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現實往往比命運還殘酷

第9章 現實往往比命運還殘酷

第9章現實往往比命運還殘酷

1

米亞曾經問過我:「青春是什麼?」

我記憶里的青春,是在學校的操場上看米亞打球,是在教室的窗枱邊看鴿子飛過,是在學校的花樹下和宋星和聊天吃零食,也是在圖書館的閣樓里看裴子宇畫畫。

那些細碎的,讓我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盡情揉在一起而摺疊成的回憶,就是我記憶中的青春。

裴子宇和宋星和去上大學之後,我的生活頓時變得孤獨和枯燥。

我每天的目標就是學習和畫畫,以前早上老鄭要喊我無數遍我才慢騰騰地睜開眼,現在每天鬧鐘一響我就自覺地跳起來,穿衣穿褲快得讓老鄭都不敢相信這是他親閨女。

我在天光初明的清晨刷牙,那時灰濛濛的天際剛剛泛著一絲淺白,我刷著牙看着窗外的天空,看着它從灰亮變成明亮。

我踩着自行車出門的時候,老鄭的早點店已經開始擺攤了,我啃著饅頭踩着自行車迎著早上凜冽的風呼啦啦地往前沖,感覺自己真是一個英勇的戰士。

我變成第一個到達學校卻最晚離開的學生,老師上課的時候,我會認真地做筆記,目光盯着老師生怕錯漏了一個字,下課一有空就立刻抽出筆全神貫注地練習素描。

哪怕是走在路上,我都在背單詞,有時候記不得還會翻開手掌,看看昨天記在手心裏的內容。

米亞說:「以前懶惰得如同蝸牛的鄭歡,也有變成火箭像要登月球的一天。」

我把臉埋在習題里,頭都沒有抬起來,桌子上厚厚的書本幾乎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高三的生活陰霾得可怕,我卻不管不顧拚命地往前沖,雖然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

我相信,上帝給予人的天賦雖然是一個優勢,可是你最後終將變成什麼樣的人,完全是靠你自身的努力。

我深知我的天賦不夠高,只能拿加倍的努力來補救。

裴子宇去了千里遠的川州,不像宋星和每周都可以回來,好在讓我欣慰的是,他會定期給我寫信。

在這個通訊發達的時代,我並不知道他為什麼還堅持寫信。

他寫的信並不多,一個月一封,用碳素筆寫在印着學校LOGO的紙張上,端正的楷體,蒼勁有力的筆鋒,裝在牛皮紙的信封里,寄往我們的學校。

學校的信箱在實驗樓的二樓,小小的房間里擺着一個巨大的木頭櫃,全校的信件都在這個柜子裏被分門別類地放好。

他的信總會在月末的那幾日準時抵達,那是我每個月最開心快樂的時候。

我會小心翼翼地捏著信封,放在陽光下看很多遍他的字,好像他的臉就印在信封上一樣。

回到家,我拿出小刀,沿着信封的邊緣把信紙一點點地拆開,那種呼之欲出的快樂,彷彿快要溢滿我的腦子。

每個月我都會掰著指頭細數月末的到來,只要日子一到,我就會飛快地奔向實驗室二樓。

時間久了,負責信箱的老師都認識我了,每次我一去,她就會直接把信給我,如果沒有,她也會惋惜地告訴我:「還沒來。」

裴子宇的信大多以「鄭歡,見信好」開頭。

他寫的內容不多,多數都是寫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描述他這一個月畫了些什麼,參加了什麼活動,學校裏面有什麼植物幾座橋,餐廳里的食物哪些好吃哪些難吃。都是一些細碎零散的生活情節,透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看不到一絲內心世界,只是從字裏行間感覺到他已經漸漸習慣學校的一切,正在從容地生長。

我給他的回信明顯就豐富許多,我會寫一整個月我都做了什麼,上到考試分數,下到幾點刷牙洗臉,出門遇到幾隻小貓,天氣冷了我會讓他注意多加衣服,天氣熱了我會提醒他要注意防晒。

信的末尾我總會寫:「裴子宇,我很想你,你也一定要想我。」

這可能是我寫過最肉麻的一句話,可是裴子宇從來沒回過。

但是這也不影響我活潑開朗地出現在寫給他的字裏行間里。

我們就這樣一來一往用書信保持着聯繫,經過春夏秋冬的輾轉,雖然我觸不到他如今的樣子,可是我卻感覺他從未離開我身邊。

2

拖宋星和的福,整個高中生涯我一直活在轟轟烈烈的討論中,我變成了那個讓宋星和放棄學業痴痴等候的不尋常女生,大家都在討論我身上到底有什麼魔力,才讓宋星和對我這麼不離不棄。

我背着畫板從那些討論我的人面前走過,仰頭挺胸,彷彿她們在談論的是天氣。

我從來不會因為外界的聲音影響我的狀態,她們對我來說,就像小時候討論我媽媽離開的隔壁鄰居,都不過是我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他日畢業各奔東西,誰還記得誰是誰。

宋星和每周都會從江州回來,江州離景安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那時候還沒有開通動車,陳舊的火車從遠處哐哐哐地開過來,裹挾著潮濕的氣息。

他習慣一下火車就到學校來找我,騎着他那輛高二時候買的自行車。

他在大學里加入了腳踏車隊,每周和一幫鐵骨錚錚的男生一起穿越半個城體驗騎車快感。

沒有了學業的束縛,宋星和在學校里如魚得水,他和秋淮一眾人組成了一個唱跳組合樂隊,從組織到海報到後勤全都是他們自己,他們會在市裏的每一個角落表演,每次都迎來連連尖叫。

他把這些表演拍成視頻,炫耀式地拿給我看。

我總是不留餘地地嗤之以鼻。

他的女粉絲太多,有些不惜坐車跟着他到景安,就為了看看他傳說中的女朋友長什麼樣子。

當然每次我都能讓她們失望而歸。

宋星和每次來,騎着自行車風風火火衝進校門,在周五傍晚的學校里十分拉風。

他穿一身運動衫,頭髮染成棕灰色,再挑染幾根綠毛,一雙丹鳳眼光華流轉地掠過每一個路過的女生,就像妖孽一樣。

他騎着帶我穿過景安的每一個角落,騎累了就到學校門口吃燒烤。

很奇怪那家燒烤攤一直沒有倒閉,開發的新產品越來越多,種類也越來越喪心病狂,也正因為如此,去吃的人非常少,我和宋星和也算有了一個聊天的好環境。

宋星和每次回來,慕朝華都會讓我到他們家裏吃飯,慕朝華的廚藝並不是太好,可是我看得出她給我做的每一頓飯都特別用心,不管好吃不好吃,我總是統統吃完讚不絕口。

有一次吃晚飯慕朝華被一個電話喊去,關上門的一刻宋星和問我:「這麼難吃的東西你是怎麼張開誇獎的嘴的?」

我喝着水吃着魚笑着看宋星和:「因為你媽媽很用心去做了啊。我記得剛入門的時候,你和我抱怨你媽媽從來不給你做飯,從來不給你洗衣服,你們家都是長期雇保姆,可是你上大學之後她開始做家務,開始買菜譜,你看她的手為了做菜被燙紅了多少次,做飯和畫畫一樣,並非一朝一夕,我爸常說,一個人只要對你付出以真心,哪怕她無法給予你最完美的東西,你都要感謝她的付出,何況那個人還是你的媽媽。」

宋星和聽完之後沉思了很久:「鄭歡,你爸爸把你教得真好。」

「我爸說他教我的都是一些邪門歪理,但是就是這些邪門歪理,卻讓我在這個充滿黑暗的環境裏健康地長大了。」

「你不僅健康地長大了,畫畫也越來越好了!」宋星和看着我放在書桌上的畫,「我沒想到以前那個畫圖亂七八糟的黃毛小丫頭,現在可以這樣栩栩如生地畫出一個靜物並且對色彩的把握這麼到位。」

宋星和說這句話的那年,我已經上高三了,我在畫畫上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畫幾何圖形都費勁的新手了,我學會了上色,最擅長的是畫水彩,我喜歡看到色塊一點點地在紙上洇染開,像是霧色中的山水,像是江南夢境的幻覺,帶着讓人看不清道不明的追憶。

不僅在畫畫上,我的成績也像長了腿一樣拚命地向上爬,在高三第一次模擬考中居然首次考了全年級第30名,老鄭笑得合不攏嘴,米亞站在紅榜前大喊:「鄭歡,鄭歡,你太厲害了。」

校長也在新一輪的年級大會上點名表揚了我,他給我頒發了高三年級最佳進步獎,那是我第一次站在主席台上,微風習習,空氣潮濕溫潤。

被人仰望的感覺真的很好,彷彿站在遙遠的星空,徐徐綻放。

我抬頭去看眼前的風景,雲層夾雜在碧藍的天空裏安靜美好,彷彿那麼多個埋頭苦讀的夜晚都即將迎來黎明。

這兩年的努力終是沒有白費,老天總是善待努力的人,它不忍心讓一個人拼了命,還一無所獲。

3

關於裴子宇大學時期的故事,一直流傳在學校里,聽說他在大學參加了很多比賽,拿了很多獎,經常代表學校出國,他成為了川州美院的一個神話。

我有兩年沒有見過裴子宇,最開始我還期望他會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給我一個驚喜,就像宋星和一樣,可是除了那些一月一封的書信,他一次也沒有出現過,我不知道這兩年他的暑假寒假都在忙什麼,為什麼連一次回來的時間都沒有,他對我總是這樣若即若離,我們中間好像隔着千山萬水。

漸漸地我對於他的出現就不再期待,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和他考上同一所學校這件事情上。

米亞看我這麼努力,她也沒有落後,我學習她也跟着學習,我徹夜讀書,我們打着電話研究習題,她算是陪我努力,卻也歪打正著把成績提高了不少。

事實告訴我們朋友一定要找努力向上的好孩子,即使你不能成為她那般優秀,至少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為了讓我的美術成績在專業考試中更上一層樓,慕朝華幫我聯繫了江州美院一個非常有名的教授,她知道我有大志向,沒有強迫我一定要和宋星和報考同一所大學。

我坐火車去培訓的那一天她說:「鄭歡,不管你高考考到哪裏,讀哪所大學,老師早就把你當自己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了。」

慕朝華對我非常好,她幾乎彌補了我失去的母愛,老鄭在窗台上紅着眼,給我手裏塞了一張銀行卡,他說:「想吃什麼吃什麼,千萬別委屈自己。」

我看看老鄭,斑白的兩鬢,爬滿皺紋的臉,他老了,連背都有些駝,小時候他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背着我回家,現在我幾乎都長得快和他一樣高了,他再也背不動我了,可是他還是把他最好的一切都給我。

我安慰他:「江州離景安那麼近,大不了我每周都回來看你。」

「不用,你好好學習就是了。」他維持着一個做父親的堅強。

我查過老鄭給我的卡,裏面有兩萬塊錢,多得讓我吃驚,我不知道老鄭哪裏來的那麼多錢,但是我知道,這一定是老鄭能給我的,最多的了。

因為藝術生大批前來學習,江州美院附近所有的出租房都被租完了,我和幾個一起參加畫畫培訓的同學被逼無奈,只好租到離美院有些距離的老城區去。

老城區的房子非常破舊,紅磚斑駁,聽說馬上要拆遷,如今只出租給外地人居住。

房間非常小,大概只有十幾平方米,沒有陽台,廁所和浴室都是公共的,一走進去立刻聞到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牆壁上偶爾還能掉下一兩塊水泥,四周都是小強的身影。

和我一同去的另外兩個女生,一個當場就走了,第二個半夜被一隻老鼠嚇得號啕大哭,第二天也退了房,宋星和說要不然你也別住了,住到我學校招待所,反正只有兩個月,我讓我媽媽給你出錢。

對於宋星和的好心,我記在心中卻不會去接納,雖然我平時吃他東西從來都不客氣,但是這麼龐大的花費和吃零食是完全不同的,我深深地明白,有些東西只是代表了我們的情誼,我心安理得,有些東西太過貴重超過了你能回饋的範圍,不如不要去拿。

我堅持在這個簡陋到讓人咂舌的地方住了下來。

雖然這裏的環境惡劣得人見人怕,但是我卻並不覺得有什麼,這時候我特別感激我從小居住的白石巷,它逼仄陳舊黯淡,所有人看了都覺得害怕,可是我卻在那樣的艱苦條件下長大,習慣了吃苦的我,怎麼還會害怕面對艱苦的生活呢?

宋星和看我堅持要住在這裏也沒有再說什麼,他取消了所有的活動,每天來這裏接我去美院上課,教課的老師姓陳,在江州美院裏非常有名望,想找他學習的人非常多,但是他只收了五個學生,因為慕朝華的原因,他對我很是照顧,經常看我的習作,告訴我考試需要注意的很多事項。

在很多人眼裏我無疑是幸運的,我想學畫畫,我就成了全市有名的油畫大師的關門弟子,我要考前培訓,就有高等學府的教授來指導,包括宋星和也一直都在我身邊照顧我。

在我人生的道路上出現過那麼多貴人,他們給了我這麼多的機會,我似乎沒有理由不學好。

可是他們從來不會知道,我為了取得他們的刮目相看,付出了多少別人看不見的艱辛,擁有璀璨的矚目何其艱難,沒有一個人的榮耀是來得輕而易舉的。

那段時間,我坐在牆壁滲水的房間里畫畫,因為潮濕陰冷我抱着水袋還冷得發抖,小強就在我的腳邊散步,外面是嘈雜吵鬧的聲音,我看着這一切也會問自己,你為什麼要學畫畫?你的生活已經這麼艱苦,為什麼還要去走這樣一條道路?

是為了證明自己並不是那麼平凡?還只是為了證明只要我足夠努力,我終有一天可以站在和裴子宇比肩的地方與他同看每一處風景?

今天的努力,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我不會因為他的優秀而自卑,不會因為他的閃耀而遜色,我的內心堅定得可以抵禦一切風霜,都是因為裴子宇。

很糟糕的是,在我學習了一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夜裏,我突然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響,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人正拿過我掛在牆上的包從窗戶跳下去。

我想起包里有老鄭給我的銀行卡,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跟着他從窗戶跳了下去。

小偷剛剛掉在地上,就被尾隨其後的我壓住了,他掙扎著站起來想要逃跑,我狠狠地揪住他用力地和他扭打,他可能沒想到我一個這麼小的身板也敢和他動武,氣得對我拳打腳踢。

我打不過他,只好一邊死命地拽着他,一邊大喊:「小偷,來人有小偷。」

那小偷氣急了對我拳腳更加重了,但是我不管多疼都死活都不肯鬆開他的手,我知道兩萬塊錢對老鄭和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在我們那樣一個貧瘠的家庭里,老鄭要在燈下做多少件衣服,要起早做多少早點才能賺得回來。

我完全感受不到疼,或許想起了老鄭就忘了疼痛。

一棟樓的人漸漸亮起燈來了,有人拿着傢伙從房間里跑出來,小偷看到這個陣勢趕緊把包包丟給我。

我拿到包包終於鬆了手,他見機跑掉了。

拿到包包之後我才發現我全身上下被小偷打得沒有一塊好肉,趕來的人問我有沒有事,我搖頭說沒事,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回去。

我抱着包包在硬板床上躺着,全身所有的關節似乎散架了一樣在痛,屋子裏漆黑一片,冷得讓人心悸,我想摸摸手腕上裴子宇送我保平安的手鏈,可是我突然發現手腕上空空如也,裴子宇送我的手鏈不見了。我立刻忍着疼坐起身,打着手電筒跑到外面去找。

夜裏驟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在大雨中拚命去找那條手鏈,可是在和小偷打鬥的位置我找了很久,依舊什麼都沒有找到。

裴子宇送我的手鏈就這樣不見了,我蹲在剛剛和小偷打鬥的地上,心裏突然很難過,那是裴子宇送我的第二份禮物,就這樣被我弄丟了。

我拿出宋星和借我的手機,在屋檐下撥通了那個在我腦海倒背如流的電話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起來了。

「喂,哪位?」裴子宇的聲音在夜裏帶着模糊的睡意。

「喂。」我蹲在雨中聽着裴子宇的聲音。

「鄭歡嗎?」裴子宇問。

「是我……」說完我就忍不住大哭起來,好像所有的委屈在聽到他聲音的剎那都釋放了出來。

「你怎麼了?怎麼這個點鐘打電話?」裴子宇聽出我聲音里的不對勁着急地問我。

「剛剛……有小偷……偷我……錢包……我追他……他打我……很痛……」我哭得斷斷續續,講話也不清楚。

「你有沒有受傷?」

「我把錢包……搶回來了……但是你送我的……手鏈不見了。」我哭得很大聲,還好下着大雨,所有的聲音都被大雨淹沒了。

我還想說什麼,可是腦子卻昏昏沉沉的,完全不受控制地暈了過去。

昏倒前,我似乎聽到裴子宇在電話那頭緊張地喊我的名字。

第二天我是在醫院醒來的,宋星和坐在我的床邊眼窩凹了一圈,看到我醒了激動地喊:「醒了醒了,醫生,她醒了!」

我才知道我昏睡了一個晚上。

「鄭歡,你怎麼樣?還難不難受?難受一定要告訴我,渴不渴,餓不餓?」宋星和看我醒過來喜極而泣。

「你怎麼知道我在醫院的?」

「還好我聰明,租房的時候給房東留了電話號碼,房東一看你出事,立刻就給我打電話了。你真要嚇死我了你,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你爸。」

「我沒事啦,不就是被打了一頓嗎?」

「沒事就好,我看那個地方你也別住了,你住到我學校裏面來吧,我有一朋友,她們宿舍有個空床位,你就住那兒,總比在外面強多了。」

「這樣會不會不方便啊?」

「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和人家說好啦。」

「可是……」

「別可是了?你要再不同意,我可就給你爸打電話讓他來接你回去了。」宋星和對我使出殺手鐧。

「好吧……」我實在沒辦法,畢竟那個地方的確太不安全了,只好答應了下來。

我收拾了為數不多的東西跟着宋星和去他們學校。

江大比我想像中要漂亮很多,它是江州最好的一所大學,在全國綜合排名也有前五十,雖然美術系並不是最出色的,但是也培養了很多人才。

來接我的是一個長得十分有個性的女生,她一頭利落的短髮,染成金黃色,穿着運動衣球鞋,耳朵上打着一排耳釘,她從大老遠跑過來,毫不生疏地拍拍我的肩膀:「鄭歡,你好,我是江月希。」

「你好,最近要麻煩你了。」

「不麻煩,星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啦,幹嗎這麼客氣。」

「你別和小希客氣啦,她可是一個像漢子一樣強壯的妹子。」宋星和沖我眨眨眼。

江月希和宋星和不是一個系的,她是地地道道學聲樂的科班生,在宋星和的樂隊里做主唱,因為風格獨特,豪爽乾脆,深受大家喜歡。

她把我帶到她們宿舍:「這兩天正好有兩個同學去外地表演了,床位就空了出來,之前聽宋星和說你一個人住在老城區我就特別不放心。」

我感覺得出來江月希是個對人很真誠的女生,和米亞的沒心沒肺不同,她渾身都散發着一股無拘無束的氣息。

我在江月希的宿舍住了下來,她們宿舍陽台正對着宿舍門口的操場,是個環境和位置都很不錯的地方。

我沒想到當天晚上我從教授那回去的時候,會在宿舍樓下看到裴子宇。

他穿一件很薄的秋衣站在樹下,背着一個小小的包,宿舍門口稀疏的光影中,他完美側臉在冷風中瑟瑟發抖。

江月希好奇地說:「我們江大有長得這麼帥的帥哥我居然不知道!」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是裴子宇。

「裴子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歡欣雀躍地跑到裴子宇面前。

他聽到我的聲音抬起頭,我根本不管旁邊那麼多人,一下子用力地抱住他,把頭緊緊地埋在他的脖頸上。

他的皮膚冰冷,可是對我來說卻無比溫暖。

在抱到他的一瞬間我才發現,原來我比我自己想像中還要想他。

「很多人看着呢!」許久之後他說。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手,發現周圍都是好奇的目光。特別是江月希,她就站在不遠處。

「月希,我一個朋友來看我了,你先上去,我和他聊聊就回來。」

「行,好好聊哈。」江月希看了一眼裴子宇,轉身上了樓。

我一瘸一拐地和裴子宇在江大的塑膠跑道上走着。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啊?」

「我問宋星和的。」他靜靜看着我,「有沒有你這樣的?打電話打三分鐘,哭了兩分鐘,什麼事情都說不清楚就沒聲了,給誰製造懸念呢?」

「我昏倒了嘛。」

「醒了也不和我說?」

「我醒了一直在忙,手機浸水又壞了,本來想明天和你說的,還沒來得及說你就來了。」

「怎麼樣?看過了嗎?醫生怎麼說?有沒有什麼大毛病後遺症?」他着急地把我拽到他面前檢查。

「沒有事,挺好的。」裴子宇離我特別近,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

「好什麼好?臉都青一塊紫一塊的。還好!」他皺緊眉頭,全是責備,兩年不見,裴子宇還是凶得要死。

「這個過兩天就退了,你別擔心。」

「誰擔心你了。」裴子宇黑著一張臉,「你沒事我就走了。」

「啊?你就走了?」我突然想起來,江州離川州火車也要八個小時,他到底是怎麼來的?

「你怎麼來的?」

「我坐車來的啊,我怎麼來。」

「你才來就走啊?」

「我這是翹課來的,再不走我要被學校扣分了。」

「那你打個電話給我就可以了嘛,幹嗎親自來?」

我說完這句話,裴子宇就不說話了,他看着我,久久之後他像是反問一樣:「對啊,我幹嗎要親自來?反正宋星和把你照顧得那麼好,我真是多此一舉。」

裴子宇說完這句轉身就走了,好像是生了很大的氣,我追在他身後,他走得太快,我拖着傷根本追不上。

夜裏特別黑,我的腳不小心崴了一下。

「啊……」我摔在地上。

裴子宇停下來,轉頭看到摔倒的我,我故意可憐兮兮地看着他,眼眶紅紅的。

他嘆了一口氣回頭,走到我跟前低下身,剛剛黑著的臉一瞬間柔軟了起來:「你怎麼總是這麼笨?」

「我就是一直很笨嘛。你也不多包容包容我。」我假裝委屈,故意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

裴子宇一下子把我抱起來背在身上。

「你幹嗎?」我嚇了一跳。

「我送你回去。」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自己……可以……走……」我聲音說得特別輕,心跳飛快。

「別逞強了。」裴子宇的聲音透過後背傳過來。

我立刻就不敢動了,在裴子宇面前,我永遠只能做一隻乖乖聽話的小貓。

「裴子宇,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氣了?」

「沒有。」他聲音冰冰的。

「你能不能不生氣?我不是想惹你生氣。其實你來看我我特別高興,真的,我沒想到你會到江州來找我,在你跟前我一直都顯得特別的笨,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讓你高興,但是這兩年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畫畫,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我一定會考上你的學校的。」

我把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偏過頭:「你……你還在等我嗎?」

裴子宇停了停腳步,轉過頭,夜裏的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不沾染塵世的好看臉孔像是凝固了一樣,他的目光似黑暗裏的一點點璀璨的星子,與我四目相接。

他輕輕地,從鼻子裏發出了一個字:「嗯。」那個字很快,快到不像是真實的,在一路上我都沒有再說話,我一直沉浸在他和我說那個「嗯」字的喜悅中。

到宿舍門口的時候,他看着我說:「多注意休息。」

「我知道。」

「好好高考。」

「我知道。」

「那我走了。」

「裴子宇……」我喊他。

他轉過身。

「等我考上你們學校,你能不能再送我一條手鏈啊?」

「還想着手鏈呢?」裴子宇無奈。

「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皺緊眉頭想了想:「行,你考上了,我再送你一條。」

我裂開嘴,像以前那樣,笑得很開心。

裴子宇走了,來得很匆忙,走得也很匆忙,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單人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我想起裴子宇的臉,心裏充滿了動力。

4

畫畫的藝術培訓結束之後,我又返回了景安,高考倒計時的牌子已經掛了出來,兩年前我還在看宋星和他們高考,兩年後我就要和他們一樣去面對這場戰役了。

高考這場戰,不管早或晚,我們每個人都要面對。

如果是換成以前,我會感覺很害怕,但是現在,我一點兒也不害怕,我的心中充滿了力量。

老鄭給我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他說等我上大學帶到學校里去穿,一年四季全都有,好像我出去了就不會回來了一樣。

裁縫鋪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很多人都不找老鄭做衣服了,我看得出家裏的日子捉襟見肘。

雖然我畫畫拜師沒有花錢,可是這五年來,買紙、筆、顏料,去培訓和吃住,都是一大筆不小的開銷,老鄭從來沒有抱怨過,也從來沒有讓我為這些操心,所有的紙、筆、顏料他都給我買最好的,什麼缺了就立刻給我添。

老鄭還常常會把我的畫裱起來放在店裏,有客人來就指給別人看說:「這是我家歡歡的畫,漂亮吧?」

在老鄭心裏,我無論是小時候那個插科打諢不學無術的樣子,還是現在這個成熟懂事根正苗紅的樣子,都是他心裏永遠是的寶貝,是他永恆的驕傲。

好在我並沒有辜負老鄭的付出和期望,當全國專業分出來的那一天,我以幾乎滿分的分數考了全市第一。

所有人都震驚了。

是米亞先知道這個消息的,公佈成績的那天我不敢去看,我坐在座位上吃米亞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味道伴隨着忐忑的心情。

米亞站在教室門口喜悅地大喊:「鄭歡,他們說你是全市專業分數第一名啊!」米亞幾乎是哭着說完這句話的,這五年我有多努力,別人不知道,米亞是全都看在眼裏,現在我考出了好成績,她比我還高興。

本來吵吵嚷嚷的教室在米亞說完這句話全都安靜了下來,就連我自己都感到十分震驚,我知道我自己發揮得很好,卻沒有想到會這麼好。

很快周圍同學的恭喜聲不絕於耳,我統統都聽不見了,我心裏只有一個聲音:鄭歡,你成功了!

這個聲音就像五年前慕朝華在那個偌大的階梯教室選中我的時候一模一樣,就像從天上突然砸下了一枚金蛋,金光閃閃地在我眼前出現。

只是當初那一枚是宋星和送我的金蛋,而這一枚是我自己通過努力得到的。

這兩種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揣著十塊錢,跑到學校的電話亭給裴子宇打電話,我想第一時間把這則消息分享給他。

可是我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劉姿函。

她說:「鄭歡啊,子宇在忙,你有什麼事兒告訴我就行。」

「也沒什麼事。」我想親自告訴裴子宇這個好消息。

「真的沒事嗎?」

「沒有。」我掛了電話,一直在想,為什麼劉姿函會幫裴子宇接電話?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連續幾天這個問題一直都出現在我的腦子裏,兩年的時間我怎麼忘了劉姿函一直都在裴子宇的身邊,裴子宇從來沒提及劉姿函,可是不代表她不存在。

我想了幾天,最後還是在臨近高考前給裴子宇發了一條短訊,我寫:「我考過了,等我。」

我還是想讓裴子宇等我,萬水千山我還是要去找他,不管他接受不接受我,給我什麼樣的答案都不重要,我必須完成這趟旅途,我必須做完這件事情。

高考三天我考得昏天暗地,考題並不難,只是壓力特別大,考完最後一科的時候,米亞把課本當着我的面嘩啦啦地撕碎。

所有人都在教室里吶喊,相擁在一起,高三昏天暗地的世界,我們終於走完了這座獨木橋。

千軍萬馬會去向什麼地方,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這一刻我們解放了,完完全全解放了。

我算了算我的成績,應該能考上川州美院,我終於可以奔向裴子宇,奔赴他的世界。

我剛準備和宋星和相約,沒想到卻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是劉姿函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說:「鄭歡,子宇和星和要打起來了,你快點來看看吧。」

我心中一驚,我不知道劉姿函怎麼和裴子宇一起回來了,但是我聽到他們要打起來的消息我還是很擔憂,宋星和和裴子宇一向不和,宋星和又衝動,如果沒人勸阻,根本不知道宋星和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我根據劉姿函給我的地址到了一個非常大的宅院,這座宅院有些舊了,看得出有些年代。

宅院的門上寫着:宋宅。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地方。

但是此刻我已經顧不上去想這是哪裏,我只是用力地推開鏤空護牆走了進去,大門是虛掩的,裏面似乎正在發生劇烈的爭吵。

我站在門口,剛想推門進去,卻聽見宋星和怒氣沖沖地問:「那鄭歡呢?你為什麼要和她在一起?」

「當然是為了報復你了,要不然你以為,我會選擇這麼平凡的女生待在我身邊嗎?」

「你這個混蛋!」宋星和撲上去,卻被劉姿函攔住了。

「我會變成今天這樣是誰造成的,如果不是你爸,我們家不會傾家蕩產,我爸不會被燒死,我媽不會被逼瘋,我更不會從十四歲開始就要一次次地接受手術,你看看我身上的疤痕,全部都是拜你家所賜!」

「那些都是意外!我和我媽也是受害者。你怎麼能把過錯全都加在我們身上!」

「意外?你爸害我爸是意外嗎?沒有你爸,會有這些意外嗎?」

「所以你和劉姿函好,又和鄭歡好,你一隻腳踩兩隻船,你太無恥了。」

……

後面的對話我都聽不進去了,我的腦子裏完全一片空白。

我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這麼可怕的話是裴子宇說的,那個在我記憶里猶如天使一般美好的人,他怎麼會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他對我好教我畫畫讓我呆待在他身邊,只是為了報復宋星和。

太可怕了,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人?那些溫暖的話都只是虛情假意而已。我這麼多年努力地學習把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在他眼中都只是一個笑話嗎?

我站在門口,手扶住門把手,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鄭歡……」劉姿函先看到了門后的我。

「裴子宇,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顫抖地推開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裴子宇和宋星和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都非常吃驚,他們沒有想到我會出現。

「你怎麼來了?」宋星和問我。

「我都聽到了……原來我對你來說……只是報復宋星和的一顆棋子啊?哈哈……可惜你這步棋下得一點都不好。」我握緊雙手,任指甲嵌入肉里生疼。

「鄭歡……我……」裴子宇的眼神中露出了愧疚。

我不想再聽他說什麼,我轉過身,拚命地往外面跑,以前都是裴子宇轉身,我在後面追他,可是這一次卻要先走了。

真相太可怕,我不想去聽,不想去知道。

我的耳邊一直回蕩裴子宇和宋星和的對話,怎麼拂也拂不去,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到鞋子丟了都沒發覺。

最後我跑到景安外的萬福山下,平時這裏有很多叔叔阿姨晚上來這裏散步,乘涼打太極。

人很多,我坐在涼亭的石階角落,把自己蜷縮起來。

天空下了巨大的雨,就像兩個月前我在江大的那個夜晚,我蹲在雨里找裴子宇給我的那條手鏈,怎麼找也找不到,心裏十分難過,彷彿隨時都要哭出來。

可是我現在卻一點也哭不出來,我只是感到害怕,巨大的恐慌充斥着我的全身。

散步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天色漸漸暗下來,我保持着那個姿勢許久不變。

直到前面有一輛車的車燈照過來,我才從刺眼的光線中抬起頭。

我以為是宋星和來找我了,可是從車上下來的人卻是米亞,米亞火急火燎地跑到我面前拉起我:「歡歡,你快點去醫院,你爸她……」

「我爸怎麼了?」

「你爸看你晚上一直沒回去,就出來找你,結果被車子撞了,現在在醫院。」

六月的夏季,我驀然感到了一種可怕的涼意,從腳底直直地冒上來,讓我的背脊發涼,周身冰凍。

當我坐着車和米亞趕到醫院的時候,老鄭已經被護士推了出來,他臉上蓋着白布,醫生無奈地沖我搖搖頭。

我撲到老鄭的面前,扯開那塊白布,是老鄭那張蒼老的帶着皺紋的臉。

此刻他閉着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

我喊他:「爸,爸,你起來看看我。」

「爸,你醒醒好不好?」

「爸,你說暑假要帶我去遊樂場的,你怎麼說話不算話……爸……我求求你,看看我……」

「歡歡,你別這樣,你爸他走了……」米亞哭着拉我。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緊緊地握住老鄭冰冷的手,那是我熟悉的一雙手,小時候他抱着我,給我喂好吃的東西,長大了他給我量尺寸、做衣服,他用他的一雙手給撐起了一個家,撐起了我所有的世界。

我無論受了什麼委屈,遇到什麼挫折,只要想到老鄭的手,我就覺得全世界都是溫暖的,我心裏就什麼都不害怕。

可是他卻走了,他那雙無論什麼時候都會牽住我的手,永遠地鬆開了。

我強忍的淚水瞬間像爆發的洪水,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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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後,就會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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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現實往往比命運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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