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瑣窗寒

第16章 瑣窗寒

第16章瑣窗寒

琵琶弦動,在彈奏者的輕攏慢捻之下聲若流泉。

顧美人跪坐在綉屏之前,橫抱琵琶,低眉彈撥。顧美人的容貌本就出眾,演奏琵琶時的風姿更是優美。她螓首微垂,儀態端雅,恍惚看去如在畫中。可惜皇帝卻並沒有看她,反而閉目坐於榻上,隨着樂聲,以掌擊案相和。

顧美人的一手琵琶精妙無比,向居宮中之冠,不過這日她雖在彈著琵琶,卻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不時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縱是她技藝精絕,如此心不在焉也難免會出錯。曲至一半,她手上撥子一滑,樂曲中一個刺耳的音陡然出現,破壞了原本優美的曲調。

皇帝雖對音律稱不上精通,但顧美人的琵琶他已聽過多次,立刻覺出了不對。他眉頭微蹙,睜眼向她瞧去。顧美人素來畏懼皇帝,被他一看,指間便越發滯澀,原本悅耳的琵琶聲越發凌亂起來。

顧美人面帶驚慌,放下琵琶伏身道:「妾失禮了。」

「不妨事,」皇帝溫和地說道,「以你的技藝,原不該在此處出錯。可是有心事?」

「妾……並無心事,」顧美人移開了目光,「只是今日早起有些頭疼,故才精力不濟。」

「你身體不適,朕還勉強你奏樂,倒是朕的不是了。」皇帝微微一笑。

顧美人不料皇帝會如此體貼,伏身道:「妾……惶恐……」

皇帝見她神色慌張,身子隱隱發抖,只道她當真病了,便柔聲說道:「既然不舒服,就好好地歇著吧,朕改日再來看你。」

顧美人伏身恭送:「妾謝至尊體恤。」

皇帝一笑,起身離去。

送走皇帝,顧美人便命宮人們守於室外,不得入內相擾,再讓心腹侍婢扮作自己卧於帳中。安排好了一切,又更換了衣裝,她才罩上披風,悄悄地走出殿外。

為免旁人瞧見,她只揀僻靜的小路走。卻不料在穿過一處花徑時,樹上忽然傳來唰的一聲響動,似乎有人隱於樹中。顧美人一驚,喝問道:「誰?」

只聽一聲輕笑,一人自樹上躍下,落在了顧美人面前。顧美人本就有些緊張,看見這人從天而降,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不過她反應也快,不多時便鎮定下來,打量著來人,卻發現是賢妃殿中那位小名長壽的皇子。

長壽一手拿了個果子,另一隻手則托著一隻黃白相間的小貓。他啃了一口果子,對那叫聲細弱的小貓說道:「臭東西,看你還敢不敢爬那麼高!」他轉過身,彷彿才看到顧美人一般,沖她一笑,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顧美人?」

長壽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卻還是幼童心性。宮中人皆知小寧王平素只好玩樂,其他事一概不理。顧美人也知道這寧王容易糊弄,便勉力鎮定下來,拍著胸口道:「寧王在樹上做什麼?倒嚇了我一跳。」

長壽舉起手裏的小貓,呵呵笑道:「瑤光養的這臭貓,我不過扯了一下它的尾巴,它就躥到樹上不下來,我只好上去撈它啰。」他打量着手裏可憐巴巴的小貓,嘖嘖地咂嘴:「主人那麼囂張,養的貓卻一點出息也沒有。」

蘭陵公主已經五歲了,她仗着皇帝與賢妃寵愛,時常使性子欺負兩位兄長。蓮生奴隨和,總是讓著妹妹,兩人一直相安無事;長壽卻不肯讓人,雖然不敢明著還手,也總會在事後找機會報復。兄妹兩人常常鬧得不可開交,連顧美人也曾見過他們吵架。

此時的顧美人卻管不了他們兄妹之間的矛盾,她心裏一緊:「蘭陵公主她……」

寧王好打發,蘭陵公主卻很機靈,且小孩子口無遮攔,若她也在這兒,自己日後怕是有些麻煩。

長壽聽她提到妹妹,神色緊張地沖她噓了一聲,看了看四周道:「你可千萬別告訴瑤光啊,要是她知道我趁她不在時欺負她的貓,准跟我沒完。」

得知蘭陵公主不在附近,顧美人這才鬆了口氣,微笑着說道:「寧王放心,我一定不告訴別人。」

長壽大樂,向她一拱手:「多謝多謝,那我先回去了。」

顧美人一直目送着他走遠,又確定再無其他人了,才又繼續前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清冷宮室。她機警地看了看四周,確定無人後才閃身入內。

她方一進門,便被人攔腰抱住,男子熾熱的氣息拂在她的頸間,讓她一陣臉紅心跳。

「你總算來了。」那人說道。

顧美人雙目含情,以手輕撫他的額頭,柔聲說道:「不管有什麼阻礙,只要是你,我總是會來的。」

男人已急切地向她吻了下來。

顧美人微微掙扎:「門……門還沒關……」

男子不作理會,抱着她向前一抵,那兩扇門便緊緊地合上了。顧美人閉目,濃密的睫毛在愛人的擁吻下微微顫動着。長吻之後,她摟住男人的脖子,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男子看向他懷中癱軟無力的顧美人,呼吸越來越急,索性將她攔腰抱起,向內室的卧榻走去……

鳥雀輕盈地落於枝上,用一對細弱的雙爪刨著樹枝,不時歡快地跳動着。忽然有人推窗,小鳥一驚,撲騰著翅膀飛上了半空,發出清脆的鳴叫聲。

「能……把窗關上嗎?」顧美人羞澀地用綉被掩住自己白皙的小腿。

「這裏又沒人來……」窗前的男子含笑轉頭,「再說,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這男子的眉眼與皇帝略微相似,臉形卻更柔和一些,正是當今的太子李崇訊。

顧美人本已披上了衣服,正在綰髮,聞言大羞,舉袖虛掩其面,一頭如瀑的青絲便散落在了榻上。

李崇訊微笑,上前將她攬於懷中:「若能與你日日相伴,該有多好?」

顧美人輕輕一顫,反手撫摸着他的臉龐:「能這樣與你見面,我已經很滿足了。」

李崇訊的手覆上她的小手:「你放心,總有一天,我們可以長相廝守……」

顧美人仰頭看着他:「我是你父親的嬪妃,怎能與你廝守?」

「賢妃不也是父親的弟婦嗎?」李崇訊微笑着拂過她的長發,「父親能做到的事,我為何不能?」

顧美人嘆息一聲,靠在他的肩頭:「我才疏德淺,不敢與賢妃相比。」

「在我眼裏,什麼樣的女人也比不上你。」李崇訊在她耳畔低語,「前幾天崇設來找我,讓我儘快想辦法建立起太子的勢力,我答應他了。」

顧美人一愣:「你以前不是不想涉入紛爭嗎?」

李崇訊挑起她的一縷秀髮,在指中纏繞:「我的確不喜與人爭鬥。可這幾天我總在想,我已經坐在這位子上了,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即便為了自保,我也該有所行動。而且,現在我又有了新的理由。」

「什麼理由?」

「你!我只有成了皇帝,才有可能和你在一起。否則一個閑散的宗室,有何能力染指先帝的妃嬪?將來的新君也必不會允許這樣的荒唐事發生。可若我為天下至尊,就沒有人敢說什麼。所以,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我想爭上一爭。我若繼承大統,就能與你天長地久。」

顧美人的眸中浮起一層輕薄的霧氣:「天長地久……」

李崇訊握住她的手,懇切地說道:「那天不會太遠,你信我……」

顧美人抱緊了他:「我信你,一直都信。」

兩人相擁,一室旖旎。

不知何時,那隻被驚走的小鳥收攏了翅膀,輕巧地落在了窗欞上,好奇地向內張望着。窗內,兩具年輕的軀體再度交纏,起起落落的呼吸聲里混雜着戀人間的低語呢喃……

日暮時分,李崇訊才與顧美人分別,返回了東宮少陽院。他一入內便見太子妃蕭氏在宮人們簇擁下神色凝重地走上前來,急切地問道:「殿下這半日哪裏去了?」

李崇訊方與顧美人幽會歸來,見蕭氏露出這樣的神色,以為她有所察覺,慌亂地支吾道:「與教坊樂工討教琴曲……」

蕭氏鼻間隱約聞到他身上的一股淡香,微微皺眉,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說辭。不過她此時也顧不上追問,急向身後的宮女吩咐道:「服侍殿下更衣!」

「這,這是何故?」李崇訊吃了一驚。

蕭氏轉向李崇訊,雙手攏於袖中,肅容說道:「會寧殿傳訊,太后病危。」

雖然太后並非皇帝生母,但皇帝卻一直對太后孝敬有加,絕不許子女們在太後面前失了禮數。太子既為長孫,又是儲君,於情於理都應為孝義表率,更該於第一時間趕去。皇帝已命人來催過數次,宮中卻遍尋不著太子的蹤影,少陽院上下早就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李崇訊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忙隨着婢女入內更衣,然後又與太子妃一起急匆匆地向太后的寢殿趕去。

到了殿前,李崇訊便發現其他兄弟姐妹皆已到場,就連最小的瑤光也由乳母抱着,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不免有些慚愧。

皇帝正在偏殿聽太醫署的人細說太后的病情,並未看見太子到來。綺素立於皇帝身後,先注意到了太子夫婦。她見二人在外面徘徊,似乎在猶豫着要不要進來。她側頭看皇帝,見他正專心聽醫正說話,便悄然退至外間,向太子夫婦二人擺了擺手,然後指了指長壽旁邊的位置。

李崇訊得她提點,登時醒悟,向她禮貌地一笑,默默地跪坐在長壽身旁。太子妃則和後宮女眷待在一處。

長壽原本垂著頭,見李崇訊忽地到了自己身旁,不免抬頭看了他一眼。李崇訊素知太后與長壽的感情深厚,看他眼圈紅紅的,便對他溫和地一笑。

長壽原本和李崇訊很親近,但這兩年他和康王關係惡劣,漸漸地也就不大跟其他兄弟往來了。見太子對自己笑,長壽也咧了咧嘴,勉強回了長兄一個笑容后,接着想心事。

綺素見幾兄弟都很安靜,放下心來,走回到皇帝身旁。

太后已卧病多年,這兩年更是江河日下,如今已近油盡燈枯之時。太醫署的醫官們都連連搖頭,表示無能為力,綺素返回時正聽到醫官下此判語。她心裏雖早有準備,卻仍止不住悲痛。入宮數十年,太后一直對她極為愛護,說是親如母女也不為過。如今,連這個慈愛的老人也要離開自己了……

皇帝聽了醫官們的話,也是眉頭深鎖,又聽見背後低低的一聲抽泣,他回過頭來,果然見綺素在身後抹眼淚。皇帝深知綺素與太后的感情,他嘆了口氣,在她手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撫。轉眸間瞥見外面跪着的太子,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呵斥道:「祖母有疾,你不曾侍奉在側也就罷了,如今太后病危,你竟也姍姍來遲,像什麼樣子?」

李崇訊一向畏懼父親的威嚴,此時心內羞愧,更不敢分辯,只唯唯諾諾地應着。

皇帝見狀,越發厭煩。太子如此怯弱的性子,將來怎堪為君?倒是綺素忙擦乾眼淚替李崇訊解圍:「太子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見至尊和醫官們說話,才沒進來打擾。至尊可別錯怪了他。」

李崇訊暗暗向綺素投去一個感激的目光。

皇帝心裏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可綺素替太子遮掩,他便也不去戳穿。且眼前又有眾人在場,讓太子顏面掃地總歸不是好事。故皇帝雖仍嚴厲地盯着太子,卻很快放緩了口氣:「既然賢妃這麼說,朕就不追究了。不過身為太子,一言一行皆受人關注,太子也該好好想想,如何為天下孝義的典範。」

李崇訊連忙答應了。

皇帝便不再看他,轉向綺素道:「朕還得去紫宸殿與幾位宰輔商議國事……」

「國事要緊。妾守在這裏,陛下放心去吧。」綺素體貼地回答道。

皇帝溫和地看着她:「你這幾天衣不解帶地照顧太后,想必也累了。凡事不要親歷親為,差人做就是。」說到這裏,他似是想起了什麼,轉頭看了太子及他身後的太子妃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太子和太子妃留下,聽候賢妃差遣。」

跪坐在下的康王聽見皇帝的命令,向賢妃投去了憤怒的目光。她不過是一嬪妃,竟讓太子隨她差遣?她有何德何能?可有皇帝在場,他不敢當面質疑,只是低頭哼了一聲。別人倒還罷了,偏長壽聽見了他這一聲哼,便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太子夫婦卻都不覺有異,恭聲應了。皇帝這才又對綺素說道:「若有什麼變化,只管讓內官到紫宸殿傳訊,朕即刻趕回來。」

綺素點頭,與眾人一起恭送皇帝離開。

雖然皇帝發了話,綺素卻不敢真的指使太子做事。她僅向太子點了下頭,便欲往內室探視太后。李崇訊在她身後一揖:「多謝賢妃解圍。」

綺素的腳步一頓,卻並未回頭:「舉手之勞,太子不必放在心上。何況太后垂危,我不想有人在她的病榻前橫生枝節。」

康王聞言忍不住一聲冷笑。綺素分明聽見了,卻懶得與他計較。守在門口的宮女打起了珠簾,綺素腳步不停,徑向內室走去。

室中紗帳捲起,寬大的卧榻上躺着一名年邁的老婦。

綺素憶起自己甫入宮時,還是中宮的太后坐於榻上,親切地與她執手相問。那份雍容氣度,至今仍無人可及。誰想她如今竟被病痛硬生生地磨去了當年的風華。太后已昏迷了好幾天,連綺素都懷疑她的靈魂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那衰老乾枯的軀體。她坐在床邊,怎麼也無法把眼前這枯瘦的老人與當年那個珠圓玉潤的婦人聯繫起來。

已有宮女從銅盆中絞了絲帕,綺素接了,溫柔地擦拭著太后的手臉,一邊擦一邊眼淚忍不住地掉。在她的輕柔觸碰下,太后竟有了些許知覺,發出了幾聲微弱的呻吟。

綺素聽見,面露喜色,急切地伏在她身邊輕喚:「母親?」

不聞太后回答,她立刻轉頭向侍立一旁的染香道:「請醫官們過來,快!」

染香聽命去了,很快醫官們便魚貫而入,依次上前診視太后。完了又湊在一起低聲商議了一會兒,才由其中一人向綺素回道:「稟賢妃,太后應是迴光返照……」

綺素即使是早有準備,真聽到這話時還是止不住腳下一軟。幸虧染香眼疾手快地將她扶住,才不致失儀。綺素定了定神,說了聲「知道了」,便揮手讓他們都退出去。

醫官們小心地退了出去,倒是適才向她稟報的那人經過她身旁時忽然停了腳步,從袖中取出了一包藥粉,向綺素道:「太后尚未交代遺言,這葯也許能讓她精神些。」

綺素點點頭,接過了紙包:「多謝。」

那醫官低頭道聲「不敢」,尾隨着眾醫而去。

綺素淚如泉湧,坐在床邊低聲哭泣。忽然一隻枯瘦的手緩緩撫上了她的面容。綺素一驚,卻見本已昏迷的太后竟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對着她微笑。

「綺……素……」太后已多日不曾說話,發音甚是艱難,但綺素仍聽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握住太后的手,熱烈地回應道:「我在,母親,我在這裏!」

「杜……杜……」

綺素不解其意,試探著問:「母親可是想要什麼?」

「杜……」

一旁的染香插話:「太后可是想見杜宮正?」

太后緩慢地點了一下頭。綺素急忙說道:「快去請。」

染香答應了,匆忙差人去請杜宮正。

「母親,」綺素柔聲道,「杜宮正就快來了,你再等等。」

太后聽懂了她的話,緩慢地點了點頭。綺素見她想開口說話的樣子,便將那包藥粉交與染香,讓她用溫水沖開,喂太后服下。

太后慢慢服了半盞,又歇了一會兒,果然眼神漸漸明亮,口齒竟也清楚了起來:「綺素。」

綺素柔聲回答:「我在。」

「我的孩子……」太后愛憐地看着她。

綺素握着她的手,努力保持微笑:「母親,我在這裏。」

太后仔細地看着她,初入宮時的怯弱孩童,如今已是沉穩的婦人,面容也帶上了風霜浸染的痕迹。她眼中泛起了淚光,吃力地說道:「這些年……真是苦了你。」

「母親別這樣說,」綺素柔聲道,「我並不覺得辛苦。」

「可是……我後悔……」太后輕輕撫摸着她的面容,「我這輩子最後悔兩件事,第一件是順了先帝的意,讓你入了宮;第二件……」

聽太后呼吸沉重起來,綺素不忍地打斷:「母親,別說了……」

「不,讓我說完,」太后卻沖她擺了擺手,「這第二件……是讓你嫁了元沛……」

綺素失聲道:「母親……」

太后的目光溫柔而傷感:「你這一生原不必這樣……要不是因為我和先帝……」

綺素拚命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先帝與太后是真心疼愛綺素,嫁給元沛也是我自願的,我從來沒後悔過。」

「那……皇帝呢?」太后顫聲問她,「你和他在一起這些年,可曾快活過?」

綺素語塞,她該怎麼來描述她和皇帝之間的關係?她恨他,但他卻始終是自己兩個孩子的父親,且並未錯待過他們母子三人。這些年他並沒辜負過她,她卻一直在算計他,算計他的大臣、他的妃嬪,甚至他的子嗣……他不置一詞,似乎從未察覺。有時綺素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以他的精明,竟真的一點沒察覺到自己做的手腳?還是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卻故作不知?

當他露出溫柔的神色時,她從不敢仔細分辨自己的情緒,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目光。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側目看着他,她也會捫心自問,如果當初她先遇上的不是元沛而是他,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見綺素表情茫然,太后已經瞭然。她輕聲說道:「這些年我瞧著,他對你也算真心,何況,你們還有兩個孩子……就算不為自己,你也得為兩個孩子想想。父母反目,你讓他們如何自處?綺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可是元沛……」

「元沛已經死了,」太后乾枯的眼裏淚光浮現,「現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他。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比起報復他,我更不願意你不幸。綺素,別再執著於報仇了,好好帶大你的兩個孩子……」

綺素沉默著,良久才說:「我做不到,母親。我不能對不起已經死去的那個孩子……」

不管以前設想過什麼,如今走到了這一步,收手都已經來不及了。

太后還想再說什麼,卻聽珠簾聲動,杜宮正的身影已出現在門口。因太后還握著綺素的手,她沒法相迎,只能微微地向杜宮正欠身,算是見禮。

杜宮正還了禮,在榻邊跪下:「太后見我,可是還有吩咐?」

太後向她伸出手。杜宮正看向綺素,見綺素點頭,於是伸手握住。太后將綺素和杜宮正的手疊放在一處,目光殷切地看着杜宮正。雖然太后一字未說,杜宮正卻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聲道:「太后請放心,妾自會拼盡全力護著賢妃和兩位皇子……」

「宮師……」綺素睜大了眼睛,難得地露出了驚訝之色。她以為太后是因與杜宮正相交多年,所以才想於彌留之際見上一面。卻不想太后召了她來,只是為了將自己託付於她。

太后的這一舉動,讓綺素以前不得其解的疑問瞬間豁然開朗。杜宮正一向獨善其身,卻時常指點和幫助她。兩人雖有過短暫的師生之誼,但似乎也不值得杜宮正為自己做到這一步。她曾為此疑惑過,可現在她明白了原因。的確,除了太后,還有誰能支使得動杜宮正這樣的人?

杜宮正看出了綺素的想法,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說話。當初她也不是那麼輕易地鬆口的。太后至尊至貴,卻放下了所有的身段,苦苦哀求於她,只求她能保全這個孩子。她一來感動於太后的情意,二來也是為了當年對太上皇的承諾,這才改變了從不涉入紛爭的立場,對綺素傾力相助。不過這其中種種,她並不打算讓綺素知道。她敬重太后的為人,也願意為太后保留最後這一點尊嚴,綺素只要知道這個結果就已經足夠了。

杜宮正雖然不曾明言,但綺素又豈會猜不到這其中關節?她百感交集,良久才輕喚了一聲:「母親……」

太后卻並沒有回答。綺素與杜宮正微微詫異,齊齊轉頭,卻見太后唇邊猶帶微笑,已經歸於極樂……

室內是長久的靜默。

綺素愣在原地,似乎還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末了,還是杜宮正先打破了沉默:「太后已逝,賢妃請節哀吧!」

綺素一震,沒有說話。她閉目,卻依然止不住滑落的淚水。杜宮正見狀,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低聲相勸:「太后與賢妃親如母女,太后仙去,賢妃哀慟是情理中事,只是現在尚不是可以悲痛的時候,宮中之事,還有賴賢妃做主。」

綺素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微微仰頭,好一會兒才重新看向杜宮正。雖然她面上猶有淚痕,但至少在儀態上,已無從挑剔。

杜宮正讚許地點點頭,向她伸出手。綺素扶著杜宮正的手站了起來,用平緩的語氣道:「宮師說得對,現在還不是難過的時候。母親向來整潔,我們得讓她乾乾淨淨地走。」

她拭去淚痕,向染香道:「去取水和澡豆,為太后凈面。再召王順恩來,讓他去紫宸殿告知陛下,太后已薨。」

染香追隨太後日久,極是幹練,早已命人備好了所需的用具和衣物。她聞言輕輕一拍掌,便有宮人將物品一一捧來。

綺素在床邊坐下,親自為太后清理遺容。誰料方擦拭了兩下,便聽見外面一聲怒吼:「你敢再說一遍!」

這分明是長壽的聲音。綺素皺眉,難道這孩子又惹麻煩了?太後生前最疼愛這個孩子,若他在此時鬧出事來,自己丟臉不說,只怕太后在天有靈,也不得心安。

杜宮正見綺素有些遲疑,便從她手中接過絲帕:「這裏有我,賢妃去吧。」

綺素感激地向她道了謝,在宮女捧上的盆中凈了手,便向外走去。她剛到門口,便見長壽正對着康王做拳打腳踢狀。幸而蓮生奴死死地拖住了長壽,他的拳腳才沒落到康王身上。

康王冷笑道:「再說一遍又如何?你阿娘既然做得出一女侍二夫的事,還怕別人說?」

「滾!你滾!」長壽怒極,卻被蓮生奴攔腰抱住,掙脫不得,只能沖着康王大吼。

「這是太后的寢殿,可不是賢妃的淑香殿,你還沒資格讓我滾。」康王冷冷地說道。

「崇設,住口!」太子聽到「一女侍二夫」之語時便臉色發白,此時聽弟弟越說越不像話,便出言訓斥。

大約長兄在康王心裏尚有威信,他並沒有直言反駁太子,卻還是哼了一聲,以示不服。

太子畢竟與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一向不慣疾言厲色,見弟弟不吭聲了,他便放緩了語氣:「兄弟之間,豈可如此惡言相向?崇設,你是兄長,該讓著兩個弟弟才是。」

長壽看了太子一眼,抿了抿嘴唇,嘟囔了一句:「誰要他讓?」他向康王揮了一下拳頭:「別瞧不起人,有種和我單獨打一場。」

「長壽,」太子也有些不悅,「雖說崇設不該以大欺小,但你剛才難道就沒有錯處?大家各退一步,和睦相處才是正理。」

長壽不服,方要爭辯,卻聽到一個清潤的女聲說道:「夠了。」

幾人聽出是綺素的聲音,都是一驚,不知她是何時到了外室,又聽到了多少?康王雖然脾氣乖張,可到底年輕,背後說人的不是卻被當事人聽見,他多少有些臉紅,卻又不甘示弱,便又冷哼了一聲。

綺素聽見,將目光落在了康王身上。她並沒有露出多少情緒,康王卻被她盯得不自在起來,只得收起自己的脾氣。綺素這才移開了目光,緩緩掃過其他幾人。所有人都不敢和她對視,紛紛低下了頭。

綺素這才開口說話,她聲音不高,卻自有威嚴:「太后才剛離世,你們就在此爭吵不休,成何體統?太后在天之靈又會怎麼想你們這些子孫?」

太子見大家尷尬,少不得要打個圓場:「賢妃教訓得是,這件事是我和阿弟的不是。我們身為兄長,卻不能容讓幼弟,實在慚愧。」

他這番話避重就輕,卻又讓綺素挑不出來毛病。

綺素審視了太子片刻,淡淡地說道:「太子明白就好。太後過世,宮中慌亂,恕我無法招呼太子與康王,二位請回吧。」

康王聽她逐客,大為不滿。她憑什麼自作主張?太子顯然了解兄弟的性情,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和氣地說道:「既如此,我們兄弟就不給賢妃添亂了。賢妃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少陽院上下皆可由賢妃差遣。」

許是太子應答得體,綺素麵色稍霽,不失客氣地將二人送出了殿外。太子與康王走後,她竟是看也不看蓮生奴和長壽一眼。蓮生奴深知母親個性,知道她必是已怒極,便扯了扯長壽的衣袖。長壽這才不甘不願地上前,小聲說道:「阿娘,我們錯了。」

「別叫我阿娘,」綺素怒道,「我可教不出你這樣的本事!我以前是怎麼叮囑你的?你就算做不到兄友弟恭,也不可和太子他們正面衝突。你倒好,祖母才剛過世,你就鬧出這等事來!你……你對得起你祖母嗎?」

長壽有些委屈,小聲爭辯道:「是他們先挑事的。他們羞辱阿娘,我才氣不過和他們分辯的。」

「康王說錯了嗎?」綺素冷淡地說道,「他說的是事實,你阿娘是侍了二夫。你再怎麼跟他打跟他鬧,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不是想改變事實,」長壽大聲說道,「我只是氣不過,他們憑什麼看不起我們?他們自己難道就是什麼好東西了?」

「住口!」綺素厲聲呵斥。

長壽不敢再與母親爭辯,但仍是滿臉憤憤不平的神色。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綺素命左右宮人都退去,這才拉起長壽的手,與他分析說:「這點小事你就氣成了這樣,以後光生氣你就氣不過來了。」

「就不能不受氣嗎?」長壽嘟起嘴。

綺素啞然,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不受氣?那得你自己有本事。沒本事沒地位,就怨不得別人要踩你。康王是什麼人?那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現在就領着雍州牧,等太子承繼大統,他將來的貴盛指日可待。你拿什麼和他爭?」

長壽眼光一閃:「那如果太子繼不了位呢?」

雖然已遣退了宮人,但畢竟不是在淑香殿中,綺素忙捂住他的嘴:「別胡說八道。」再說下去,不知道長壽還會說出什麼渾話來,她索性道:「你祖母走了,你也不去看她一看,卻給我惹出這麼多事,你對得起她嗎?」

「祖母……」長壽垂眸。

他被越王罵作野種,晚上便跑來找祖母。太后抱着他,對他細說往事。他答應了太后,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守着承諾,對母親也沒有說起過。外人看來,他還是個不知世事的淘氣孩子,但他自己卻清楚,這不過是一張皮而已。這些時日他留心看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太后說,任何人都可以誤解你阿娘,你不可以。以後若是祖母不在了,你得保護你阿娘,別讓人傷她。

「蓮生奴,」綺素見長壽不再作聲,嘆了口氣,「和你阿兄一起回去,替我照看好瑤光。」

蓮生奴點頭,扯了一下長壽的袖子。

長壽跟着蓮生奴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母親說道:「祖母不在了,我會保護你們,阿娘什麼都不用怕。」

綺素愣住,沒有回答。

長壽似乎也不期望她的回答,緊跟着蓮生奴出去了。

兄弟倆默默地跟在內官身後,向淑香殿走去。半路上,蓮生奴腳步一緩,刻意落後了幾步,對長壽問道:「適才阿兄說會保護阿娘,是什麼意思?」

長壽看着弟弟,小聲說道:「用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

蓮生奴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經有了計劃,不禁微微皺眉:「阿兄,我們年紀還小,鬥不過他們,你別貿然行事。」

「我又不傻!」長壽道,「放心吧,我不會冒失,要做就一定要讓他們翻不了身。」

蓮生奴懷疑地盯着長壽,顯然不太相信。

長壽卻無意再說,只是眯起眼,一本正經地在心裏盤算起來。

蓮生奴越發擔心,猶豫着要不要去和母親商量,可又一想,母親現在怕是無心管這些小事。且按長壽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向母親告密,准又會大鬧一場。不過蓮生奴並不認為比自己大兩歲的長壽能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還是自己多留心吧。若兄長莽撞行事,自己找個機會阻止了就是。

蓮生奴卻沒想到,長壽要做的事竟然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光耀二十年秋,又是一年霜染紅楓。

因太后的喪事,宮中不曾舉行任何賞樂之事,不免顯得有些凄清。喪期之中,李崇訊也不好再與顧美人幽會,縱是相思難耐,也只得忍着。太子妃雖注意到了丈夫的焦躁情緒,卻不解他為何會如此。好不容易等到了宮中除服,李崇訊便遣心腹的內官向顧美人傳信,約好了在老地方見面。

顧美人數月不曾得見太子,也早已心焦,得信便欣然赴約。

久別之後再次相會,兩人皆情動如火。

忽然,窗外有稚嫩的童聲響起:「阿兄,你說小黃真的藏在這裏?」

小黃正是蘭陵公主養的那隻貓。這聲音彷彿一盆涼水,瞬間便澆熄了兩人的情火。

接着一個懶懶的聲音回答道:「我怎麼知道它是不是真的藏在這裏,不過它喜歡往這裏跑倒是真的。」

聽這聲音像是長壽。

「我就知道你在騙我。」蘭陵公主不樂意了。

「誰騙你了?」

「你就是騙我!怪不得這兩天我找不到小黃,一定是你把它弄死了。」蘭陵公主叫了起來。

「誰弄死它了?」被妹妹這麼一鬧,長壽也越發氣急敗壞。

「怎麼辦?」顧美人低聲問李崇訊。

李崇訊將手指豎於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等這兩個孩子走過去也就沒事了。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一個滿含着笑意的醇厚男聲插了進來,「瑤光,要是真找不到,阿爺再送你一隻也就是了。」

「不嘛,我就要小黃!」蘭陵公主撒起嬌來。

聽見那男子的聲音,屋裏的兩人皆大驚失色。顧美人一慌,再想不到別的,忙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慌忙間,她不小心碰倒了角落裏散放的燈台。燈台落地,發出了一聲巨響,立刻引起了外間人的注意。

「小黃,一定是小黃!」長壽大叫一聲,接着一陣腳步疾響,門被人一腳踢開,長壽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了門口。看清室內的情形后,他似是一愣,隨即大聲叫了起來:「阿爺,阿爺!」

李崇訊與顧美人驚駭欲絕,兩人僵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那個高瘦的身影漸漸靠近。這個身影從未讓他們如此驚恐過。

很快那個身影出現在了門邊,軟腳襆頭、赫黃色的圓領衫袍刺目驚心。

來人正是皇帝。

燈台倒地,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旋轉着,發出骨碌碌的聲響。

瑤光好奇地盯着屋裏兩個衣衫不整的大人,澄澈的眼中閃動着好奇的光芒。長壽的唇邊浮着一絲冷笑,目光在太子、顧美人和皇帝之間游移。

李崇訊和顧美人都只穿了一層貼身的衣服,戰戰兢兢地匍匐於地。皇帝面色鐵青,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兩個人。

「長壽,」許久以後,皇帝乾澀地開口道,「帶瑤光出去。」

長壽應了一聲,拉起瑤光乾脆地走了出去。等兩個孩子出去了,皇帝才冷淡地吩咐兩人:「穿上衣服。」

他背過身,李崇訊和顧美人慌張地將衣衫套到身上。皇帝紋絲不動,直到那窸窸窣窣的衣料聲響完全停止了,他才重新轉過身。穿上衣服的李崇訊和顧美人已再度低伏於地,顫抖不已。

「帶下去。」皇帝平靜地吩咐身邊的內官。

顧美人絕望地低泣了一聲,順從地起身欲隨內官而去,李崇訊卻仍伏在地上不動。

「太子?」皇帝玩味地低語一句,沒想到一向柔弱的太子竟敢違抗他的命令。

李崇訊抬頭,面色蒼白地說道:「這件事是臣的錯,與顧美人無關。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無力反抗……請……陛下明察……」他懼於天威,語音微微發顫,卻還是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顧美人聞聲渾身一震,胸中一陣激蕩。她十分清楚李崇訊的性子,他並不是一個強硬的人,可這個一向溫和怯懦的男人在皇帝的威勢之下卻仍然出言維護自己。摯愛如此,自己尚有何求?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奔回李崇訊身邊跪下,哭着道:「不,不是殿下的錯,是妾先勾引的殿下,至尊要罰就罰我吧!」

皇帝面無表情地盯着二人看了一會兒。他從少年時代起便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情緒,是以當太子和顧美人膽戰心驚地偷瞄皇帝的臉色時,竟瞧不出半點端倪。

良久,皇帝抬手,緩緩擊掌。太子與顧美人越發驚恐,不知皇帝是何意思。皇帝擊掌數下,才慢慢開口道:「好,很好……」他語氣平靜,但話中的陰森冷峻讓跪於地上的兩人自五臟六腑都生出了一股冷徹的寒意:「你們……一個也逃不掉!」

李崇訊與顧美人被帶了出去,分別囚禁。李崇訊走出來時,長壽和瑤光正等在外面,瑤光年紀尚幼,還不明白此事意味着什麼,正高高興興地與長壽玩鬧,小拳頭像擂鼓一樣往長壽的身上招呼著。長壽舉臂,心不在焉地擋下妹妹的攻擊。看見太子,長壽的面色一僵,手臂不自覺地垂下來。瑤光不解兄長為何如此,只道是進攻良機,小拳頭打得越發密集。

長壽對瑤光的攻擊渾然不覺,他全身僵硬,臉色泛白,卻並不迴避與李崇訊的對視。李崇訊注視着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弟弟,見他揚著下巴,倔強地看着自己,自己倒先氣短了,很快移開了目光。事到如今,再追問長壽是刻意還是碰巧,已經毫無意義了。

太子與顧美人私通一事,很快傳遍了宮闈。

消息傳入少陽院內,太子妃手一抖,盞內蔗漿潑灑。水跡漫延,濡濕了殿內的猩紅氈毯,留下了一片黯淡的水跡。她怎麼也想不到,一向溫雅謙和的太子竟會大膽到與皇帝的嬪妃私通,並且被皇帝親自撞破。聽說兩人被抓住時幾乎是一絲不掛,其情其景,簡直不堪入目。

「太子妃,怎麼辦?」心腹侍女低聲問道。

怎麼辦?太子妃心下茫然。入宮以來,她循規蹈矩,從不曾遭逢如此變故,不由得亂了方寸。出了這樣的事,她理該怨恨太子,但他到底還是自己的夫婿,怨恨歸怨恨,最終還是得想法子救他。可是……她真能救得了太子嗎?

太子妃勉力鎮定下來,不讓人看出自己內心的糾葛,輕聲吩咐道:「去請康王。」

事出突然,縱然叔嫂單獨見面不合禮制,她也顧不得了。宮中內里,她勢單力孤,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太子的同胞兄弟了。佛陀保佑,但願康王能想出法子!太子妃在心裏默默禱告著。

侍女立即出外傳令,很快便有內官趕赴康王的府邸。康王卻並不在府中。他的消息靈通,太子出事後,他幾乎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實情,直奔宋府與宋遙商議對策。

宋遙不愧執政多年,太子宣淫宮闈乃是足以撼動朝野的大事,他竟能處變不驚,攏著袖子鎮定地聽康王說完了經過。可即使老辣如宋遙,得知來龍去脈以後也禁不住鎖緊了眉頭。

「太子危難,請宋公相助。」康王也知事情棘手,說完后立刻誠懇地相求。

宋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低頭思索了半晌,緩緩搖頭道:「難,太難。」

「宋公!」康王略微變調,「某也知此事不易,才來相求宋公,請務必救我阿兄。」

「康王,不是某不願相助,」宋遙嚴肅地說道,「若是有人別有用心地攻訐太子,某必力保太子,絕無二話。可這件事是太子作繭自縛,怨不得別人。陛下原本就對太子的才具心存疑慮,只是太子未有過錯,才不曾提出易儲。太子這些年可說是毫無建樹,唯有德行廣受稱頌,方能得以留居儲位。如今他連唯一的立身之本也沒有了,大王以為他會有什麼結局?」

宋遙的話,康王不是沒有想過。李崇訊的儲君之位本就不穩,出了這樣的事,他失愛於皇帝已是必然,若朝中別有用心之人再以此攻訐,他的太子之位絕難保住。宋遙既然料到了這個結果,自然不可能再出手相助太子,否則引得皇帝遷怒,豈不是引火燒身?

想到此處,康王便毫不猶豫地起身:「我明白了。那就不打擾宋公了,告辭。」

宋遙可以明哲保身,他身為兄弟的卻不可以袖手旁觀,縱然明知無望,他還是得為兄長四下奔走。

「大王要去哪裏?」

「我想再去其他相公的宅邸,看能不能想想辦法。」康王拱手,旋即轉身。

「大王別白費力氣了。」宋遙搖頭,「陛下這次動怒非同小可,誰敢去討這沒趣?」

康王苦笑,他何嘗不知這是徒勞之舉?他沉默片刻后道:「多謝相公提醒,只是太子乃是我至親,即便只有一線希望,某也要試上一試。」

宋遙嘆息了一聲:「某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康王止步,回身道:「願聞其詳。」

宋遙起身,走到康王身前一尺之距,緩緩說道:「太子若被廢,皇子中便以大王居長,將來大有可為。大王此時更應自惜羽毛,置身事外方是明智之舉。」

「置身事外?」康王勃然變色,「那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正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某才如此建議。」宋遙正色道,「若太子果真被廢,陛下擇立大王為儲,廢太子的將來尚有保障;若大王因為太子奔走而被陛下遷怒,以致儲位落於他人之手,屆時廢太子又有何人可以仰仗?」

「這……」康王一時語塞,便有些遲疑。他自然知道宋遙所指為何。

康王一猶豫,宋遙便知他心思有些活動,便趁熱打鐵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還請大王三思。」

「可是……」康王仍然搖擺不定。

宋遙抬手,一邊請他重新入座,一邊又道:「平心而論,大王之才並不輸於太子,殺伐決斷更勝太子十倍。若太子被廢,大王繼位便名正言順。所以……一切只看大王有沒有問鼎天下之志了。」

康王眉心一跳:「宋公此話當真?」

「絕無虛言。」

康王神色變幻,顯然心裏在激烈地鬥爭着,是為兄弟情義營救兄長,還是放棄兄長圖謀大業?

宋遙說得沒錯,若自己將來為君,尚可善待一母同胞的兄長;若是換作其他人,比如賢妃的兒子繼位,他兄弟二人的命途根本難以預料。自己現在放棄太子固然會讓太子受苦,但若自己將來繼位,完全可以補償於他。那麼……何不放手一搏?

宋遙見康王的神色漸漸興奮,知道他已動了心思,不由得暗暗點頭,動心就好。如今太子失勢已成必然,他不得不為自己尋找後路。

皇帝餘下四子,二子為賢妃所出,自己絕不可能與之合作;三子越王的母親出自寒門且不必說,聽說越王性子暴躁,才具平庸,顯然難當大任。這樣一來,他的選擇便只剩下了康王。好在康王的才具雖比不上當年的皇帝,但到底不蠢,稍加調教,做個守成之君應該不是問題。他現在所要做的,就是激起康王的進取之心。只要他有意,自己就有辦法扶持他登上大位。

宋遙的心裏雖然千迴百轉,面上卻不動聲色,耐性甚好地坐於一旁等著康王做出決定。幸而他的等待並不漫長,很快康王便神色堅定地向宋遙一揖,沉靜地問道:「若孤志在天下,宋公可願相助?」

宋遙胸中長舒了一口氣,微笑着向他還禮:「某自當傾力相助。」

派去請康王的內官遲遲不回,太子妃等得心焦,便接二連三地派出使者去察看究竟,返回的使者都說康王不在府中。

最後去的使者運氣稍好,遠遠地瞧見了康王的車駕。使者大喜,趕緊迎上前去。車內卻空無一人。他四下詢問,卻聽從人說康王在宋府酒醉,因此宋令公留了康王夜宿其府,命車駕先行返回康王府,明日再去接人。使者只得回宮入稟太子妃。

太子妃得訊,有些疑心,一面令使者去宋府相請,一面又遣人去請太妃。使者很快返回,說宋府僕從告知,康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怕是無法入宮;去請太妃的宮人也回報說太妃卧病,恐怕這幾日都無法和太子妃見面。

太子妃聽着稟報,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最後只剩一片悲涼。康王和太妃都是耳聰目明之人,宮中事態瞞不過他們,他們不可能到現在還不知道消息。既知太子身陷囹圄,需要援手,他們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避而不見,只說明了一個可能——他們已經放棄太子了。

太子妃有些絕望,太妃和康王與他們夫婦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尚且靠不住,她還能指望誰?

「太子妃……」侍女怯怯地問,「要不……再派人去請一次康王?」

「不必了。」太子妃抬手制止了她,閉目片刻后,她靜靜地吩咐道,「替我更衣。我們……去淑香殿……」

太子妃在侍女幫助下卸去身上的釵環,換上素衣,散發赤足,跪於淑香殿前的石階之下。淑香殿很快就有人發覺,匆匆趕去告知了綠荷。太子妃身份貴重,綠荷不敢自作主張,親自去請示綺素。

綺素正面色鐵青地坐在榻上,長壽跪在她面前,貌似恭敬地聽訓。綺素聽聞太子之事後大為震驚,一見長壽便疾言厲色地訓斥,並罰他跪在殿中反省。長壽雖不敢與母親爭辯,但神色委屈,顯然並不服氣。綺素見之愈怒,言辭也越發嚴厲。

母子正僵持之際,綠荷忽然入內,綺素不由得皺眉:「何事?」

綠荷在她耳邊低語數聲,綺素的眉頭蹙得更緊。長壽豎着耳朵,依稀聽見了「太子妃」的字樣,不以為然地問道:「她來幹什麼?」

「住口!」綺素喝道,「現在還輪不到你說話。」

長壽閉了嘴。

綺素沉吟了一會兒,決定去見太子妃。她很快起身同綠荷出去,只留下了長壽一個人在殿中罰跪。

母親走後,長壽長嘆了一聲。康王仗着同母兄是太子,一向霸道囂張。他扳倒太子,康王就再不能欺負他們母子了。他明明是為母親出了口惡氣,怎麼還是落到了這步田地?好在罰跪是常事,他雖然委屈,倒還不怎麼難受。

窗外幾聲輕響,長壽聞聲一喜,他膝行到窗邊,果然看見蓮生奴的半個腦袋露了出來。

「蓮生奴,」長壽小聲歡呼道,「你是來給我送吃的嗎?」

每次長壽被罰,蓮生奴都會偷偷給他送點吃的東西,這幾乎已成了兄弟倆的默契。不過這次蓮生奴面色沉重,對着兄長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這是怎麼了?」長壽見他表情古怪,不免有些關心。

「阿兄,」蓮生奴壓低了嗓子道,「你為何不事先同我或母親商量?你這次真的闖禍了。」

長壽一愣:「什麼意思?」

「現在太子威信掃地,阿爺很有可能會易儲……」蓮生奴道。

「沒錯,」長壽乾脆地說道,「這樣康王就再也不能仗勢欺人了!」

「阿兄,你錯了!」蓮生奴肅然說道,「若太子被廢,我們才有大麻煩。儲位空缺,你以為誰最有可能入主東宮?」

長壽一愣,他並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只要能讓太子和康王倒台,誰是太子他並不關心。

蓮生奴幽幽說道:「是康王。」

「不可能!」長壽驚呼了一聲,「阿爺惱了太子,怎麼可能還讓他們兄弟掌權?」

蓮生奴不禁苦笑:「阿兄,太子是太子,康王是康王,他們從來都不是一體。阿爺也不會因太子遷怒康王,他不是那種人。除去太子,我們幾兄弟便以康王為長,且我聽說他和宋令公走得很近。宋令公的分量,阿兄總該知道。他若是向阿爺進言,阿爺很可能會聽從他的建議,立康王為儲。」

長壽一聽,急了起來:「你說的是真話?」

蓮生奴嘆息一聲:「阿兄,我又何必要騙你?阿娘不是抓不到太子的錯處,只因太子性情寬厚,她才再三容讓。太子溫和,不易與我們起衝突,有他在,咱們至少可以維持表面上的和平。若換了是康王,很快就不會有我們容身之處了。」

長壽明白過來自己幹了什麼,氣憤地一拳捶在地上,想不到自己自作聰明,倒弄巧成拙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心地問:「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我想……阿娘會想辦法保太子……」蓮生奴才說了一句,忽聽外面腳步聲響起,他只得中止談話,匆匆地離開。

長壽有一肚子話想問蓮生奴,卻被突然打斷,有些悻悻地朝門口看去,卻見母親扶著太子妃進來了。太子妃身着素衣,一頭青絲散亂地披於身後,臉上不施粉黛,露出了蒼白的面色。長壽只見過平日裏光鮮美麗的太子妃,怎麼也想不到才一日光景,她竟已如此憔悴。

有了蓮生奴的分析,再看到自己造成的後果,長壽終於羞愧了,低下頭不敢再看。

太子妃卻全然沒瞧見長壽,她緊緊地攫著綺素的手:「賢妃……」

「你這孩子,怎麼就不知道顧惜自己?」綺素柔聲數落着,「跪在外面,倘若傷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太子妃只覺得膝蓋酸痛不已。可她此時卻什麼也顧不上了,她自綺素手中掙脫,拜伏於地:「請賢妃幫我……」

綺素婉言勸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太子妃一動不動,仍伏於地上哀求道:「請賢妃救救太子。」

綺素輕嘆一聲,將手置於太子妃的肩上:「太子妃的來意我早已猜到,起來說話吧。」

太子妃怯怯地抬首,見綺素目光溫和,這才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淚。

綺素麵有不忍,尊貴如太子妃,竟落到如此田地。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遞與太子妃,太子妃低聲謝了一聲,接過絲帕拭淚。

見太子妃平靜了下來,綺素才道:「我沒想到太子妃還肯為太子奔走。」

太子妃沉默片刻,慘然一笑:「太子如此荒唐,我自然有怨。可我們終究是做了數年夫妻,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上絕路。」

綺素動容,良久乃道:「難得太子妃重情義。」停了停,她才又說道:「看在你的分兒上,我便向陛下求個情吧。」

太子妃深深下拜:「謝賢妃。」

「只是至尊性子強硬,成不成的誰也說不準。」

「賢妃肯為太子求情,妾已感激不盡。無論結果如何,妾都會記得賢妃的這份恩情。」太子妃唏噓不已。只因一向親近的太妃和康王不肯出面,她病急亂投醫才來求賢妃,不料賢妃與她雖無多少來往,卻一口答應了幫忙,可見這世間人情冷暖,變幻無常。

「我這便去會寧殿求見陛下,太子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太子妃點頭,綺素叫來宮女送她回少陽院。之後,她也稍作收拾,準備去會寧殿面見皇帝。臨出門前,她看了跪在殿中的長壽一眼,輕嘆了一聲道:「罷了,你起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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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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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瑣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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