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朦朧樹色隱昭陽(1)

第2章 朦朧樹色隱昭陽(1)

第2章朦朧樹色隱昭陽(1)

出了帝京往西南行,過了舜州便是傍水而建的錦洛城。

錦洛素以兩物而聞名天下,其一是清澈透亮、碧海連天的錦洛湖,其二便是酒。

錦洛陳釀的陳清酒,只需一杯,唇齒間可留香十日。

於是城中的青石小巷裏終年飄着這種清醇的香氣,再和著錦洛湖水中傳出的溫潤濕氣,彷彿交織成了一種纏綿,久久不散。

三月初三的傍晚,錦洛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

照虹小心翼翼地將那白蓮般的河燈放入河水中,河燈搖搖擺擺地在水中打了個圈停留稍許,就緩緩地朝下游漂去。

立在燈里白蓮中心的蠟燭在三月的清風下越來越旺,隨着那些河燈一起漂蕩在錦水河上,遠遠看去就像夜空中閃爍的銀河。

見燈開始往下游漂走,照虹也小跑着跟在岸上追。偶爾混入其他的燈群中,她也能毫不含糊地把自己那盞花瓣略帶粉紅的河燈分辨出來。

偶爾會遇到夜風強了些,陣陣襲來,吹得燭火幾近倒下,照虹的心也緊張地提到嗓子眼,生怕到不了河口,許的願就半路夭折。

眼看過了水月橋就能很快地漂到湖心。

「撲通」一聲,一顆鵝蛋大的石頭扔過去,落入河中,濺起的水花打翻了她的燈。

橋上的小孩們拍手叫嚷:「哦,三兒扔得准,再來再來。」

照虹看着那紙做的白蓮燈顛了幾下,就沉到水中,心中一酸,「哇」地哭了出來。

小孩們笑得更歡,仗着照虹幾步也追不過來,在橋上刮臉頰說:「羞,羞。大姑娘一個,在這哭鼻子。」其中一個大一些的男孩大聲挖苦:「哎呀呀——河燈一翻怕是今年找不到能娶你的好相公了——」

話說到一半那頑童便被他自己的慘叫代替了,一個翠衣女子擰着他右邊的耳朵:「劉三兒,你又在街上欺負人啦。」

「哎喲——別,別。月姐,耳朵疼,你輕點輕點。」

「知道疼就別在街上耍潑皮,不然我見一次擰一次。」那女子說着又加重了手勁,疼得叫劉三的男孩直叫嚷,身邊的幾個夥伴均比他小,以前也見識過這個「月姐」的厲害,不敢上前幫忙。

「去給人家賠罪。」女子道。

「好好,月姐你先放手。我馬上就去。」

「你以為我是傻子,一放手你一溜煙就跑了,上哪兒追去。」女子說完粲然一笑。

於是劉三隻好被提着耳朵下了橋,過去給哭鼻子的照虹賠了不是。等到耳朵上的手一松,劉三趕緊跳開,跑了幾丈遠才敢回頭朝那女子喊:「給我記着,我下次一定報仇。」

女子卻不以為意,拿出手絹遞給照虹擦淚,笑道:「一群小孩。他們也是鬧着玩的,不要太難過。」

照虹藉著岸邊鋪子裏的燈光,細細打量這個女子。樣貌與方才的潑辣迥然不同,身段修長,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透亮的眼睛,臉上那粉嫩的唇瓣襯著極白的膚色,很美。

她問道:「我叫照虹,怎麼稱呼小姐呢?」

「我姓閔,你叫我夏月就可以了。」

照虹一怔。

原來她就是閔夏月。

閔家在錦洛這個地方不算富豪,但可稱為書香門第,代代都是讀書人。閔老太爺,也就是閔夏月的爺爺,而立之年進士及第,在翰林院還做過編修,哪知因為人品剛正不阿,受到同僚排擠,一個人回家靠着祖業,成了個閑雲野鶴的人。這閔老太爺原先娶了一妻一妾,多年以來並無子嗣,沒想到人到古稀,突然在世人面前說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獨子——閔驛。

這閔驛四十來歲,認祖歸宗時,帶着妻子和一雙兒女。

如今閔驛鰥居在閔府,也不常和旁人往來。

錦洛地方太小,稍微有些風吹草動都會傳成風雨。

有人說,閔驛是當年閔老太爺的外室所生,是老太爺見沒有幾天光景了,唯恐閔家無後,迫不得已才認了他。又有人說,他本不是閔老太爺親生,是個江湖騙子,為了閔家的家業而來。

這些話傳到閔老爺耳朵里,他也不加反駁,恍若未聞。

只是,女兒夏月的反應與她爹爹可是大大不同,據說若是有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里,那定然不依不饒。以至於老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幸虧閔老爺還有個溫文爾雅、品行出色的兒子。

「你河燈里許的什麼願呢?」夏月問道。

照虹垂下頭去,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講。

「你不想說也罷,據說讓別人知道就不靈驗了。」

照虹心中顧慮的卻並非這個,於是急道:「不是,不是小姐想的那樣。其實……是我到了秋天,就要嫁到南域去,也不曉得對方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會不會對我好,於是今天就瞞着家裏偷偷出來放燈許願了。」照虹嘆了口氣后,嘴裏喃喃道,「就只希望他能是個好人。」

兩個人在岸邊的石階上坐下,各懷心思,默不作聲了。

夏月想到了自己,十八了,錦洛府里到這個年紀還沒許人家的姑娘着實不多。頭兩年媒人都快踏破門檻了,可現下越來越少。先是爹捨不得她,後來見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又捨不得了。

夜風開始涼了,夏月起身拍了拍裙子後面沾的灰塵,笑道:「你是一個人回家吧,天這麼黑了,怕不怕,等接我的人來了一起送你回去。」

「有人來接你?難道是……是……」

夏月笑了起來:「你想多了,是我弟弟。」

照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卻見夏月突然一本正經起來:「完了,完了,不該讓你見他的。」

照虹納悶。

「你不知道,但凡子瑾傻乎乎地沖人一笑,姑娘們的魂都要被招走了。萬一你也這般痴迷,我可怎麼對得起你那未來的夫婿呀。」

「撲哧——」照虹終於一掃臉上整晚不去的陰霾笑出了聲,「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麼誇自己家裏人的。」

過了一會兒,夏月看到水月橋上的身影,嫣然笑道:「他來了。」

但是那白衣少年卻並未看見她們,只是從橋上下來,一路尋找。夏月也沒有叫他,任憑少年左顧右盼。

照虹心中十分詫異,以為夏月是在捉弄他。

眼見少年下橋要朝東邊相反的下游拐去,夏月才拾起腳邊的一顆小石子,仔細地擦乾淨然後輕輕地扔過去,石子正好打在少年的背上,他繼而轉過身來。

那少年形容俊秀,白衣錦帶地卓立於人群中。

照虹知道,剛才夏月的話沒有在自己身上應驗,因為即便是少年沒有對自己笑,她就已經痴了。

待子瑾走近后,聽到姐姐介紹照虹的名字,便微微頷首見禮,隨後眯起眼睛笑了。他一笑起來,眼睛彎成兩條圓弧,好像方才他走下去的那座水月橋。

照虹再也不敢看他,面色一紅,垂下頭去。

雖然照虹婉言拒絕,夏月還是拉着子瑾一同送她回去。

其實在她心裏,居然是有些隱隱期盼的。

一路上,照虹因為在陌生男子面前臉薄,不太敢說話。夏月繪聲繪色地說着剛才去看燈的見聞,子瑾時而點點頭,時而淡淡地「嗯」一下,似乎極其不愛說話。

倘若姐姐一句話說得快了,子瑾會「嗯?」一聲。

然後夏月就會停下來,慢慢地盯着對方一字一字地再重複一次。

這一舉動對姐弟倆人來說似乎稀鬆平常,在照虹看來卻多了一些迷惑。

到了明倫巷分岔口,是錦洛繁華的街段,於是燈光又明亮了起來。

照虹不經意地抬頭,趁子瑾看着夏月聽她說話的當口,又迅速地瞥了這個眉目柔和的少年一眼。看他的年紀,應該不過十七八歲,卻異常穩重矜持。

「子瑾!」此刻,後面有人叫道。

子瑾恍若未聞,夏月卻聽見了,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子瑾的肩,做了個朝後看的手勢,他才恍然轉過身去。

那男子一副儒生打扮,二三十歲,全身上下都是一種清雅的書卷氣息。

「齊先生。」子瑾遠遠朝那個男子作揖道。

這人便是覺賢私塾的教書先生,齊安。

這齊安,天文地理、研史治世無一不精,頗有才華,子瑾對他也是非常崇敬,連夏月也是一改嬉鬧,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福:「齊先生好。」

「閔姑娘多禮了。你們也是去放河燈?」齊安問。

夏月垂眼,並不否認。這放燈一說,本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們的私密事,祈求的不過是好夫君好歸宿之類的願望,於是就成了老少爺們拿來說笑的話題。所以做這種事情都是三月三的夜晚裏偷偷去的。

子瑾一笑:「弟子和月兒一起到河邊看熱鬧,正巧碰上這位秦姑娘,就一同送她回去。」

這是照虹見到子瑾以來聽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但是令她驚訝的卻是「月兒」二字,怎麼會有弟弟是這麼稱呼自己姐姐的?

和齊安告辭后,照虹忽然壯著膽道:「這個齊先生和閔公子可真像啊。」側着頭想了想又補充道,「不是說長相,而是身上的氣質和感覺都很相似。」

她本是因為為人內向而不說話,但又怕人家嫌她待人冷漠,於是絞盡腦汁才想出這麼個話題,看得出姐弟倆都對齊安頗有好感,所以猶豫了半晌才說出了自己的這種感覺。

哪知,姐弟兩個人聽了都微微一怔。

照虹帶着一番困惑就不說話了。

須臾,夏月笑道:「徒弟是師傅教出來的,哪有不像的。難得齊先生那麼費心,把我們家子瑾教成這般聽話的好孩子。」說着就去拍弟弟的頭。

子瑾比她個子高,要拍他的頭只好駐步,踮起腳尖。

他雖然沒有躲閃,卻也別過頭去,顯然對夏月的一番解釋不太認同。藉著月色,照虹看到子瑾蹙著眉。難得見到有那樣笑臉的人也會閃現如此惆悵且無奈的神情,嘴唇微微開合,輕輕地說了一句話,聲音極小,若不是照虹讀到他的唇形,也和夏月一樣不會聽到這五個字。

照虹家裏是明倫巷尾賣酒的小生意人。

出來應門的是照虹的嫂嫂,她本來一開門就打算狠狠數落小姑子一番,卻見到後面跟隨的兩姐弟,於是僅僅輕聲責備道:「出去也不跟家裏打個招呼,你哥還以為我又怎麼你了呢。」

照虹對嫂嫂大致講述了一下,又介紹說:「這是城東閔老爺家的大小姐和公子。」

婦人聽聞后一邊打量二人,一邊「哦」了一下。那聲音拉長了許多,頗為意味深長。

姐弟倆也未做停留,回絕了照虹挽留的好意,告辭走了。

照虹站在鋪子門口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月亮不知道何時縮了回去,夜色更加朦朧起來。她驀然回想起方才在月下,那個少年帶着倔強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不是孩子。」

其實這句話就是帶着萬分孩子氣的。想着想着,照虹臉上泛起笑容來。無論他從外表看來有着如何與年紀不相稱的老沉持重,甚至可以直呼姐姐的小名,但是在夏月跟前還是個孩子。

嫂嫂關門收拾鋪子的時候,忽然就嘆了一聲:「原來那位就是閔家的小少爺,真是可惜了……」

照虹對於少年的事情格外留心,放下手中的凳子就問:「嫂子說什麼可惜了?」

「那個閔少爺呀,聽人說他是個聾子。不過剛才我倒沒怎麼看出來,別人說話他好像也聽得見似的,一問一答……」

至於後面嫂嫂自言自語在說什麼,照虹已經沒有心思聽了。

難怪閔姑娘沒有在人群中叫他。

難怪那個齊先生喚他名字的時候他沒有聽見。

難怪他不喜多言。

難怪她會用那種很奇特的方式重複說話給他「聽」。

並非由於他對聲音後知後覺,也不是他個性淡漠,而是因為他根本就聽不見,只能依靠讀別人的唇形來推斷說話內容。

照虹愣愣地放下手中的凳子,呆在原地。

夏月走到巷尾,正要推開閔府後院的小門,偷偷地溜進去,伸手之際又回首對身側的少年道:「子瑾,你可要幫我。不然爹爹又要罰我抄書。」

子瑾眯起眼睛笑着點點頭。

此刻裏面卻有人先於夏月把門打開,聽到了夏月的話后嘀咕著說:「小姐,反正你抄書都是少爺替你寫,你也沒什麼可着急的。」

夏月先是一驚,看到來開門的是貼身丫鬟荷香,便緊張地朝她後面看去。

荷香知道她的意思,說道:「小姐放心吧,老爺出了門還沒回來呢。」

夏月眨了眨眼睛,「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爹爹說他要何時回來嗎?」

「這我可不知。」

結果快到子時也未見閔老爺回府。

哪知錦洛的天氣說變就變,傍晚只起了點涼風,夜裏突然就一個雷從天上劈了下來,風聲大作。

雖未落雨,但是強風吹得窗戶嘎吱嘎吱的,拚命晃動。

夏月自己起來拴上窗栓子。她在夜裏眼力也是極好的,不用掌燈也看得很清楚,剛走了幾步卻聽見隔壁「哐啷」一聲響。

聲音從子瑾的屋子傳來,兩間房緊挨着,有什麼動靜她都極其留意,似乎是他把什麼東西打翻了。

於是她急忙出屋去看。

走到他屋子門外,只見裏面漆黑一片,沒有亮光。門口有一根繩子,那繩子連着裏面一個搖桿,只要外面一拉,書桌上一雙翅子就會咯吱咯吱地動,就算屋主背過身去看不見也能感覺到微風的流動。這本是夏月一時興起為他聽不見而專門做的小玩意兒。現下夏月在繩子面前遲疑了一下便推門而入。

稍稍站了一會兒,眼睛開始適應室內的黑暗,環視過去才發現子瑾正站在不停扇動的窗戶面前,看着外頭,眼中一片茫然。

她才行了幾步,就聽見子瑾喚道:「月兒?」

對於他居然發現了自己,夏月詫異了一下。從小就知道他沒有燈是很難看清任何東西的,所以就算睡著了屋裏的燈也要整夜亮着,以免他一下床就磕碰到哪兒。

「月兒?」他似乎也有些不太確定,又喊了一聲。

夏月微笑着走到弟弟跟前,賊笑着咬住下唇,想捉弄他。可惜手伸出去剛碰到他鼻子就被捉住。

夏月笑了笑,隨即找來火摺子把燈點上。

「我聽見動靜了,你跌著沒有?」

他搖頭。

夏月突然皺起眉毛,雙手捧住他的臉,湊到他面前,微怒道:「以後不許只點頭搖頭,『嗯啊嗯』的,要說話,就算你覺得很辛苦,心裏萬般不情願也要說話。不然我和娘的心血不都白費了?娘泉下有知也會生氣,明白嗎?」

他還是習慣性地開始點頭,頭剛剛一低下去便知道自己又錯了,心虛地抬眼,正好碰上夏月無奈的目光。

四眼相對,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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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待昭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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