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流放七月(一)

第9章 流放七月(一)

第9章流放七月(一)

文/冬筱

·鐵軌·

圖書館依山而建,五層樓高,白色的牆體擋住了山這一側的綠色,像是把身後那座碧綠的山嶺開了個口子。除去略顯突兀的主樓,建築的其餘部分倒也深深隱藏在了周圍繁密的樹林裏邊,像是座古老的堡壘。大樹們把手臂伸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窗子,想和窗枱下隆隆作響的空調交個朋友。

太陽的金光恰好在這個時候透過了三樓西邊的窗口,射向萊易的書桌和他身後層疊的書架。陽光瞬間鋪滿了所有書脊,原本陰涼的房間在迅速蔓延的滾燙金光里變得灼熱起來。萊易拉上窗帘,拿起筆,攤開稿紙。

「黃昏到來的時候,我常會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在爺爺的筆下,黃昏的意義太大,能展現的東西太多,但在我的童年裏,黃昏的那部分只屬於鐵軌。夕陽底下,一個托著下巴眯着眼的七八歲小男孩坐在鐵軌邊的碎石上,身邊擱著鼓鼓的小書包——這幅畫面如此清晰,像是相片,又像是油畫,鮮亮得在我的記憶里永遠不會褪色。

這是座容顏綺麗的城市,不過鐵軌的樣子似乎和她無關,它們灰頭土臉,塵埃飛揚,擁有寬寬的枕木、數不清的石子、兩道銹跡斑斑的平行線,以及左右目光無法窮盡的距離,單調而冗長,冰涼又冷漠。

可是我愛鐵軌。爺爺以前說,若你從童年的記憶開始時就愛上一樣東西,它會一輩子跟着你,直到天涯海角。若干年後,我學爺爺的口吻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我告別故鄉,想去審視自己的過往,我會走到鐵軌邊,沿着它離開。不過我似乎不如爺爺幸運,他帶着他的詩歌日復一日地變老,漸漸長大的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坐回我的鐵軌邊。

那時候,我每天放學坐校車回家,總會提前一站下來,離開馬路,穿過鐵軌邊密密的小樹林。林子和鐵軌間有片空地,我踢開幾粒圓圓的石子,放下書包,找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來,遮住迎面而來的陽光,看看鐵軌旁邊的那條小河。一列長長的火車從遠處平治而來,瞪起明亮的圓眼,呼嘯而過,撲面的風將我的頭髮和衣角吹起。火車似乎在用它渾厚的聲音對我說着什麼,像是鼓勵我跳上它的肩膀,一起去他鄉。不過每次話還沒說完,它便轟隆轟隆地跑遠了。我靜靜地目送它離開,夕陽的金光一直跟着最後那節車廂跳躍,飛快地縮小成了一根金線,消失在鐵軌盡頭。我想像自己變成了一個光斑,攀着火車龐大的身體飛翔而去。

我獨自在鐵軌邊坐了許久,望着空中形狀各異的紅色雲彩送別落日。遠處樓房的窗戶里亮起點點燈光,我知道該離開了,站起身,用臟髒的小手拍拍沾滿灰塵的褲子,重新穿過樹林,跳上水泥路,數着步子走回家去。

家裏只有爺爺,他從來不問我去了哪裏。我到家前,他會在陽台上澆澆花,在書桌前看書寫字,他總喜歡眯着眼,好像看不清東西,又好像什麼也不想看見。晚飯從來很簡單,吃飯時我們也都是沉默的,爺爺最多會在往我飯碗裏夾菜的同時咕味一句「把菜吃完」。其實從我開始記事那天起我就知道,每天我倆都會把所有的飯菜吃得精光。

我念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已經不太去關心生活中從未出現的父母了,我知道爺爺不會告訴我什麼,以前,他只在無法擺脫我的提問時,才會伸手刮刮我的鼻子,低聲說:「長大了你會知道的,萊易。」於是我越來越少地問他類似的問題,久而久之,我漸漸放棄了一切追問,也習慣了沒有答案的生活。

我開始和孤獨難以分離。小學六年的每一個黃昏,我幾乎都是在鐵軌邊度過的,我的穿着、我的書包、火車的樣子、火車對我說的話……除了那個一天天長高的小男孩,複製的場景就像鐵軌一樣順着時間在我的生命里鋪了下去,彷彿同樣看不到盡頭地延伸著。我樂此不疲,堅守和鐵軌的無言之約一一可惜生活不是鐵軌,至少不是鐵軌的全部,而只是它的一小段,什麼樣的日子都會有結束的一天。

上初中前的那個夏天,那個七月,我到站了。

我從來不會與爺爺爭執較量,只是那次,當我知道我們即將搬離鐵軌的時候,我無法自控地拒絕、抵抗,無止境地吵鬧……我恨自己和任何人衝突,但這次不一樣,為了我的鐵軌,我必須戰鬥到底。爺爺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看着我哭鬧,看着我哭啞了喉嚨哭腫了眼睛,依然對我不理不睬。我明白哪怕我哭昏過去,他也不會改變搬家的決定,他知道我只是個小孩,小孩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我也確實戰鬥到了最後,然而我弱小又無助,只能獨自坐在地上,任憑淚痕被熱熱的晚風吹乾,躺在地上疲憊地睡去。那天晚上,爺爺抱起熟睡的我,輕輕放到床上,低下頭親吻我掛着淚痕的臉頰。長大了你會知道的,他一定再一次這樣說。

過去了那麼多年,儘管鐵軌還時常在夢裏出現,可我慶幸爺爺當年沒把我的哭鬧當回事,我的生活像火車一樣突然剎車,又重新出發,到達了一個新的站台。這座美麗而陌生的城市從此改變了我的生活,讓我把鐵軌和火車通通拋在了身後。若我沒有離開鐵軌,我便只能永遠在城外活着,那才是真正悲哀的事情。

離開鐵軌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我夢見自己身下墊著一塊棉花般柔軟的枕木,感受到鐵軌上那來自遠方的震動,悠然地搖晃着,也許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

萊易放下筆。「這一段,大概能做個引子。」他這樣想,低頭看錶,已過五點,該走了。他疊起那幾張稿紙,放進單肩包,起身將桌上攤開在看的那本《惡棍列傳》放回書架,把桌子邊凌亂的椅子一把把排整齊,走出去鎖上閱覽室大門,穿過陰涼的走廊,下樓,邁出玻璃門。這個城市夏季標誌性的熱浪瞬間襲來,像一盆滾燙而無形的水倒上皮膚,火燒的感覺頓時遍佈全身。萊易早已習慣了酷暑,他覺得夏日和鐵軌一樣,似乎都看不到盡頭,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離開,無影無蹤了。

萊易背對太陽,在圖書館圍牆外的樹蔭里前進,隨後拐入山腳竹林邊一條小小的水泥路,轉了幾個彎,眼前出現三四幢正對山坡,已顯得有些老舊的居民樓。萊易的家就在最靠近山的那棟房子頂層。他沒上樓,在大院門口取出信箱裏的一小沓報紙,拿在手上,向傳達室看門的老伯揮了揮手。屋裏傳出老電視的聲音,和外邊知了的鳴響黏在一起。

萊易徑直走上山去。每天,他都要越過眼前這座看上去顯得平淡無奇的深綠色山頭。人們親切地叫它寶石山或者保俶山,不過萊易更喜歡另一個名字:棲霞嶺。他如同吳越或南宋時挑着擔子的小商人,正在翻越這座著名的山嶺。

翻過棲霞嶺,就是那個湖了。

·瓦朗蒂娜·

文森最後是向鏡子告別的。他單手拉住客車門,朝那面髒兮兮的後視鏡彎起了一點嘴角。其實他的臉上表情複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身後的乘客不耐煩地推搡他,於是他登上車,明白自己就此無法回頭了。

他找到最後一排的座位,把手中的旅行袋塞進行李架,轉身將結他卸下,豎着放在面前。他檢査了一遍琴盒,撣去灰塵,看一個個陌生人漸漸填滿整輛大巴,稍稍鬆了口氣,從胸口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一支筆,把紙墊在琴盒上,寫下一段話,或者說,一首詩。

故鄉有井,二十歲了。

井裏蹲著那個挖井的奴隸,二十歲了。

他們倆連着體,分享死去的氧氣,灰濛的天空,飛機的光斑。

終於有一天,太陽來了,裝瘋扮傻地笑。

「再見,弟弟,有段旅程在等待,我要扯碎昨天的那個夢。」

「別走,哥哥,青苔已經長大了,我會義無反顧地留住你。」

這是場決鬥。

月亮也來了,扭捏作態地哭。

「你們倆,永遠在一起。」

我告訴我的井和奴隸,起程,去遠方。

文森收起筆,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陽光刺眼,天空湛藍一片。

飄來一朵雲。一個妙齡女孩坐到文森身邊,她穿着一件光潔如絲的瓷色旗抱,腳踩白色高跟鞋,實在顯得耐不了周遭的骯髒。她似乎沒有什麼行李,輕飄飄的,隻身一人,坐在文森的右手邊,手裏有本書。

文森恰好寫到詩的結尾,他眼含笑意地望了一眼身邊這個剛落座就翻開書的姑娘:「對不起,今天幾號?」

「二十六。」女孩的聲音也像雲,透明的,「七月。」

「謝了。」文森低頭,把「2005,7,26」寫在詩的末尾,將手中的紙疊起來,輕輕一拉,紙就成了兩半。這首剛完成的詩像個早天的嬰兒,就這樣順從地死去了,斷氣時連呻吟聲都還發不出來。

「剛寫完的,就不要了?」女孩看在眼裏,似乎在替那首詩說話,「裏頭有什麼?」

「昨天的夢。」文森回答。他將手中的紙片撕得更細小,更細小。足夠了,他拉開窗,把碎片撒向夕陽。這群時運不濟的碎片亮晶晶地盤旋著,向彼此告別。

「這可不好。」女孩皺皺眉頭,目光卻落回書上。那本厚厚的書包着牛皮紙封面,似乎就要看盡了。

文森閉上眼,平息自己呼吸的節奏。每次呼吸都像一朵浪花,帶來不一樣的東西,激動、輕鬆、不安、傷心……他想把它們寫成一首曲子,隨便送給誰。

車終於開了,引擎的聲音好大,他偏過頭,她已合上了書。

「你沒行李?」文森問她。

女孩點水般看了一眼文森:「我的行李是一封信,寄走了。」

真有意思,文森想。他指指那書:「寫什麼的?」

「寫一個人。」女孩把書放在漂亮的膝蓋上,稍稍側過一點身。

「小說?」文森猜起了謎。

「傳記。」

文森笑起來,開始好好端詳這個讓他覺得舒服的女孩。極適合旗抱的身段,手指和雙腿修長又溫柔,扎著頭髮,氣質高貴,面容卻蒼白,眉宇間有幾乎看不見的那麼一點堅強,整個人安靜得像是片魂靈。

「舞蹈演員?」他一語雙關,面帶狡黠的笑。他知道女孩們通常喜歡這種表情。

「詩人。」她不遑多讓,比他更對一些。

窗外的市鎮開始倒退,旅程開始了,文森感到有點心慌,他得換個話題:「上海人?」

「不。」女孩的側臉映在陽光里,比方才更水潤,「來了兩年,得回去一趟。」

「非得在七月,這樣的天氣?」

「嗯。」她點點頭,伸手把雙眼遮入陰影,目光里搖勻了一把哀愁,「這次必須回去了。」

「我也是,待不下去,得離開這裏。」他隨即想起了自己的夥伴,拍拍琴箱,「帶着我的結他,總算還有個伴。」他們一個離開故鄉,一個回歸故鄉,相同的路,相反的人生。

客車裏放起了音樂,哥哥的聲音在悶熱的車廂里化成清泉:「絲絲夢幻般風雨,路隨人茫茫……」

「那你是去旅行,還是去生活?」女孩俊俏的臉頰上居然沒有一點汗。

這個問題讓文森想了許久,女孩耐心地等著。「去尋找。」他終於回答。

「找一個人?」女孩想知道。

「我們得交換。」文森表情嚴肅。女孩立刻領會,隨即應允,把手中的書遞給文森。

《蕭邦傳》。

「我是個不看書的人。」文森承認,「但我喜歡他。」「你去找誰?」女孩似乎有那麼點急切。

「欸,說來也巧,我要找的也是個會彈鋼琴的人。我沒見過他,但我覺得那人應該會答應做我的老師。」文森懷疑自己不過是在幻想。

「為了音樂去尋找,該不那麼容易吧。」她聲音變輕了,低下頭去。她現在身上什麼都沒有了,反而顯得有些孤單可憐。

「其實,是渺茫。我都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還有這個人。」文森嘆口氣,的確,對這件事,他一點信心都沒有,

「全憑很久以前虛無的記憶。」

「你挺勇敢的。我想見的人我再熟悉不過了,可我不敢去找。」她把目光移向頭頂,好像她能看得到天空。文森沒有問下去,他或許能知道這是種什麼滋味。

客車開在廣闊的平原上。大道平直,天氣晴朗,窗外綠野蔥蔥。比起早已拋在身後的大上海,他們更願意談論前方的路途。

「我居然想告訴你,我其實是個逃跑的。」文森覺得他們有共鳴。

「那的確看不出來,兩年前的我也一樣。」女孩對文森也信任,「我想重新開始。」

「我們是在談論愛情么?」文森直言不諱。

女孩堅定地搖搖頭:「你不在,我也不在。可一切總有那麼些關係的。」

一定是的,文森在心裏表示同意,前方的那座城市,本來就從不缺少愛情。

「不過,我們還是得留着自己的?密。」女孩有些累了,閉上眼睛,微微蜷起身子,宛若一條人魚。

文森看着她淺淺睡去,忽然很想感謝她。幾年來,沒人和他這樣說過話。

兩個小時其實很快,客車放慢速度,駛入了另一座城。

「到了?」女孩睜開眼,問文森,她的臉色有些潮紅。

「應該快了,這可是你的家。」

「太久沒回來了。」女孩清醒得迅速,她指指街上騎着車的中學生,「三年前,我也穿着那樣的校服,看上去痩瘦小小的。我每天騎車回家,一路上總是很擁擠,晚風裏有股油香味。」

「你爸爸媽媽在家裏等你。」

「是。」女孩就此不再說下去。

車子在城市中行進得緩慢,終於還是到站了。乘客們陸續下車,文森站起身背上琴,提起旅行包,跟在女孩身後。他打量着她纖柔有致的身體,覺得他們看起來會是般配的一對。可是,就要分開了,文森覺得悵然若失。

接近黃昏,太陽快要落下,西邊的天際呈現出飽滿的紅,空氣卻依然是滾沸的。

「我帶你去市中心。」女孩適時地轉過身對文森說,隨手招來一輛計程車。他們先後鑽進後座。「延安路,解百天橋。」女孩告訴司機。

「書還給你。」《蕭邦傳》一直被文森抱在懷裏,汗涔涔的,還有些發燙。

女孩看着一窗之隔的城市,彷彿入了神,一會兒才轉過頭。「送你吧,這本書我看了很多很多遍了,你既然喜歡蕭邦,就讀讀。」她想到了什麼,嫣然一笑,伸手抽出文森胸前口袋裏的那支鋼筆,拿過書,翻到內頁,「先生,怎麼稱呼?」

「呃,文森。」他思量著自己有什麼東西可以還贈。

女孩寫下「送給文森」四個字,又加上了日期。「做個見證,也感謝你一路相伴。」她把筆放在書上,雙手遞迴來。

「謝謝了。」文森把書收好,有些猶豫要不要問她的名字。

「文森,我可能沒法陪你去找你要找的那個人了。」女孩把視線重新放回窗外,「不過,我猜,你會在這裏碰上許多再也忘不了的事,最後也會愛上這座城。」

「好。蕭邦呢,他最後怎麼樣了?」文森覺得自己不是個只在乎結局的人。

「故鄉送給他一杯泥土,他還給故鄉一顆心臟。我覺得死了才回故鄉不是件好事,我不要這樣,我得回來。」

文森有些聽不懂,他覺得她在對她自己說。

下班高峰,計程車緩慢地挪動,開開停停。司機屢次探出頭去指著突然躥出的行人叫罵,行人也不甘示弱,粗魯地回敬一一這座華燈初上的城市,黃昏的街景和上海相比並沒有多少不同,交通混亂不堪,噪音此起彼伏,人們心煩意亂,一切都顯得嘈雜而平庸。可是文森依然願意把它視為一個薪新的家園,他拋棄過去,來到這裏,盼望着能探索它的軀體,讀懂它的內心,找到它的靈魂。他明白自己有些理想主義,總以為那些記憶無從反射的地方,好像就一定能給予他自由。

「恐怕她是對的,我會愛上這裏。」他這樣想。二十年來,他第一次相信生活和夢想能夠理解他。

車子拐上一條寬闊的路,開快了些。女孩是那樣認真又安靜地凝望着窗外的城市,彷彿停下了呼吸,像個看透一切的守望者。文森注意到她的臉上多了一點冰冷的驕傲,這個表情讓他多少覺得畏懼,在他胸口火熱的希望底下更深的地方,其實依舊是埋藏着恐懼的。

市中心到了,女孩下車,徑直走向前面的十字路口。人群熙攘,他們並肩踏上那座老氣橫秋的過街天橋。這座橋年歲已大,站在它的背脊上,腳下晃悠得像是踩在水面上。橋頭坐着一位盲人歌者,手拉二胡,悠揚地唱曲子:「小小別無所求,只願埋骨於西泠,不負我對山水一片痴情……」

「真好聽。他在唱什麼?」文森問她。

「蘇小。」女孩似乎被橋上的風吹得有些發抖,「她有才有德還有情。」

「你像是還徹事。」

女孩沒理會文森,走到橋面中央,雙手扶在橋欄上,向西邊望去。

「真遺憾,文森,沒法聽你唱歌了。」

「如果你一定想要,現在就可以。」

「不用,文森,我們沒法做到的事情太多了。」女孩眼裏閃著冷靜堅定的光芒,雙臂卻有些顫抖,「忘記我,去那個湖,她最好看——對了……」她想起了什麼,猶疑着。「怎麼了?」他覺得他不該問。

「你

能替我保管一樣東西么?」女孩不等文森回答,將右手手腕上一串檀香手珠摘下,塞給他,「我不忍心讓它

碎了。」這串玲瓏的木珠被一條深紅色的線穿在一起,一共十三粒,每顆珠子上都有字,分別刻着「瓦朗蒂娜」四個漢字和組成這個人名的九個英文字母。

「謝謝你,文森,很高興遇到你。」

女孩左手一撐,雙腿輕盈地躍過橋欄,縱身墜下了十餘米筒的天橋。

醫院和西湖僅僅隔着一條窄堤,然而圍牆內外的高大樹林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即便站在最高的樓層,也只能看見西湖周圍的那些山丘。

個醫院沒有超過四層的房子,也不允許汽車駛入,一年四季都與世隔絕般寂靜無聲。道路兩邊是常年深綠的

灌木叢,這些植物呆板嚴肅,永遠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正對主路的那座老房子是住院樓,這座民國時代的建築雖

然不高,卻堅固結實,每個陽台的圍欄上都雕有花紋,很氣派。住院樓周圍的樹是醫院裏最年長最粗壯的,這些香

樟和梧桐把房子連牆帶頂一起蓋住,只露出建築的輪廓和底層的大門。

里歐的房間在二樓左手邊的走廊中間。他已經在這裏

住了好幾年,因為心臟病沒法根治,醫生不讓他出院。起初,他把住院視為等死,想方設法找回家的理由,不願待

在充斥着藥水味的空氣里。他常常對前來看望他的年輕朋友們抱怨:「住院其實不如坐牢,監牢裏,我想死就能死,

沒人攔得了我,可住院不一樣,我就是想死也死不了。」話雖然那樣講,但突發心臟病的危險里歐自己清楚,一萬

個不情願也只好留了下來。一年以後,當他習慣了醫院的一切,也就慢慢把醫院當成了家,再也沒法離開了。

有時候,他會突然很想念

以前的家,就問自己,那裏現在是什麼樣子呢?他看不到,只好把腦海里的那個家從裏到外想一遍,在紙上畫一遍。但他衰退的記憶力無法阻

止松:動的場景不斷剝落,終於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再也無力彎腰,撿起那些跌落在地的碎片了。偶爾,他會找到丟失已久的一個畫面,卻又不知該插回哪裏。

天是個普通的夏日,他坐在床邊的搖椅上,面對窗口的大樹,透過茂密枝葉中狹小的縫隙,享受一點被稀釋

的陽光。等太陽逐漸收起鋒芒,散出慈祥的紅彤色時,他便坐到寫字桌前去寫日記。桌上很擁擠,大部分被厚厚的

報紙佔據,只有正中間有一塊空出來的地方,勉強能攤開一本日記。他拿起脖子上系著的那把小黃銅鑰匙,瞄準抽

屜上的鐵鎖。開鎖這件事常常花費他很多時間,每次醫生護士看到他這麼累,就會幫忙把鎖打開,然後勸他,何必

上這鎖呢,給自己添麻煩,裏面有什麼東西那麼值錢?他們低頭看看抽屜,不就是一堆舊本子嗎,誰會要它們?里

歐點點頭,他知道,沒人在乎抽屜里的這些日記本,但鎖不能不上。本子裏記滿了他的過去,他覺得這些叫做光陰

的東西總是渴望重見天日的,不上鎖,它們就會跑出來逃走,和夕陽一起沉下地平線,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這麼老了,路都快走不穩了,又哪裏追得回它們。

次開鎖行動倒是挺順利,鑰匙拽著身後的絲線,準確地鈷進了鎖孔。抽屜里很乾凈,沒別的東西,只有幾摞

筆記本——黑色封皮,也有棕色或者藍色,大約幾十本,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里歐的顧慮彷彿來自幻覺,這些老

邁的日記本哪裏能夠逃跑,看上去它們對安靜地躺在這裏沒什麼意見。

老人拿出離自己最近的那本日記,就立刻關上了抽

屜。他掏出衣兜里的老花鏡戴上,又在桌上摸索,從報紙下面找出錒筆,打開面前的日記。這個本子比較新,剛寫

了一小半,里歐翻到昨天的日記開頭,舉起本子,仔細地閱讀,還時不時四處改改。這樣看了一刻沖,他把本子放回桌上,翻到新的一頁,開始寫今天的:

天,問起家裏的情景,他不願多講,只說都是老樣子。我說很想回去看,他說行。但兩人都清楚,要定個確

切的時日並無可能。這個議題只可行到此處,再無下文。想對他說,我腦袋裏家的模樣已殘缺不全,然而他不會明

白的。他這個年歲,凡事不忘。突然念及彼時的自己,成天看書、寫稿、編刊物,參與各類社交活動。友人們贊我

有情志才氣,將來必有作為……記不清那許多,只覺現在的青年早巳失掉我們那代對生活的熱情。

今日身體無恙,血壓正常,幾天前的血糖檢查出來結果,偏高。中午添了種降血糖的葯。早飯仍舊吃不多,胃口難開。醫生說再看看,若還是這樣,則須加點消化葯。行走較之前幾天稍好,清晨下樓環花園走一圈,感覺腿有勁。

飯,隔床的病友又猛咳起來,保姆一直拍他後背,但他越咳越響,直到護士來方止。之後就不再吃飯,躺下,

後半天再未坐起。我午睡至三點,被枝上的響動吵醒,不

看窗外,就知是松鼠在梢頭奔跑,弄得樹葉發出沙沙聲。它們跑得飛快,轉眼便消失不見,只留下幾道倏然閃沒的

灰影。想起幼時永福寺邊樹林里的松鼠,不但不怕人,反與人親,大方地跑下樹來,吃我們手心裏的核桃與松子,

樣子可愛至極。現在的動物極怕人,人一出現就沒影。

想來因七月將逝,下午靈感突然降臨,竟一鼓作氣完

成挂念巳久的《七月》一文,自感可發表。其中有一段受好友碧砂的監獄之詩啟發:「自己就像一艘裝着沙子的貨

船,行駛在人生的河流上,腐舊的船底破了個大洞,記憶之沙正迅速地離開我,我每前進一點,裝着的記憶就越少,等到沙子全都漏完的一天,我也將沉沒。」

盼秋天到來,夏日實在太過無味且閉塞,我最喜西湖的秋天,想起秋天便也會想起曾亮堂的日子。如果老天能把四分之一個世紀還回,我只要西湖秋天的那四分之一就知足。

別過這個七月的黃昏。

似乎是寫完了,里歐輕嘆一聲,合上本子,放回抽屜,上好鎖。他蓋上筆蓋,摘下眼鏡,又是一聲更重的嘆息。他轉過頭重新看向窗外的紅日,等待萊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天空下。對他來說,這好像才是一天的開始。

黑暗漸漸爬滿窗枱,他忽然看見樓下不遠處走來兩個人,於是他有些驚喜地自言自語:「來客人嘍。」

·福克叔叔的天堂鬱金香·

萊易還沒進病房就聽到了那個熟悉厚重的聲音。

「里

歐叔叔,這可是一件大事,不僅能為你這輩子的文學成就做一次完整的總結,還能給後輩留下很多精神財

富。況且,現在不做就來不及了。」里歐床邊那個圓臉,敦實強壯的中年男人看見萊易推門進屋,熱情地站起身

來,「啊,萊易,幾個禮拜不見,你好像又長高了。」

「福克叔叔。」萊易平靜地回應他,握住福克有力的手。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里歐,爺爺細眼眯眯,嘴角帶着笑。

「你

來了真是太好了,我來介紹一下。」福克側過身,萊易這才看見他身後站着一個身着銀灰色綢裙,淺掠短卷

發,長相極標緻的女孩。他面不改色地心中一跳。「這是我的外甥女衾孅。」福克接着轉頭對女孩說,「衾嫵,這是里

歐爺爺的孫子,萊易。我告訴過你,萊易是個英俊的小夥子,而且和你一樣,遍覽群書。」

女孩抬起右手朝萊易張了張白皙的五指,甜美地一笑,嘴形到了卻未出聲。

「嘿。」萊易還禮,接着用陳述的語氣問向笑嘻嘻的福克,「我是你的侄兒,你什麼時候多了個外甥女,我卻不知道。」他詢問的同時又不易察覺地瞥向女孩,女孩也正看着他,凝脂般的笑容風情萬種,真誠得沒有一點破綻。

「哦,這是我妻妹的女兒,現在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本科生。不僅漂亮,還特別優秀。」福克說話中氣十足,言辭敏捷,「萊易,我們剛在談要緊事呢,正盼着你來。」里歐抬起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床沿,示意萊易坐下。萊易笑笑,老爺子真幽默。

「我這次可不光是來看望里歐叔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福克坐在里歐對面,話說給萊易,「社裏準備給里歐老人出一套四冊裝的文集,來表彰里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所做的貢獻,也旨在記錄上一代文學先鋒的創作道路。」

「噢?」萊易一聽,來了興趣,「是你建議的?」福克在出版社任職,萊易知道他有不小的權力。

福克爽朗的笑聲回蕩在病房裏:「這事情應該說是幾方面的。首先,老人曾向我提過這個願望;其次,領導覺得這個事情應該予以支持;另外呢,當然,我也終歸起了一點作用。」

「那你同意了么?」萊易望向爺爺。

里歐輕輕點頭:「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心愿,也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答應。」

「好,那我自然沒問題。」萊易曉得這事情是老人拍扳說了算的。

「嗯,

當然。這件事要做好了,老人七十年來走過的文學道路就算有了個交代。」福克清清嗓子,不自知地把雙手放在略微鼓起的啤酒肚上。萊易注意到站在福克身後的衾孅嘴唇輕縮,似乎想笑,搭在椅背上的左手一瞬間想抬起捂嘴,卻到底忍住了,表情煞是可愛。她觸碰到萊易的目光,也不慌張,一瞬便抽去。「所以……」福克雙掌相貼,輕揉肚腩,「我們現在要來談一談怎麼開展具體工作。」

「其實我很多年前就考慮過這個事情。」里歐紅光滿面,顯得躍躍欲試,不住旋轉着手中的藤拐,「我自己的文

章都是有年份順序的,而且比較系統,很多都已經成書。你說是四冊裝,那就分為詩歌、小說、隨筆和回憶錄四冊好了,我和萊易可以一本一本來編寫。」

「叔叔你就不用親自編了,太累。我今天帶衾嫵來,就是希望她能幫助你們整理稿子。她剛讀完大一,空餘時間比較多,而且她細心勤快,非常聰明,又對歷史感興趣,肯定會給你省去很多力氣。另外,萊易也可以做部分工作,他們兩個年輕人,比較容易交流溝通,互相配合。我們是該把一些事情交給他們這一代做了,里歐叔叔,他們肯定能做好的。」

里歐抬頭問衾孅:「你對我們這群人的歷史了解的多麼?」這一樣是萊易的懷疑。

「我以後的專業方向就是現代文學史,之前我還算比較系統地閱讀過您那代詩人的前前後後。」衾嫵的聲音甜而不膩,萊易覺得像是某種剛出爐的香烤蛋糕,還綴著新鮮水嫩的小紅果,「不過我會一邊整理稿子一邊繼續學習的。」

萊易看得出這個回答讓爺爺滿意,老人的臉龐比之前更明亮了些。

「那麼就這樣。」福克拍拍大腿,總結道,「里歐叔叔,你把一些不全的回憶再補寫一下,盡量不留遺憾。衾嫵,

你根據里歐爺爺列出的書稿目錄仔細整理和校對,不能出錯,有任何問題隨時來問老人。萊易,你在圖書館,査閱資料比較方便,一些遺漏的,有疑問的篇目你負責尋找補缺,和衾孅隨時保持聯繫。我負責掌握整體方向和最後把關,儘可能給你們提供支持。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問題的話直接找我。」

萊易雖然覺得這樣的分工有些彆扭,總歸還是點點頭,同意了。

里歐也沒有異議,他兩眼放出極少見的光芒,那裏有一種銷聲匿跡很久很久的,叫做希望的晶體在閃爍。

「這是我的名片。」衾嫵傾身將一張橢圓的卡片遞給萊易,名片做得很精巧,右邊的空當處還印着一隻黑色的碧眼小貓,「我月底之前不回上海,有事就聯繫我。」

「好的,這件事從今天起就算正式開始了。一切順利的話,不出一年,文集就能面世。很多人都希望里歐的文集能出來,我們要為這個目標一起努力,萊易和衾嫵一定可以幫你完成的,叔叔。」福克起身,握緊里歐的手,老人眼裏泛起淚光。萊易在這一刻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他努力收回酸楚的感覺,轉頭髮現衾嫵正望着自己,卻判斷不出她表情的意義。

福克也和萊易握手,向里歐告別。衾嫵說着「里歐爺爺再見」,手勢則打給了萊易。和她擦身而過的同時,萊易聞到她身上清雅的香,那似乎是一種他童年在鐵軌邊時常品味的野花香。她側過頭,下顎和頸部的弧線柔弱又動人,收下最後一縷晚霞的亮色,融進她輕捷的身體,明眸對住萊易的雙眼,彷彿剎那就能溢出水來。萊易並未躲閃,卻還是感到腦門冒出了汗,為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女孩。

他站在窗前,目送福克和衾嫵走出住院樓大門,消失在稍遠一點的夜色里。

「萊易。」里歐低聲呼喚,萊易坐回老人身邊,拉起爺爺的手,「我一直都有出版文集這個想法,哪個文人不想總結一生的文學之夢和人生筆記呢。真的要謝謝你福克叔叔,說實話,他對我這麼好,我有些愧疚。」

「他是你的侄兒,是你的學生,現在又有能力為你做點事情,你就別多想了,把文集做好吧。」萊易撫摸老人的肩膀,安慰說,「沒事的,你以前付出得足夠多了。」

「我倒不是指這個。」里歐顯得有些疲乏,之前的興奮已退去一半,「這其中的很多事情我一下子也沒法和你說清楚……還涉及別人。」

「我知道。」萊易對福克叔叔的身世和經歷的事情有所了解,但也只是個大概,「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吧。來,我們吃晚飯了。」

今天的晚飯,兩人似乎有了很多話題,比如福克,比如衾孅。

「有報社的朋友來看我,告訴我福克官腔很重,我一點也不那樣覺得,他給人的感覺更像個實幹者。」里歐掀起圍兜擦了擦嘴,「對了,萊易,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應該喝一點。」

萊易點頭,從櫥櫃里找出兩個迷你的高腳酒杯和一瓶普通干紅葡萄酒,一人半杯,祖孫對飲。這酒是別人送來的,老人平時不喝,便一直放着,似乎就在等待這樣的日子。

「我不知道福克叔叔為什麼要拉那個女孩來做編輯工作,完全可以交給我一個人的。」萊易給自己斟滿一杯,一飲而盡。

「你要上班,她是大學生,而且福克肯定想讓他外甥女鍛煉鍛煉。那個姑娘挺好的,復旦學生,比你小一歲,很漂亮。」

「你這個老復旦人嘛,總歸會偏愛小校友的。」萊易知道爺爺和自己說笑,「不過說到漂亮,她一定不如福克叔叔以前的妻子吧。」

萊易又哪裏見過福克的妻子,這些都只是他聽爺爺偶然講起的——那位當年被譽為「天堂鬱金香」的女人,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女越劇演員,嫁給「有歷史問題」的福克的舉動,在二十年前這座還不算大的城市曾引起過浪潮澎湃的議論。可這位美人卻命運不濟,和福克結婚沒有幾年便離開了塵世,去往天堂的原因也似乎為人避諱,無論是福克本人還是與其有關的親朋,對此都隻字不提。後來,福克一直沒有再娶。

這個略顯傳奇的故事對萊易來說有着不小的吸引力,儘管他早已成人,但仍然保持着足夠的耐心,等待有一天裏歐親口對他講述其中的一切原委。不過里歐似乎也有他的難處,每當講起這個定期來看望自己,幾乎有點像親生兒子的侄兒福克,他都顯得猶豫不決,似乎在故事剛開始的地方就立着一面難以逾越的高牆。

萊易僅僅知道一點:福克和里歐的一位好友有關。

「話說回來……」里歐點頭,呵呵一笑,「雖然沒了老婆,福克的事業卻穩步攀升,從一個歷史研究所的實習生當到了現在出版社的中層幹部。」

「福克叔叔的孩子怎樣了。」萊易說得輕描淡寫。

「你明知故問,偏提這壺。」里歐的聲音忽然又變得低沉,「他女兒大你一歲,不過似乎和他關係冷淡。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我很多年沒有見到她了。」

萊易從不追問別人家庭的?密,他對那些事沒有刨根問底的信心和慾望。因為就連他自己的家庭,都不知道有多少該問卻未知的疑惑。他更願意拿陳述的語氣去躡手躡腳地試探,這種自卑的試探註定是要失敗的,不過他早已學會坦然地接受這樣的失敗,繼續做那個諱莫如深的自己。

晚飯以後,兩人又說了些話,都為即將着手編寫文集的事情感到喜悅,弄到最後里歐亢奮不已,難以入眠,血壓也升高了。萊易害怕爺爺出問題,等里歐徹底睡着才離開病房。

走出住院樓前,也許是受到那點紅酒的影響,萊易掏出衾孅的名片,給她發了條短訊:「萊易。」

女孩回復得迅速:「萊易,做文集之前,我們得弄清七月詩派和1955。」

七月詩派自然是最主要的,讓萊易百感交集的,是1955。對他和爺爺來說,這是個大寫的數字。

這個年份隱匿著太多被流放的記憶和歷史。

>>>未完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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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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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放七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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