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憶(1)

第21章 回憶(1)

第21章回憶(1)

我們生疏到一分鐘通話都需要兩個「對不起,打擾你了」來作為禮貌用語了

火車載著我的滿腹心事,漸行漸遠。我把頭埋在臂彎里趴在桌子上裝睡。我在火車上一句話也沒有跟周圍的人講。也許是我通紅的眼睛告訴他們,這個女人不好惹。眼神一直飄像窗外,越是離家近,越是五味雜陳。

按道理,我和我哥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回趟老家不說榮歸故里,也不該是這副做了虧心事的表情。

這一切都是拜沈大河所賜。

差點忘記說了,沈大河就是我爸。我也抽空回憶一下他吧——這個村裡街談巷議的名人,當然是加雙引號的。

雖然他早不在村裡住了,可是村裡至今流傳著他的傳說。

從我記事起,他就一直在外地打工。一開始我媽也跟著去,所以我跟我哥就是傳說中的留守兒童,由年邁的爺爺奶奶帶。我倆被老人寵得不像樣子,天天不吃飯,速食麵啊「唐僧肉」啊大大卷啊才是正餐。學習成績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媽回家一次,傷心一次,看見我們在泥巴窩裡滾,鑽門檻出來玩,爬樹抓鳥蛋,下河裡摸魚蝦,捉屎殼郎比賽拉火柴盒,把其他小孩頭打破,偷鄰居家還沒成熟的向日葵,沒有什麼是不幹的。

在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全班倒數最後一名,我媽終於決定留在家裡不跟沈大河出去打工了。我只知道他是在很遙遠的煤礦,一開始是井底工人,後來因為勤奮腦袋瓜靈活能說會道當了個隊長,從此不用下井作業,再後來還投了點錢,跟人合夥承包了一個小礦,在我升初中那年當起了小老闆。家裡翻修了房子,蓋了我們村第一棟三層小洋樓。

這個人帶給我們家的榮耀一直被另一個恥辱掩蓋,以至於我一直在村裡在學校里抬不起頭來,甚至溜著牆根走。

那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了。

凡是破壞人家家庭的在我們村都叫狐狸精,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還有一個時髦的稱呼,叫小三。

我上初一的時候,第一次見那狐狸精。她居然敢跑到我們學校來給我和我哥送兩套新衣服。那時候大概她有二十來歲的光景,比沈大河小十來歲。她站在教室窗外,我們語文老師正在深情朗誦《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我一抬頭側臉兒就看見了她,心想誰的姐姐啊,是不是為了配合我們老師所以才出場的,真好看。

波波頭,圓臉,笑起來兩個酒窩。她站在窗外,伸頭招呼我們老師。老師進來的時候喊我出去,說你小姨找你。我從座位上站起來,「騰」一下帶倒了凳子。全班同學都笑了,同桌讓我別激動。

可是我並不認識她。我站在她面前的時候,跟她個子已經快一樣高了。可見她很矮,但是還算有氣質。

我記得她討好地說:「是薔薇吧,天冷了,你爸讓我給你買了新棉襖送來,你的還有你哥的。快試試,穿得不?」

我一下子明白這個女人就是出現在我噩夢裡好多年的狐狸精,她折磨得我媽生不如死。我校服裡面是一件薄毛衣,當然很冷,但是我就是凍死,也不會穿狐狸精給我買的衣服。況且我已經是個半大姑娘,已經有強烈的恥辱心,我狠狠地奪過衣服扔到地上踩了兩腳。

我記得我當時狠狠地用眼睛剜她,問:「如果有一天沈大河沒錢了,你還會跟他嗎?」

她顯然沒想到我的性子這麼剛烈,默默地低下頭,走了。

然後我在宿舍哭了一下午,最後下定決心買了IC電話卡,第一次主動給沈大河打電話。

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對我們?我不要后媽,如果你一定跟我媽離婚,娶這個女人,我就跟我哥逃學,離家出走。」

我爸說:「薔薇,你阿姨特意去學校接你的,你和你哥都到礦上來上學吧。這裡條件好,你要好好聽話,這樣才能有錢讀書。跟你阿姨一起來,反正你留在你媽那裡,我是不會給你錢讀書的。」

你看他已經分得很清楚了,還「你媽那裡」呢。這不是你的老家嗎?我想指著他鼻子說:沈大河,你丫徹底忘本了!

醞釀很久,我特別驕傲地說:「沈大河,你記住,不給就不給,反正我也不想讀書了。我要出去打工,賺錢養我媽。」

我爸嘆口氣掛了電話,掛之前我聽見那邊非常嘈雜,有人說白板、九條、碰之類的,最後在一聲「和了」中滿堂喝彩!

讓我吃驚的是,我哥沒聽我的,他穿著那女人買的新衣服,收拾書包就跟狐狸精去礦上讀書了。那一年他該考高中了。我站在學校大鐵門旁邊,看著他們坐人力三輪朝火車站的方向走遠,我用手使勁摳鐵門上面的綉。狐狸精沒帶我走,可能本來就是意思一下,沒真想帶去,誰願意帶拖油瓶呢,反正我也絕對不會跟她走的。

中間整整三年我和我哥沒有聯繫。我不接他的電話,不看他給我寫的信。我們的隔閡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恨他,他是個叛徒。

我心裡恨兩個人,沈大河,沈鵬。

我必須守在我媽的身邊,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我雖然不夠強大,也算個棉背心。她常常一個人坐在廚房,守著煤爐打瞌睡,有時候飯碗都掉地上摔碎了才嚇醒。

有時候她瘦小的身子背著一籮筐菜從村口走來,一路上自言自語,一個人扮演好幾個人的角色,說得很熱鬧的樣子。

農忙的時候,她帶上暖水瓶、饅頭,在田地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收割油菜籽,然後攤在塑料布上奮力地揮舞著棒子捶打。

她每個月都要把我爸留在家裡的衣服洗一遍,太陽好的時候放在院子里晾曬,酒櫃里的酒瓶拿出來用雞毛撣子掃掃灰塵。

我犯錯的時候,她會讓我跪在院子里寫檢查,還苦口婆心地講孔子孟子老子的道理。

她是讀過書的,年輕的時候還是自由戀愛,和沈大河因為看一場戲結緣。當年婚姻結合得異常順利。

生活再困難,我的爺爺奶奶一日三餐也能吃上熱乎飯,穿上乾淨的衣服。

這就是我們那裡典型的農村婦女。唉,我的媽媽,怎麼把你描述得這麼悲慘,還是我之前從不敢面對?

記憶中自從出現了狐狸精,我媽就是沉默的。從沒有大哭大鬧過,面對我都是淡淡的慈愛的笑。或許睡著的時候是會暗自神傷的。長年累月的抑鬱讓她已經沒了大悲大喜的表情,胃病也常常折磨她,大把大把的葯,每天比飯吃得還多。

兩個人白手起家,本應該男人在外賺錢養家,女人在家操持家務,怎麼日子就過成這樣了呢?

她肯定想不通啊,她恪守婦道,她應該算是賢妻良母,她是孝順老人的。為什麼做得這麼好,她的男人還是變心了,背著她搞破鞋了呢?但是她堅持不離婚。因為在我們農村,離婚是件很丟臉的事,會被人看不起。那時我也搞不懂,我一直以為小三是城裡人才有的呢。

我還小,像一個半大的雞仔,羽翼還不夠豐滿,還不能保護我媽,就算我爸把那個女人帶回家,我也不敢想象,我是否有勇氣撕扯她的頭髮,喊她狐狸精看我不打死你!我只能在心裡默默詛咒她出門被車撞死,在家喝水被嗆死。

在我媽的影響下,我這些年多少還是有點唯唯諾諾的隱忍性格。我知道男人被人拐跑了,是件很痛苦很屈辱的事情。

我曾經問過我媽,我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你猜我媽怎麼說的,她說,算命的王瞎子給她算過,沈大河最後還是會和她一起終老,所以這種日子,快結束了,快了。

再說我哥吧。

我和我哥再見面就是他收到高考錄取通知書。

那時我已經讀高一了,是我們縣最好的高中。懂事的我開始爭氣了,我媽一個人供的。這幾年我們過的到底是什麼日子呢,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

其實從我爸授意狐狸精把我哥帶走的那天起,這個家就徹底失去男人了,我也很忌諱聽見類似爸爸哥哥這樣的詞語。

他們都是叛徒。

我哥去北京上大學的第三年,我也考到了北京。當然,學費有一部分是我暑假做兼職賺的。他從航天路坐車到學府路我的學校來找我,我們走在落滿梧桐葉的小徑上。我還是不習慣跟他說太多話,腦子裡是他上小學二年級拉著我第一次走了那麼久,去鎮上用兩毛錢買一個包子,他咽著口水說,妹妹快吃,蘿蔔肉餡的啊。

這樣想著他曾經對我的好,居然還心頭一酸。

我哥戴著寬邊眼鏡說:「呵,想什麼呢,沈家有女初長成,都成大姑娘了。」

我鄙夷地看他一眼說:「沈鵬,你丫學個中文就變得這麼文縐縐的?」

他說:「你能喊我一聲哥嗎?我是你親哥哎。沒大沒小的。」

我冷冷地說:「不能,你還好意思提啊你!我沒哥,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哥當了叛徒,我就沒有哥了。」

他嘆口氣說:「妹妹,我問你,媽還好嗎?」

我別過臉去:「不好,我來北京的前一天,我們還在收油菜籽,天氣預報說有大雨,我們打著手電筒忙到半夜,你看我胳膊,你看啊。」

我擼起袖子,全是被莊稼杆子劃破的痕迹,一條條的,橫七豎八的,所以我穿了長袖襯衣。

我哥用他細皮嫩肉的手抓住我的胳膊,微微顫抖著,面部顯得震驚不已。他摘了眼鏡擦拭眼淚。

很好,這就是我要的效果。你不是學院第一名嗎,你不是頗有女生緣嗎,你不是有個暴發戶的爹嗎,你不是才華橫溢嗎,你不是文學社社長嗎,讓校友都看看你傷痕纍纍的妹妹,還有你虛偽自私的真實面目。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為什麼這麼狠心?為什麼這麼多年不回家看我們?為什麼當初要跟她走?你個叛徒!」

他沉默了。

大概醞釀了五分鐘之久,他哽咽著說:「薔薇,我就知道你不回信不接電話,是因為恨我。如今你長大了,你別耍小孩子脾氣了。你覺得以咱家的情況,都靠媽,咱倆能一起上大學嗎?如果咱倆只能有一個人讀書,你覺得會是你嗎?如果時間倒回,我沒有離開咱媽,你現在會在北京讀大學嗎?這麼多年,你以為我在那個家過得就好嗎?我這麼委曲求全就是為了你啊。我這麼努力拚命地考到這裡,就是為了離那個家遠遠的,這樣才能離你們更近!在我心裡,我的家還在那個小山村裡,永遠都在。我明年畢業,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那裡。」

啊!原來是這樣。我聽了這段話,一下子沒脾氣了。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這樣我也不必被仇恨佔據內心這麼多個日夜!那一瞬間我就感覺頭頂那一片烏雲飄走了,小時候護著我的哥哥又回來了,這大抵就是血濃於水吧。反正我原諒他了,因為我這一輩子也就只能有一個親哥哥了。

我們又逐漸回到了小時候的親密無間。我媽也因為我哥回家變得開心得像個孩子。我哥大學畢業后,本來可以考研,但是他沒有,而是考了我們縣政府的小公務員,他要一輩子守在離我媽最近的地方。

關於沈大河和那個狐狸精,這幾年過得怎麼樣,我一句都沒有問。我只知道他的礦生意越做越大,用老鄉的話說都能買一座金山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在內心裡,我知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說明他們還健康地活著,是不是相處愉快就不知道了,也許正相看兩厭,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也說不定,反正我媽不同意離婚,那麼小妖精就是有名無分的,就是生了孩子也上不了戶口。

我哥畢業典禮的時候,他來北京看過我和我哥,我以告他重婚罪要挾他,要了一筆我和我媽該得的錢,不多,給我媽養老算是夠了。

我媽最期待我能在學校教書,結果我卻在離她千里之外的地方,流浪。

啰啰唆唆這麼一堆,交代完家裡的背景,心裡很酸楚,我已經很含蓄了,沈大河的不恥行為只能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是我家這點破事兒其實只是農村留守兒童家裡常有的事兒,一個縮影而已,只有更荒唐,沒有最荒唐。呵呵,苦笑一下。

這麼些年,我以為我媽應該放下了,或者習以為常了,現在想來,一定沒有,要不然為什麼又喝葯了呢?

對,之前喝過一次。全村都知道沈大河在外面有女人了,就是沒人告訴我媽,最後是我快嘴的二嬸看不下去,跟我媽說完,她確認是真事兒以後,默默地回屋灌了小半瓶農藥,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口吐白沫了,估計是假藥,反正洗胃以後就沒事了。所以我憂心忡忡,歸心似箭。

下了火車,我特意吃了一碗胡辣湯,一碗熱乾麵,半斤炸蘿蔔丸子。老家的味道真好,在北京是無論如何都吃不到這份美味的,這就是鄉愁吧。

吃飽喝足,打了一輛黑車回村裡,樹葉都已經落了,樹丫子光禿禿的,恍然覺得陌生,路都給指揮錯了,多繞了很多路,把司機氣壞了,他還笑我是不是很多年沒有回了。村裡很冷清,二百多人的村,平日里只有三十來個老人聚在一起曬太陽,發獃。我隨便叫了幾聲大爺大娘,就拖著箱子拐進弄堂回了家。

到家見我媽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老了,四十九歲的年紀,因為田間勞作成年風吹日晒,說五十九歲也有人相信。她含著淚,快步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後接過行李,把我讓進屋裡。

家裡的豬已經殺了,屋檐下的鐵絲掛滿了肉還有豬的各種內臟。我媽說已經撒上鹽巴和辣椒了,再風乾半個月就成臘肉了。

這些是特意留出來,過完年帶給我姨夫家的餐館用的。冰箱里還有很多新鮮肉,再過一個星期,我爺爺七十大壽請客用的。

我都快忘記我還有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爺爺需要我媽照顧了。

大伯二伯都在我爸的礦上打工,這幾天要回來了。嬸子們顯得特別開心,還穿上了過年的新衣服,一年沒見自家男人了,都表現得蠢蠢欲動,眉飛色舞的。只有我媽始終安靜,我不知道她心裡是否有所期待。我不敢問,怕觸動傷心的魂。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後來,你都如何回憶我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後來,你都如何回憶我
上一章下一章

第21章 回憶(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