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寰海清

第19章 寰海清

第19章寰海清

皇帝政務繁忙,雖常撥冗指點蓮生奴,時間卻都不長,因此蓮生奴沒待多久便退出了會寧殿。

他在會寧殿外躊躇了一會兒,決定先回淑香殿與母親說話。行至半路,他遠遠地看見長壽穿着一件黑色鑲金邊的披風,扛着馬球杆,也正疾步走向淑香殿。長壽身後的內官們都一溜小跑,卻都有些氣喘吁吁,越發顯得長壽威風凜凜。

「阿兄。」蓮生奴走到近前,含笑喚了一聲。

長壽回頭,見是自己兄弟,咧嘴一笑:「蓮生奴?一個月沒見,你好像長高了點。」

他等著蓮生奴走上前,兩人同行。

蓮生奴上前與他見了禮,才又問道:「阿兄移居宮外后樂不思蜀,怎麼今日有空入宮?」

「阿娘叫我來的,」長壽懶洋洋地說道,「要不然我才不進宮呢。每次進宮來阿爺都得訓我,一想起來我就頭疼。」

蓮生奴一笑:「阿兄在宮外逍遙,阿娘卻一直挂念著阿兄。今日入宮,阿兄該多陪她說會兒話才是。」

「這不用你教。」長壽一邊說一邊用手肘頂了弟弟一下,「你還沒在宮外住過,所以不知道宮外的好處。外面有趣多啦,我每次出城遊獵,出去了都不想回來……」

蓮生奴笑笑,沒有回答。長壽這幾年依舊不改頑劣之性,宮中每每讓他鬧得雞飛狗跳,連皇帝也拿他沒辦法。因此長壽一滿十五歲,皇帝便賜了宅子,令他遷居宮外。他移居之時,內宮上下都因為走了他這個大麻煩,個個額手稱慶。長壽搬到宮外后,很快就結交了一批京中的貴戚子弟。從那之後,他更是如魚得水,整日吃喝遊樂,沒少讓言官彈劾。萬幸的是,除了喜好玩樂,他並沒有其他過分的行為,即便康王也找不到別的口實來攻訐他。

長壽歪著腦袋看了弟弟一會兒,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地說道:「不過我猜你就算是開府獨居,也沒什麼分別,反正你不會去找樂子。對了,康王……」

蓮生奴抬手,沒讓兄長再說下去。他轉頭,見內官們都遠遠地跟着,才壓低嗓子說道:「我聽說康王這幾年一直在京里安插他的人手?」

長壽也輕聲回答道:「我通過幾個朋友打探過,的確如此,龍武軍、羽林軍有不少人都和康王關係密切。我這次進宮來也是想問問你,咱們是不是要早做些打算?」

蓮生奴低頭想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問道:「城門和宮門各處呢?是不是也有他的人手?」

長壽搖頭:「這我倒沒仔細查過。不過和康王結交的人品階都不低,我猜他不會留心到這些地方。」

蓮生奴神色略顯輕鬆,向兄長一笑:「阿兄回去再查查,若他真沒在這些地方安排人手,就不用管他了。」

「不管?」長壽差點跳起來,「京軍若是落在了他的手裏,事情可就糟了。」

「第一,這些人只是和康王走得近,我們很難證明他們就是康王的人;第二,就算能證明又有什麼用?他們又沒做什麼逾越的事。我們要是管了,不但不會有什麼益處,倒顯得我們器量小了。」

「那就什麼都不做?」長壽挑眉。

蓮生奴笑了:「當然不會什麼都不做,只是現在不宜有什麼動作。」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阿兄讀過《左傳》嗎?」

長壽一臉苦相:「你知道我從來不愛看那些書的。」

蓮生奴失笑:「阿兄,有空你也該讀點書……」

長壽不耐煩地擺手:「行了行了,有話直說,別跟我兜圈子。」

蓮生奴緩緩地解釋道:「《左傳》裏公子段意圖謀反,鄭伯明知兄弟圖謀不軌,卻因其反跡不顯,故一直按兵不動。直到公子段公然舉兵,鄭伯才派兵平叛。阿兄且想:若鄭伯提早動手,世人不知公子段之惡,必以為是鄭伯不仁;而鄭伯等到他惡跡昭彰,為國人所唾方才出手,這樣一來,便無人可以指責他了。康王也是如此。他現今還什麼都沒做,我們若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

長壽想了想,皺着眉說道:「可是康王已經快控制京畿了,你要真等到他動手,咱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控制京畿?」蓮生奴冷笑,「阿兄到現在都還沒想明白我讓你結交貴戚子弟的用意嗎?」

長壽摸摸頭,訕笑道:「還……還真不太明白……我就是覺得和他們還挺投緣的。」

蓮生奴細細解釋道:「貴戚子弟多可由門蔭入仕,進入三衛的人不在少數。如果出事,這些人都能派上用處。且他們的父祖輩在朝為官,背景深厚,人脈也廣,消息靈通,我們也可以通過他們打通朝中關節。有他們周旋其中,京城就不可能讓康王一手遮天。」

「原來如此!」長壽恍然,「你還別說,平時和我混在一起的都是喜歡遊獵的,真要打起來未必會輸給他們呢。」

蓮生奴點頭:「正是這個道理。京城防衛森嚴,只要康王拉攏不了守城之人,即便是京中生變,我們也有應對之策。只要關閉城門,再發動皇城兵卒,以宮牆之堅,守上十天半月並不是難事。十餘日時間,已足夠各地勤王的兵馬趕來。」他轉向長壽:「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貿然行動,更不能讓父親覺得我們有任何企圖。只要我們能說服父親,康王便不足為懼。」

長壽深感佩服,一把摟過弟弟的脖子,在他頭上一陣亂揉:「讓我看看你腦子怎麼長的!一樣的爺娘生的,你怎麼就這麼聰明?我就說阿娘偏心,生我時沒好好生,聰明腦子都給你了。」

「阿兄……」蓮生奴一邊兒狼狽地躲著長壽的蹂躪,一邊說道,「這和阿娘沒關係。我勸過你多少次了,有空要多讀書……」

長壽揉夠了,才放開蓮生奴說道:「我才不讀呢。有你這麼聰明的弟弟,我還看什麼書啊?當我傻嗎?城門各處我會去打點,不過……」他湊近弟弟,小聲問道:「你確定康王會不安分?」

蓮生奴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他若想安分,又何必急着在京中培養勢力?就算他現在不想,將來誰又說得准呢?」

長壽認真看了蓮生奴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道:「幸好你是我兄弟,要不然我得頭疼死。」

「阿兄別挖苦我了!」蓮生奴倒臉紅了起來,「阿娘等你一定等急了,我們還是快點去吧。」

長壽聽完蓮生奴的分析,心情輕鬆了不少,二話不說就和蓮生奴一道向淑香殿走去。看着淑香殿熟悉的輪廓由遠至近地出現在眼前,長壽忽然心裏一動,轉向蓮生奴道:「蓮生奴,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蓮生奴溫和地微笑:「阿兄請講。」

「如果……」長壽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人讓你在阿爺和阿娘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會選誰?」

因長壽今日入宮,淑香殿一早就開始準備了。殿中各處都清掃一新,長壽喜歡的吃食也都一早備下。綠荷正領着宮人們巡視,有內官來報,寧王和楚王將至。

綠荷得信便去稟報綺素。綺素正在習字,得報擱了筆,忙命人打起帘子,疾步行至門口,果然見長壽和蓮生奴兩人有說有笑地走來。

長壽和蓮生奴見到母親出現,都快步上前,向母親行了家禮。綺素含笑拉起兩兄弟的手,讓他們一同入內。綠荷已命人擺上長壽愛吃的各色雜果及酪漿,長壽一入座便將各種吃食塞了一嘴。

綺素見狀笑道:「怎麼,在宮外還餓著了不成?」

「倒沒餓著,」長壽含含糊糊地說道,「不過還是阿娘這裏的合口。」

「你就裝吧,」綺素笑道,「當我不知道你出去后又怎麼胡鬧呢?你阿爺可是又收到彈劾你的奏疏了。」

「這次又說什麼?」長壽一口咽下食物后才問。

「還不是說你遊獵頻繁,日日馬球、夜夜笙歌,擾民過甚。」

長壽跳了起來:「我怎麼擾民了?京中貴戚,有幾個不愛遊獵的?馬球、笙歌,那也是在我自己的府中,礙著誰了?」他壓低了嗓子道:「再說了,我要不裝成草包樣,還不被人盯得死死的,我還怎麼走動辦事?」

「阿兄,」蓮生奴安靜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的人是誰,他們抓不到你別的錯處,就只能在這上頭做文章了。」

「我自然知道,」長壽沒好氣地說道,「我只是氣不過,他們憑什麼這麼中傷我?」

「阿兄且忍耐一陣,他們狂不了多久了。」蓮生奴笑着安慰兄長。

「這個且不說,」綺素插話道,「今天讓你們兄弟倆一起來,是有件事要商量。」

長壽和蓮生奴對視了一眼,最後蓮生奴道:「阿娘請講。」

綺素用銀匙攪動着面前的酪漿,斟酌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你們應該也得到消息了,對北狄的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

一提到這個,蓮生奴便笑了:「正是呢,我今日在會寧殿,正巧看到露布,兩位舅舅又斬獲了三萬狄人。」

綺素不動聲色地問道:「想必你阿爺是想乘勝追擊了?」

蓮生奴點頭:「阿爺的原話是:不打得狄人三十年抬不起頭顯示不了中原國威。」說到即將進行的戰事,蓮生奴也難得地有些激動。

「三十年?」綺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果然。」

蓮生奴和長壽見母親的表情不像是高興的樣子,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最後還是蓮生奴問道:「莫非阿娘覺得戰事會有變數?」

綺素搖頭:「阿娘不懂打仗的事,不過你兩個表舅都是帶兵多年的人,這次又籌劃周全,想來應該出不了什麼岔子。我擔心的是以後。」

「以後?」蓮生奴有些困惑,「請阿娘明示。」

綺素幽幽嘆道:「飛鳥盡,良弓藏。這一戰傷了北狄根本,將來幾十年中原將再無外患之憂,你們想想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蓮生奴反應靈敏,綺素只這麼一提,他便明白了過來。這些年邊關不寧,國朝為抵禦外虜,一直維持着大量的邊軍,到現在邊軍數量已大大超過了關內駐軍。且為有效抵擋狄人進攻,邊軍將領並不經常更換,故邊軍守將在軍中的威望甚高。長此以往,只怕軍中會出現只知有統帥而不知有君王的局面。

外有強敵之時,上下一心,問題尚不明顯;而一旦外患平定,這些隱患便會漸漸地顯露。蓮生奴這才恍然:難怪會寧殿中父親說要打得北狄三十年內都無還手之力才肯罷休,父親只怕,不,是一定早有計較。中原雖無法長久地佔據茫茫草原,卻可以做到威壓北狄。此戰讓北狄的實力大損,未來數十年狄人都不會再有膽子大舉進犯,豈不正是整合邊軍、將之重新置於皇權之下的絕好時機?

蓮生奴想清了來龍去脈,才抬起頭問道:「阿娘的意思是,阿爺會裁減邊軍?」

綺素點頭,頗有讚許之意:「這是我的猜想。北方平定,你阿爺必會因戰事減少之故而削減邊軍,更可以藉著遣散軍隊的機會大力撤換將領,在軍中安插自己的親信。這樣一來,便可保證邊軍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阿爺的確深謀遠慮。」蓮生奴簡短地說道。

「那……」長壽有些遲疑地問,「阿爺會對兩個舅舅出手嗎?」

綺素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以你們阿爺的性子,如果你兩個舅舅肯合作,他大概不會拿他們怎麼樣。可你兩個舅舅手裏的兵權是我們最大的倚仗,若是兵權被收回,於我們相當不利。所以趁著戰事還沒有結束,我們得先想好應對的辦法。」

長壽吞了一下口水,直接望着蓮生奴說道:「拿主意的事我可幹不了。」

綺素也知道他不是能拿得定大事的料,並不為難他,於是便轉向了蓮生奴。

蓮生奴卻沒有立即說話,他低頭思忖半晌才吐了口氣:「這事兒子得想想。」

綺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他是真的沒有對策,還是有別的打算。近四年來皇帝幾乎是手把手地教蓮生奴,這孩子的心智已遠非當年可比,有時連她也看不透這個兒子的想法了。她看得出,蓮生奴對父親十分景仰,且以他的聰明自然也清楚皇帝對自己如此着意培養的意思。這孩子越長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也讓她越擔心。將來蓮生奴羽翼一豐,母子倆還能是一條心嗎?

蓮生奴大概看出了母親的猶疑,微微抿了抿嘴唇,卻沒有說話。長壽雖不知其中微妙,但明顯感到氣氛有些尷尬,便故作爽朗地笑道:「今天這蜜餅做得好,阿娘,我能帶些回去吃嗎?」

他這一打岔,綺素和蓮生奴都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適時地調整了情緒。綺素笑着對長壽道:「你問綠荷去,要有多的,你便全帶回去吧。」

長壽笑道:「全帶走的話,蓮生奴就吃不到了,他肯定得在心裏怨我。阿娘,你不知道,他可記仇了,小時候搶他半個餅,他都能記恨我半個月。」

蓮生奴的臉微微一紅:「阿兄,小時候的事你還提它幹什麼?」

綺素也笑着戳了下長壽的頭:「你還好意思說?凈欺負你弟弟。」

因為長壽,氣氛總算又緩和下來,只是蓮生奴覺得長壽雖在說笑,看向自己時卻眼神閃爍。蓮生奴不禁皺眉,難道連兄長也在懷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着母親說了一會兒話,長壽見蓮生奴懶於說話,便起身向母親告辭。

綺素點頭,向蓮生奴道:「蓮生奴,你去送送他。」

蓮生奴領了母命,起身送了長壽出來。

走出殿外,長壽便命跟隨的內官去一旁等著,壓着嗓子問蓮生奴道:「蓮生奴,我之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如果讓你選,阿爺和阿娘你會選哪一個?」

蓮生奴抬頭,見長壽的表情嚴肅,知道兄長這個問題是認真的,便苦笑着回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必做這個選擇。」

「如果一定要選呢?」長壽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追問道。

蓮生奴知道無法再搪塞,只得長嘆一聲:「阿兄,我很明白,阿娘只有我們兩個兒子,阿爺卻不是。何況阿娘費盡心思才能庇護我們平安長大,你無須為此擔心。只是……那終究是我們的父親……」

長壽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蓮生奴的肩膀:「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蓮生奴嘆息道:「阿兄,我們母子三人血脈相連,如果連你們也不信我……」

「我信你。」長壽打斷他的話,「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別辜負我們的信任。」

送走長壽,蓮生奴回去向母親稟報。

綺素看着兒子欲言又止,最後卻只是說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蓮生奴想了想,也沒有多話,默默地退了出來,自回了居所。

余朝勝早就候着了,一見蓮生奴回來了就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大王。」

蓮生奴已習慣他的殷勤服侍,進屋后乖乖地張開手臂,讓他為自己更衣。

余朝勝極擅察言觀色,見蓮生奴神色鬱郁,便笑着道:「大王這是怎麼了?一回來就耷拉着頭,莫不是今日在會寧殿問對時,被至尊訓斥了?」

蓮生奴搖頭:「沒有。」

余朝勝極有分寸,見蓮生奴不願說話,便也不再追問。他將蓮生奴換下的衣服遞與宮女,取了件淺色衫袍細細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系衣帶時,才聽到蓮生奴問道:「余朝勝,如果你至親至近的人懷疑你,你會怎麼想?」

余朝勝仰頭,見蓮生奴面無表情,他略略思索之後才以謙卑的語氣回答說:「奴婢蠢笨,不懂得許多大道理。不過以奴婢的愚見,這也是常有之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怎麼說?」

余朝勝仔細地撫平蓮生奴衣上的褶皺,低聲道:「都說唇亡齒寒,可是奴婢有時吃東西吃得急了,這牙還會和嘴唇、舌頭打架呢。再是親近的人,也難免有彆扭的時候,大王不必往心裏去。」

蓮生奴聽了,表情不變,卻老氣橫秋地問道:「那你碰上這種情況會怎麼做?」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余朝勝滿臉堆笑,「奴婢剛來服侍大王時,大王不也厭著奴婢嗎?」

皇帝剛派了余朝勝到蓮生奴身邊時,蓮生奴的確防了他好一陣。余朝勝明知蓮生奴不信任他,卻不置一詞,也毫無驕躁之色,只是默默地做好分內的事。後來蓮生奴得知這個內官原是杜宮正佈置的人,又見他周全體貼,這才漸漸地對他信賴起來。聽余朝勝提起舊事,蓮生奴果然不自在起來,揮着手貌似不耐地說道:「以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余朝勝知道蓮生奴這是不好意思了。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卻有些靦腆,不擅表達,所以他也不著痕迹地轉了話題:「今天蘭陵公主過來,瞧上了大王案上的那方石硯,奴婢就自作主張地送給公主了。」

蓮生奴聽他提起了別的事,這才面色如常。他對妹妹瑤光一向容讓,只是點點頭也就罷了。更衣已畢,余朝勝見蓮生奴無話,正要退出去,卻又被蓮生奴叫住了:「北邊戰事結束后,父親也許會裁減邊軍,你怎麼看?」

余朝勝賠笑道:「國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是把奴婢問住了。不過奴婢想着,這邊軍一裁,朝廷要支應的軍餉也會減少,應該是好事。」

蓮生奴在書案前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的確,此事於國有利,於我們卻未必。」

余朝勝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小聲問道:「陛下有可能改主意不裁邊軍嗎?」

蓮生奴搖搖頭:「恐怕很難。」

兵權是蘇氏兄弟在朝中的立足之本,若被收回,他們說話的分量也必會減輕,他們母子便又少了個依仗。可以兵權之重,皇帝又絕不可能任之握於他人之手。這件事的棘手之處正在於此。

余朝勝顯然也明白其中的關節,柔聲勸慰道:「奴婢以為,順勢而為方能成事。若此事勢在必行,就不必硬要逆流而上,倒是要想個主意把損害減到最低才好。」

蓮生奴聽了這話,低頭沉思,忽地靈光一現,輕輕地在書案上一拍:「正是這個理。」

數日後便又是皇帝查問功課之期,蓮生奴特意提前到了會寧殿。

皇帝剛睡過午覺,得報便讓他進來。這幾年蓮生奴常出入皇帝寢殿,父子倆熟不拘禮,蓮生奴進來見到父親穿着單衣、外披一件袍衫坐於榻上也不以為異,如常行了禮。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讓他起身。蓮生奴站起來,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內官們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隨便抹了把臉,隨口說道:「今天來得倒早。」

「今日課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來了消息,說家中娘子生女。兒想程相公添女,怕是無心授課,便請程相公回去,改日再來。」

皇帝點頭:「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慮及人情,但該體恤的時候也要體恤。」

蓮生奴應了,又環顧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還沒有。」皇帝見蓮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雖也關心戰局,可也沒這麼急切過。」

「兒子這幾日整理宮中檔案,見太宗時國朝兵力駐關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東之亂,國中平靖,武宗時府庫並不寬裕,又專註於外戰,關中駐軍或調往關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邊軍之數也只增不減。如今邊關駐軍遠超關內,兒子以為,如今之情形甚為不妥,將來或為國朝隱患,因此有些擔心……」蓮生奴似乎不甚自信,聲音也越來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會兒,溫和地一笑:「小孩子經的事少,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沉不住氣了。」

蓮生奴不禁面紅耳赤:「兒子愚笨,給父親丟臉了。」

「倒也不是這麼說,以你的年紀,有這番見識已經不易了。」皇帝命內官設了坐褥,讓蓮生奴在他的對面坐下。

蓮生奴入了座,這才道:「兒子這才明白,父親為何會說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幾十年不敢動彈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揚眉:「只是什麼?」

蓮生奴吞吞吐吐地說道:「如今領兵的人是阿娘的親族,兒子擔心將來父親對邊軍有動作時,會鬧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時,韓家就與外祖父一家斷了往來,若再因此事絕了蘇家的情分,阿娘難免會傷心。當然,這是兒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蓮生奴一會兒,淡淡地說道:「你有孝心不是錯,但不能讓私情凌駕於國事之上。邊軍不可落於外人之手,戰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權收回,朕希望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皇帝的語氣雖平和,說出的話卻十分嚴厲,蓮生奴連忙站起來,垂手而立:「兒子絕不敢讓父親徇私。兒雖蠢笨,也知家國之重。」

皇帝聽他這樣說,才有些放下心來。他見這孩子資質着實不錯,這幾年便苦心栽培,眼見兒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兒子剛才這番話卻讓他大為皺眉,難道這孩子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幸好這孩子見事還不糊塗,否則他這幾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費了。他將擦過臉的巾子扔給內官,這才和緩了神色問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麼想法?」

蓮生奴不緊不慢地說道:「兒子愚見,兩位郡公並非不明事理之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必不會阻撓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遙遠,傳訊不便,怕有人誤傳了消息,會生出波折來。君臣失和,於國於家無益,將來載於青史也會讓後人恥笑。」

皇帝暗暗點頭,這倒是不可不慮。蘇氏兄弟的為人和才幹是值得信重的,否則他也不會放心地讓他們領兵。他也是在邊疆歷練過的人,深知將帥之才難得,便一直存着愛才之心。如果可能,他並不想自毀長城。蘇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沒有嫉恨他們的人。裁撤邊軍這種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從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間齟齬不斷,事情辦得難看不說,也着實會有損他明君的聲名。

皇帝默然半晌,問蓮生奴:「你可有對策?」

「兒子想,整合邊軍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讓人無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幹吏前往,最好還要有個妥當之人在中間周旋……」

皇帝盯着蓮生奴,又問了句:「人選呢?」

蓮生奴被父親打斷,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該由父親聖斷。」

皇帝不動聲色,只是重複道:「人選?」

蓮生奴漲紅了臉,扭捏了半天才小聲說道:「兒子……願意跑這一趟……」他抬頭,見父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狼狽地解釋道:「一來這件事是兒子提的,總不好推個乾淨;二來兒子與兩位郡公有親戚情分,又是親王,既能與他們親近,又不會讓他們輕視;有些話別人說不得,兒子卻能說得。兒子只想勸服了兩位郡公,其他事兒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陣,這才笑了起來。這孩子一向謹慎,這幾年他頻頻出入會寧殿,卻從來都一不攬事,二不張揚。他人見了,也只當是皇帝疼愛幼子,喜他在側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滿,卻從來抓不到他更多把柄。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要差事,難免有些局促。

他和藹地向蓮生奴招了招手,蓮生奴忐忑地上前兩步。皇帝摸著兒子的頭,和氣地說道:「你這話就不對了。」

蓮生奴心裏一緊,垂頭喪氣地說道:「兒子冒失了。」

皇帝卻是微微一笑:「既是要從中說合,又怎麼可能不插手邊軍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說出來的話哪能有底氣?蓮生奴,你說是不是?」

蓮生奴吃了一驚,他抬頭看向皇帝:「父親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頗為欣慰。他慢慢說道:「你出去歷練歷練也好。財帛可以給,權位可以給,但威望和人脈是給不了的。」說到這裏,他停了停,才接着說道:「你得自己掙。」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詔:楚王李崇詢免去潞州刺史之職,改領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諸州軍事,不日赴任。

詔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腸,暗暗揣測皇帝此舉究竟是何意。不過各人得出的結論雖有所不同,有一點卻是無疑:楚王授職,所受衝擊最大的莫過於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領有實職的親王。他的年紀最長,領職又是京畿重地,在諸王中威勢最盛。其他幾個兄弟所領都不過是一州刺史,且俱為遙領,不得參與當地軍政,遠不能與康王所領的雍州牧相提並論。此番楚王不但一舉得到了大都督之位,還知北方數州軍事——皇帝這是允許小兒子名正言順地插手北地的事務了。雖說如今狄患漸平,北府地位已遠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慮及今上曾領北府大都督一職,那意義就非同尋常了。

皇帝即位以來,北府大都督一直虛設,而今卻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讓人尋味。康王更是心生憂患,懷疑皇帝是否是在藉此表明他對嗣君的傾向。

宋遙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務一畢即趕赴康王的府邸商議。到了康王府,他方隨僕從步入書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筆硯書冊凌亂散落,顯然康王已經發過脾氣了。

宋遙自是知曉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嘆息一聲,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筆硯等物,低聲勸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難道還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說道,「父親已有屬意之人,你我還謀划什麼?」

「未必吧?」宋遙將一干物事置於案上,才轉身說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遙一眼,直接問道:「明公這是何意?」

宋遙說話如往常一樣慢條斯理,話中之意卻讓人不寒而慄:「大王有所不知,其實陛下當年曾在軍中培植勢力,若是奪嫡不成,便要發動兵變奪取天下。只是當時的太子過於無能,竟未費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這個后招也就沒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氣:「明公是說……」

宋遙眼中閃過了一抹幽光:「成大事者,何拘小節?北府路遙,路上出點岔子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嗎?」

康王明白他的意思,低頭不語,只用微微發顫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盞。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才沉着嗓子道:「不行!我不能這麼做,他到底是我弟弟……」

宋遙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說道:「你以為皇位是什麼?多少父子相爭、兄弟鬩牆?能坐上御座的人,哪個不是滿手鮮血?」

這句話之後,室內一片死寂,只有康王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在迴響着。

宋遙見康王不答,吸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道:「你我已經在同一條船上,某今日所言,句句都是為大王打算。現在心軟,將來死的就是我們。大王還是早下決斷的好。」

「可是……」康王的語氣艱澀,「如果父親知道……」

「知道又如何?」宋遙話中透著徹骨的寒意,「越王暴躁,寧王粗鄙,還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對手?」

康王心頭大震。宋遙的話雖然狠辣,卻簡單明了地點出了事實。幾個弟弟里,只有蓮生奴是他的威脅,其他幾人皆不足為慮。北府路途遙遠,如果埋下一支伏兵,將其劫殺於途中,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只怕也無可奈何。康王的眼神漸漸銳利了起來,不錯,這是最冷酷、也最有效的辦法。

康王的唇邊浮起一絲笑容,手掌一揚,案上地圖嘩的一聲展開。他起身,對宋遙一抬手,冷靜地問道:「那麼宋公以為在何處設伏最為妥當?」

宋遙一捋鬍鬚,冷冷一笑:「雍州為大王所轄,自不能在此地動手,這件事最好嫁禍於他人。」

康王凝神細思,忽然拍案道:「蘇家人?」

宋遙撫掌:「一箭雙鵰!妙極!」

兩人相視一笑,對着地圖開始細細研究於何處設伏最佳,欲使楚王斃命當場。

康王與宋遙密謀的同時,綺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詔旨。一聽到皇帝詔令中的內容,綺素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北府?」她嚴肅地轉向安靜地站在她面前的蓮生奴,關切地問道:「蓮生奴,這是怎麼回事?」

蓮生奴低着頭,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是兒子求阿爺下的詔旨。」

綺素連連搖頭:「你怎麼不與我商量?」

「兒子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蓮生奴抬頭,「阿娘,朝廷收回兵權乃是大勢所趨,阿爺不可能改變這一初衷。與其等別人來做,以致舅舅在軍中的影響被完全拔除,不如由我們自己動手,還能為兩位表舅保存部分實力。即使最壞的情況發生,邊軍將來不再由兩位舅舅掌控,我在北府也能應對,不至於會束手待斃。」

「可是你才十三歲,」綺素眼裏露出心疼的神色,「讓我如何能放心?」

「阿娘,」蓮生奴踏前一步,「阿爺當年去北府時只有十二歲,比我現在還小。阿爺能做到的事,我為什麼不能?」

蓮生奴的語氣沉穩堅毅,讓綺素越發不安。縱然滿心不願,她也不得不開口承認:「蓮生奴,你阿爺當年赴任北府,吃了很多苦頭,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爺的老路。為人父母的,誰捨得讓自己的兒女受苦?」

蓮生奴搖頭,緩緩道:「阿娘,一直在京中受人呵護固然會性命無憂,卻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阿爺說得對,財帛、權位別人都可以給,但是威望和人脈是給不了的。阿爺當年赴任北府,並無人從中指點,尚能在北府開闢一片天地,我受阿爺四年教誨,若還不能勝任大都督一職,又有何資格問鼎天下?」

「可是……」

「阿娘,這是阿爺給我的考驗,也是我的機會。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就沒有人可以欺辱我們母子了。」蓮生奴拉起母親的手,「阿娘,相信我。」

綺素摸著兒子猶帶稚氣的面龐,良久一聲長嘆:「阿娘沒有不信你,阿娘只是擔心。北府那麼遠,你若路上有個閃失……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個能成大事的。我就怕康王起了壞心,會在路上設伏,你應付不了。你留在京中,至少他不敢輕舉妄動。」

蓮生奴明白母親的擔憂,初時只是沉默,待聽到母親提到康王,他嘴角一揚,微帶譏諷:「康王?我還怕他不來呢。」

既已授職,蓮生奴便無意久留都中,於詔旨發佈的十日後即啟程離京。他的本意是簡裝上路,悄悄動身即可,不想皇帝卻於此時再度顯示出了他對幼子非同尋常的重視,他竟和賢妃親自到灞陵相送。

今上不重遊興,他即位以來,興師動眾地出宮尚是首次。只見灞陵原上遮蔽風沙的布帷綿延十里未絕,帶有皇室印記的旗幟迎風飛揚,浩浩蕩蕩的儀仗、侍衛將灞陵亭圍得密不透風。

十三歲的楚王更換了行裝,在內官的簇擁之下來到亭內。皇帝與賢妃並坐亭內,受了蓮生奴的拜別之禮。幼子即將遠行,皇帝雖然不舍,到底還有所克制,只是略略囑咐了幾句,不過是讓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氣、荒廢學業,要多納輔臣之言。

皇帝說完,目光轉向身邊的賢妃。綺素一見小兒子,眼圈就開始泛紅,這時在旁邊低頭拭淚。皇帝見狀,頗為無奈,用低柔的語氣說道:「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別誤了他的行期。」

綺素這才收淚,起身上前,親手扶起了兒子。她抬手,戀戀不捨地撫著兒子猶有稚氣的臉,良久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柔聲說道:「一路小心。」

蓮生奴聽出了母親話中的深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穩地說道:「母親放心。」

綺素點頭,轉而細細地囑咐隨行的余朝勝,要他好好地照顧楚王飲食,不得有誤;末了又道北疆天寒,讓他別忘了給楚王添衣。余朝勝跪地,恭敬地一一應了。

皇帝見母子倆猶自依依惜別,只得插話:「時候不早了,讓他們上路吧。」

綺素嘆息了一聲,放開了幼子。蓮生奴轉身出亭,方要上馬,忽見道上一陣煙塵,數人騎馬而至,當先一人正是長壽。

長壽在亭前下馬,手上的馬鞭向身後的侍者一扔,便朝亭內走去。皇帝見是他,語帶責備:「你弟弟赴任北府,你連送行都姍姍來遲,成何體統!」

「昨夜飲酒,今晨睡過頭了,」長壽滿不在乎地回答,「可我這不是趕上了嗎?」

皇帝聽他語氣輕佻,臉色便有些不好看。蓮生奴見皇帝似乎有發作的意思,急忙上前伸手一攔:「阿兄趕來相送,總是他的美意。」

皇帝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看在你弟弟分兒上,這次就不追究了。」

長壽咧嘴一笑,在蓮生奴肩上一拍,似乎在感激兄弟講義氣,只有蓮生奴才聽得見兄長湊近時在他耳邊的低語:「都安排妥當了。」

蓮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抬頭向長壽微微頷首,輕聲說道:「弟遠在北府,不能盡孝膝前,請阿兄代為看顧高堂。」他看了皇帝一眼,又刻意補充了一句:「別再惹阿爺阿娘生氣了。」

長壽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情不願,但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

蓮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綺素下拜,然後翻身上馬,一行人絕塵而去。綺素扶著綠荷,向亭外疾行了數步,目送著蓮生奴遠去,一邊望着一邊再度淚下。直到再也看不見蓮生奴的身影,她猶朝着兒子遠去的方向張望不已。皇帝輕嘆了一聲,將手輕輕置於她肩上:「孩子長大了,也該走自己的路了。」

綺素默然無語。皇帝知她愛子心切,也明白她對自己讓幼子遠走他鄉之舉頗有怨意,便着意撫慰。一連數日,除朝參聽政,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即便如此,綺素依舊無精打采。皇帝一籌莫展,只得把長壽叫進了宮來。

綺素如今只得長壽一子,見着他總算略微振奮。皇帝見綺素有了精神,對長壽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特意囑咐他日後要多進宮陪母親解悶。

長壽別無長處,卻多的是法子取樂,一得皇帝授意,他便想方設法博母親一笑。這日興起,他便讓宮人在殿前蹴鞠,邀了母親同觀。

女子蹴鞠多為白打,並不看重對抗,只以花樣為樂。綺素被長壽拉到廊下觀看,果然情緒大好。皇帝聽聞也覺有趣,處理完政務后便也來淑香殿觀看。

綠荷見帝妃二人皆有興緻,索性將一座長榻移到了廊上,以便他們同觀。淑香殿前一時熱鬧非凡,年輕宮女們嬉戲殿前,綴滿花樣的八瓣球不時掠過高空,又翻滾於女子的足尖、臂上,煞是好看。長壽見父母開懷,竟也下場娛親。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精於遊樂之道,踢出的花樣又多又新鮮,更勝宮女們數倍,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綺素看了固然高興,卻又忍不住數落他玩物喪志。倒是皇帝見她難得高興,反而出言開解,還贊長壽有心思。長壽很少得父親誇讚,踢得更是賣力,那球就在他身上纏繞飛滾,竟無落地的時候。

眾人正在讚歎長壽技藝,卻有內官匆匆行來,在皇帝耳邊低語了數聲。皇帝聽完,微微色變,卻並不起身,只低聲吩咐了幾句。他本不欲眾人察覺,依舊不動聲色地觀看。長壽卻是一心二用,將球往旁邊一扔,問皇帝道:「剛才那人來說什麼?是不是出事了?」

綺素聞聲回頭,先瞪了長壽一眼,才婉言向皇帝說道:「若有要緊的國事,至尊就趕緊去吧,不必顧及我們。」

皇帝略一沉吟,便扶著綺素的肩道:「本不想掃你們的興,但你們既然問了,自然也沒有瞞着的道理。有件事……你們聽了千萬別慌。」

綺素與長壽麵面相覷,皆有詫異之色,便都沒說話,靜待皇帝的下文。

皇帝卻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讓宮人們都散了,這才緩緩言道:「剛剛來的消息,蓮生奴在途中遇刺。」

即使對壞消息有所準備,綺素還是忍不住身子一軟。皇帝連忙攙住她,低聲說道:「你先別急,剛才內官來報,說蓮生奴只是受了輕傷,性命無礙。」

綺素聽聞兒子性命無憂,微微地鬆了口氣,又請皇帝召來傳信的內官,仔細盤問當時的情形,確定刺客未曾得手,蓮生奴只是受了輕傷,這才定下心神。

可兒子受傷,她終究難過。皇帝不住地安慰,說他剛才已遣了宮中使者帶了醫官前去探問,又加派了護衛的人手,務必要護得蓮生奴周全,讓她不要着急。

綺素扶著長壽,垂淚說道:「妾怎能不急?算起來,蓮生奴離京未遠,尚在雍州之內。天子腳下尚有人敢暗算於他,這之後有多少兇險,妾想都不敢想。」

長壽也道:「是什麼人想要害蓮生奴?」

皇帝看了長壽一眼,握著綺素的手說道:「這件事朕必會追查。不過咱們還不知當時是個什麼情形,不能自亂了陣腳,還是等使者回來再做打算吧。」

宮中皆知皇帝愛重楚王,故使者不敢怠慢,得令后便一路疾行,不過一兩日就抵達了楚王下榻的驛館。蓮生奴遇刺后鄰近府縣立刻抽調兵馬防衛,皇帝聞訊也分別從別州、京中加調了護衛,因此前前後後已來了好幾批兵衛。他所停留的驛館也因此人滿為患,圍得跟鐵桶似的,如今別說是刺客,怕是連蒼蠅都飛不進一隻了。

使者很快就見到了楚王。蓮生奴遇刺受傷並不重,僅臂上被人劃了一刀。醫官仔細檢視,見傷口並不深,又處理得當,便報告說無甚大礙。使者心裏那一直緊繃的弦才微微鬆動,笑着向蓮生奴說道:「大王的傷沒有大礙,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蓮生奴禮貌地一笑:「本是小傷,倒煩中使特意來這一趟,實在慚愧。」

「奴領受君命,自當盡心。何況親王遇刺,實在算不得小事。」使者笑容滿面地言道,「此番前來,除探問大王傷勢,奴還受命詢問當時的詳情,不知可否請大王告知一二?」

蓮生奴轉向余朝勝,余朝勝踏前一步,笑着說道:「大王受傷,精力不濟,還是由奴婢來說吧。若有不足不對的地方,大王可在旁補充。不知中使意下如何?」

使者撫掌道:「如此甚好。」

余朝勝便將遇刺的情形一一道來,不過是道上遇襲,對方欲取楚王性命,護衛得免。余朝勝口才上佳,說得繪聲繪色。蓮生奴卻每每在緊要之處打斷,斥他過於誇張。余朝勝被他這麼一攪,不禁談興大減,最後只得草草收尾。

這使者乃皇帝親選,自然精明,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這個叫余朝勝的內官有心誇大當時的兇險,楚王的話雖輕描淡寫,卻反而沒什麼水分。使者不禁在心裏微微點頭:這楚王年紀小小就沉得住氣,難怪皇帝青眼有加。他念及此處,語氣便越發客氣:「可有活口?」

余朝勝連忙代為回答:「那些人見無法得手,便盡數退去,被俘之人也立刻自盡。」

使者微一猶豫,又問道:「楚王以為這些刺客是何來路?」

蓮生奴搖頭道:「不知。」

使者一愣。皇帝諸子之間的情形他並非完全不知,沉吟片刻后又問道:「敢問大王,那些刺客行刺之時,可有留下任何線索?」

蓮生奴想了想,依舊搖頭:「沒有。」見中使驚異之色更甚,他苦笑着道:「中使且想,那些都是久經訓練的死士,又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一被俘獲便自盡身亡,這樣的人可會留下線索讓我們追查?」

使者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可轉念一想,即便楚王看不出這些刺客的來路,但諸王中有誰與他不睦,他總不會不知,便又試探著問道:「那麼大王以為在下應如何回稟陛下?」

蓮生奴不假思索地說道:「照實回稟。」

使者聽到這回答后愣了好久,直到余朝勝提醒他才回過神來。該問的已經問了,他很快向蓮生奴告辭,連夜回京。在他看來,和楚王的這次對話簡直是匪夷所思。按理說,不管那刺客是誰派遣,都是個攻擊政敵的好機會。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為,皇帝必會疑心,甚至可能會因此疏遠,卻不料這楚王卻想也沒想便一口否認,竟似不願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

回京路上,使者不住地思量,楚王看來不像是天真孩童,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為,還是想隱而不發,日後再作做圖謀?若是後者,這份心思也太深了。想到這裏,使者不禁打了個寒戰,既然不知楚王深淺,還是如他所說,一切照實回稟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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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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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寰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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