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眠的人夜長

第25章 不眠的人夜長

第25章不眠的人夜長

蕭水光慢慢睜開眼,她做了噩夢,卻醒得異常平靜,而醒后就再也睡不著,這半年來都是如此。

她還記得半年前接到母親的電話,那一刻她剛走出章崢嵐的住處。

母親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她說:「水光……爸爸出事了。」

一向正直嚴肅的父親被意外革去職務,並接受調查,母親擔驚受怕。

好像那一年所有的糟糕事情,都在那兩天里發生了。

水光坐在候機室里等著播音員播報她的航班,旁邊被媽媽抱在懷裡的小女孩湊過來輕輕問她:「姐姐你為什麼哭啊?」

水光記得自己說了一句:「因為太難過。」

蕭水光起來得早,天還只是蒙蒙亮,院子里沒有聲音,除了幾聲錯落的蟲鳴,她洗漱完去房間里換上運動服,然後到外面跑步。一月份西安的溫度已降到零下,呼出的氣馬上結成了白霧,她跑到公園的湖邊,碧澄廣闊的湖面上偶爾會有幾隻飛鳥掠水飛起,水光繞著湖跑了兩圈,直到氣喘吁吁才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來。

她看著天邊的白日慢慢升起,看到來湖邊晨跑的人越來越多,才起身離開。

水光到家裡洗了澡換了衣服,煮粥的時候聽到父母房間里有聲響了,是母親起來了。蕭母出來看到女兒,輕聲問:「怎麼又這麼早就起了?去跑步了?」

「嗯。爸還在睡?」

蕭母點了下頭,「他昨晚上又是翻來覆去一宿沒睡……」

父親自從那次事件之後,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好多,多半時間在家中養花種草,但心情總是不好。

水光陪著母親吃過早飯,幫忙收拾碗筷時手機響起,是景琴的簡訊,讓她今天再幫她照顧一下寶寶,「爸媽這兩天剛好報了團去了廈門,我跟我老公都臨時接到通知要加班,周六還要加班,這破公司。」景琴是在去年七月結的婚,另一半是她公司里的同事,相處一年結了婚。蕭母看女兒在回簡訊就問是誰找她。

水光說:「景琴讓我等會去帶思嵐。」

蕭媽媽聽到思嵐便在心底又嘆息了一聲,小琴已結婚生子,自己孩子卻是對感情事心灰意冷。沒有過問過女兒的心事,不是不掛心她與那曾來過的年輕人發生了什麼,孩子半年前回來,她全部心思都撲在丈夫身上,沒能留意她的情緒,等到丈夫的事情勉強算過去,她才注意到一直陪在身旁的孩子臉上那種憔悴和消沉。

那天她坐在女兒的床邊,看著她臉下半濕的枕巾,聽到她說:「媽媽,我沒事,我只是……想回家了。」

那麼倔強的孩子,就算景嵐出事的時候,也沒這麼軟弱過。

水光出門的時候給景琴打了電話,告訴她現在就去她那,掛了電話走到巷口打車。但是近年關,計程車極少,水光站那等著,看著對面的大院門口有人架著梯子在掛過年的紅燈籠。

她想到去年過年好像還在眼前,眨眼又是一年,真是快。對面的人認出她,喊過話來:「水光,要出門啊?」

她微笑著點頭說是。

跟鄰居聊了兩句,一刻鐘后終於等來一輛車,水光跟對面人道了別,坐車去了景琴那。在一處高層樓下接過寶寶的推車,小琴將手裡的大袋子遞給她,「尿片和奶粉,奶粉是三個小時喝一次,沖泡的時候水溫五十度差不多了……」

水光連連點頭,「我知道了,你每回講一遍我也早就能背了。」

景琴的老公歐邵華站在旁邊,文質彬彬,「水光,又要麻煩你了。」

「沒事。反正周末我也沒事做。」

她回來后,母親讓她去考了一家當時正在招工的事業單位,一百多人里選五人,她進去了,好像從小到大隻要她花精力下去的考試總不會太差。這份工作工資不高,但休息日多,一周有兩天半的假期,而她從來是沒多少娛樂的人。人空著時總是容易想心事,能有點事做來分散注意力也是她所要的。

景琴夫妻倆走後,水光給寶寶蓋了下毛毯,孩子剛半歲,卻很乖,不吵不鬧,只是伸著小手張著嘴笑,小巧圓潤的臉蛋很像小琴小時候,也有點像景嵐。

水光握住他的手,問他:「思嵐想去哪裡?」

思嵐,思嵐,孩子的外婆取的名字,水光看著笑容越來越大的嬰孩,輕聲道:「思嵐,外公外婆有多想念你的舅舅……」

水光之後把他的小手放進毛毯里,推著他走在清凈的小道上,打算先去離小區不遠的那家報刊亭挑兩本文摘雜誌再回家。在付錢時過來兩個女孩子,其中一人在看到水光時突然驚訝地捂住了嘴巴,然後指著她說:「啊,你,你跟我玩的那款遊戲海報上的人好像啊!」

旁邊的同伴丟臉地拉住了她,對水光說:「對不起對不起,她玩《天下》玩瘋癲了……」

之前那女孩子笑罵:「你才瘋癲了呢。」

《天下》?水光恍惚了一下,之後笑笑表示不介意,剛才先開口的那女生看著水光還不停咕噥著,「我真的覺得有點像嘛。」

臨走時水光還聽到了一句:「那遊戲公司貌似快推出《天下Ⅱ》了,真期待!」

水光低頭看了眼推著車子的左手,每次想到他,手指上的痛已不在,但卻好像牽連出了心口陣陣刺痛。

思嵐,思嵐,她想起的不是景嵐,而是他。

傍晚的時候景琴來接了孩子,蕭母留他們小夫妻倆吃了飯。水光沒什麼胃口,早早吃好了就抱著孩子在院子里散步。蕭母望著外面不由搖了搖頭,小琴看到,給蕭母夾了菜開口說:「阿姨,你就別太為水光操心了。」

「……唉,你是不知道,小琴啊,我這孩子,太死心眼了。」

蕭父抿了口酒,淡淡說:「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歐邵華幫蕭父斟滿酒,岔開話頭。蕭母始終是心裡有事,沒吃兩口就放下了筷子,景琴看著暗自嘆了一聲。

飯後景琴讓歐邵華抱去了孩子,她搬了條長凳跟水光坐在院子里她們兒時常坐的那棵樹下,「水光,還記得咱們小時候嗎?吃飽了飯都要到這邊來坐坐。」

「記得。」

「唉,忘了,你的記性最好。」屋內孩子大概不喜歡爸爸抱,扭著身子在咿咿呀呀地叫,景琴看著莞爾不已,「歐邵華抱孩子總能把孩子抱哭,真服了他。」

水光跟著看過去,也微微笑了笑。

兩人談了一會兒,小琴側頭看向身邊的人,輕聲道:「水光,你跟我說你好像喜歡上了哥以外的人……我當時聽到的時候有些意外,但真心為你感到高興。」

知道她在聽,景琴便一路講了下去,「去年過年的時候,你說他過來了,想帶他來見見我,結果我那兩天剛好去走親戚了,沒能見到你說的人。」

「後來,你回來,我來見你,你抱著我輕輕地哭。」

「這半年裡,我忙著結婚,忙著生孩子,沒能跟你好好聊過……」

「水光,你跟那人,沒有走下去嗎……為什麼?」

水光一直看著地上被月光照下來的樹影,斑斑駁駁,「大概只是不夠愛吧,所以沒能走到最後。」她付出得太晚,而他……當所有的誓言最後化成一句「算了吧」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水光,你恨他嗎?」

水光的聲音很平靜,在這冬日的夜晚顯得有些空寂,「沒有恨,只是,覺得很難受。」

她一直以為,在那年聽到於景嵐去世,便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了,卻原來不是的。

當他莽撞地闖進她灰色的生活里,一次次地攪亂她原以為不會再波動的心湖,當她漸漸走出那年的泥潭,開始在意於景嵐以外的人,當她以為可以抓住一點幸福,開始去編織一些夢……卻沒有想到所謂的幸福會那麼短暫,夢會醒得那麼快。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衝上去對他說,章崢嵐,求求你。

然而她到底什麼都沒有做。

景琴聽完,嘴唇動了幾次,最終嘆息一聲,「光兒,你知道嗎?以前,我最喜歡你說哪句話?你說,我餓了。你總是容易餓,餓了就按著肚子說好餓,想吃什麼什麼。」

她練武運動量很大,從來是他們中最容易餓的。她聽到小琴說:「哥那時候總是會在包里放一些零食……有一次被他們班裡的女生翻出彩虹糖,被取笑了好幾天,羅智呢總是惹事,我呢,總想要超過哥哥……如果時間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

是啊,如果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

她會晚一點說那句「我喜歡你,於景嵐」。她不會在那天跟他打電話。

她也不會認識章崢嵐……

臘月二十三那天,西安下雪了,水光下班回家的時候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中途接到羅智的電話,說他明天就回來了。

羅智一直留在那,他的事業越做越好,他最初去她那邊發展,說是那裡前景好,畢竟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大城市,但說到底,他是因為擔心她才過去的。而後來,她回來了,羅智沒有問她多少,只是說,你在家裡也好。

水光不知道怎麼樣才算是好的,但她是真的欣慰羅智能闖出自己的一番事業,哪裡像她,來來去去,最後一事無成。

水光跟他說這邊下雪了。

羅智笑道:「那我回去咱們剛好可以打雪仗。」然後跟她說,幫他跟他爸媽講一下他什麼時候回,之前他跟兩老打電話都沒人接,估計都在打麻將。羅爸羅媽最大的業餘愛好就是搓麻將。

水光說好,笑著收了線后,看雪越來越大了,她從包里拿出了傘撐起。望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說不知這場雪會下多久。

半年的時間有多長,對於章崢嵐來說,是無可忍耐的長。

有一次周建明看到他,說了一句:「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章崢嵐你知道你現在什麼樣嗎?除了那死,這八苦裡其他的你都佔了。」

他是過得沒了方向,可這樣的難受,是活該了。

臨近新年的一天里,章崢嵐衣冠楚楚去出席了一場慈善晚會。主辦方的負責人在上面講完了話,他讓何蘭去捐了支票,他退到後方靠著牆壁看著場內紛紛擾擾的人群。

吵鬧的聲音好像能將他心裡的冷清驅散掉一些。

片刻之後有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一男一女,男的他認識,是本市一家傳媒公司的老闆,對方伸手過來說:「章總,許久不見了。」

章崢嵐回握了一下,「好久不見,俞老闆。」那人向他介紹身邊的女士,「這是Legend(傳奇)雜誌中國版的副主編,朱莉,她剛回國不久,卻是想採訪你很久了。」

朱莉向章崢嵐笑著頷首,「早耳聞GIT章總,今日得以一見,我想說,本人比那些照片還要英俊很多。」幾句圓滑的場面話倒也說得真誠。

章崢嵐笑了下,說了句「謝謝」。

三人交談了一會兒,俞老闆有人過來找,先走開了,朱莉與章崢嵐繼續聊著,她想做一期國內外IT行業傑出人物的報道,而GIT的章崢嵐無疑是國內首屈一指的IT領軍人物,朱莉自然希望能採訪到他,但對方卻似乎對此沒有一絲興趣,到最後她坦白說開,他也明確拒絕了,朱莉不解,「章總曾接受過俞老闆旗下雜誌的採訪,也參與過幾次其他雜誌的訪談,甚至受邀參加過一期電視節目的錄製,為什麼如今沒有這方面的意向了?」

章崢嵐自始至終以一種懶洋洋的姿態靠在那裡,他聽了之後笑了下,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現在沒心情。」

朱莉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他的舉止態度不會讓人覺得失禮,甚至算是彬彬有禮的,但他說的話卻很……怎麼說,非常自我而冷漠。章崢嵐有著一米八的身高,完美的身材在精良西服的襯托下更顯得英姿挺拔,他的五官端正耐看,站在那裡玉樹臨風的,但隱隱的,身上又透露出一股冷肅來。

朱莉收了收心思,心想名望高的人多少有些難討好,可她不願就此放棄,但這人儼然是不會被人輕易左右想法的。

正想著,眼前的男人突然站直了身子,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他摸了一遍自己的西裝褲兜,又抬手摸了下西服的內襯袋,臉色越來越沉,她忍不住問了一聲:「怎麼了?什麼東西不見了嗎?」

章崢嵐看了朱莉一眼,他的眼睛很黑,之前裡面淡然無波,現在,朱莉確定,她看到了一絲驚慌,他沉聲說:「我的戒指掉了。」

隨後章崢嵐便朝一處走去,是他之前停留過的地方。

朱莉看著那高大的男人焦急地在自助餐桌處找了一圈,然後拉住了經過的服務員說了點什麼,服務員也連忙幫著尋,朱莉望著章崢嵐面上真真實實的焦躁,她心裡唯一產生的念頭是,戒指另一端維繫的人在他心裡一定有著至關重要的地位。

朱莉正欲上去幫忙,就看到他接了通電話,然後就往出口走去,神情已經放鬆,好像珍貴若寶的東西終於尋得,朱莉站在那,心想,是找到了戒指吧。

「戒指我幫你放在餐桌上了。給你送了湯過來,放在冰箱里,回來熱一下就能喝,別老是在外面吃些沒營養的。」母親未多說什麼,嘆了一聲便收了線。

原來掉在了門口,他坐上車后,靠著椅背,一種緊繃過後的疲累讓他閉上了眼。

她留在他那的東西本來就不多,牙刷毛巾睡衣,她離開后沒有來拿回去,大概是覺得不要了也罷,而他留在她那的東西,衣服書籍手提,以及他給她的那枚戒指,她讓他兄長一起送還給了他。

當時羅智對著他說了一句:「章總,我相信你不會去傷害她,沒有人會捨得去傷害她。但是……」羅智打下那一拳,他承受了。

他是不捨得,他怎麼捨得,可事實上,他確實讓她難受地離開了。

他伸手摸著自己的頸側,後來他將兩隻戒指用鏈子串在了一起,掛在頸項,日夜戴著,習慣到沒了感覺,以至於掉了都沒有及時發現。

跟何蘭發了條信息,便發動了車子揚長而去,回了家,看到安然擺在餐桌上的兩隻戒指,他慢慢靠坐在了玄關的地上,微微地紅了眼眶。

那一次從海南提早趕回來,就因為前天晚上他在天涯海角那兒,盯著那塊大石頭出了好一會兒神。當夜突然很想很想她,原本想當天晚上就回來,但已無機票,所以隔天一早買了機票馬不停蹄飛回來,下飛機打車的時候卻出了點意外。因為匆忙地跑去攔車,被一輛超上來的私家車擦撞了下,人沒倒,但手臂擦傷了,沒傷到骨頭,卻破皮流血疼痛難耐。肇事者下車連連道歉,他想罵人,越急越出絆子,最後不得不先去醫院包紮傷口,那刻還想著,不知道某人看到他受傷會不會有點心疼?而就在那家醫院裡,他接到了那男人的電話,「她跟我在一起,你要不要來見見?」

「她來看她愛人的心上人。」

「章老闆,你說世界上最可悲的是哪種人?」

「不死心的人……說真的,我都有點同情她了。」

他掛了電話。

這麼久以來,他真的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可以不顧,他最怕的,從來就只是她的態度。

原來,她那時就在後一幢住院樓里,跟他隔著百米的距離。

他總以為事情會漸漸順利,結果,終究是太過自信了。

章崢嵐苦笑,他站起來望著後面的那幢樓,那刻心底生出了一種可笑又悲涼的宿命感,明明離她那麼近卻讓他覺得像是隔了千峰和萬壑,遠不可及。

疲倦萬分地回到家,他就坐在客廳里等著她回來,他想問她,如果他死了,她會為他傷心嗎?

可這問題實在蠢到家。

帶她去杭州,在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兩人的獨處,自欺欺人地以為可以將所有心病揭過,卻只是讓他更清楚地看明白了,他比不過那已死多年的人。兩情相悅的奢想終究是奢望。

六月十號,他忙碌地準備她的生日,他想跟她一起好好地過兩天,他心裏面有太多話想跟她說,可最終卻是白忙和空等。

失望到一定地步,又做不到死心,就忍不住要自欺欺人,可自欺欺人的事做久了終究會累。

那天是他的忌日吧?

他突然有些恨她,恨她的念念不忘,恨她對自己的無情。

他在酒吧里一杯杯喝著酒,心裡一遍遍地說,蕭水光,他死了,你可憐他,無法忘懷?那你怎麼不可憐可憐我?

他說算了的那一刻,覺得,這世上真有一種感受叫「生不如死」。

章崢嵐按著額頭,他走到今天這一步,是自己選的。

可半年了,他以為能熬過去,但發現不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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