的焦點,都是有兩種意思的。

一種是被大家關注著的,在實現聚焦的最中心的地方,是所謂的焦點。

就像那一天黑暗中彼此擁抱着的顧森湘和齊銘,在燈光四下亮起的瞬間,他們是人群里的焦點。

而一種,就是一直被灼燒着,最後化成焦炭的地方,也是所謂的焦點。

就像是現在的自己。

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明亮光斑籠罩着,各種各樣的光線聚攏在一起,定定地照射著心臟上某一處被標記的地方,一動不動的光線,像是細細長長的針,扎在某一個地方。

天空裏的那面巨大的凸透鏡。

陽光被迅速聚攏變形,成為一個錐形一樣的漏斗。

圓形光斑照耀着平靜的湖面。那個被叫作焦點的地方,慢慢地起了波瀾。

終於翻湧沸騰的湖水,化作了縷縷涌散開來的白汽,消失在熾熱的空氣里。

連同那種微妙的介質,也一起消失了。

那種連接着你我的介質。那種曾經一直牢牢地把你拉攏在我身邊的介質。

化成了翻湧的白汽。

09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吃着那兩種藥片。

放下水杯的時候,易遙甚至有點滑稽地覺得,自己像是在服那種武俠小說里的慢性毒藥。每天的那個時辰服下,連服數日,則暴斃身亡。

只不過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10

中午吃飯的時候,本來是易遙自己一個人。

剛坐下來就遠遠聽到有人小聲叫自己的名字。

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

齊銘坐下來,看了看易遙碗裏僅有的幾片素菜,輕輕地嘆了口氣:「還是吃不下東西么?」

易遙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撥著碗裏的青菜。

「那有沒有不舒服?」齊銘臉上的表情很關切,「我是說……吃了那個葯之後。」

易遙搖搖頭,說:「沒有。」

其實也的確是沒有。從昨天到現在,除了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那突如其來的刀絞一樣的劇痛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的感覺。

但易遙剛剛說完沒有之後,就像是遭報應一樣,胃裏突然一陣噁心。

易遙捂著嘴,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紙巾,兩張電影票從口袋裏掉出來。

「昨天你也去看那個球幕啦?」

「窮人就不能看電影么?」易遙把嘴裏的酸水吐掉,不冷不熱地說。

「你說什麼呢!」齊銘有點不高興。

話說出口后,易遙也覺得過分了些。於是口氣軟了下來,找了個台階下:「看了,看的《海底火山》。」

齊銘臉色變得好看些,他從自己的口袋裏也掏出兩張電影票,看了看票根,說:「我們看的是同一場哎。不過我遲到了。開頭講了些什麼?」

「無非就是科學家本來覺得不應該有生物出現的地方,其實卻有着很多的生物,銀幕上看好像是一些蝦子吧,忙忙碌碌來來去去的樣子,反正就是說再惡劣的生活環境下,都會有神奇的生物存活下來。」

易遙說完看了看齊銘:「就這樣。」

「哦。」齊銘點點頭,用筷子夾了口菜送進嘴裏。

「其實你進來的時候並沒有遲到多久,開場一兩分鐘而已,所以不會錯過什麼。」

「嗯。」齊銘低頭吃飯。過了好一會兒,齊銘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盯着易遙的臉,問:「你看到我進場的?」

易遙點點頭,說:「是啊。」

11

四周是完全而徹底的黑暗。

沒有日。沒有月。沒有光。沒有燈。沒有火。沒有螢。沒有燭。

沒有任何可以產生光線的東西。

從頭頂球幕上籠罩下來的龐大的黑暗。以及在耳旁持續拍打的近在咫尺的水聲。

汩汩的氣泡翻湧的聲音。不知來處的聲音。

突然亮起的光束,筆直地刺破黑暗。

當潛水艇的探照燈把強光投向這深深的海溝最底層的時候,那些一直被掩埋着的真相,才清晰地浮現出來。

冒着泡的火紅滾燙的岩石,即使在冰冷的海水裏,依然是發着暗暗的紅色。

噴發出的岩漿流動越來越緩慢,漸漸凝固成黑色的熔岩。

在上面蠕動着的白色的細管,是無數的管蟲。

還有在岩石上迅速移動着的白色海蝦。它們的殼被滾燙的海水煮得通紅。甚至有很多的腳,也被燙得殘缺不全。

它們忙碌而迅速地移動着,捕捉著在蘊含大量硫黃酸的有毒的海水中可以吸食的養分。

這樣惡劣的環境裏。

卻有這樣蓬勃的生機。

12

是不是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裏,都依然有生物可以活下去呢?

無論承受着多麼大的痛苦,被硫酸腐蝕,被開水燙煮,都依然可以活下去呢?

那麼,為什麼要承受這些痛苦呢?

僅僅是為了活下去嗎?

13

四張電影票安靜地被擺放在桌子上。

如果這四張票根,被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麼,無論時光在記憶里如何篡改,無論歲月在皮膚上如何雕刻,但是這四張票根所定義出的某一段時空,卻永恆地存在着。

在某一個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光線和音樂。

無論是我和他,還是她和你,我們都曾經在一個一模一樣的環境裏,被籠罩在一個粉紅色的溫柔的球幕之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和他並排在一起。你和她並排在一起。

這像不像是所有青春電影里都會出現的場景呢?

連最深最深的海底,都有着翻湧的氣泡不斷沖向水面。不斷翻湧上升的白氣。連續而永恆地消失著。

那些我埋藏在最最深處,那些我最最小心保護的連接你我的介質。連續而永恆地消失著。

連躲進暗無天日的海底,也逃脫不了。

還掙扎什麼呢。

14

齊銘吃完了一碗飯,起身去窗口再盛一碗。

易遙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濕潤得像一面廣闊的湖。

齊銘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易遙低下頭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沒辦法把目光移動開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的名字是:湘湘。

不是顧森湘。

是湘湘。

易遙抓起手機按了掛斷。然後迅速撥了自己的號碼。

在自己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的同時,易遙看見了出現在手機屏幕上的自己的名字:易遙。

不是遙遙。

是易遙。

儘管連自己也會覺得遙遙這個名字噁心。可是,噁心總是要比傷心好吧。

易遙掛斷了打給自己的電話,抬起頭看到齊銘。

易遙把手機遞給他:「剛顧森湘打你電話,響了一會兒就掛了。」

齊銘把手機拿過來,撥通了顧森湘的號碼。

「喂,你找我啊?」齊銘對着電話說話,順手把飯盒放到桌上。

「你幹嗎掛我電話啊?」電話里傳來的聲音。

齊銘回過頭看了看易遙,然後對電話里的人說:「哦,不小心按錯了。我先吃飯,等下打給你。」

掛掉電話之後,齊銘一聲不響地開始埋頭吃飯。

易遙站起來,蓋上飯盒走了。

齊銘也沒抬頭,繼續朝嘴裏扒進了幾口飯。

易遙走出食堂,抬起袖子擦掉了臉上的眼淚。

一臉平靜地走回了教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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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逆流成河(《流淌的美好時光》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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