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8章

你是不是很想快點離開我的世界?

用力地認真地,想要逃離這個我存在着的空間?

01

走進弄堂的時候天已經變得很黑了。

厚重的雲朵把天空壓得很低。像擦著弄堂的屋頂一般移動着。

樓頂上的尖銳的天線和避雷針,就那樣嘩嘩地劃破黑色雲層,像撕開黑色的布匹一樣發出清晰的聲響。

黑色的雲朵里移動着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模糊光團。隱隱約約的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紫色的光暈。

在雲與雲的縫隙裏間歇出沒著。

易遙把車停好,然後走進弄堂。右手死死地抓緊著書包一邊的肩帶,用儘力氣指甲發白。像溺水的人抓緊手中的淤泥與水草。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用儘力氣。

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飛速地離開自己的世界。所以想要抓緊一些,更緊一些。緊得透不過氣也沒有關係。

只要不離開自己的世界。

02

嗆人的油煙從兩旁的窗戶里被排風扇抽出來直直地噴向對面同樣轉動的油膩膩的排風扇。凝固成黑色黏稠液體的油煙在風扇停止轉動的時候,會一滴一滴從葉片上緩慢地滴向窗枱。易遙差不多每個星期都要用洗潔精擦一次。那種手指上無論洗多少次也無法清除的油膩感,刻在頭皮的最淺層,比任何感覺都更容易回憶起來。

易遙穿過這樣的一扇又一扇黑色的窗戶,朝自己家裏走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朝齊銘家看了看,暖黃色的燈光從窗戶投射出來,像一攤夕陽一樣融化在弄堂過道的地面上。

很多時候也會覺得,齊銘也像是夕陽一樣,是溫暖的,也是悲傷的,並且正在慢慢慢慢地,朝地平線下墜去,一點一點地離開自己的世界,卷裹着溫暖的光線和美好的時間一起離開自己的世界。

是悲傷的溫暖,也是溫暖的悲傷吧。

也許這樣的時刻,齊銘正拿着碗,面前是熱氣騰騰的飯菜,身邊是李宛心那張呵護備至到讓人覺得虛偽的臉。或許他已經吃完了晚飯,隨手擰亮寫字枱上的枱燈,翻開英文書的某一頁,閱讀著那些長長的詞條。或者他抬起頭,露出那張夕陽一樣悲傷而又溫暖的臉。

易遙突然被衝上喉嚨的哽咽弄得有點措手不及。她抬起手揉揉眼睛,用鑰匙打開自己家的門。

門裏是意料之中的黑暗。

冰冷的黑暗,以及住在不遠處悲傷的溫暖。

它們曾經並列在一起。

它們曾經生長在一起。

它們還在一起。

它們會不會永遠在一起?

03

易遙關上門,轉身的時候聞到自己頭髮上一股濃濃的油煙味道,忍不住一陣噁心。剛要轉身走進廁所,就聽到房間里傳來的冷冰冰的聲音。

「這麼晚才回來。你乾脆死外面算了。」

易遙沒有搭話,走進廁所把剛剛湧上來的酸水吐進馬桶。出來的時候看到廚房裏什麼都沒有動過,沒有菜沒有飯,整個廚房冷冷清清的,像一個冒着冷氣的倉庫一樣。

易遙把書包放在沙發上,對房間里躺着的林華鳳說:「你還沒吃飯嗎?」

「你死在外面不回來,吃什麼飯。」

易遙扯了扯嘴角:「照你這副樣子,我死在外面的話,你應該就接着死在裏面。」

易遙綰起頭髮,轉身走進廚房準備做飯。

從房間里扔出來的拖鞋不偏不斜地砸在自己後背上,易遙像沒有感覺一樣,從柜子裏拿出米袋,把米倒進盆里擰開水龍頭。

水龍頭裏噴出來的水嘩嘩地激起一層白色的泡沫。

有些米粒粘在手背上。

從廚房望出去,可以看見齊銘房間的窗戶透出來的橘黃色的燈光。窗帘上是他低着頭的影子,安靜得像一幅恬淡的水墨畫。

易遙低下頭,米里有一條黑色的短蟲浮到水面上來,易遙伸出手指把它捏起來,捏成了薄薄的一片。

04

易遙從包里把那個從診所裏帶回來的白色紙袋拿出來塞在枕頭底下,想了想又摸出來塞進了床底下的那個鞋盒裏。後來想家裏有可能有老鼠,於是又拿出來鎖進了衣櫃。

關上衣櫃的門,易遙拍拍身上的塵土,胸腔里心跳得太劇烈,像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

易遙摸出手機,打開新信息,寫了一句「你別相信她們說的」,還沒寫完就啪啪啪地刪掉了,又重新輸了句「你相信我嗎」,寫好了停了半天,還是沒有發。游標又重新移動回初始位置。

最後易遙打了句「明天可以把學生卡還給我嗎?我來找你」,然後在收件人里選擇了「顧森西」,按了發送。

那個信封的標誌閃動了幾下之後消失了。屏幕上出現「消息發送成功」的提示。易遙把手機放在寫字枱的玻璃上,屏幕一直安靜地沒有再亮起來。

過了十分鐘,易遙抬起手用袖子擦掉臉頰上的眼淚。她吸了吸鼻子,打開書包開始寫作業。

玻璃板下面是易遙從小時候到現在的照片,有一滴眼淚,正好落在一張照片中易遙的臉上。

那是易遙剛進初中時班級的集體照片。所有的人都站在三層的紅色教學樓前面。藍色的校服在陽光下反射出年少時純潔的光芒。照片里的易遙淡淡地微笑着,身後是一臉嚴肅的齊銘。他英俊的五官被劇烈的陽光照出了峽谷般深深的輪廓。狹長的陰影覆蓋着整個眼眶。

好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留下來。

像是宇宙某一處不知道的空間里,存在着這樣一種巨大的旋渦,呼呼地吸納著所有人的青春時光,年輕的臉和飽滿的年月,唰唰地被拉扯著卷向看不見盡頭的谷底,被寄居在其中的怪獸吞噬。

易遙覺得自己就像是站在這樣的旋渦邊緣。

而思考的問題是,到底要不要跳下去呢。

05

早上喝完一碗粥之後,易遙把碗筷收拾好放進廚房。

林華鳳在房間里不知道在整理什麼東西。

易遙輕輕打開衣櫃的門,把那個白色紙袋拿出來,然後再掏出裏面兩個更小的裝着藥片的紙袋。

白色的像維生素片一樣的很小的那種藥片是葯流用的,另外一種稍微大一點的藥片是用來幫助子宮擴張的。

一天一次,每種各服用一片,連續服用三天。每天必須定時。第三天的葯需要到診所去吃,吃好后就需要一直等在醫院裏,然後聽醫生的指導。

前兩天不會有劇烈的反應,稍微的不舒服是正常範圍,如果有劇烈的不適就需要聯繫醫生。

把這些已經爛熟於心的話在腦海里又重新複述了一遍之後,易遙把藥片放進嘴裏,一仰頭,就著一杯水喝了下去。

低下頭的時候看見林華鳳站在門口望着自己:「你在吃什麼?」

「學校發的。」易遙把杯子放好,「驅蟲的葯,明天還得吃一次。」

說完手機在口袋裏振動起來,易遙翻開蓋子,是齊銘的短訊:「我要出發上學了,你呢?」

易遙回了句「弄堂口等」,就轉身進房間拿出書包背在背上,從林華鳳身邊走過去,打開門走進弄堂。

「我上課去了。」

林華鳳站在門口,看着易遙漸漸走遠的背影,表情在早晨還很淡薄的陽光里深深淺淺地浮動起來。

易遙的腳步聲驚起了停在弄堂圍牆上的一群鴿子,無數灰色的影子啪啪地扇動着翅膀飛出天線交錯的狹窄的天空。

弄堂口的齊銘單腳撐着地,跨在單車上用一隻手發着短訊,看見易遙推著車過來,就把手機放回口袋裏,從肩膀上把書包順到胸前,從裏面掏出一袋熱牛奶。

「不想喝。」易遙擺擺手。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因為剛剛吃了葯的關係,易遙覺得微微有些胸悶。她深吸了一口氣,跨上車:「走吧。」

騎出弄堂之後,易遙輕輕地說:「我吃過葯了。你也不用再整天逼問我怎麼辦了。」

「吃了什麼?」齊銘並沒有很明白。

「我說我吃過葯了。」易遙把聲音提高了些,「墮胎的,葯。」

身後並沒有傳來回答,只是耳朵里傳來的清晰的剎車的聲音,以及小手臂突然被鐵鉗夾住般的疼痛感。

易遙好不容易把單車穩住沒有連人帶車翻下來,回過頭有點生氣地望向齊銘。「你瘋啦?!」易遙甩了甩手,「你放開我!」

「你才瘋了!」齊銘抓着易遙的手陡然加大了力量,指關節綳出駭人的白色,齊銘咬着牙,情緒激動,可是聲音卻壓得很低,「你知不知道葯流很容易就大出血,搞不好你會死的你知道嗎?你搞什麼!」

「你放開我!」易遙提高聲音吼道,「你懂個屁!」

「你才懂個屁!我上網查過了!」齊銘壓低聲音吼回去,兩條濃黑的眉毛迅速在眉心皺出明顯的陰影,狹長的眼睛變得通紅。

易遙停止了掙扎,任由齊銘抓着自己的手。

時間像是有着柔軟肉墊的獅子般腳步輕盈,從兩人的身邊緩慢而過。易遙甚至恍惚地聽到了秒針嘀嗒的聲音。只剩下手臂上傳來的疼痛的感覺,在齊銘越來越大的力氣里,變得越發清晰起來。齊銘的眼睛濕潤得像是要淌下水來,他哆嗦地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再說出話來。

紅綠燈像背景一樣在兩人的頭頂上換來換去,身邊的車流人流像是嘈雜的河流。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易遙慢慢地從齊銘的手裏抽回自己的手臂。

她揉了揉被抓出來的紅色指痕,低下頭輕輕地說:「那你說,我還有別的辦法嗎?」

說完她轉身跨上車,然後慢慢地消失在紛亂而嘈雜的滾滾人海里。

齊銘趴在自行車上,用力彎下了嘴角。

地面上啪啪地掉下幾滴水,在柏油馬路上滲透開來。

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來,齊銘掏出手機,看見電話是顧森湘打的。

齊銘接起電話,說了聲「喂」之後,就小聲地哭起來。

06

走進教室之後易遙就明顯感覺到一種不同往日的興奮的味道瀰漫在周圍的空氣里。直到自己打開筆袋時看到昨天記下來的便條,上面寫着下午的科技館之行。

原來只需要上上午的課,整個下午的課都被參觀科技館的活動代替。易遙看着自己裝滿全天課本的沉甸甸的書包嘆了口氣。

剛坐下來,就看到唐小米走進教室。易遙隨便看了看,就看到了她在校服外套下的另外一件外套,校服裙子下面的另外一條裙子。

沒必要為了一個科技館的活動而費盡心機吧。易遙扯著嘴角不屑地笑了笑,低頭準備第一節課的課本。

課間操的時候易遙請了假,跑去廁所檢查了一下身體。發現也沒有什麼感覺。沒有出現出血也沒有出現劇痛。

易遙從廁所隔間出來,站在洗手池前面,她看着鏡子裏面的自己,皮膚簡直好得不像話。

回到教室坐了會兒,空曠的教室只有易遙一個人。易遙想着早上吃下的藥片到現在卻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有點懷疑是否有用。那麼一丁點大小的藥片居然就可以弄死一個胎兒,易遙想着也覺得似乎並不是完全靠得住。

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滿滿一個操場的人,僵硬而整齊劃一地朝天空揮舞著胳膊。易遙覺得有點肚子餓了,於是起身下樓去學校的小賣部。

包子或者牛奶都顯得太膩,易遙買了一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然後慢慢地走回教室。

所有的學生都在操場上做課間操,頭頂的空氣里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那個毫無生氣的女聲,拖長聲音喊著節拍,與激揚的音樂顯得格外疏離。

走到一半的時候音樂結束了,學生嘈雜的聲音慢慢從遠處傳來,像漸漸朝自己湧來的潮水一樣越來越嘈雜。易遙從小路拐進那條通往教學樓的林蔭大道,匯進無數的學生人群里。

遠遠地看到齊銘走在前面,背影在周圍的女生里顯得高大起來。顧森湘走在他的邊上,手裏是齊銘的一件白色的外套。冬天裏齊銘經常穿着的那件,穿在身上的時候鼓鼓的像一隻熊。不過卻不知道是準備還給齊銘,還是齊銘剛剛給她。

天氣已經漸漸熱了起來,已經不會感覺冷了吧,而且早上來的時候,也沒有看到齊銘有帶這件衣服。所以應該是還給齊銘的吧。

那,又是什麼時候借給顧森湘的呢?

易遙遠遠地走在後面,無數的人群從她後面超過她,直到後來林蔭道上易遙落在了人群的最後面。

遠遠地看着齊銘側過來低頭看着顧森湘的側面,在無數的人群里,變得格外清晰。像是被無數發着光的細線描繪了輪廓的邊緣,泛出溫柔的白光來。而他旁邊的顧森湘,正在眯着眼睛微微地笑着。不同於唐小米那樣擴散著濃郁芳香的笑容,而是真正乾淨的白色花朵。聞不到香氣,卻可以清楚地知道是清新的味道。

像有一把鋒利的刀片迅速地在心臟表面極淺極淺的地方突然劃過,幾乎無法覺察的傷口,也尋找不到血液或者痛覺。

同時想起的,還有另外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易遙被吞下去的饅頭噎住了喉嚨,食道和呼吸道像是突然被橡皮筋紮緊了一樣連呼吸都不行。易遙擰開礦泉水的瓶子仰頭喝了幾大口水,憋得通紅的臉才慢慢地恢復蒼白。被嗆出的眼淚把視線弄得模糊一片。

易遙擰好蓋子,抬起頭已經看不到齊銘和顧森湘的背影。易遙朝教室走去,剛走了兩步,就突然朝道路邊的花壇彎下腰劇烈嘔吐起來。

胃被扯得發痛,剛剛吃下去的饅頭變成白花花的麵糰從口腔里湧出來。這種噁心的感覺讓易遙更加劇烈地嘔吐起來。

後背和手心都開始冒出大量的冷汗來。

從腹部傳來的痛覺像山谷里被反覆激發的回聲漸漸變得震耳欲聾。有一把掉落在腹腔中的巨大鋒利剪刀,咔嚓咔嚓地迅速開合著剪動起來。

恐懼像巨浪一樣,將易遙瞬間沒頂而過。

07

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老師吹出的口哨的聲音清脆地回蕩在空曠的操場上空,帶着不長不短的回聲,讓本來就空曠的操場顯得更加蕭索。

跑道周圍開始長出無數細細的蒿草,天空被風吹得只剩下一整片乾淨的藍,陽光沒有絲毫阻擋地往下照耀。

晴朗世界裏,每一寸地面都像是被放大了千萬倍,再細小的枝節,也可以在眼睛中清晰地聚焦投影。

如果從天空的視角看下來,操場被分割為幾個區域,有一個區域的班級在踢球,有一個區域的班級在100米直道上練習短跑,而在沙坑邊的空地處,散落着幾張墨綠色的大墊子,穿着相同顏色運動服的學生在做着簡單的柔韌體操。前滾翻或者跳躍前滾翻之類的。

一個足球跳了幾下然後就徑直滾進了草叢裏,人群里一片整齊的抱怨。隨後一個男生從操場中央跑過去撿球。他的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變得很亮。

易遙坐在操場邊的台階上,經過了之前的恐懼,易遙也不敢再有任何劇烈的動作,所以以「痛經」為理由向體育老師請了假。儘管眼下已經沒有了任何不適的感覺,一個小時之前像要把整個人撕開一樣的劇痛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天永遠是一個溫暖的季節。氣流被日光烘得發出疲倦的暖意,吹到臉上像洗完澡之後用吹風機吹着頭髮。

易遙在明亮的光線里眯起眼,於是就看到了踢球的那群人里穿着白色T恤的顧森西。他剛剛帶丟了腳下的球,看樣子似乎有些懊惱,不過隨即又加速跑進人群。

易遙看着顧森西,也沒有叫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白色的T恤在強烈的光線下像一面反光的鏡子一樣。

易遙收回目光,低下頭看着面前自己的投影。風吹亂了幾縷頭髮,衣領在風裏立得很穩。

其實也並不是多麼熟悉的人,卻還是微微地覺得心痛。但其實換過來想的話,也還好是不太熟悉的人,如果昨天遇見自己的是齊銘,那麼這種傷心應該放大十倍吧。不過假如真的是齊銘的話,哪裏會傷心呢,可以很輕鬆地解釋,甚至不用解釋他也可以知道一切。

易遙想着,揉了揉眼睛。身邊坐下來一個人。

大團熱氣撲向自己。

易遙回過頭,顧森西的側面一半在光線下,一半融進陰影里。汗水從他額頭的劉海一顆一顆地滴下來。他扯著T恤的領口來回扇動着,眉毛微微地皺在一起。

易遙把自己手中的礦泉水朝他遞過去,顧森西沒說什麼伸出手接過,仰頭咕嘟咕嘟喝光了裏面的半瓶水。

易遙看着顧森西上下滾動的喉結,把頭埋進膝蓋上的手心裏哭了。

男生準備着體操練習,女生在隔着不遠的地方休息,等待男生練好后換她們。

齊銘幫着老師把兩床海綿墊子疊在一起,好進行更危險的動作練習。彎下腰拖墊子的時候,聽到班裏同學叫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看見幾個男生朝着一邊努嘴,不懷好意地笑着。齊銘回過頭去,看到站在邊上的顧森湘。她手裏拿着兩瓶礦泉水。

在周圍男生的起鬨聲里,齊銘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他朝顧森湘跑過去,問:「你怎麼在這裏啊?」

顧森湘笑了笑,說:「剛好看見你也在上體育課,就拿瓶水過來。」

齊銘接過她遞過來的水,擰開蓋子后遞迴給她,然後把她手裏另外一瓶拿過來,擰開喝了兩口。

顧森湘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問道:「擦汗嗎?」

齊銘臉微微紅起來,擺擺手連聲說着不用了不用了。

低頭講了幾句之後和對方揮了揮手又跑了回來。

年輕的體育老師也忍不住調侃了幾句,齊銘也半開玩笑地回嘴說他「為師不尊」。於是班上的人嘻嘻哈哈地繼續上課。

而本來應該注意到這一幕的唐小米卻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這邊。她望着坐在操場邊上的易遙,以及易遙邊上那個五官清晰的白T恤男生,表情在陽光里慢慢地消失了。

直到有幾個女生走過來拉她去買水,她才瞬間又恢復了美好如花的表情,並且在其中一個女生指著遠處的易遙說「她怎麼不過來上課」的時候,輕鬆地接了一句「她嘛,當然要養身子咯」。

另外一個女生用尖尖的聲音笑着,說:「應該是痛經了吧,嘻嘻。」

唐小米微微笑了笑,說:「痛經?她倒希望呢。」

「嗯?」尖聲音有點疑惑,並沒有聽懂唐小米的意思。

「沒什麼,快買水去,我要渴死了。」

08

「佈告欄里貼出來的那個東西是真的?」顧森西眼睛望着操場的中央,盡量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問道。

「假的。」易遙回過頭去看着他的側臉。是比齊銘的清秀更深刻的側面,線條銳利到會讓人覺得有點凶。

「那你跑去那種鬼地方做什麼?」低低的聲音,儘力壓制的語氣,沒有發怒。

「你要聽嗎?」易遙低下頭來望着台階前面空地上,他和自己濃黑的影子。

「隨便你。」顧森西有點不耐煩,揮了揮手沒有繼續說,過了會兒,他轉過頭來,盯着易遙的臉認真地說,「你說,我想要聽聽看。」

09

世界上其實是存在着一種叫作相信的東西的。

有時候你會莫名其妙地相信一個你並不熟悉的人。你會告訴他很多很多的事情,甚至這些事情你連你身邊最好的死黨也沒有告訴過。

有時候你也會莫名其妙地不相信一個和你朝夕相處的人,哪怕你們曾經一起分享並且守護了無數個秘密,但是在那樣的時候,你看着他的臉,你不相信他。

我們活在這樣複雜的世界裏,被其中如同圓周率一樣從不重複也毫無規則的事情拉扯著朝世界盡頭盲目地跋涉而去。

曾經你相信我是那樣地骯髒與不堪。

就像曾經的他相信我是一個廉價的婊子。

我就是這樣生活在如同圓周率般複雜而變化莫測的世界裏。

慢慢地度過了自己的人生。

其實很多時候,我連自己都從來沒有相信過。

春天把所有的種子催生著從土壤里萌發出來。其實即將破土而出的,還有很多很多我們從來未曾想過的東西。

它們移動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卻深深地紮根在我們世界的中心。

10

「誰的?」顧森西的聲音很含糊,悶悶地從胸腔里發出來。

「什麼?」

「我說那孩子,誰的?」顧森西抬高了音調,凶著表情吼過去。

「以前認識的一個男孩子。」易遙低着頭,臉上是發燒一樣滾燙的感覺。

「挺操蛋的,那男的。」顧森西站起來,把手裏的空礦泉水瓶朝操場邊緣的草地用力扔過去。瓶子消失在一片起伏的蒿草中。

易遙抬起頭,看見顧森西因為嘆氣而起伏的胸膛。

眼淚又啪啪地掉在腳下白色的水泥地上。

「那佈告欄又是怎麼回事?」顧森西回過頭來。

「不知道,可能是唐小米做的吧,她一直很討厭我。但那張病歷單上的字也不是她的,她的字寫得好看很多。」易遙用手擦掉眼角的眼淚,「不過也說不準,可能她叫別人代寫的也不一定。」

「有可能,上次說你一百塊一次那個事情也是她告訴我的啊。」顧森西重新坐下來,兩條長腿朝前面兀自伸展着,「不過,她幹嗎那麼討厭你?」

「因為她喜歡齊銘,而她以為齊銘喜歡我。」

「哪個是齊銘?」顧森西朝易遙班級上課的那堆人里望過去。

「站在老師邊上幫老師記錄分數的那個。」易遙伸出手,在顧森西眼睛前面指著遠處的齊銘。

「哦,我見過他。」顧森西斜著嘴角笑起來,「眉清目秀的,我姐姐認識他的。你們這種女生,都喜歡這種男的。」顧森西不屑地笑起來。

易遙剛要說什麼,顧森西就站起來拍拍褲子:「我差不多下課啦,以後聊。」然後就朝着操場中央的人群里跑去,白T恤被風吹得鼓起來,像要發出嘩嘩的聲音。他抬起袖子也不知道是擦了擦額頭還是眼睛,然後飛快地衝進了踢球的人群里,成為一個小小的白點,和其他無數個微小的白色人影一樣,難以分辨。

11

午飯的時候易遙也沒有和齊銘在一起。其實也不是刻意不和他在一起,只是體育課結束的時候齊銘幫着老師把用好的海綿墊子收回體育用品儲藏室,之後就沒有碰見他,而且他也沒有發短訊叫自己一起。

所以易遙一個人排在食堂的隊伍里。

排出的長龍朝前面緩慢地前進著。

易遙回過頭去看到旁邊一行,在自己的前面,唐小米扎在腦後的醒目的蝴蝶結。易遙本來想轉過頭,但正好唐小米回過頭來和後面的另外的女生打招呼,餘光看到了獨自站在隊伍裏面的易遙。

唐小米上下打量了幾下易遙,然後揚起眉毛:「喂,今天怎麼一個人呢?」

12

出發時間是下午一點半。

整個年級的學生黑壓壓地擠在學校門口,陸續有學校的專車開到門口來把一群一群的學生載去科技館。

易遙班級人多,一輛車坐不下,剩下的小部分人和別的班級的人擠一起。

易遙就是剩下的小部分人。

齊銘作為班長跟着上一輛車走了,走的時候打開窗戶拿出手機對易遙晃了晃說:「到那邊發短訊,一起。」易遙點了點頭。車開走後收回目光就看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唐小米。作為副班長,她必然要負責自己在內的這少數人的車輛。

唐小米沖她「喂」了一聲。

然後接着說:「我幫你選個靠窗的位置好?吐起來方便一點哦。」

易遙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也沒有說話,就那樣毫不示弱地看着,有一種「你繼續啊」的感覺。

「別誤會,我只是怕你暈車。」唐小米也不是省油的燈,「沒別的意思。」

那些巨大的花瓣像一張張黑色的絲綢一樣纏繞過來,裹緊全身,放肆而劇烈的香氣像舌頭一樣在身上舔來舔去。易遙差點又想吐了,儘力忍了忍沒有表現在臉上。

但唐小米的目光在那千分之一秒里清晰地聚了焦。她笑靨如花地說道:「你看,我說吧。」

上車之後易遙找了個最後的座位坐下來,然後把外套蓋在自己頭上睡覺。

車顛簸著出發了。從浦西經過隧道,然後朝世紀公園的方向開過去。道路兩邊的建築從低矮的老舊公房和昏暗的弄堂慢慢變成無數的摩天大樓。

從大連隧道鑽出地面,金茂大廈的頂端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近乎讓人覺得虛假的強光來。

旁邊的環球金融中心頂上支著兩座巨大的吊臂,好像離奠基儀式也沒有過去多久的時間,而眼下也已經逼近了金茂的高度。

再過些時候,就會成為上海新的第一高樓了吧。

經過了小陸家嘴后,摩天大樓漸漸減少。車窗外的陽光照在臉上,燙出一股讓人睏倦的溫度。易遙脫下外套,扯過來蓋住臉。

外套留下的縫隙里,依然可以看見車內的情形。易遙在衣服下面睜開眼睛,透過縫隙看着前面無數黑色的後腦勺。看了一會兒有點發困,於是閉上眼睛打算睡覺。而這個時候,剛好聽到前面幾個另外班級的女生在小聲地談論,雖然聽不清楚講了什麼,但是「一百塊」和「睡覺」這樣的字眼卻清晰地漏進耳朵里來。易遙睜開眼睛,看見前面兩個女生正在回過頭來朝自己指指點點。

而在那兩個女生座位的斜前方,唐小米眉飛色舞的臉龐散發着興奮的光芒。

易遙把外套從頭上扯下來,站起來慢慢朝前面走過去,走到那兩個女生的面前停下來,伸出手指著其中一個女生的鼻子說:「你嘴巴再這麼不幹凈,我就把它撕得縫也縫不起來。」

那女生嚇得朝座位里一縮:「你想幹嗎?」

易遙輕輕笑了笑說:「想讓你嘴巴乾淨些,我坐最後面都聞到衝天的臭味。」

唐小米唰地站起來,厲聲說:「易遙你這是幹什麼?」

易遙轉過身,把手指到唐小米鼻尖上:「你也一樣。」

唐小米氣得咬緊牙齒,腮幫上的咬肌變成很大一塊。

唐小米生氣之下臉漲得通紅,卻也不太好當着兩個班的人發作。

倒是她後面的一個戴眼鏡的男的站起來,說:「欺負我們班的女生?你算老幾啊?」

易遙看了看他凹下去的臉頰瘦得像一隻螳螂一樣,不屑地笑了笑說:「你還是坐下吧。」

說完轉身朝車后的座位走去。

那男的被易遙說得有點氣結,坐下來小聲說了句「囂張什麼呀,陪人睡的爛婊子」。

正在走回車後面的易遙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徑直走到那男生面前,用力地抬起手一耳光抽了下去。

五個手指的紅印迅速從男生臉上浮現起來,接着半張臉就腫了起來。易遙根本就沒打算輕輕扇他。

在經過那男生的三秒鐘錯愕和全車的寂靜之後,他惱怒地站起來掄起拳頭朝易遙臉上砸過去。

「我操你媽逼!」

13

齊銘聽到後面的剎車聲的時候把頭探出窗戶,看見易遙坐的後面那輛車在路邊停了下來。齊銘皺着眉毛也只能看清楚車廂內亂糟糟移動的人影。

估計出了什麼故障吧。齊銘縮回身子,摸出手機給易遙打電話。

電話一直響了很久也沒有人接,齊銘掛斷了之後準備發一個信息過去問問怎麼車停下來了,正好寫到一半,手機沒電了,屏幕變成一片白色,然後手機發出「嘀嘀」幾聲警告之後就徹底切掉了電源。

齊銘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書包里,回過頭去,身後的那輛車已經看不見了。

左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齊銘抬起手揉了揉,然後閉上眼靠着車窗玻璃睡了。

窗外明亮的陽光燙在眼皮上。

很多遊動的光點在紅色的視網膜上交錯移動着。

漸漸睡了過去。

於是也就沒有聽見來自某種地方呼喊的聲音。

你沒有聽見吧?

可是我真的曾經吶喊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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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逆流成河(《流淌的美好時光》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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