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升氣流

第12章 上升氣流

第12章上升氣流

文/幽草

1

「分手日」,大家都這麼稱呼高中一年級的最後這天。文理科進行分班,一年的同班生涯告終,一些短暫的戀情也隨之結束。

教室里鬧翻了天。講台上,班主任吳正自顧自地念著名單,豎起耳朵才能捕捉到她的聲音。環顧四周,大家的臉上儘是茫然,沒什麼悲喜——沒有儀式,吵鬧的教室,這樣倉促的分別教人連傷感也想不起來。

夏川轉過頭,朝窗外看了一眼。強光晃眼的走廊上,那些被念過名字的人正提着各自的書包待在那裏。他們等著長長的名單念完,然後去該去的地方。她正發獃,肩膀忽然被同桌用力地拍了一下。

「你是一個兇惡的人。」同桌一個學期,對方以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作為臨別贈言,就提着書包站起來走出了教室。

她的作文成績之差在班上有目共睹,說話方式也顛三倒四。「你是一個……的人」這句式鄭重得奇怪,而「兇惡」這種形容也叫人不安。但夏川早習慣了她這種說話方式。她變得善於捕捉對方的意思。

「我是一個,兇惡的人。」她在心中咀嚼著這句話,莫名地感到一陣滿足。以至於目送著同學們在一片暄嘩中離去時,竟忘了同他們打一聲最後的招呼。

陌生的同學魚貫而入,陸續坐滿了教室。環顧四周,竟全是女孩的臉。

「好像女校啊……」

一整個文科班都是女生,夏川感到不可思議。

剛入學時吳說過,學年結束,全年級最差的兩個班將作為文科班被打散。她警告說不要成為沒有歸屬的失敗者。但那時大家還不覺得這件事同自己有什麼關係。能考進重點高中的原本都是佼佼者,沒有智商障礙,也不至於不夠努力。只是一學期后,物理課已經形成了聽得懂講解做不了例題的模式,而化學課大家居然還沒背全元素周期表——隱慢也就有了覺悟。

分班前上交了寫有各自去向的小紙條。「幹嗎要選文科?」同桌問她,「想繼續被吳當班主任嗎?」「我沒有那個才能去理科班。」夏川回答。

——有怎樣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這是最初的覺悟。

吳在講台上故意地咳嗽了一聲。班裏的喁喁細語聲低下去一陣,又漸漸瀰漫起來。新同桌忽然轉過頭,夏川奇怪地同她對視着。

「據說沈雲會來教我們班喔。」

「誰?」

「9班的英語老師。你不知道嗎?」

「喔……」夏川拉長了聲音。女生看她一副敷衍的樣子,便轉頭又同前排重複了一遍這個消息。兩個人很快熱烈而小聲地討論起來。

「據說長得很帥哎。來我們班,肯定會有很多愛慕者吧。」

「因為都是女生嘛……」

「他來當我們的班主任就好了。」夏川心裏想。兩個女生忽然一同轉頭看她:「你說什麼?」

「以後你們就知道了。」夏川小聲說着,瞟了一眼講台。或許一時沒壓低聲音,吳朝這邊狠狠地瞪過來。

中年婦女矮胖的身體和黝黑的膚色,像一隻肥胖好戰的鵝。夏川厭惡地皺了皺眉。

2

暑假在結束的兩周前被安排了補課。9月開學重新安排寢室的時候,已經有要好的幾個女生主動要求分在一起。她們互相親昵地叫起了外號。

晚自習在晚上7點開始。推開教室的門,頭頂的鈴聲正好響至尾聲。講台上正在訓話的吳和整個教室無言忍受的女生們的目光瞬間投注在夏川身上。夏川縮了縮脖子,匆匆喊了聲「報告」便回到座位上。吳的目光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彷彿要抖落那份惡毒似的,夏川甩了甩頭。

「……有的人可能為進入文科班而鬆口氣,我卻不這麼想。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你們又都是女生,接下來只能比別人更努力。不要讓人看不起。」

訓話至此結束。吳消失在教室門外的一瞬間,夏川在椅子上難受地扭起身體來。同桌小莫看見她這個樣子,低下頭顫動着肩膀忍着笑。

「你這是幹嗎?」

前後桌的女生們早就習以為常。每個晚自習和班會訓話的時候,她們熟練地翻起白眼,小聲嘀咕著「怎麼就輸了啊!」「誰會看不起啊!」就各自低下頭去對付功課。夏川卻做不到。過去的同桌也常說:「假裝沒聽見不就行了?」然而討厭的話一進入耳中,胸口就會自然湧上一股憤怒。難怪會被形容為兇惡的人。

「習慣就好了,你這也算高中生嘛。」小莫摘下眼鏡用軟布擦著,夏川整個兒撲倒在桌面上。

「適應不來就不配當高中生嗎!」

「就是這樣。」聽着小莫的斷言,夏川憤憒地攤開練習冊。

不合理的事情理所當然地存在着,這麼想的人似乎只有自己。在高中這種極端的環境裏,一個糟糕的班主任就能毀掉一切。儘管具體的都是些小事,體育課和課外時間隨便佔用啦,搜出書包里的雜誌甩到人臉上啦,大事小事佈置檢討書啦……然而這些細小的齟齬時刻發生著,就變得像鞋子裏不斷磨腳的沙子。沒有一瞬令人覺得舒服。

「沈找你去一趟辦公室。」

從教室外走進來的女生的馬尾上綁着鮮艷的發圏。夏川站起來走出去。9月夜晚的熱風,舒緩得近於沉悶。夜間的走廊在自習時間燈光通透,卻寂靜得近乎軍營。推開高二組辦公室的門,一股油墨味撲鼻而來。

沈在最裏面隔間里玩掃雷。他若無其事地招呼夏川在身旁的空椅子上坐下,似乎毫不介意自己摸魚的行徑被學生看見了。

「是這樣的……你想當英語課代表嗎?」

夏川搖了搖頭。開學后吳陸陸續續地決定了各科的課代表,唯獨英語遲遲未定。最近一次英語測驗她得了最高分。然而這種決定,草率得令人反感。

「不想。」

「不想啊……」沈雲有些意外,一時沉吟著沒有說話。夏川抬起頭注視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年輕老師,他烏黑的瞳人心不在焉地反映着她的臉龐,似乎已開始神遊。

「老師,我可以回去了嗎?」

「回去吧……等等。」沈雲拍了拍腦袋,「給我推薦個課代表的人選吧。」

「我嗎?」夏川一時怔住。她差一點說出小莫的名字,又生生忍住了。「……我們班上,誰不想當你的課代表啊。」她心裏小聲嘀咕著。沈雲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意。

「為什麼你不想當啊?」

「我……」夏川一時語塞。局促地坐在椅子上,瞬間她對說出心聲的自己惱怒起來。沈雲笑意里含着一絲促狹,攪亂了辦公室里嚴肅的氣息。

「對不起,我回去了!」夏川猛地站起來。出乎意料的反應令沈雲愣了一下。他獃獃地點點頭。

他身上的短袖格子襯衫和棉麻長褲,還有腳上髒兮兮的匡威鞋,不知為何不太像一個教英語的高中老師。寸頭、瘦高的個子和瞳人很大的一雙眼睛,讓他看起來還像一個沒有意識到儀錶有多重要的男孩。夏川想,沈雲確實長得好看,但並沒有小莫形容的那麼帥。

推開教室的門,二氧化碳過量的渾濁冷氣又一次席捲了她的身體。黑色的直發堆在沉重的制服上,同學們看起來就像一群泥塑的娃娃。鮮艷的發圏不知道為什麼消失了。

「發圏呢?」走過女孩身邊的時候,夏川忍不住低聲問道。

對方詫異地仰起臉:「吳讓我不要戴。」她的馬尾上綁着一隻黑色的橡皮筋。意識到夏川的目光,女孩反射性地撥弄了一下頭髮。

「吳的辦公桌里有一打黑色橡皮筋。」她苦笑着說,「其實沒有必要,根本沒有男生會注意到我。」

3

學期過半,互相熟悉起來的女生中間,開始瀰漫着一種夏川最為排斥的氣息。貼在黑扳旁邊的月考排名表上,名次靠前的女生們自發地形成小圏子。某個寢室如果排名都升上去了,也會得到吳的讚揚。就這樣差距產生了。小圏子之間互相敵對,唯獨哪裏都不相融的人被剩了下來。

小莫開始同她親近起來。每個中午她們一同去食堂。吃飯很彳央的小莫總是耐心地等著夏川慢吞吞地吃完,再一同回各自寢室。

「上一次月考拖了寢室的後腿,所以最近似乎在被她們孤立。」小莫說。

「所以是把我當替代品了嗎?」夏川對此有些不滿。可是這小小的狡猾,又陡然教人覺得可憐。

秋天轉瞬而逝。白晝短暫,從寢室到教學樓的五分鐘步行距離開始變得寒冷難耐。同去晚自習的路上,小莫依偎着她的手臂。

「我也覺得沈雲不錯。」

「不過沒你們說的那麼好看。」夏川決定隱瞞自己捨棄了讓小莫頻繁接觸沈雲的機會這件事。她想起後來擔當課代表的那個女生,同樣是個劉海齊順的乖巧女生。她在被任命后,有一段時間不明不白地遭受了全班的冷淡對待。

「你們真的都暗戀他?」

「談不上暗戀吧,只是……」小莫吞吐地說着,「也沒別的什麼可以寄託……」

她柔軟的身體和單薄的體溫,隔着校服的一層布料傳過來,一瞬間顯得柔弱無助。夏川沉默了。正處在少女時代的她們身上,到底積累著怎樣的感情需要得以寄託呢?這件事情,兇惡的自己無法明白。可是在被打上「失敗者」烙印的這個年紀里,確實滌盪著一種無處可去的孤獨感。要做的事情唯有一件,卻並不明白做了能得到什麼。她眯起眼睛望着前方。矗立在暮色里的教學樓燈影幢幢,給年輕的心罩上莫名的陰影。

斜前排的那個手腕上總有傷痕的女孩,最近若無其事地戴上了運動護腕。班裏偷偷地傳說着她在和鄰班的男生談戀愛的事。一一儘管是偷偷地說着,但似乎無人不曉。兩個月後,她在一個晚上帶着一張印着巴掌印的臉闖進教室。整晚,教室里都飄着濃烈的啤酒味。很快班上再次傳起她被甩了的故事。

課間她加入女生們的座談,「你們別抱幻想了,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夏川在去廁所經過她身邊時聽見這樣一句,口氣好似歷經世事的滄桑。

——我們確實現在才十七歲,沒錯吧?

她有時候迷惘得想問某個人。並不是身邊的小莫,而是某個可以確切回答她提問的人。問問為什麼她們會把手腕上的傷痕當成獎章炫耀給人看。問問自己體內的怒意為何從來不曾消停。問問為什麼彷彿每天都受着傷害一一那並不是暴烈而突然的傷害,而更近於漫長、細密的針刺。疼痛很輕微,卻執勧地侵犯、蠶食著曰常。

兩次月考後,期末考試迫在眉睫。高二即將進入下半段,晚自習的例常訓話變成了高考的重要性。吳一日曰的老調重彈叫夏川越發焦躁起來。好幾次,她在吳走後跑去衛生間洗手。把水龍頭扭到最大,嘩嘩而下的水流鈍痛地擊打着皮膚,她擰扭着手指使它們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我的心裏,住着一隻隨時會爆炸的氣球。」——望着鏡子裏自己的臉,夏川把手放在胸口,做了一個狠狠握緊的手勢,砰!

上升氣流呼嘯尖叫着,破殼而出。

跟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吳走進高二組辦公室時,夏川疲憊不堪。時鐘正指向六點半,寧可餓著肚子也要和自己較勁的班主任,認真得令人敬佩,只是這樣一來自己也吃不上晚飯了。夏川縮著肩膀等待這場折磨結束。

「你怎麼想的,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響徹辦公室的聲音驚動了剛剛走進來的沈雲。夏川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不開口看來是無法結束了。其實下午班會的時候,夏川並沒有直接頂撞她的意思。「作為女生"這是吳不變的話題。早就聽膩了的夏川在心裏一句一句地腹誹。

「女生又怎麼了?誰瞧不起女生啊?除了學習您還能講點別的嗎?」

注意到小莫投來的驚恐目光,夏川忽然反應過來。班上不知何時變得像待沸的開水,一道道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夏川愕然地環顧周圍。「怎麼了?」她低聲問小莫。

「你……」小莫來不及回答,傳來吳的聲音。

「夏川你起來。」

夏川站起來,和講台上的吳對視着。

「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說了什麼……」夏川愣了一會兒,她低頭環視着整個教室里女生們目光閃爍的臉,忽然間對這一切打心底里厭惡起來。

——那些低頭掩飾情緒的面龐。那些永遠在躲閃的目光。

「我覺得,我們沒有誰是瞧不起自己的,也沒有誰覺得自己是失敗者。老師你這麼強調女生女生的,是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很失敗?」她看着吳的眼睛,一開始想躲閃,但是咬牙堅持住了。

大家都很不滿,但是大家都很軟弱,不敢反抗,就連目光的對視都做不到。

——我是一個兇惡的人。

所謂人群,不過是這麼弱小的東西。她簡直想對她們說:「你們真可憐。」

時針移向六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夏川終於解脫了出來,她癱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儘管低頭道了歉,說出了「是我太衝動了」,但吳並沒有放走她的意思。解救她的是沈的一句「吳老師,我找夏川還有點事……」並以一篇五千字的檢討書為代價草草收場。

「沈老師……」有什麼事?對自己剛剛道歉的行為委屈得想哭,夏川獃獃地看着沈雲,低頭在桌斗里找了一會兒,摸出兩顆巧克力糖來。

「你吃嗎?我不吃甜的。」

「謝謝。」

流竄口腔的甜味舒緩了緊張的神經,夏川忽然意識到,剛才恐怕是在為自己開脫吧。

「沒事的話……」

「是這樣,你想不想加入管弦樂隊?」

「管弦樂隊?」夏川重複道。沈雲看她一副茫然的樣子,解釋道:「下學期學校里要組建管弦樂團,有老師找我幫忙拉人。你會吹長笛吧?」

那還是高一剛入學時,吳在睡前査寢時正好撞見她在練習長笛,當時雖然沒說什麼,過後卻在晚自習時把她叫

去辦公室,委婉地表示高中要以學習為重。從那時候起她就把長笛收在了盒子裏。雖然沒有照吳說的帶回家,可是也沒再拿出來過。

「沈老師怎麼會知道?」

「你們主任提過一次。」沈雲意味深長地笑了,「雖然要高三了,不過你成績不錯,還可以玩玩。抓緊時間玩半年吧。」

這句鼓勵簡直像是調侃,夏川忍不住反駁:「哪能這麼鼓勵人啊!」

話說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沈雲臉上卻還是那副促狹的表情。夏川心裏放鬆下來。

「我考慮看看。」

「等等,幫我把作業本帶回去。」

找出那摞厚厚的作業本交給她的時候,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你的名字很好聽嘛,夏天的河川。」

父母津津樂道的這個不考慮含義,單是叫起來好聽的名字,從小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誇過。被自己的任教老師誇讚卻是頭一回。

況且,沈雲的名字不是也很好聽嗎。她想這麼說,可是局促間難以啟齒,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走出了辦公室。

接過作業本的那一刻,她並非沒想過開口問他「我到底要怎麼做才好」。然而沈雲似乎並不準備給她講什麼人生道理。這件事情,肯定也要對小莫隱瞞了。夏川想着,出神地走出去。

期末考結束了,寒假來臨。那篇莫名其妙的檢討到底沒有寫出來。寒假時夏川曾惦記着寫了一行字,但是很快她就因為煩躁,拗斷了水筆的塑料筆桿。

4

教室的牆上早早地掛起了高考倒計時日曆。顯示三百天整的時候,夏川第一次走進了管弦樂團排練的那棟綜合樓里。電聲部的指導老師就是沈雲。管弦樂里居然還能配上電聲,這真是聞所未聞。

擔任指揮老師的說法,是因為管弦部的人太少音聲單薄,迫不得已才拉來電聲部湊數。他是個聲音洪亮的胖

子,留着直到肩膀的油膩長發。每天下午5點開始,不倫不類的樂團在綜合樓的音樂教室里開始排練。晚餐時間統

一叫盒飯,晚上8點結束排練。三十多個人的樂團里,屬電聲部最為古怪。結他手是個面相陰沉的女孩,留着男生

一樣的扳寸頭。貝斯手則是個手腕上總戴着皮手鏈的朋克少年。沈雲在一群怪人中間,看起來意外地和諧。

10月的文藝會演,暫時取代了下一場月考成為夏川的主要目標。

不按時上晚自習忽然有了正當理由。回教室時,有時會在門口和吳錯身而過。班主任不滿的目光依然會讓她緊張得身體僵硬,過後卻會產生小小的勝利感。有時她甚至故意在校園裏盲目地走一陣子再回到班上。

坐在廣場上的花壇邊,心裏懷着一種解恨的快感。

自己已經成為了上的孤立目標,夏川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直到小莫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自己等她一塊兒吃午飯的邀請。

「大家都冷淡你,我……」她只說了一句,就垂下眼瞼不再開口。

夏曰的尾聲飛逝,秋蟲聲漸漸響徹校園。夏川開始習慣獨來獨往。上體育課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和她分在一組,挨過了這個時間,別的事情都顯得可有可無。

因為,就連她們的孤立和排斥,都那麼軟弱。

到綵排的前一天,樂團還持續在合不上拍的合奏里掙扎。綵排那天發下了演出服,是黑色的西裝,女生則換

上黑色的西裝裙。或許是服裝的助力,當晚的表演堪稱精彩絕倫。連不懂行的副校長也對他們讚許有加。指揮難掩

得意,男生們趁機起鬨會演后要請吃飯,居然也答應了下來。

次曰的文藝會演在晚上7點開始。等待進場的時間冗

長得沒完沒了。幾個低年級的男孩組了一支樂隊上台,翻唱了thebluehearts的歌。平時排練就常見他們過來蹭電

聲部的樂器用。樂團里的那個朋克男孩也摸魚跑上台一塊兒彈貝斯。待管弦樂團登場時,演出已進入後半段。

頭頂雪亮的聚光燈烘烤著舞台,夏川的身體在厚重的西服下出著汗。她試着尋找自己的班級。然而觀眾席上烏壓壓地坐滿了人,什麼也看不清,唯獨坐在第一排的沈雲顯眼得無法忽略。

同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夏川緊張得差點兒大腦空白。其他的聲部一齊加進來時她才想起剛才是長笛部的獨奏,后怕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演圓滿結束。一眾人在興奮的情緒里換下了衣服吵鬧着上哪裏吃飯。晚上10點這個尷尬的時間,由指揮帶隊

前往教工食堂。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出校園的西門,闖進從未去過的教工食堂,坐在塑料椅子上等待大享饕餮,端

來的卻只有湯麵。大家不滿地抗議,指揮卻說着「這個時間上哪兒弄吃的啊」強行壓下抗議,「面倒是要多少有多少」。於是男生們又歡呼起來。

走出食堂,沒有路燈的漆黑路面上,落下了兩三點冰涼的雨點。

「下雨了嗎?」夏川抬頭看着天上,雨輕柔地落在她的面頰上一一當然什麼也看不見。旁邊的女孩笑着推了一把她的肩膀,「是陣雨啦。」

一種醉酒般醺然的情緒在心裏飄然升起。她抬眼看見前方不遠路燈下沈雲的身影。被一股沒由來的驅動力攛掇著,她緊走了幾步來到他的身邊。

「下雨了喔。」

「一會兒就停了。」沈雲低頭沖她笑了笑。

拖得長長的隊伍已經變得稀稀拉拉,前方吆喝着的男生們的身影彷彿消失在了夜色里。

「老師以前玩過樂隊嗎?」

「大學的時候,不過我中學時代就玩結他了。」

「喔……」明明還想問他很多事情,夏川卻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聽見沈雲問自己,「你和吳老師還處不好嗎?」

「倒不是特意……,,夏川尷尬地側過臉』沈雲笑出聲來。

「她對我很不滿啊,帶壞她的學生一一你們班的女生啊,都有點兒……不過,以後會發現的吧。生活里不只有同班同學,也不只有班主任。」

——可是此刻,世界確實只有這點大小。

「不過,認真是一件好事啊。」沈雲眯起眼睛說着,自顧自地點點頭,「可能會給別人帶來負擔,但畢竟是好事。」

聽他這麼正經地說話,這大概是頭一回。

「老師,我……」夏川垂下頭,「我……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說出了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秘密,大概是因為醉了吧。

「我啊,一不小心就會把心裏想的事情說出來。這是個毛病吧……小時候就為此挨了不少打。

「我並不覺得自己特別啊。我所想的事,恐怕每個人都想過,唯獨我說出了口。明知道不說就能省很多事,被提醒了才發現已經說出口了……怎麼辦啊。」

誠心誠意地說出了多年的困惑,卻看見沈雲在路燈下的臉——一副想笑又拚命忍笑的樣子。

「好笑嗎?」

「我沒笑啊。」沈雲無辜地攤開了手,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算是一個優點吧,我覺得你要是能繼續保持也不壞錯。」

不過,沈雲又笑起來:「等你長成大人了,這個毛病也許就自愈了呢。」

那帶着一絲調侃的建議里,不知為何透著認真。夏川覺得臉上燥熱——自己一定、一定再不要和沈雲有私下談話了。

可是這條路還沒有走完。眼前的陣雨,下得彷彿不會停止。

回到寢室,她的身體似乎仍停留在那潮濕微醺的雨中。有人同她搭話她也沒有注意到。她們誇她穿着那身演出服像一個爵士樂手——沒有人會再孤立她了,夏川甚至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5

寒假結束回校的時候,小莫給了她一隻椰子殼做的零錢包,說是過年和家人去了一趟海南。她在課間忽然把它推到夏川面前,夏川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還是小莫訥訥地問「晚上一起吃飯好嗎?」打破了尷尬。

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最近,連趕在晚自習前去澡堂的人都變少了。晚自習提前開始,延長到四個小時。沒有人對此抱怨,習慣了緊張的作息之後,反而有一種早來的離愁,隨着春意的次第綻放相繼而生。

「是因為快畢業了吧,我最近總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夕陽垂在傍晚的操場上空,兩個人並肩坐在籃球場邊的台階上。小莫這句話好像是委婉地道歉,夏川接受了:

「我也經常覺得自己是笨蛋。」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一同笑起來。

「沈雲以前當過班主任的喔。」

「為什麼後來不當了?」夏川有點詫異。

「據說以前帶的班出過事。」小莫嘟囔著說,「有個喜歡他的女生以死相逼什麼的……我聽到的傳言是這個版本。」

「不愧是讓我們全班暗戀的人啊。」夏川小聲說着,目光追逐著籃球場上跑動的身影。

「大概還不夠格當一個班主任吧。」聽見小莫的話,夏川本來想說,他是太溫柔了,卻又說不出口。她想起他望着不知何處,眯着眼說出「認真是一件好事啊」的側臉。

不知不覺,自己已經變成了懷揣著對朋友說不出口的隱秘心事的人。

「據說吳本科是新聞系的,本來想當記者。大概她以前也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教書吧。」略一遲疑,小莫開口說,「或許她也對自己不甘心,才總對我們說那些話。」

「就是很過分啊。」

「可是,也很可憐。」

「就算這樣……」夏川不情願地接了一句,就沉默了下來。她在思考吳的人生和自己的憒怒之間的關係。情感上總覺得,給自己帶來陰影的她是不可原諒的。卻又不明所以地覺得,或許是能原諒的。

這份似乎能原諒她的心情,和那份早到的離愁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前兩天和小歌一塊兒回去的時候,被她說了,以後不要再聯繫。」小莫說,「其實我和她並不是那麼好的朋友,剛聽到時嚇了一跳。後來問了別人,好幾個人都說被那麼說過。」

「沒那麼對我說過喔。」夏川說。

「因為你和我們不一樣。」小莫笑了,「我們都做不到像你那麼堅強。」

「我很堅強嗎?」夏川對這句話感到迷惑,她抬起頭望着前方,通紅的、正在下沉的夕陽映入她的視野。

「你能明白嗎?」

想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想成為更好的人……這樣的心情,夏川似乎並非不能理解。然而自己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

「大概是突然間討厭起自己了吧,她。」夏川低聲說着,用鞋撥弄着腳邊的小石子,「但我也不喜歡自己啊。」

「我也不喜歡自己。」小莫輕聲說,「不過我很喜歡你喔,你完全不用不喜歡自己。我經常想,如果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她那雙溫柔的眼睛注視着夏川,隨即因為害羞而移開了目光。

「我也很喜歡沈雲。總覺得,能在高中階段遇到你們兩個人,真是太好了。」

6

離校前的那一天,夏川在上交的英語作業本里夾了表達感謝的明信片。和自己那樣輕鬆地說過話的人,最後卻要以這種鄭重的方式表達謝意,就連夏川自己也覺得彆扭。

只是,自己大概永遠沒法當面對他表達感謝。這種心情,總要有所寄託。

考試結束后,再度返校參加畢業典禮。三年的高中生涯就此結束,之後就可以收拾行李搬離寢室了。老師們依次走上講台說了些話。沈雲說話的時候,夏川注視着他的臉龐。他似乎不太習慣這樣的氣氛,一個勁兒低着頭,眼光在全班亂掃。

吳最後一次站在講台上講話。儘管寄託了對她們未來的祝福,聽來卻不怎麼叫人喜歡。

只是頭一次地,夏川懷着些許憐憫的眼光注視着講台上的吳。她那肥胖而緊張的軀體,恐怕再也沒法放鬆下來。而自己不再受校服拘束的身體還在肆意生長。第一次,夏川意識到自己的年輕。

伴隨着彷彿哪裏都可以去的自由感,和不知道會去哪裏的迷茫。

還有分別的淡淡哀愁。

校歌傳來的操場上,有人放飛了氣球。夏川和小莫駐足在操場邊觀看着。

小時候總是好奇,氣球越飛越高會不會離開地球。全世界有那麼多放飛的氣球,會不會造成飛機事故。上了自然課以後才知道,升到一定高度氣球就會爆炸——接二連三升起的氣球,已經有好幾隻消失在了天空裏。

「你知道嗎,氣球在日語裏面寫作『風船』——被風推動的船,很可愛吧。」

「可是氣球不能調節風帆,也沒有槳啊。」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夏川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什麼。

……是我們自己啊。

哪兒吹來了風,就被它帶走。沒有帆,沒有槳,不知去向。彷彿隨時都會爆炸,在不安定的預感里,承載着上升氣流,又持續地、不能停止地上升著。

想要變強的決心,還有無法說出口的淡淡戀心。

即將綻開在青空裏。

她想起最初見到沈雲的時候。高二暑假的補課上,吳三令五申不許穿無袖T恤,不許披散頭髮。可那兩個星期沈雲每天趿著人字拖就走上講台,師生區別太過明顯,着裝禁令遂沒能執行。為這一件事情,他就臝得了全班的好感。

「請大家把書翻開……哎,我們班都是女生啊。」走上講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說,句末有個不太明確的上揚,於是全班都笑起來。

那時的夏川厭煩地撐住側臉,用手指敲著臉頰。唯有她感到合不上全班的節奏。

窗外的蟬鳴聲那麼噪耳。

——如今的自己,是對那時候的小小背叛。

明朗炫目的天光中,五彩斑斕的氣球們迫不及待地升向天空,又被來自四面八方的風吹得東搖西擺。夏川聽見自己心中鼓動的聲音,在小聲喊著「好想長大」。

小莫一定也聽見了吧,夏川想着。帶着這樣的心情,她像個大人那樣眯起眼睛仰望藍天,看着那些被釋放的心變得自由而又無所歸依,試圖把那幅景象永遠地刻入眼底。

【千元大獎點評】:高一結束后的文理分科像一道分水嶺,每個人都將從這裏開始真正的高中生活。這以後,學習的壓力逐

漸增加,同時青春在躁動,荷爾蒙在膨脹,渴望長大的人只能在無奈與不安中成長。叛逆的夏川也一樣,懷

瑞自由的夢想,想要長大,想要變得很強,但是不能掌控的自我卻像氣球,「沒有帆,沒有槳,不知去向」,只能承載着上升氣流持續地上升。

論是出現在《文藝風象》上的幽草,還是出現在《最小說》上的幽草,帶給大家的總是靈氣逼人、活

力無限的青春校園作品。她的文字不僅清新細膩,而且還有一種「水面以下」的沉穩感覺,正如她自己所說的一一

「並非想着重表現波瀾,而是水面以下略微窺見即可」。

這次,她以《上升氣流》摘得了「千元大獎」的月桂花冠,青春元氣無人能敵。清新的感覺就像還帶甘露的青蘋果,沁心誘人、亮澤鮮嫩,強烈地撲面而來的青春荷爾蒙,是你不可以錯過的青春紀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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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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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升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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