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朦朧樹色隱昭陽(2)

第3章 朦朧樹色隱昭陽(2)

第3章朦朧樹色隱昭陽(2)

「我真不知道,你怎麼一見齊先生就變得能說了,和我在一起就老是這樣,難道我真沒有齊先生討人喜歡?」

子瑾依然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搪塞過去。

「上次聽齊先生說你居然可以贏他了,那也跟我下下好不好?」夏月也沒聽他是否答應,一面說一面就去取來棋盤與棋盒,一一擺好,又使喚著弟弟將屋子裏的燈盡數點上。

剛坐下才落几子,夏月盯着子瑾,突然眨了眨眼睛道:「現在想想照虹的話也不無道理。」她指的便是照虹那句兩個人相像的話。

子瑾的手原本擱在紫藤盒子裏,輕輕地觸著那些琉璃棋子光滑的表面。聽到夏月的這番話,有些許複雜的神色在柔和的臉上一閃而過。

他垂下頭去,淡淡道:「我哪裏比得過先生。」他不善言談,一旦多說便要停頓片刻,想一想繼續道,「月兒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先生下棋的情景。」

夏月將手中的一枚黑子放到唇邊:「怎麼不記得。」

那是爹爹第一次將齊安請到家中來,懇請他把子瑾收入門下的事情。

她與娘一回家,繞過園子的時候,就見到爹爹與一個青年坐在涼亭中對弈。青年大約雙十年紀,臉上的青澀很難使人相信他就是名噪東域的第一才子——齊安。

不過一切疑惑卻於他在青石棋盤上落子的那一刻,灰飛煙滅。

挺直的背,堅定的眼神,還有拈子落下的那種優雅且自信的姿態,一瞬間她覺得心靜了下來。

再看恭敬地側立於棋局旁的子瑾,與自己一樣。

如此一個面容平淡的男子,舉手投足卻讓人又覺得他那麼好看。

子瑾撥弄了一下盒中的棋子,「嘩啦」一聲。

「後來先生知我不能聞聲,便起身拿起紙筆寫了一句話問我。」

「什麼話?」

夏月略微吃驚,她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想來大概是她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

「何為天下之道?」子瑾答。

夏月「嗤」地笑了:「這麼老古板的問題怎麼問到一個孩子身上了。」

卻不知子瑾是否注意到夏月的這番話,他將指上的棋子落在桌上,再不言語。

風小了,隨之傳來的是雨落在屋頂瓦片上的響聲,先是有節奏的清脆叮咚,漸漸地雨點越來越密,變成了一種轟鳴。

他嗅到濕潤的氣息:「下雨了?」

「是啊。」

子瑾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春天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他喜悅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夏月撐著下巴有些犯困了:「剛才你怎麼知道我會捉弄你的?」

他自然沒有聽見,於是夏月蒙住一盞燈的燈罩,頓時光線暗了一些,他疑惑地轉過身來,看着夏月。她放開燈罩子又把話重複了一次,子瑾聞言微笑道:「這家裏,除了你還有誰,而且你身上有……」話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夏月周圍的燈點得亮極了,適才他在燈下沒有發現,如今從這邊的暗處看去,夏月只穿了件貼身的紗衣,燭光透過來,照得裏面的身段若隱若現。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麼味兒?」夏月抬起袖子嗅了嗅。

她這一抬手,讓胸部曲線更加明顯。

子瑾臉上一紅,別過臉去:「怎麼衣服都不穿好就跑出來了。」

「我這不是着急嗎?」夏月說着站起來,準備回屋子去取。

子瑾道:「你坐着,我去取。」說着端了盞燈就大步出屋,那種速度幾乎是奪門而出。

半晌之後他才拿着衣裳回來。

彼時,夏月已經伏在桌案上睡著了。任憑這般也不是辦法,子瑾只好將她抱起來,輕輕擱在床上,掖好被子。轉身看到棋盤上的黑白子早被她方才的睡姿弄得七零八落,偶爾還有一些被拂落到地上。他俯身拾起來,一粒一粒地放回盒子裏,隨即又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坐回桌邊。

一清早閔老爺便讓荷香來找倆人過去,說是一個名醫正好路過錦洛,於是叫府里的楚仲領姐弟倆去求醫。

那個叫作劉昰的老頭子,一手診脈一手捻著下巴上所剩不多的幾根鬍鬚,半天才問:「這耳疾不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吧?」

「對,公子九歲的時候害了風寒,高燒過後就聽不見了。」楚仲在旁邊頷首道。

「九歲?難怪還能把話說得像那麼回事,不過也費了不少心思吧。」劉昰繼續捻鬍子點頭。

「還虧得我家夫人和老爺有耐心,費盡心力。」楚仲回答。

劉老頭子不悅地看了楚仲一眼,吹鬍子訕訕道:「是你診病還是他診病,讓他自己答,不行嗎?」

楚仲臉色猛然漲得通紅,尷尬地朝子瑾看去。

夏月抿著嘴,強忍住笑意:「你這老大夫,好刁鑽,誰答還不是一樣。給你瞧了半天了,就一句話,能治還是不能?」

劉昰斜着眼睛瞅著夏月,板起面孔道:「我看你這丫頭才更刁鑽。這麼多年的病根哪能一下子就說清楚的。這病……能治也不能治。」

夏月立刻升起了一些希望,急忙問道:「怎麼說?」

「意思就是老夫治不了。但是老夫有位師叔,他精通銀針刺穴之道,對於這位公子的疾病用針灸最為恰當。而且我曾經見他治癒過此類病症。不過……」

「不過什麼?無論他老人家收的診金多貴,地方多遠,都可以請。」夏月急道。

「這不是遠近貴賤的問題。我師叔姓李,單名一個季字。若是姑娘在帝京的話,怕是早就聽說過他的名號了。他與我仕途不同,出身官宦,如今已經是御前太醫院的院判了。若是你們請得動他就是能治了。」

聞言之後,三人都沒有說話。

須臾聽到楚仲着實地嘆了口氣。

宮裏的御醫怎麼會有機會給他們治病,更何況——

夏月心中那盞重燃著微微光亮的燈,陡然熄滅了。

下雨了。

這種天氣她是最愛賴床的。

又是錦洛清晨的聲音。

賣豆腐的小販喊著押韻的吆喝,還有後院石磨的響動,秋雨打在瓦片上叮叮噹噹的……

她在夢裏隱隱還能聽見。

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喜歡這些聲音的。

在敬宗皇帝的永慶年間,那些年因為一些士族的反對廢了科考。父親寒窗苦讀數年卻沒多大用處,後來卻機緣巧合到了先儲府上做門客,又被舉薦到滄荒為官,在滄荒結識了母親。在她記事以後父親才調回帝京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京官。

隨着父親幾度漂泊,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在帝京,因為母親娘家行商,總是被人看不起,和其他人連往來都極少。所以她討厭帝京,討厭那些市儈的人言和狡黠的嘴臉。

以至於得知父親突然辭官要去錦洛的時候,心中萬分雀躍。

哪知在錦洛依然格格不入。

她努力學會的錦洛方言會帶着明顯的帝京口音,時不時地引來對方詫異的目光。

淡然縹緲的水鄉景色看多了,又懷念起帝京的風景來。

那氣勢磅礴、直聳雲霄的蒼茫山脈。

那冷冽且漫天飛雪的嚴冬。

那輝煌至極、奢華無比的街巷酒樓。

還有就是大海。

父親曾在過年封衙的那幾日帶她去看了處於京畿之東的尾閭仙海。

冬天北方的海是灰暗的,凌厲的驚濤拍打着墨色的礁石。

相互撞擊,萬年不屈。

而錦洛的水,錦洛的湖,還有這裏的人,都像是在狹小的水槽里徘徊,永遠無法體會到大海的磅礴和剛強。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帝京也會有那樣的男子,像尾閭海,剛毅偉岸,桀驁不馴。

當父親與人初次結識,會自稱是錦洛人氏。每每聽見這句話,她都會一怔。那麼,她應該算是哪裏的人,錦洛或帝京?

偶爾她把關於帝京的感慨講給弟弟聽,子瑾總是神色平淡地說:「我不太記得帝京的事情了。」

或許他並非遺忘,不過是不願意再回憶罷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願意別人企及的地方,或許陰暗或許柔軟。比如對於她而言是少時所見的帝京青灰色的大海,而對於子瑾呢?

子瑾長大了,謙遜、溫和、有禮、知進退,如她和娘期盼的那樣。子瑾按照她的喜好長成了一個美好的少年。

她好絲竹之聲,便要他學琴、吹笛。

她愛棋,也拖他沉溺於此。

滴滴答答……

屋頂的雨聲越來越密。

又有人進屋,在低語着什麼。

對這樣的雜音,她不悅地皺了皺眉,眼皮依舊重得不願意睜開。

一隻熟悉的手掌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

「與昨夜比起來,好了很多。」荷香低聲道。

子瑾點頭,收回手:「那再去請張大夫來瞧瞧,看下原先的方子可要做些增減。」

他坐在床邊,聽不見外面的所有響動,只是方才荷香按吩咐拿着方子出去的時候,一開門便帶進一些濕潤的泥土腥氣,他的鼻子告訴他,雨定是又下大了。

一時間,屋子裏就剩下他們倆。

夏月睡在床上,呼吸比平日裏急了不少,時而夾雜着喃喃的夢語。剛剛才替她掖好被子,手臂又不安分地露了出來。

他無奈地笑笑,真不知誰是弟弟,誰是姐姐。只好又替她把手放回被子裏去,剛俯身垂頭,自己頭髮便從肩頭滑下,輕輕拂在夏月的臉上。

她似乎覺得癢,在睡夢中隨手就將那幾綹黑髮拽在手裏,不再放開。

子瑾的頭便僵在半空,一時間他的臉離她很近。

看到她因為燒了一夜而紅撲撲的臉蛋,還有縈繞在鼻間淡淡的清香。以往不是沒有這麼與她接近過,但是不知為何,此刻他的心倏地就狂跳起來。

那嬌羞的唇,在誘惑着他心中的什麼東西,於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撫摩着她的唇,眼神迷茫且熾熱,然後一點一點地俯下身去。

突然,夏月夢中不安分地嘟囔了一聲,嘴唇微咧,那種嘴形好似是在叫「弟弟」。

弟弟。

子瑾驀然驚醒,像被燙著了一般,猛地起身,逃出了夏月的閨房。顧不得下雨,也顧不得楚仲在後面叫他,一路疾步逃出閔府,走到城外湖邊,心跳漸漸平息以後,才覺得那幾綹強行從夏月手中抽出的頭髮,隱隱抽痛。

錦洛湖面因為淅淅瀝瀝的細雨更加煙波朦朧。

似乎有什麼東西悄然無息地蘇醒了……

當時手足失措的子瑾並未發覺避在門外拐角處,端著湯藥,因為看到這一切而驚訝無比的荷香。

她張著嘴吃驚得半天合不上。

待她回過神端著湯藥進屋時,夏月已經醒了,她穿着單衣坐在床上,眼神還是高燒后的懵懂狀態。她拍了拍昏昏沉沉的頭:「我迷迷糊糊聽見你和子瑾說話來着。他人呢?」

「少爺他……他……有事出去了。」荷香忍了忍,終究還是沒把實話告訴夏月。

事情好像就這麼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可是連續好幾天,子瑾都在刻意迴避夏月。

姐弟倆的彆扭沒堅持多久,就被另一件事情擾亂了。

那一日,齊安在翠微樓上有感於對面的錦洛州吏為了討愛妾歡心在暢園包場十日而做了一篇文章。當時他一氣呵成,連杯中的茶還未涼便做成文章,且字字珠璣,句句精闢,將王奎多年的人品、官品批得體無完膚。

王奎惱羞成怒,便命人捉了齊安,欲除之而後快。

可是齊安此人本就是名滿天下的賢士才子,州府好幾次舉薦他去太學教書,他都閉門不出。這王奎也只得將他暫為收押。

其間,一批儒生一直與州衙周旋。

齊安脾氣也擰上了,死不低頭。

王奎面上下不了台,正好其中有兩句連帶批判了本朝吏治、無非是說「科舉不復,國家可亡」之類的話。王奎捏著把柄,就要以妄議朝政的大不敬之罪處決齊安。

哪知這文章不知為何竟傳到了天子耳中,據說皇帝當時倏然一笑,說道:「倘若朕廷下官吏沒有這等容人氣量,也妄為人臣了。」既不追究齊安譏諷朝廷之罪,也未督促御史台徹查王奎,只是一句話便笑過了事。

那王奎得知聖訓,連夜就放了齊安,還遣了八抬大轎將他送回家。

「結果王奎不但不能把齊先生怎麼樣,還得好生把他伺候着,要是在家有個磕磕絆絆的,朝廷過問起來,就倒霉了。」夏月咯咯地笑。

「齊先生沒事就好。」子瑾說。

夏月想起那文章,情不自禁地誇道:「齊先生實有文人的錚錚傲骨。」

原本還好好的,子瑾一聞夏月之言,眼睛驀然就暗淡了。

過了幾日,夏月在路上碰見齊安,斂襟一禮。

齊安看着夏月的神色,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講,於是說:「在下剛剛從一位朋友那裏得了些明前新茶,閔姑娘要不要到鄙舍嘗嘗?」

夏月答應后,遣了荷香把父親的葯先送回去。

草棚之下,秋風徐徐。

夏月問道:「齊先生,近來你見子瑾時覺得他心中可有不快?」眼神關切又擔憂。

「還好。他向來都是最聽話懂事的。」

「哦。那就是我什麼地方惹惱他了?」夏月蹙眉喃喃自語。

忽然,齊安那個在一旁清理葡萄藤下雜草的書童插嘴說:「閔公子平日裏最為寬容,無論何事都不會惱的。」

「寬容?」齊安聽到這個詞有些感慨,「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何謂寬容,定是以前經歷過什麼大苦大悲罷了。」

夏月聞言看了一眼齊安,隨後又有些羨慕地道:「難怪子瑾最推崇先生,連我信口胡亂誇耀幾句,都不被他應允。」

「閔姑娘怎麼說?」

於是夏月便將那天因議論齊安文章,子瑾拂袖而走的事情娓娓道來。

「也許並非因為姑娘所誇之人,而是那話是由姑娘口中所出的緣故吧?」他猶豫地說出這番話。

夏月一愣:「我不也常誇他嗎?怎麼這麼小氣。」

一個人回家,正遇上子瑾在一一按照楚秦、楚仲的指導練功吐納。

她一見子瑾便笑,後來索性在石凳上坐下來看他。

子瑾本來一個人練得好好的,見夏月一直盯着自己,笑得他後背有些發毛,況且兩個人也有多日不搭理對方,所以她的行為更是讓他覺得蹊蹺,於是動作越來越僵硬。

「唉——就算街口烏老大家耍雜耍的猴子都比你比畫得好看。」她趁他目光朝這邊看來的時候,抓緊時機說了句話,免得他又裝不知道。

子瑾臉色微微一窘,兀自練下去。

夏月走去打斷他的動作:「以後不許不理我。」

「月兒你……」子瑾微微怔忪,哪一次鬧彆扭不是他狠不下心不得不投降,才得以過關。這回她居然會主動找他說話打破僵局。

「聽了齊先生的話,我決定原諒你。」

齊先生?

子瑾聽見這三個字垂下眼帘,頗為悵然道:「我去換衣服。」退後幾步繼而離開。

姐弟倆之間的氣氛又冷了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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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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