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龍吟

第20章 水龍吟

第20章水龍吟

那使者離開后,余朝勝得蓮生奴示意,掀開垂簾一角,聽得蹄聲去遠,才確信人已走了。他放下帘子后又四處察看了一遍,確定全無異狀,才安心地回到了房內。

入室之後,見蓮生奴欲取案上書卷,余朝勝連忙上前替他取來。蓮生奴手臂有傷,長久執卷甚為不便,好在余朝勝早知有此一事,亦有所準備,特意命人制了高矮合適的架子帶着。此時支上放書,正好方便蓮生奴攻書苦讀。

蓮生奴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余朝勝知道他這是滿意自己的心思,便趁著這機會問道:「奴婢愚昧,以為大王和寧王費盡心機設這個局是想嫁禍康王。怎麼在中使面前,大王卻隻字不提?」

蓮生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北府路途遙遠,難保路上不會出點什麼事。我料到康王不會讓我順順利利地到北府,故而布下此計,搶在他動手之前安排了這麼一齣戲。親王遇刺,定會震動朝野,此後途中的任何風吹草動,皆會受人矚目。阿爺加派護衛,說明他也已有所警覺。這樣一來,想必康王不敢再輕舉妄動,之後的路也就平安了。既已達到目的,就不必再嫁禍他人了。」

余朝勝想了一會兒,笑着道:「果然是這個道理。只是大王傷了自己身子才有了這個機會,如此白白放過,不免可惜。」

「你以為我不說,父親就不會猜疑了嗎?」蓮生奴淡漠地轉動書卷,「以阿爺的精明,做得太著痕迹反而容易露餡,我們閉緊了嘴,他便不會疑心這行刺是我們自己安排的。只要他不對我起疑,猜忌康王便是遲早的事。」

余朝勝拜服,真心實意地說道:「大王英明。」

蓮生奴並不搭理他的恭維,依舊埋頭看書,過了一會兒才道:「上次讓你找個可靠的人給兩位郡公傳信,可有迴音了?」

余朝勝收斂了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蘇郡公已有消息。經沿途搜捕,發現有幾人形跡可疑,便命人悄悄跟着,果然將他們一網打盡。人現在已經抓到,還搜出了一封書信,上有康王的私印。」

蓮生奴一愣:「這可真是意外的收穫了。」

余朝勝眉開眼笑:「可不是!郡公說了,只要大王一聲吩咐,便隨時可呈交御覽。」

蓮生奴點頭:「再等等吧,若追查的過程太容易,反而讓人生疑。你也給京中去個信,就說我一切平安,讓阿娘和阿兄不要擔心。」

余朝勝應了,即刻出去將蓮生奴吩咐之事料理妥當。他返回后見蓮生奴有些倦意,便早早地服侍他歇下了。

經此一事,蓮生奴從此安枕無憂,康王卻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楚王遇刺之事一傳出后,康王便知事情不妙,立刻命人去請宋遙。宋遙正在官署處理公事,接報並沒有立即趕來,而是聞報后直接斥退了來人。他有條不紊地處理完了政務,一直等到他平日離開官署的時刻,才不慌不忙地起身離開,之後車駕直入康王府邸。

康王正坐立不安,聽聞宋遙前來如獲大赦,立即出迎。

宋遙慢條斯理地下了車,低聲斥道:「你慌什麼?」

康王遣散了眾仆,才急切地說道:「楚王遇刺,我……」

宋遙抬手阻止他說下去,見四下無人才壓着嗓子說道:「越是情況危急,大王越要鎮定,切不可自亂陣腳,更不可讓人瞧出端倪。」

康王心神略定,這才將宋遙迎入書室。一進書室,宋遙便一改悠閑之態,急切地問道:「楚王怎會在雍州境內遇刺?莫不是當時大王的安排有誤?」

「怎麼會?」康王也急道,「某再愚鈍也不會讓人在雍州殺他,我們的人還沒來得及動手呢。」

「如今已打草驚蛇,不宜再有行動,趕緊傳信把人都撤了。」

康王神色不安:「一出事我就讓人傳了信,讓他們不得妄動。照理說,現在也該有信回來了才對。」

正說着,便有一名侍從入內,說遣出去的使者已回到了府內。康王急令他入內,可使者帶回的仍不是好消息:「某受大王之令前去傳信,不想到了約定之地竟不見其蹤影。某不敢大意,便四下打聽,得知兩位郡公的一支兵馬前幾日曾在當地停駐多時,只怕……」

康王還未有反應,宋遙的臉色已難看至極,他在案上重重一拍:「中計了!」

「宋公,他們手上有我的親筆信……」康王這才反應過來,頓時渾身抖若篩糠。

宋遙猛然回頭,聲色倶厲地指著康王的鼻子怒斥:「你怎麼如此糊塗!生死攸關之事,怎麼能留下痕迹?這不是授人以柄嗎?」

康王羞愧難當,吞吞吐吐地問道:「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宋遙拂袖欲走,「你闖出如此大禍,還問我怎麼辦?我現在回家安排後事興許還來得及!」

康王慌了神,急忙拖住宋遙:「宋公,宋公!你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某若獲罪,明公只怕也難善了,還請宋公指點一條明路。」

宋遙擺脫不得,何況他也明白,他和康王現下是綁在一起了,康王若出事,自己也難脫干係。再說不助康王,難道現下他還能與楚王交好嗎?他只得忍氣回身,與康王思量對策。他在書室內踱步數圈,心裏有了計較,在案上輕輕一拍:「事已至此,索性兵行險招。」

康王忙道:「請宋公明示。」

「你那封信若是沒來得及銷毀,多半會落在楚王的手裏。將來他若呈交御前,於你大為不利。你與其等到那時百口莫辯,不如先下手為強。你即刻入宮向陛下陳情,就說有人藉此機會行刺楚王,實是想嫁禍於你,挑撥你們手足相殘。因此若有人呈進任何不利於你的信物、證據,必系偽造,而那進呈之人便是那包藏禍心、離間兄弟的罪魁禍首,請陛下明察。」

康王愣住,好半天才遲疑着道:「這豈不是不打自招?父親能信嗎?」

宋遙斜睨着他道:「難道大王還有更好的辦法?楚王是陛下之子,難道你就不是?陛下在這種事上是不便有所偏向的。你主動表明了態度,就是佔得了先機。只要陛下還存着父子之心,就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再徹查此事。因此大王絕不能鬆口,務必要一口咬定這是栽贓嫁禍,陛下就算起疑也不能奈何大王。若楚王真將那信呈交,咱們不但有能脫罪的說辭,屆時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康王明白了過來,不禁撫掌大讚:「到底還是宋公老辣,竟能化不利於無形。某這就立即入宮,向父親說明此事。」

他剛欲命人備車,卻又被宋遙一把拉住了。

「此計雖好,終只是權宜之計,並不能盡去陛下的疑心。只要陛下心裏有了猜疑的意思,對大王不利是遲早之事。」宋遙的語氣陰森,「有些事,大王也該有所謀劃了。」

儘管已經猜到遇刺之事可能是蓮生奴安排給皇帝看的,綺素卻還是忍不住擔心蓮生奴。他一人在外,也不知余朝勝等人能不能照顧好他?她急切地盼望着使者的消息,因而一直等到深夜仍未就寢。

過了子時,使者才終於返都向皇帝回稟蓮生奴的消息。皇帝知道綺素一定還在等消息,一知使者回京便急讓人來請綺素,讓她一同去聽使者的稟報。

會寧殿前早有內官守候,見到綺素一行便殷勤地上前引她入內。皇帝和歸來的使者已在殿中,顯然正在等她。見到綺素,皇帝微微一笑,向她招手。

綺素對皇帝回以一笑,不慌不忙地行了禮,在他的身側入座。帝妃二人坐定,剛要開始問話,卻又見內官急匆匆入內,向皇帝稟報說康王求見。

這個時辰京中各處應已宵禁,皇宮內里的法規更為嚴格,即便是皇室宗親,未得允許也不該在這時候擅自入宮。一向重視皇室體面的皇帝對這種有悖宮中法度的行為自然不喜,聞報眉頭一皺,語氣已極是不悅:「他來做甚?」

綺素聽得康王求見也是一驚,然她對蓮生奴以後的計劃略有察覺,不免想知道康王的說辭,便柔聲規勸皇帝:「康王冒夜入宮,想必是有要緊的事,至尊還是見他一見吧。」

皇帝聞言嘆息了一聲,似是有些無奈。他揮了揮手,讓使者暫且退下,然後向內官示意,讓康王入內。

綺素揣測那康王之意,料他必不願自己在場,遂起身笑道:「妾若在此,康王恐不便與至尊敘話,且容妾迴避片刻。」

皇帝點頭,卻在她起身時輕扯她衣袖:「一會兒還要問話,你也別急着走,去後面等吧。」

這話正中綺素下懷,她便笑着應了一聲,移步內室。

皇帝起居向來儉樸,在會寧殿侍奉的人也減至最少。此刻宮人皆隨他處於前殿,內殿便僅留了兩名宮女。綺素對迎上來的宮女揮了下手,兩宮女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她在內殿略轉了一圈,確定再無他人在側,才慢慢地踱近屏風,傾聽康王與皇帝的談話。

皇帝背向屏風,語氣中對康王的不悅顯而易見:「你深夜入宮,所為何事?」

綺素透過屏風,隱約可見康王跪伏於地。他那麼個張揚慣了的人,此時卻卑微地匍匐於地,語氣細弱地說道:「求父親為兒做主。」

綺素看不見皇帝的表情,但從他冷淡的口氣推測,他應該頗為不耐:「你有什麼事要朕做主?」

康王沒有抬頭,已是泣不成聲:「兒子聽說楚王在雍州遇刺,夜不能寐,唯有入宮面見父親,方能心安。」

「哦?」皇帝短促地一笑,「朕倒不知道你竟如此關心蓮生奴。」

康王飛快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重新伏於地上泣道:「父親大人明鑒,兒與蓮生奴雖非一母同胞,亦是血濃於水的兄弟,豈有不知孝悌友愛之理?可如今京中卻到處傳言,說此事乃兒子所為。兒子聽聞之後悲憤難抑,才會寢食不安。」

康王這句話出口,綺素呼吸一滯,忙以手掩口,以免自己驚呼出聲。這康王竟有如此的膽量和機變,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搶先發難,素日裏倒是小瞧了他。她深吸了幾口氣,又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鎮定,然後才繼續聽父子二人的談話。

皇帝有一陣子沒說話,最後才淡漠地說道:「若你問心無愧,又何必急於辯白?」

康王向前膝行一步:「三人成虎。父親大人固然英明,可若是有心人偽造證據、刻意栽贓呢?兒子素來心直,不擅口舌之爭,將來只怕會百口莫辯。幸而父親一向公正嚴明,從不偏袒,必能還兒子的清白!」

皇帝沒有說話,似乎正打量著康王,揣測他話中的虛實。康王則無所畏懼,抬首迎著皇帝的目光繼續說道:「雍州為兒子所領,蓮生奴出事,兒必難脫干係。縱然兒子涼薄,不知兄弟之義,卻也總不至於行如此蠢事。幼弟在兒子的轄地遇害,豈不是要昭告天下,此事乃兒子所為?父親素來知兒,還請明察。」

皇帝聽了這話,語氣才稍見緩和:「這話倒也有理,只是這刺客……」

「父親!」康王頗為激動地打斷了皇帝,「刺客必是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安排,其意不在於殺害蓮生奴,而是見不得我們兄弟和睦,欲以此離間我們兄弟!」

皇帝沒有答話,似乎仍在猶豫。

康王不見父親回應,料想他仍有疑己之意,便一咬牙,從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刀。只聽得一聲輕響,接着如霜的銀光一閃而過,康王手中的刀已出了鞘。

綺素見康王拔刀,不由得大驚,再顧不得避嫌,急步走出了屏風,厲聲喝道:「御前帶刀,康王意欲何為?」

康王進殿時並不知綺素也在,更不知她在屏風后聽他們父子談話,面上略露驚異之色。他反應也快,抬首目視了綺素片刻,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接着便舉刀在胸前一劃。衣衫在銳利的刀鋒下盡數裂開,露出了他結實的胸膛。

綺素和皇帝都吃了一驚。綺素掩口低呼,皇帝則身子微向前傾。

康王撩開破碎的衣衫,轉向皇帝高呼道:「父親若不肯信,兒願剖心以證清白!」

皇帝見康王舉刀,怕他真的會自刺,一邊伸手制止,一邊急令在場的內官們:「攔住他!」

幾個身強力壯的內官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拉住康王,奪下了他手中之刀。

綺素見狀面色慘白,竟似搖搖欲墜。皇帝看了她一眼,吩咐身邊宮人:「賢妃膽怯,受不得驚,扶她進去,再取熱酒來給她壓驚。」

綺素也覺此時不宜再與康王衝突,便順從地讓宮人扶著自己重回內室。她神情惶惶,彷彿真的受了驚嚇一般軟倒在內殿的榻上,胸中冰涼一片。

皇帝對子女一向寬仁,康王此番入宮又是哭訴又是自殘,必然會讓皇帝投鼠忌器,難以再追查刺客之事。日後即使蓮生奴能拿得出他指使手下行兇的證據,只怕皇帝也會含糊其詞,讓他矇混過關,說不定康王還會反過來指責蓮生奴栽贓嫁禍。這件事看來多半會不了了之,蓮生奴靠自傷才換來的機會,竟被康王化解於無形,難免讓她憤恨。

所幸她在深宮中浸潤多年,已不會再輕易失去理智。在榻上坐了片刻后,她便冷靜了下來,前後一推演,便想到此計如此老辣,以康王的性子和頭腦是絕對想不出來的,必是有人在背後替他籌劃。一直隱在康王身後、又能如此精準地把握皇帝心思的人,除了宋遙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選。

綺素絞緊了衣袖,這個人當年就曾助皇帝陷害李元沛,在皇帝納她之後又一直與她作對,如今他還想要夥同康王對自己的兒女不利。

她已經忍了二十年,不能再忍下去了——宋遙決計不能留了!

日暮將近,官署內的天光也漸漸地暗淡了下去。室中的昏暗終於讓埋首公事的程謹抬起頭來,天色已晚,是回家的時候了。

自李氏的長女出嫁,程府頓時冷清了不少,直到近來琴女又產下一女,府中才終於又熱鬧了起來。程謹和琴女對女兒降生的欣喜自不必說,連李氏也因膝下寂寞而對這個女孩另眼相看,圍在搖籃邊逗弄小女成了一家人近日來最大的樂趣。程謹守着家中的妻女,滿足得連旬日裏慣常的同僚相聚也都一併缺席了。

想到家中女兒的憨態,程謹便有些按捺不住,擱置筆墨便準備離開內省。不想他方出了門下省,就見王順恩微微弓著身子立在角落裏。

程謹一直擔任著長壽和蓮生奴的老師,賢妃出於關心,會不時派王順恩來詢問兩位皇子的課業,故程謹與他頗為熟稔。程謹不以為異地上前招呼道:「某還以為楚王出京,該有一陣見不到中官了呢。」

王順恩向程謹施了禮,眼角迅速地掃視了一遍周圍,才低聲笑道:「楚王雖然離都,寧王卻還在呢。賢妃正是讓奴婢給相公傳句話,請相公趁著楚王不在,好好地打磨下寧王,省得寧王成日裏不務正業。」

他一邊說着一邊抬手,示意程謹跟隨於他。程謹不疑有他,只道他真是為賢妃傳話而來,便一句話也沒問就跟在了王順恩身後。王順恩領着他向那人少僻靜之處走去,程謹初時猶未注意,後來見這一路漸漸離了前朝,越來越靠近後宮,終於感覺到不對,有些警惕地問道:「外臣擅入內宮多有不便,還請中官明示,這是欲往何處?」

王順恩的腳步輕輕一頓,含笑一指:「程相公莫急,這並不是去往內宮。喏,就在前面了。」

程謹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卻是一處不大的殿宇。這個地方程謹並不陌生,皇帝宴請外邦使臣時,多在此處更衣,有時也會在殿中稍事休息。程謹心中的疑雲更甚,王順恩帶他來此,到底意欲何為?

王順恩一向乖覺,見程謹面露遲疑之色,便笑着解釋道:「實不相瞞,賢妃欲與相公一晤。賢妃不便往前面走動,只好委屈相公來此會面。」

程謹本已隱隱懷疑,現在從王順恩口中聽到要見他的確是賢妃本人,不免倒吸了一口涼氣。后妃與大臣並不該往來,賢妃在這件事上也一向謹慎,除了詢問兩位皇子的課業以及年節贈禮,從不與他過多接觸,如今她突然要和他見面,不能不讓他震驚。

王順恩見他沉吟不語,賠笑說道:「賢妃只是有幾句話想問,並無他意。也請程相公放心,這件事奴婢已安排妥當,絕不會落人口實。」

程謹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徑直大步向前走去。他都被帶到此處了,要落人口實也早就落了,除了見面他還能有何選擇?他倒要聽聽賢妃這下有何說辭。

王順恩與程謹打過不少次交道,見他如此做派,知道這老實人怕是生氣了。可一邊是宰相,一邊是賢妃,他誰也得罪不起。因此只能急步上前,將偏殿的門打開,希望以此來討好程謹。

他的舉動程謹看在眼裏,卻是一言不發,邁步進入了殿中。王順恩恭恭敬敬地等程謹進去了,才把門關上,自己則把守在門口,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賢妃選擇會面的地方並不大,內中的陳設也極簡易:房舍兩端各設坐榻,中間垂著淡黃色的紗簾,將兩張坐榻分開,這顯然是隔簾相晤的意思。

室內並無他人,顯然賢妃還沒到。程謹到底於宦海沉浮多年,不再如當年一般衝動,片刻之後即冷靜了下來。賢妃在深宮浸潤多年,不會連這點分寸都不懂,想必是有不便託人轉告之事才會如此安排。若是這樣,他倒應該好好思量一會兒如何應對。

綺素並沒有讓程謹等太久。程謹剛到不久,便聽到簾內一陣輕響,已有人從另一端進入了室中。程謹微微抬頭看向簾后,見當先一人紅袖白襦,知她必是宮女無疑。那宮女站定之後,才又出來了一名著深紫衫裙和白色半臂的婦人,想必便是賢妃了。

程謹見她出現,便欲下拜,卻聽簾內女聲說道:「明公乃國之肱股,妾不敢受宰相之禮。」

這聲音輕柔悅耳,確實是賢妃本人。她雖如此說,程謹卻並不好過於怠慢,依舊是見了禮才在榻上落座,綺素也在紗簾另一邊的榻上坐定。既然是賢妃請他來的,自然沒有他先開口的道理,故程謹安靜地跪坐着,等對方先說話。

綺素卻沒有急着說話,而是向宮女點了點頭。那宮女會意,從另一邊退了出去,想必也是守在門口聽候動靜。

「宮妃私下面見宰相確實不妥,」綺素緩緩說道,「只是情非得已,還望侍中諒解。」

程謹連稱不敢,然後問道:「不知賢妃召見所為何事?」

「楚王遇刺,想必程相已經聽說了?」簾后的綺素淡淡發問。

「是。」程謹苦笑着點頭。若不是楚王出事,賢妃也不會冒險來見他吧?

「康王為此入宮陳情之事,妾猜相公也應聽說了?」綺素的語氣不變。

「略有耳聞。」

「妾身想知道,」綺素停頓片刻后問道,「相公如何看待此事?」

「這……程某不太明白賢妃的意思。」程謹小心地應對着,密切注視着簾后的動靜。

簾后沒有動靜,只有綺素淡漠的語聲傳來:「我的意思是,在相公看來,此事是否是康王所為?若不是,又會是何人?」

程謹面露難色,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教導楚王多年,多少有些師生之誼,楚王離京,他不是不擔心,生怕康王會對楚王不利。只是這行刺之事隱隱透露著不尋常的味道,讓他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他雖教導楚王,朝中眾臣也認為他因楚王之故與賢妃親近,可他自己很明白:他和賢妃雖然彼此客氣,卻並沒有交心。賢妃如何作想他不曾知道,以他的自傲也絕不會黨附於她。因此,他並不敢對她直言自己的懷疑。

「程相公?」見他久久不語,綺素忍不住出聲喚他。

程謹忙打起精神,謹慎回道:「楚王遇刺不是小事,某想陛下必會徹查。程某所知不多,不敢妄測。」

「康王願剖心以證清白,這件事誰還敢徹查?」綺素的語氣不無諷刺。

程謹皺眉,賢妃說話向來含蓄,如此直白的言語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小心地應對道:「某以為陛下自有聖斷,賢妃不必為此憂心……」

「程謹,」簾后的綺素語氣一沉,「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程謹一愣,結結巴巴地回答道:「程某愚鈍……請,請賢妃明示。」

簾后一陣窸窣的響動,隨即綺素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明白,在相公眼裏,我不過是個無知婦人,可再怯弱愚昧的婦人也容不得別人染指自己孩兒的性命!」

程謹低着頭,聽得她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猛然間,她深紫色的裙擺已到了他的眼前。他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抬頭,綺素的面容便毫無遮掩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她如今韶華雖逝,卻猶存着幾分舊時的風韻,且又經過精心妝飾,比起同齡的婦人至少要年輕了十歲,只是她的臉上彷彿罩了一層寒霜,全然瞧不出往日的溫柔和藹。

綺素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諸位閣老平素怎麼想我,我不是不知道,可無論這些年我做過什麼事,我到底不曾干涉過朝政,更未仗着至尊寵愛在朝中培植勢力。這一點,相公可有異議?」

程謹搖頭,這一點她說的確是實話。雖然近幾年蘇氏兄弟風頭極盛,但嚴格說來,他們與賢妃也只是表親,算不上真正的外戚。且他二人都是憑自己的軍功逐級晉陞,並未受惠於賢妃,所以賢妃在朝中的確沒有她自己培植起來的勢力。對程謹自己而言,賢妃雖一直有意討好他,卻從未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舉動拉攏他,也因如此,他才願意這些年與她保持着一定的往來。

「那麼,」綺素的唇邊浮起了一絲冷笑,「口口聲聲說我禍國的康王和宋相呢?相公可知道這幾年他們在朝中、軍中安插了多少親信?我看不出兩年,羽林軍和龍武軍就會完全落在他們手裏了。」

程謹難以置信地抬頭:「他們當真……不,這不可能!」

他雖和宋遙已很少往來,但他絕不相信宋遙會做出這樣的事來。當年宋遙可是口口聲聲說要做賢臣的,在統兵權上打主意,顯然不是賢臣該有的作為。

綺素短促地一笑:「相公要是不信,不妨去查證一下。宋令公的手法一向都不著痕迹,查起來恐怕不太容易。可我想,再怎麼巧妙的手段,終究也會有蛛絲馬跡留下的。」

程謹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艱澀地說道:「賢妃是否意欲挑撥,使我與宋閣老相爭?」

綺素側頭看了他一眼,神情間似乎覺得他太過於天真,她緩緩地問道:「恕我斗膽,程相公莫非忘了家父是誰?」

程謹一怔:「當然不會忘。」

綺素微露笑意:「程相公自然也該記得家父當年是因何遭貶。」

程謹點頭,直言不諱:「韓侍郎不願順承帝意,構陷吳蜀二王,因此被貶至振州。韓侍郎風骨,程某素來仰慕。」

綺素微微仰首,肅容說道:「家父以忠直獲貶,程相公性情類於家父,我又何敢期望相公助我行陰險之事?何況以程相公為人,就算我意欲挑撥,只怕程相公也不會與宋令公爭鬥。」

「那……」程謹露出不解之色,「賢妃的意思是……」

綺素再度轉向程謹,微微一笑:「若宋令公當真問心無愧,自然會無懼程相公的盤查;可若宋公當真有不軌之意,以程相公氣節,定不會有所包庇。我所求的,不過是程相公身為良臣的公心罷了。」

程謹默然,良久之後向綺素鄭重一揖:「謝賢妃指點。」

與程謹的談話很快結束,之後綺素一行人便返回了淑香殿。

回殿之後,綠荷先領着宮女為綺素更衣。換回了家常衣衫,綺素坐在榻上,把和程謹說的話又回想了一遍,自覺沒有什麼差池,便到書案前將這幾日京里發生的事簡略地寫在了一封信里,又叫過王順恩,讓他著人給蓮生奴送去。

王順恩領了命,立刻遣使者送去驛館。不想使者到了驛館,卻只見人去樓空。使者很是詫異,急忙四下打聽,這才知道楚王已連夜動身去了北府。使者無奈,只得託了驛卒先往西京遞了消息,自己則再度啟程趕往北府送信。

蓮生奴這次行得極快,使者一路急追,直到入了北府才輾轉覓得了他的消息:楚王已於兩日前平安抵達了北府。

出乎人意料的是,蓮生奴並未讓諸官大張旗鼓地前來迎接,反倒不聲不響地進入了北府,花了兩天時間來觀察城中的街市、百姓。等他大致對城內的佈局有所了解后,才命余朝勝拿了印鑒前往都督府。

楚王的出現令北府上下都吃了一驚。蘇仁並未期望他能來得如此之快,其時尚在戰地巡視。等他得了消息,匆忙將打掃殘局的事交給蘇儀,自己急急趕回北府時已是第二日的黃昏。

蘇氏雖一門貴盛,但蘇仁因經歷過當年父親蘇牧被貶之事,一向持身謹慎。雖然綺素通過母親蘇引給他們帶過話,楚王也表示出了善意,他仍不敢十分放心,更不敢對這位少年親王有任何輕忽。楚王雖與他們有親,卻到底隔了一層,又從未與他們有過接觸。何況這次他又是奉皇帝之令來處理邊軍之事,立場不免微妙。蘇仁不願給人落下任何話柄,在自家宅邸匆忙更換了衣衫之後,便馳往大都督府求見。

此時的都督府門前不出所料地停了車馬若干,門邊則是數名手持拜帖、做僕從打扮的人,顯然也都是得到消息前來求見的人。蘇仁見狀更是謹慎,讓家僕拿了拜帖,依樣去門口恭恭敬敬地等候。

許是他來得極是時候,沒過多久便見府門打開,出來一個戴襆頭、著襕衫的小僕。那小僕尖著嗓子說道:「大王命奴婢代向諸位致歉:旅途勞頓,恐失禮人前,今日不便與諸公敘話。諸公若不嫌棄,可將拜帖留下,改日必在府內設宴,與諸君盡歡。」

眾人聽了,都連稱「不敢」,接着又有人道:「大王遠道而來,我等感念,才前來拜見。大王既然勞累,自當好生休養。我等改日再來為大王接風。」

那小僕聽了,向眾人行一長揖,方才上前將諸人的拜帖一一收下,之後眾人也就各自散去。

蘇家僕人也隨眾人留了帖子。蘇仁待他回返,正要回自家宅邸,收完拜帖的小僕卻在此時上前施了一禮,在外面揚聲問道:「車內可是蘇郡公?」

聽見問話,蘇仁忙打起車簾回答:「正是。」

小僕從仰頭,沖蘇仁燦爛地一笑:「大王有令,若蘇郡公來訪,請入府一敘。」

蘇仁聽聞楚王肯和他相見,心內一喜,忙正了正衣冠,下車隨小僕進府。

都督府雖在楚王赴任前重新修整過,但到底空置多年,略顯陳舊。楚王入住不過才兩日,也未及更改其中格局,只命人重新打掃了一番。蘇仁見了府內光景,便猜測楚王在京中養尊處優,只怕會多有不便之處,便尋思著明日叫人送些上等用物過來。

他正想着,忽聽前面小僕說道:「郡公,這便是大王的書室了。」

蘇仁抬頭,剛好看見一個高瘦無須的人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那人走到近前,用略顯尖細的嗓子說道:「余朝勝拜見郡公。」

此前楚王與蘇氏兄弟的接觸多是由余朝勝居中聯絡,因此蘇仁聞言抬頭,略略打量他了一會兒才笑道:「久仰中官大名,今日總算有幸一見。」

余朝勝佝僂著身子連稱不敢。兩人客氣一番后,余朝勝笑道:「奴婢竟忘了,大王還等著郡公呢,這邊請。」

蘇仁點頭,跟在余朝勝身後走進了書室。室中一人坐在書案前,正在翻看手邊的信件。聽到有人進來,那人抬頭向門口望來。蘇仁看清那是一名少年,身量未足、眉目俊秀,心知必是楚王無疑,忙上前數步便欲下拜。

蓮生奴卻已起身相扶:「舅舅何須多禮?」

蘇仁聽見這聲「舅舅」心裏一震,回過神來忙道:「某身份低微,不敢當大王如此禮遇……」

「舅舅,」蓮生奴微微一笑,「我曾聽母親說過,因外祖父被貶,韓氏親族早已斷了往來,當年若不是蘇家照拂,外祖母和母親焉有今日?這一聲,舅舅當得起。」

蘇仁久經沙場,心志早已堅韌如鐵,卻被蓮生奴這聲「舅舅」叫得心裏一軟。他不善言辭,期期艾艾地應了一聲:「某,某……」

蓮生奴知道他的脾性,並不在意,一面引蘇仁入座,一面向余朝勝道:「你去備些酒食,我好和舅舅敘話。」

余朝勝得令,走出去拍了拍手,便有婢女奉上了暖酒及小食。

蓮生奴親自替蘇仁斟酒,蘇仁有些受寵若驚,忙伸手攔他:「大王身份貴重,某不敢勞動。」

蓮生奴卻笑着堅持為他斟完了酒:「今晚不論尊卑,只論甥舅。」

蘇仁不敢再推辭,舉盞一飲而盡,蓮生奴忙又替他斟上。二人就這麼一個斟一個飲,幾杯酒下去,蘇仁總算少了幾分拘謹。見蘇仁的態度有所鬆動,蓮生奴才慢慢開口道:「今日早些時候,有人捎來了母親的信。」

蘇仁聽了,果然掛心:「京中可是有事發生?」

蓮生奴放下酒壺,沉聲說道:「阿娘說,康王進宮,願剖心自證清白。」

蘇仁心思縝密,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那刺客之事怕是不便再追查了。」

蓮生奴點頭:「以父親的性子,多半會不了了之。」

「可惜了!」蘇仁嘆息道,那封信看來是用不上了。

「不僅僅是可惜,」蓮生奴肅容道,「經過此事,康王必生警覺,日後的交鋒只怕會更加棘手。」

蘇仁沉吟片刻,緩緩問道:「賢妃的意思如何?」

蓮生奴年紀尚幼,蘇仁並不指望他能拿主意,因此只問賢妃的應對之策。

「母親說程相已開始追查康王黨羽,」蓮生奴目視着蘇仁,「不過,我並不認為一個程相就能對付得了康王一黨。」

「大王的意思是……」蘇仁這才把注意力轉向了眼前的蓮生奴。

蓮生奴雙手攏在袖中,唇邊浮起了一絲莫測的微笑:「京畿已幾乎在康王的掌握之中,我需要能與他相抗衡的東西。」他慢慢轉向蘇仁,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舅舅,你可明白?」

聽到蓮生奴的話后,蘇仁原有的幾分酒意在一瞬間便消散無蹤。他是聰明人,自然聽得出蓮生奴的弦外之音。京中康王勢大,要與他抗衡,就必須要抓住邊軍。他抬頭,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人來。

蓮生奴年紀尚幼,雖已漸漸長成少年,面孔卻還帶着幾分孩童的圓潤,只是這團團的面容上已經看不到稚子的天真。他安安靜靜地坐着,笑容里猶有幾分靦腆,但他顯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大王可知這句話意味着什麼?」良久,蘇仁難以置信地開口問道。

「當然。」蓮生奴微笑着低語,「舅舅該知道父親的性子,此戰結束,中原再無外患之憂,裁撤邊軍勢在必行。京中康王虎視眈眈,為免我們他日淪為魚肉,任人刀俎,邊軍絕不可落在外人手上。所以……舅舅,我需要你的合作……」

他的語氣溫和有禮,卻在蘇仁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一見面,這孩子就叫他舅舅,用親情打動了他,使他卸下了心防,然後他拋出了康王這個難題。他們都清楚,蘇氏一族與賢妃母子息息相關,將來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他用康王向他施壓,迫他就範。

正如蓮生奴所說,皇帝勢必不會讓自己和蘇儀一直掌握著兵權,因此邊軍的整合已無法避免。蘇儀對此並不是毫無準備,他也留了後手,預備與皇帝斡旋,等到時機成熟時才會交出兵權。他沒料到蓮生奴會打起邊軍的主意,並且直截了當地向他討要。他原本以為,皇帝讓楚王來此只不過是皇帝向他表明自己的誠意,現在看來並非如此,蓮生奴顯然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蘇仁甚至懷疑,北府之行說不定就是蓮生奴自己的計劃。

「舅舅?」蓮生奴久不見蘇仁回應,微微揚眉。

蘇仁被他喚回了神,卻沒有立刻說話,而是仔細地審視着他。不知怎的,蘇仁忽然憶起了多年前的上元夜,還是晉王的今上在宮外宅邸中與他們兄弟侃侃相談的情景。那時的晉王給他們兄弟二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以至幾十年後,蘇仁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可現在,記憶中晉王的面容卻開始模糊,漸漸地與眼前的少年重疊在了一起。之前蘇仁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今上與楚王乃是父子。

事已至此,蘇仁已經知道他該如何選擇了。平復了自己內心的波瀾,他緩慢而鄭重地向蓮生奴一拜:「蘇氏一門謹聽大王調遣。」

蓮生奴嘴角上揚,伸手扶起了他,親切地回應道:「舅舅何須多禮?」

有了蘇仁的允諾,蓮生奴召見了北府諸將。

眾將雖知楚王與蘇氏兄弟沾親帶故,但那關係畢竟不能算多親密,何況兵權是蘇家的倚仗,要說服他們交出兵權顯然不是易事。如此的利害關係之下,實在不能指望楚王那點親戚情分就能令他們乖乖就範。

可楚王是帶着皇命而來,勢必要就此事與蘇家兄弟周旋。若蘇氏兄弟寸步不讓,雙方的矛盾隨時都有可能激化,因此北府上下都在觀望着事態的發展。雖然有不少人出於禮儀前去拜訪了楚王,但在雙方的態度明朗前,顯然不會有人採取進一步的行動。

蓮生奴大約能夠猜到眾人的態度,因此將拜訪之人一概拒之門外。只有在確信蘇仁和蘇儀會全力配合自己以後,他才出現在了眾人的面前。

數日後,眾將第一次齊集於都督府。當看見蘇仁和蘇儀在楚王身後步入大廳時,眾將都頗為意外。蘇仁早幾日趕回北府倒也罷了,蘇儀一直身處前線,卻是什麼時候和楚王牽上的線?兩人肯給楚王這個面子,是否意味着他們的關係並不是眾人所想的那樣疏淡?至少足以說明他們暫時還不想公開與楚王作對。

蘇仁、蘇儀含蓄的表態讓諸位將領看待這位年幼親王的眼光立時變得不同起來。蓮生奴的目光掃過眾人,唇邊的笑容隱隱浮現——他們開始敬畏他了。這意味着他實施計劃時阻力將會大大減少。雖然他們現在的敬畏更多的是因為站在他背後的皇帝和蘇家,但是沒關係,他可以慢慢地讓他們敬畏自己。當務之急,還是要將北府納於自己的掌控之下。

因多年處於戰地,北府的行事效率遠高於西京。這日的會面除了為蓮生奴引見了各級將領、官吏之外,也有軍政之事需要商議。蓮生奴初來乍到,尚未熟悉北府情況,因此之後的議事仍是由蘇仁主持。

蓮生奴在旁傾聽着。在京中時,皇帝幾乎把所有的戰報都給他看過,因此對於他們議談之事他並不陌生:隨着中原軍隊深入北狄腹地,本被中原拉攏的彌射和葉護兩位可汗終於發覺中原絕不是僅僅想把不合作的莫何大可汗除掉,他們的目標是整個北狄。意識到了這點,彌射與葉護終於和莫何盡釋前嫌,聯合在了一起。然而此舉卻為時已晚:近一年的交戰中,中原已將莫何的戰力幾乎蠶食殆盡。北狄各部族見勢不妙,紛紛倒向了中原。

彌射、葉護與莫何聯合以後的幾次交戰都處於劣勢,聯軍的士氣低迷,幾無戰意。在最近的一場戰役中,蘇儀率軍擊斃了彌射,莫何與葉護率殘部遠遁漠北。

今日蘇仁聚集眾將所經商議的正是此事:莫何、葉護已經遠遁,是否還要追擊?

至今為止,中原與北狄爭奪的都是大漠以南的地區,漠北遠離北疆,中原的兵馬極少踏足。戰力再強的兵馬,長途奔襲和地形陌生也足以對其構成致命的因素,何況深入北狄腹地,對中原的兵馬而言也不安全。雖然漠南各部懾於中原聲威暫時來降,卻並非真正的歸順。一旦漠南生變,有人切斷糧道,中原兵馬將無法補給。而漠北遙遠,糧道過長,極易給人以可乘之機。眾人對此都瞭然於心,因而在聽到蘇仁的問話后,幾乎所有人都面露遲疑之色。

「蘇儀,你覺得呢?」蘇仁見無人說話,便轉向自己兄弟。

蘇儀果斷地起身道:「我可以出戰。」

聽到蘇儀的回答,蘇仁微微皺眉:「我們對漠北並不熟悉,何況又是長途奔襲,你可有把握?」

蘇儀打斷他道:「漢時衛、霍也曾千里奔襲,如今國朝兵強馬壯,足以襲之。」

「那麼糧草……」

蘇儀胸有成竹:「狄人作戰時往往驅趕牛羊相隨,因此不需糧草運送,某以為可以效法。狄人必然想不到,我們中原人也可以學他們的法子。」

蘇仁眼睛一亮:這的確是個好辦法。如此一來,中原不必再擔心補給,更不用考慮糧道。攻其不意,確是個取勝的機會。

不過蘇仁到底老成,並沒有立刻贊同,而是警告道:「你可知此戰若是輸了,中原剛剛重震的聲威或許會立刻掃地,漠南各部會再度叛變,莫何、葉護可能會捲土重來?」

蘇儀肅容,朗聲道:「某征戰多年,豈有不知之理?此戰若不取莫何人頭,某絕不回師!」

「好!」他這話擲地有聲,廳中眾將不由得齊聲喝了聲彩。不少人被蘇儀的情緒感染,紛紛表示願隨蘇儀出戰之意。

蘇仁見眾人鬥志高昂,也不再潑冷水,之後的議事便圍繞着出戰進行:派遣多少兵馬,牛羊要攜帶多少,分幾路進兵等等,都需要安排,這些卻是蓮生奴不甚了解的事了。

一直到日落時分,眾人才將大事定了下來,分別散去。蘇儀因出征在即,也匆匆告辭。蘇仁見蓮生奴在商討之時頗顯困惑,料他有事要問,遂不急於回府,果然蓮生奴請他入書室詳談。

「舅舅,」在書室坐下后,蓮生奴開口問道,「我有些不解,兩位舅舅為何要答應出戰?」

蘇仁微微揚了下眉頭,似是不解:「大王何意?」

蓮生奴沉吟片刻后才試探著說道:「若莫何與葉護藏匿漠北,中原為了防範他們,裁軍就不可能徹底,也不便大舉更換將領,這對舅舅有利。」

蘇仁抬眼看了蓮生奴一眼,微微一笑:「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請舅舅明示。」

蘇仁道:「大王所言半點不差,莫何與葉護不死,於我等確實有利,只是……」

「只是什麼?」

「大王能想到這點,陛下自然也能想到。若讓陛下以為蘇某私心過重,將來給蘇家扣一個追擊不力,甚至私通狄寇的罪名,蘇某要如何自辯?」

蓮生奴一驚,他倒沒想到這一層。的確,此時若不出戰,皇帝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可誰也保不准他會不會因此而心生猜忌。蘇儀出擊,即便不能成功,日後皇帝也無話可說。

「何況,」蘇仁正色道,「以陛下之明,蘇某若有如此私慾,陛下也絕不會讓蘇某典兵至今。因一己之私,而為中原留下後患,某實恥為之!」

蓮生奴默然,良久起身向蘇仁鄭重下拜:「謝舅舅指點,我明白了。」

送走蘇仁,蓮生奴坐在書室內沉思。余朝勝入內為他奉上酪漿,他也渾然不覺。余朝勝見他想得入神,只得輕聲相喚:「大王怎麼了?」

蓮生奴回過神來,接過酪漿飲了一口才道:「看來有些事是我想錯了。」

余朝勝瞭然地問道:「是為了兩位郡公?」

蓮生奴道:「我原想讓舅舅暫緩戰事,這樣裁軍之事便可以擱置一陣,好讓我有時間掌握邊軍。不過我卻錯估了舅舅的為人。」

「兩位郡公的確是忠直之士。」

「可這樣一來,裁軍就迫在眼前了。」蓮生奴輕嘆,「若舅舅交了兵權,我卻還沒能接掌邊軍,那就不妙了。」

余朝勝想了一會兒,才小心地說道:「奴婢說句僭越的話:陛下對大王寄予厚望,有心栽培,必不會讓大王白來這一趟北府。縱然不是邊軍,也不會讓大王空着手回去。」

「你的意思是……」蓮生奴不免遲疑。他的確想過,以父親心思之縝密,邊軍之外或許還有其他深意,只是他尚未參透罷了。

「大王不妨把在北府的所見所聞向陛下稟報。一來可讓陛下對兩位郡公有個好印象,將來裁軍時也許能留情一二;二來若陛下尚有別的意思,必然也會有所提點。」

蓮生奴覺得有理,遂提筆修書,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記述,又在信尾加了一些自己的感慨,然後命人送往都中。

信件送抵西京之時,皇帝感染了時氣,正懨懨地卧床休養。聞知蓮生奴有信,他不由得精神一振,立刻展信讀了起來。

綺素因侍疾之故,一直伴駕在側,得知是蓮生奴的消息,不免關注。只見皇帝閱畢,神色欣慰地說道:「讓這孩子去北府,果然是對的。」

綺素好奇地問道:「信上說了些什麼?」

「倒也沒什麼,」皇帝一笑,「只是些北府見聞而已。」

他並未如往常一樣將信交給綺素看,而是折好了壓於枕下,然後從綺素手中接了葯汁飲下。綺素不得見信,心裏微微不安。難道是蓮生奴出了什麼事,所以皇帝才未將信給她?可她看皇帝神情愉悅,又不像是有事。難道蓮生奴和皇帝之間有什麼不足為他人道之的事?

皇帝服完了葯,將空盞遞還綺素。綺素惴惴地接過退了出去。皇帝看見綺素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卻只是一笑置之。他倒不是有意隱瞞她什麼,只是信中涉及國事和蘇氏兄弟,他才不便示之罷了。

他抽出枕下的信紙,又細細地讀過一遍,心裏越發滿意。蓮生奴所學皆為他所授,他不至於一點也看不出蓮生奴想去北府的目的。只是他教了四年,看着蓮生奴對權術運用越來越得心應手,卻有些擔心起來。帝王之道權術固然不可或缺,但權術並不是為政的根本,若蓮生奴只重權謀而忽略了政之本源,只怕會走上旁門左道。

他順應了蓮生奴的要求,讓他前去北府,除了想看他這些年教導的成果,也是希望蓮生奴能體會為政之要究竟為何。看來蘇家兄弟並沒有讓他失望,蓮生奴應該已經有所了悟了。這也意味着,自己或許可以託付大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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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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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水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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