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對賭》(3)

第六十九章《對賭》(3)

中國式基金

人民幣基金太壞,今年投了明年就想上市,上市后立即想套現。生個孩子還要懷胎十月呢,哪有連過程都不要就連孩子帶媽一塊兒娶回來的?

1.人民幣基金想不懷胎就生孩子

仲秋的夕陽最後溫情地瞥了一眼匆忙的長安街,便消失在了地平線。匆忙擁擠的人群來來往往,讓北京的夜舒展起來。

王府井東方廣場某座十八層,在一間三十餘平方米、奢華高調的辦公室里,坐着銘記傳媒董事長兼總裁張家紅。辦公室朝向長安街,大玻璃落地窗,俯首窗外,車水馬龍,閃著夜燈的車流排成了數條火龍,蠕動前行。

當初裝修這間辦公室,張家紅極費心思。一套辦公桌椅全是雕刻着蜻蜓花紋的紅木,價值不菲,牆上還掛着她這些年四處找尋的一些墨寶和竹雕,不過燈飾卻是繁複的歐式樣式,襯出些許典雅來。這間辦公室是她找文化人幫忙設計的,盡可彰顯文雅和品位。可耐人尋味的是,此刻,她正對着站立一旁負責運營的副總裁肖強大爆粗口:「你們是腦子進水了吧?煮熟了的鴨子怎麼就飛了?那是一千萬的合同啊!為了這個單子,我還專門跑了一趟,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懂嗎?」

肖強身材肥胖,中等個頭,跟着她幹了十多年的廣告,自認是張家紅的心腹,對她日益暴躁的訓斥習以為常。他幾次囁嚅着想說什麼,看到張家紅罵完后似乎微微鬆了口氣,就接過話說:「張總,不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是對方總是糾纏那個案子,廣告部的人說案子不到位,他們老闆不點頭就沒法簽。」

「案子?哪個案子?」張家紅愕然。

「就是他們申訴到最高法院的案子,涉及三個億的那個。」肖強輕聲提醒道。

張家紅立馬想起來了。她狠拍了一下紅木辦公桌,咬着嘴唇,內心懊悔不已。

他們第一次去重慶見這個客戶時,本來沒有想着簽1000萬元的單子。去之前,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可以簽200萬元的現金廣告投放合同,對於銘記傳媒而言,這已經堪稱現金大單了。

這個單子之所以看起來不費力,緣於肖強的關係。幾乎從20世紀90年代初就開始,拉廣告的比妓女還多,稍微有點兒關係就搞個廣告公司,三五條槍,拉出去也浩浩蕩蕩,董事長總裁副總裁的,個個都是「總」。因此,廣告競爭堪稱慘烈,活下來的要麼是靠過硬的關係,搞定單子后再分包給下游的創意、設計、製作之類的小公司;要麼就是用錢堆起來的,拿下好的廣告時間段和好的板塊搞投放。廣告公司出來拉廣告、做客服的,基本上是清一色水靈靈的小姑娘,用石文慶的話講,廣告公司的那些妞,剛出校門,臉上都能擰出水來。肖強搞定這個廣告客戶,當然不是靠美色,而是靠關係。那是肖強在某部委擔任處長的哥們兒,在一次酒足飯飽之餘,趁著酒勁兒未消,在肖強的百般恭維下,信手抄起電話就給重慶做保健品的白老闆打了電話。那白老闆一聽,回復得也很爽快:「第一,一定要好好接待;第二,可以投放200萬,你大處長發話了,豈有不響應之理?反正投給誰也是投,何況這個媒體聽起來應該效果不錯。」

張家紅一行喜滋滋地飛到重慶江北機場,果然形勢大好。那家企業的老闆白董事長親自帶領兩輛7系列的黑色寶馬和一輛灰色的平治過來迎接,浩浩蕩蕩,煞是熱鬧、氣派。到了公司——他們在渝中區一棟高檔寫字樓辦公,據說是花了數千萬買下了兩層——也許得益於是VIP客戶,物業破天荒地在大樓正門的大型顯示屏上打出一行字:熱烈歡迎中國銘記傳媒張董事長、肖總一行指導工作!

對方接待如此隆重,讓向來低頭求人的銘記傳媒一行人受寵若驚。在對方公司的會議室,肖強他們把精心製作的廣告投放策略PPT草草講解完畢,白董事長就催著去了渝中區一家豪華的酒店。在酒桌上,白董事長見識了張家紅的海量,他敬一杯張家紅干一杯,他的手下輪番敬酒,張家紅是來者不拒,那豪爽勁兒可把那幫人給鎮住了。

張家紅好久沒有見過200萬元現金的大單子了,親自出馬也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也許是喝高了,張家紅借酒挨着白董事長耳語:「白總,知道您在重慶腕兒大,但在北京,有啥事兒,只要我們能擺平的,我們會全力以赴。」

白董事長一聽這話,眼珠滴溜溜一轉,就接過話毫不隱諱地說:「我們剛好有個案子,二審敗訴,我們已經提請最高法院再審,正着急找不到關係呢。」

張家紅是做銷售出身的,自然明白滿足客戶需求就是天理,只要你敢提,我就敢答應,事兒辦成了不愁單子簽不下來。她一字一板地說:「這事兒就交給我們吧,小事情。」她替自己在中南海工作的老公接下了這個活兒。

白董事長也投桃報李:「那這樣吧,張總。我們也不能讓您白幫忙,如果這件事情處理好了,我們給貴公司的投放額度提升到1000萬元,以後每年保持密切合作。」

1000萬元的大單?這對正處於飢餓期的銘記傳媒而言是絕大的刺激,張家紅一行聽得心花怒放。

轉頭回程上飛機時,張家紅就開始懊悔,還是肖強提醒的:「張總,這事兒靠譜兒嗎?萬一搞不定,我們估計連原來的200萬的單子都沒法簽了。」

這下子可把張家紅給激醒了,她跨進公務艙后就暈乎乎的,一屁股坐下去,壓壞了隨手放的水晶蜻蜓結。

回到北京,張家紅剛把這事兒給老公一說,就被徹底否了。

張家紅還不死心。對方催了肖強好多次,張家紅告訴肖強先談200萬元的,等事情解決到一定地步,再分批增加投放額度。

兩個多月過去了,眼巴巴地看着就要到手的200萬元的單子也沒影了,這個單子可以滿足公司兩個月的工資需求缺口了。

肖強還沒有出去,負責媒體資源開發的副總裁鄒華生闖了進來:「富泉大廈要提高一倍租金,否則就不跟我們續約。」

富泉大廈是北京CBD的標誌性建築,超五星級寫字樓,簽約的兩年試用期快到了。當年簽這個單子,她找到這個地盤的區長打招呼才搞定的。「不就一些衛生間嗎?還這麼多事。」那區長打電話給樓盤開發商的老闆,把他罵了一頓。

後來這位區長被調任北邊某大區,那個區也是白領雲集之地,IT行業發達,高檔寫字樓鱗次櫛比。張家紅樂呵呵地琢磨著,這下子又可以一網打盡了,卻沒想到前不久那區長犯事兒進監獄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月前,財務經理胡冬妹就給張家紅彙報說,如果仍然拉不回來現金單子,公司現金流最長只夠支付半年的員工工資,不過持續增長的開發運營、管理等費用就沒着落了。

張家紅搞這個傳媒公司,用她唯一的閨密廖曉蘭的話說,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說這句話時,廖曉蘭已經隨着她從國企急流勇退的老公移民到澳大利亞了,正在悉尼的某個海灘上,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張家紅在電話中說:「這幫老外,天天曬太陽,也不怕得皮膚癌。在北京這個地方,冬天也不冷了,下場雪都成為奢侈品了,一到夏天熱烘烘的,我們抹的防晒霜SPF值(防晒指數)超過30還不管用。」

廖曉蘭對她的牢騷已經見怪不怪。論起這兩人的關係,勉強算得上是閨密。她們曾經都是國企華歌有線的同事,也就幾年時間,就各自出來干自己的事了。張家紅搞了個戶外廣告公司,就是在北京這個高速發展的城市四處豎立廣告牌子。廖曉蘭則聽從老公的建議在家相夫教子,她也懶得上班,不要說坐地鐵擁擠不堪,就是開車上班,也怕那些失去耐心的車主不停按喇叭的噪音。

張家紅搞戶外廣告掙得盆滿缽滿,一度讓廖曉蘭眼紅。不過,也就數年時間,她老公在一家國企下屬全資子公司擔任董事長,每年各種獎金和福利津貼不少,後來暗自投資了一家私人企業,七搞八搞弄上市了,鎖定期限一到,套現了事。於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競爭對手血紅的眼睛裏,主動提出辭職,反正票子也撈夠了。待上級單位做完離任審計就辦妥了移民,帶着一家老小跨洋移民到澳大利亞了。

如果論錢,張家紅也掙了不少,至少夠全家用一輩子的,甚至包括她的寶貝女兒這一輩子。不過,她有件事就是想不通,一些早些年還是小馬仔的,既不是像她那樣有老公的好背景,也沒有像她那樣高的酒精耐受量,竟然轉眼間就是某某上市公司的老總,比如納斯達克、紐交所或者香港創業板、主板,甚至是倫敦的AIM(倫敦證交所的第二板交易市場),這些人幾乎是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成了億萬富翁。相較之下,自己掙的錢雖然不是張張見淚見血,也是一張一張掙來的,實在是不容易。

後來在一次飯局上,她正為北京奧運大規模撤除戶外廣告、未來無所適從而焦慮,一個朋友給她出了個主意——學分眾傳媒,未來也弄一個納斯達克上市公司玩兒玩兒。於是,就有了這個高檔寫字樓衛生間液晶屏媒體的銘記傳媒。

廖曉蘭在越洋電話中說:「第一輪燒完了?燒完就燒完了,又不是你的錢,反正你也沒有少掙是吧,着什麼急?你現在應該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才對啊!那個什麼投資人老嚴,他投了300萬美元,應該他急才對啊!我們都什麼年紀了,又不是小青年,拼什麼命啊!」

廖曉蘭的話,張家紅聽進去了一半。她心裏盤算著,萬一真的弄成了上市公司呢?那來錢多容易、多快啊!即使上不了市,再融錢進來不就可以繼續玩嗎?燒錢誰不會?

她在電話中感謝廖曉蘭的開導。人真是奇怪,在一起的時候明爭暗鬥,誰也不服誰,一旦分開,有了距離,卻互相惦記,甚至可以掏心窩子。彼此都過了不惑之年,發現朋友還是老的好,不過,在北京真能讓自己掏心窩、解這種深層次鬱悶的人,還真是一個都沒有。

公司還得生存下去,怎麼辦?

債權融資需要抵押,銀行對待民營中小企業像看賊一樣,一毛不拔。張家紅的老公通過自己的特殊關係,也偶爾幫忙找個小型銀行的行長,那行長答應得很痛快:「行啊,我們支持嫂子創業。」不過一落實,則遇到各類障礙,尤其是要房產、有價物品等質押,一個輕資產公司,拿什麼做抵押?眼看着國企們像自家提款機似的紛紛往家裏拿錢,他們這些創業者卻只能眼巴巴地干看着,想大罵,但怒罵又有何用?張家紅還一度抱怨老公是蜻蜓點水,不出力。

那就繼續股權融資吧!

一位老朋友廖總幫助介紹了一家號稱主流的人民幣基金前來洽談。這天,這家基金的合伙人帶了一幫人過來,張家紅接待之前專門跑到美容院打扮一番,精神煥發。張家紅帶着秘書何靜、財務經理胡冬妹等三四個人,人數上基本與對方相等。介紹人廖總也是老廣告人,他所在的傳媒公司在香港上市,國有控股,自然,這樣身份的人介紹的基金不會差到哪兒去。來之前,廖總跟張家紅說,這家基金公司很有錢,投了不少傳媒行業的公司,非常有戲。張家紅一聽就來勁兒,手頭正缺錢,她自然把這家基金當成大救星了。因此,一大早,她就安排辦公室的人去買了五盆水仙花,擺上了一些新鮮水果,燒好了泡上等龍井的水,以示隆重待客博取好感。

張家紅拿下第一筆融資后,就毫不猶豫地租下這層八百多平方米的辦公區。會議室比較敞亮,擺放着一張條形乳白色的大桌子。把客人引進了大會議室。他們陸續進了會議室后自然就形成了面對面坐的格局,似乎距離比較遠。

合伙人姓劉,一位與張家紅年齡相仿的男士,他從進公司就四處張望,嘴角總是帶着微笑,不怒而威。坐定后,彼此先是互相介紹各自的團隊,並寒暄了一番。劉總喝口茶,抿了抿嘴,就說了一通話,把張家紅說得一愣一愣的:「張總,來之前聽我們的朋友廖總介紹過,也研究過,你們和分眾傳媒BusinessModel(商業模式)相近,但也有創新,他們的cashflow(現金流)和revenue(收入)穩健,相信你們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尤其是聽到對你們的founder(創始人)和team(團隊)的介紹,雖然有些地方不是很完美,但主流還是好的,尤其是作為founder的你,我們很滿意,其他的team可以逐步完善。這次來,我們長話短說,希望你們能提供一份詳細的BP(BusinessPlan,商業計劃書),我們研究一下后就可以做DD(DueDiligence,盡職調查),再報IC(投資決策委員會)批准。如果順利的話,兩個月之後就可以close(結束)了。」

張家紅豎着耳朵聽了半天,對方一連串的英語單詞搞得她雲里霧裏。她有些懊惱,憋不住了就脫口而出:「劉總,我們都是中國人,還是說普通話吧!我這個人英語太差,大學也只上了個大專,當年畢業也不用拿什麼學位,更不用考啥英語四級,就白話白說吧,免得誤解您的意思。」

張家紅說完這句話后,劉總一愣,繼而和身邊的同事相視一笑。這一細節被張家紅捕捉到了,這種帶有嘲諷的神態讓張家紅有些不爽。

接下來,對方問了一下張家紅公司的財務情況,張家紅說:「財務狀況不錯,凈利潤是正的,是吧?」她轉頭看向財務經理。財務經理先是點頭,繼而接話說:「凈資產和凈利潤是正的,不過,收入構成里有70%左右為易貨收入,包括什麼高爾夫卡、健身卡、體檢卡,以及保健品……」

聽完財務經理的一番話,劉總一行人的笑容逐漸僵化在臉上。劉總冷不丁地問:「張總,按照目前的進度,公司的現金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最多半年吧!」張家紅事後經老嚴提醒,才知道這句話純屬沒過大腦。

他們又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這些細節被敏感的張家紅捕捉到了,難道我說錯了?唉,她有些後悔剛才說話太快。維持半年,會不會給我們壓價?管他呢,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越早了解越好,反正只要投資款趕緊進來就行。

「貴公司目前還和哪些VC們談?」

「真正談的沒有,接觸的倒是有幾個,也就打了幾個電話,說要過來面談也沒有來。」張家紅說,「廖總對我們公司很了解,既然你們投資過類似的媒體,我相信我們公司適合你們投資。我的要求很簡單,麻利投資,錢儘快進來就行。」

劉總對張家紅表現出來的急迫視而不見,他還是不緊不慢地問:「張總,目前的股權結構是什麼樣的?聽說第一輪是嚴老投資的,他在我們行業里說話分量很重,被他看上的項目一般差不到哪兒去。那嚴老給了多少估值?」

剛才心情還在隨着對方不冷不熱的態度逐漸下落的張家紅一聽這話,立馬情緒就上來了:「是啊,當初我就是拿了幾頁紙,鋪了很少的液晶屏,拍了一些照片,老嚴他們來看過一次,我去香港找過兩次,然後一拍即合,300萬美元就打過來了。老嚴這人做事大氣,不怎麼斤斤計較,只佔了40%的股份,另外60%的股份就是我的,公司目前只有兩個股東,你們投資的話就是三個了。」

劉總也許沒有想到張家紅說話這麼爽快,他想了解的幾個關鍵問題三下五除二就了解得一清二楚,心裏有底了。在與張家紅接下來的閑聊中,他不斷地看腕錶。

又聊了一會兒,劉總站起來說:「我們一會兒還有一個項目要看,做這個行業的嘛,得不斷找項目、看項目,天生苦命。謝謝張總能安排上午寶貴的時間來接待我們,我們對這個項目還是很感興趣,接下來會持續接觸,保持聯繫。」

張家紅有些急:「你剛才說項目在兩個月之內就能結束吧?我們什麼時候正式談?」她已經在心裏盤算公司現有的資金能夠支撐多久,這筆錢什麼時候能到賬了。

劉總表現得很鎮靜,他說:「張總,這個需要等我回去,我們幾個partner(合伙人)要研究一下您這個deal(項目),一旦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

這群VC在張家紅迷惑不解的目送中,坐電梯下樓去了。

財務經理胡冬妹也感覺出了不妙,她上前跟張家紅說:「是不是我們哪句話說錯了或者說多了?」

張家紅想了半天:「我也沒覺得哪句錯了啊。」

放出要搞融資的消息后,半個月里,陸續有十多家VC過來談,甚至有一天見了三撥人,第一家基金前腳剛走,後腳就進來了一家,而另外一家已經快到大堂了,張家紅做接待也是忙得不亦樂乎。這些基金里,有浙江財團,有山西煤礦老闆在京組建的新VC,也有國企背景的VC和PE,他們開口介紹就是幾個億。不過,他們上來就要看凈利潤,瞧著財務報表還不錯,但聽到張家紅老老實實地介紹有70%以上的收入為易貨收入,包括一些保質期只有一個多月的雞蛋等難以變現的東西時,VC們大部分都被嚇跑了。膽大的則提出一些苛刻的條件,想以極低的價格進來,幾乎相當於A輪融資之前的價格,這次嚇著的是A輪投資者老嚴。老嚴說了一句話:「怎麼能把金蛋當狗屎賣?」

老嚴老謀深算。作為最早把VC和PE引進中國的大佬級人物之一,老嚴在圈內有着超強的號召力,他當然知道何時出手、如何出手了。

老嚴在電話中對情緒有些焦慮的張家紅說:「第一,在簽署保密協議之前,不能跟任何投資者說出準確的財務數據,包括前輪估值和股比。現在的VC,不排除會竊取商業機密,轉頭投資競爭對手的可能。尤其是關於賬上還有多少現金的問題,不要告訴對方,一旦被各種VC掌握了充分的信息,麻煩之多你是想不到的。第二,你作為創始人,恕我直言,是很優秀,但是你們團隊不完整,這將是比較重要的問題。第三,我認為專業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人士打理,你是銷售業務型的,融資將是件很耗心力和體力的活兒,建議找一家融資顧問公司。」

老嚴還安慰張家紅,提議找美金,說適當時機可以考慮動用他的資源:「放心吧張總,我們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我不會甩手不管的。」

聽了老嚴的一席話,張家紅明白了個七七八八。團隊嘛,確實有問題。運營副總裁肖強,跟隨自己多年,老牌高中畢業,懂業務,曾經陪客戶一頓飯喝下52度二鍋頭一斤半,酒風過硬,北方客戶頗是喜歡;但他帶隊伍不行,一個十來個人的團隊分成三派,內訌不斷,缺乏管理經驗;最大的特點就是忠誠。資源開發副總裁鄒華生為人踏實,善啃硬骨頭。曾經開發一個客戶,約好了見面時間,不巧天降大雪,路上車少,公共汽車也停開了,他硬是冒着風雪走到客戶的辦公室,頭髮上都結冰了,客戶為之感動,當場簽下合作協議。但他最大的缺點就是視野狹窄,難以管理全國。財務經理胡冬妹是張家紅爸爸戰友的女兒,活兒細,忠誠,但讓她做一份VC們要的商業計劃書,憋了一個多月,結果做得四不像,後來主動放棄說幹不了這活兒。她雖是個好管家,但距投資家有從地球到月球那麼遠吧。想到這個形容,張家紅情不自禁地樂了。再就是銷售總監們,老嚴投的300萬美元進來后,公司也大張旗鼓地招聘了一些人,除了大客戶二部銷售總監肖南可堪大用外,其他溜的溜、裁的裁,兩年時間裏走了一大半。張家紅就慨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古語說得好啊,關鍵時刻能留下來跟着自己打天下的還是老臣舊部。」

老嚴不是建議找一家融資中介嗎?找誰呢,這活兒好像誰都會幹,幾條槍就能拉起一個投資顧問公司,還得找一家靠譜兒的。張家紅就請老嚴幫忙物色,老嚴推薦了一家投資中介,就是華夏中鼎投資集團。

眼看着第一輪融資的錢嘩啦啦地一去不復返,張家紅心急如焚,最怕的就是財務經理過來說最近又有哪個液晶屏供應商催貨款,現金還能維持到哪個月了。

這天,肖強彙報說1000萬元的單子沒了,甚至200萬元的單子也沒了。廣告沒有賣出去,又碰到媒體資源要漲價,左右夾擊。張家紅半天無語,她揮揮手讓肖強和鄒華生他們出去,自己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她突然心疼起自己來了,底下這些拿高薪的人就不能幫着她想想辦法!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籠罩全身,她只有一個念頭:若再沒有單,公司怎麼維持下去啊!

這時,電話鈴響了。石文慶告知加盟負責融資的秦方遠回國了,要約個時間面談。

張家紅頓時心裏亮了起來,立即坐直了,撂下石文慶的電話就抄起公司內線讓何靜安排明天上午9點的面試。

她在賭一場賭注很大的賭博,與海外有關。一是押寶海外基金。她多次與人民幣基金接觸,在心裏不知道罵了多少遍。這類基金太壞,今年投了明年就想上市,上市后就想着倒騰套現,總共也就兩三年時間。生個孩子還要懷胎十月呢,哪有連過程都不要就連孩子帶媽一塊兒娶回來的?聽說海外基金的條件沒有這幫人苛刻。華夏中鼎的李總和石文慶不是分析了嗎,人民幣基金做VC的,生命周期不是「3+2」就是「5+2」,也就是說他們的耐心最多是七年,到期就清盤;海外基金最短的也是「5+2」,長的還有「8+2」「10+2」呢。外國人講的是拼耐力,而中國享受短跑衝刺。一個百米衝刺的跨欄王,大家都排著隊搶他做廣告,而拿下馬拉松冠軍的,熱鬧一陣子就被眾人遺忘。

再就是把寶押在秦方遠身上,他不是從海外回來的嗎?不是華爾街的嗎?因此,張家紅開出的條件連石文慶都眼紅。

石文慶心想:這個女人不簡單啊,大手筆!

2.全民PE:個個拼爹,投資靠搶

秦方遠回國第三天,石文慶張羅了一個飯局為他接風洗塵,邀請的都是在國內投行圈混的大學同學,多數是在做VC和PE。

這是MBA出身的石文慶精心策劃的一個局。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大才子留洋凱旋,在外面混久了,估計會一時水土不服,讓這些在國內摸爬滾打個個被鍛煉得一粘上毛就比猴精的兔崽子們給才子洗洗腦,試試水溫,有利於提前適應國內市場。」

秦方遠呵呵打趣:「我也是土生土長的中國農民的兒子,又沒練那個啥功,洗啥腦啊?」

上午石文慶說安排飯局,下午秦方遠就接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我們的大才子終於衣錦還鄉了?我們都以為你一去不復返,在美國發洋財,忘了我們這些上下鋪兄弟呢。我們曾經想啊,你這麼多年跟我們這些混在國內的老同學鮮有聯繫,這人啊,一有錢就忘本兒。」

秦方遠一聽就知道是誰,就是整個宇宙都失聲了,他也記得他的聲音。

錢豐似乎對兩人之間那段青春過往的糾葛早就不在乎了,他在電話中的語氣很是志得意滿,能夠想像錢豐還是那副弔兒郎當的德行。秦方遠接過話茬兒:「我在美國就知道你在國內飛黃騰達了,別寒磣我了,我不過就是華爾街的窮小子一個,能找碗飯吃就謝主隆恩了。」

錢豐說:「晚上飯局就是為你安排的,我們好久不見,得胡吃海喝一頓,不醉不休。你瞧瞧,一聽說是為你組織的飯局,那幫傢伙,個個都往北京趕呢,我平常怎麼招呼都沒幾個人響應,看來,喝洋墨水的號召力就是強。人與人咋就差別那麼大呢?」

秦方遠知道錢豐在貧嘴。當年兩人可是面和心不和,暗戰了數年,不僅僅是為了女人。像男人一樣去爭鬥吧!河東河西,五年光景,一個去海外拿了洋文憑,在華爾街著名投行干著最基層的活兒;一個在國內碰上好運氣,掙得盆滿缽滿,滿身掛着銅板。

秦方遠想知道這晚來的都是哪些同學。在錢豐口述的名單里,唯獨沒有那個人,他有些失落。曾經,在美國許多個秋日黃昏,漫步在落葉滿地的校園小道上,這個人的倩影一度蹦上他的心頭,有着鄉愁一樣的味道。不知道她在國內過得好不好。既然沒有來,那就算了吧,想必錢豐也是如此吧!因此在兩人的通話中,誰都沒有提及她。在這件事情上,兩人似乎心照不宣。

一個多小時的光景,錢豐開着一輛黑色寶馬X5過來。遠遠看起來,寶馬車快超過他的個頭了,錢豐身高還不到一米七,除開腰圍橫向膨脹,在五年時間裏一毫米也沒見長。

錢豐右手甩著車鑰匙,邁著八字步,晃悠悠地過來了。他見到秦方遠,主動上前,有些費力地拍拍秦方遠的肩膀,說:「真沒想到你還會跑回國跟我們這幫人混。想當年,你跑去普林斯頓大學,我們多羨慕啊!見人就說,我們同班同學在普林斯頓,多給我們臉上貼金!你這麼突然一回來,弄得以後我們去美國都無落腳之地了。」

秦方遠當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還不是回來了。瞧你這幾年,掙得盆滿缽滿的,我還得重新開始,你就得意吧!」

秦方遠曾經在心裏預演過很多次與錢豐會面的場景,只是,運氣不好,撞上以金錢論英雄的時代,掛滿銅板的錢豐開着寶馬,這些本來不在他預演多次的戲劇中。他心底有些失落。

晚餐地點選在北京東城區南鑼鼓巷南口的巴國布衣,這家餐廳晚上七點還有變臉表演。他們在紐約川菜館也常享受祖國的這種傳統藝術,這些民間絕技已經傳到國外去了。前不久有學者撰文抱怨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沒有保護好,其實這些國粹傳到國外也算是發揚光大了,難道誰還會否認中國是原產地?

在巴國布衣的二樓訂了一個包間,剛好正對着變臉表演舞台。來了有七八個同學,不是做投行的就是做基金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秦方遠,本來最應該在基金里混的非他莫屬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秦方遠現在要去甲方了,不知道是喜還是憂,當年可是班上做投資的種子選手。

這幫死黨,上午接到石文慶的電話,一聽說秦方遠回國了,晚上要聚餐,個個積極響應,在北京的推掉其他飯局,在外地的則是趕緊買了機票衝到北京。看來投資行業確實風生水起,從這幫人買不打折機票眼都不眨一下的情形來看,似乎個個實力雄厚。

推杯換盞中,在深圳做創投基金的趙宏偉開秦方遠的玩笑:「老同學,向你討教一個概念。你在華爾街大投行工作,能否用一個通俗的說法給我們洗洗腦,投行到底是個什麼概念?」

在武漢做投融資顧問服務的張海濤立即斜了一眼趙宏偉:「這個概念都不知道還怎麼混啊?」

趙宏偉使個眼色,張海濤立即明白過來,接過話說:「也是啊,有人問,天天說投資銀行,為何把做上市或併購的中介顧問機構叫作投資銀行?裏面的從業人員也都叫投資銀行家?在很多老百姓和本土企業家眼裏,投行,那可是充滿神秘色彩的厲害角色啊!腰纏萬貫,點石成金,比那些存錢借錢的銀行牛多了。可那些銀行才是真正有錢的真銀行呢,投行只是賺點兒中介顧問費,是干苦力活兒的呀!」

秦方遠微微一笑,知道這幫傢伙在琢磨什麼,無非是檢驗一下他這塊石頭是真鍍金還是鍍銅,太小兒科了吧!

石文慶搶過話,一一指著在座的:「你們不是個個混得人模狗樣的嗎?就說你吧,趙宏偉,創業板上市的那個項目,你自己可是跟投了,快一年了吧?轉眼就套現,得專門騰出一間房子裝錢了。還有你,海濤同學,你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們拿出這個小兒科問題問方遠,太不厚道了吧,你們可是靠這個忽悠了不少土鱉老闆哪。」

秦方遠待石文慶說完,故意拉長腔調裝傻賣傻:「在廣義上,投資銀行是指經營全部資本市場業務的金融機構,其業務包括證券承銷與經紀、企業融資、兼并收購、投資諮詢與中介服務、資產管理等。在狹義上,具有上述一種或多種業務的金融機構,通常也可以稱為投資銀行。

「作為金融市場中最具活力和創新性的經濟主體,投資銀行有着『金融體系的輕騎兵』『市場經濟中的金融工程師』等美譽。它以靈活多變的種種形式參與資本市場的資源配置,成為資金供給者和資金需求者之間的重要紐帶。

「由於法律規定和傳統習慣的差異,投資銀行的稱謂在各國也不盡相同。譬如,美國稱之為投資銀行,英國稱之為商人銀行,日本和中國則稱之為證券公司。」

秦方遠還在說,一旁的張海濤實在憋不住「撲哧」笑了。秦方遠假裝一愣,揣著明白裝糊塗說:「你們這幫傢伙,在拿我開涮尋開心啊!」

場面很快就活躍起來。

趙宏偉站起來,端起酒杯跟秦方遠碰了一下:「你剛才的解釋很專業、很深奧,能否用華爾街的方式給大家通俗一回?」

秦方遠明白這幫傢伙在嘚瑟什麼,他也就順水推舟,說:「其實我聽到的最有意思的解釋就是:有一個投行菜鳥問:『什麼是投行?』前輩拿了一些爛水果問他:『你打算怎麼把這些水果賣出去?』菜鳥想了半天說:『我按照市場價打折處理掉。』這位前輩搖頭,拿起一把水果刀,把爛水果去皮切塊,弄了個漂亮的水果拼盤:『這樣,按照幾十倍的價格賣掉。』」

趙宏偉聽完,撇嘴說:「這個故事我們早就聽說了,華爾街最近沒有創新解釋啊?」

秦方遠呵呵一樂:「現在都全球經濟一體化了,哪還分什麼華爾街或非華爾街。其實國內投行做得不比海外差,你們動輒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的回報,放在美國,那簡直是做夢。」

張海濤說:「看似風光,內心彷徨,說的就是我們這幫人啊!現在的企業老爺很難伺候,我們這些做投行的,四處討好,既要跟企業老闆搞好關係,請客吃飯,獲得信任,還要符合投資方的所謂價值需求。一個字:難!」

石文慶似乎不愛聽,他指著張海濤的鼻子說:「你說說,你才畢業幾年啊,就買了一輛五十多萬的奧迪,在武漢還有兩套房子,難在哪兒啊?」

秦方遠一聽,眼睛就睜大了!張海濤是誰?當年大學每學期都至少有一門課掛科補考,一門心思想從政當官,幾年不見居然也像錢豐一樣鳥槍換炮,不是大款也是小腕了。

張海濤一臉苦相:「哎呀,一個姑娘無數人搶,你看看現在外面,個個都說搞投資、搞投行,差不多全民PE了。搶肉吃的多了,就剩下湯了。」

「武漢不是有好多企業嗎?比如做石油設備的湖北大地,那也很不錯啊!」秦方遠很奇怪。

「湖北大地?那確實不錯,但人家也不需要融資上市;就是需要,我們也跟對方搭不上,這類好企業好項目,搶的人估計排滿武漢一橋二橋了。」

「那企業的老闆是我老鄉,一個鎮上的。老闆的兒子叫馬華,是我小學到中學的同班同學,有機會給你引見一下。」秦方遠熱情地建議。

張海濤立即站起來,一抱拳,然後端上一杯酒,滿臉真誠:「相當好啊!同學之間不言謝,我先干為敬!」說完,他仰脖一飲而盡。

「別客氣!對了,你剛才說啥,怎麼就全民PE了?說來聽聽。」秦方遠緊追他的前一句話。

張海濤說:「你難道不知道?連中美兩國政府都有熱線電話了,你們這幫無所不知的華爾街人竟然不知道,你問這話不是逗我們玩兒吧?一上來就甩給我們一個博士論文的題目,我們這幾個人幾斤幾兩自己還是能掂量出來的。」

秦方遠擺手:「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不是要你長篇大論。那就這樣說吧,給我講講這個行業有點兒意思的。」

「這還差不多,讓我們講點兒人話,還是蠻會講的。」從進門就表現得比較沉靜的錢豐這時接過話來,「這樣吧,我給你講一個有趣的故事,在圈內流傳甚廣,你聽了就知道PE現狀了。一企業家接待某PE來訪,會議室一下進來一堆人。接過一張名片:合伙人。頓生敬意:這是老闆呀!又接過一張名片:管理合伙人。嗯?管老闆的?又接過一張名片:創始合伙人。哦,這跟俺一樣,這才是真正的老闆啊!這時過來一個花白頭,遞過一張名片:首席合伙人。企業家頓時淚流滿面:『爺爺們,到底誰是老大呀?』」

他們哄然大笑。

石文慶湊上來說:「國內都在拼爹,投資公司在拼LP實力和背景。比如,LP們國外背景的就拼國外養老基金和大學基金,國內的就拼社保基金,即使國開行母基金也行,不然就不是主流了。當然,LP們湊合點兒知名家族起碼是個好點綴,港台家族超過國外家族,國外的家族很多國內的人不知道啊!就像《貨幣戰爭》那本書披露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夠知名吧,但是國內知道的人又有多少呢?當然,華人首富李嘉誠夠來勁,台灣王永慶家族也不賴。國內家族?你們說說,能有誰啊?有限的幾個隱形家族嘛。前不久還爆出有一家在澳門豪賭輸掉三十億,據說整個家族的實際資產還不夠支付賭債。

「最近有一個名叫義雲堂的微博很火,說的都是這個圈內的事。PE們拼完背景就拼規模,十億以下都甭張口,還必須是雙幣的,美元和人民幣。碰上一根筋不停追問的,就說是管理的總資產規模,投完的也算,退出的也算,從若干年前的第一期基金開始累計;再不行還可以說那是計劃募集規模,資金分批到位。一個字:大!」

石文慶正在興頭上,錢豐有些坐不住了:「一聽那基金就是一些浙江、廣東土老闆們乾的事,那是本土基金,與我們洋基金還是不一樣的。要講PE的故事,我們得聽姚新超的,他可是親身體會。」

姚新超後來讀了中央財經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現在市場上,有兩撥人把控著投資業,一撥是五道口的,那是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一撥就是中央財大的。姚新超研究生畢業時,正為找啥樣的工作發愁,有人給他提了一個參考意見:在中國要判斷什麼行業最賺錢,只需看「太子黨」們在做什麼就可以了。三十年前他們倒批文;二十年前他們在倒進口(走私);十年前他們在倒土地;如今,他們在倒資本和擬上市公司。具體什麼業務?他們在做PE。

姚新超去了澳大利亞一隻投資基金,這隻基金的LP絕大部分是澳籍華人,對中國國情多少有些了解,GP(GeneralPartner,普通合伙人)們也大部分是從澳大利亞留學回來的,這班人招聘管理團隊,要求本土有資源、有背景。姚新超的爺爺曾經是河南省政府高幹,官至正部級,雖然退休多年,但餘威尚在,因此姚新超剛畢業就被派駐河南,成為駐地代表處負責人。他們老闆給的指示只有兩個:一是儘可能多地網羅企業資源,多多益善,我們先吃肉,就是肉吃不着,也得喝口湯;二是我們盡量低調,不與國內同行搶項目,不湊熱鬧。

趙宏偉說:「現在那些洋基金也賊精,知道僅僅靠那些大牌子不管用了,也明裏暗裏挖有資源背景的人去搶項目。這些洋基金心底還挺有優越感,其實我挺瞧不上張口洋文閉口某某國際大家族的基金,知道他們怎麼看我們本土基金嗎?視為土鱉!他們說自己與土鱉基金不同,可以引進國外先進的管理經驗,提供技術幫助,除了錢還有資源和增值服務。這年頭,只要腰包鼓的,有錢拿出來專門搞投資的,誰沒點兒資源和服務呢?這就像美女們評價自己,除了美還有內涵,可是只要是個人都有點兒內涵吧!PE泛濫,競爭力體現在差異化,別總拿資源和增值服務說事兒,練點兒真功夫,拿出點兒絕活兒吧!」

喝上幾杯白酒,這幫傢伙就憋不住話了,都說起日常接觸的人和事來,讓秦方遠大開眼界。

錢豐和秦方遠碰了一下酒杯,一仰脖子,一杯52度的茅台酒「咕嚕」一聲就順着喉嚨下去了,喝完就喊:「這是真茅台嗎?怎麼喝着不對勁兒啊?」

石文慶搶著解釋:「反正一千好幾百一瓶,誰知道真假。茅台股份的年報不是出來了嗎,真正的茅台年產量也就兩萬多噸,而市場流轉的有二十多萬噸,從哪兒找真的啊?就像找處女都得上幼兒園去了。真茅台,都特供給部委機關和駐外使館了。去他們茅台鎮拉?內部人提供的?別得意了。上次我一個客戶通過關係自己開車去茅台鎮拉的,一路上車不離人人不離車,拉回來找專家一鑒定,哪有什麼正宗茅台啊?不過味道還不錯。」

張海濤說:「說着PE怎麼又轉到茅台酒上來了?別跑題啊,錢豐這大腕不是有話說嗎?」

錢豐灌了一大杯酒,站起來,滿面泛紅,幾乎是喊著說:「瘋狂啊瘋狂,稍微好些的項目,跑上門競爭的就有十多家,稍微露出些功力能上市的,排隊上門的更多,一夫多妻啊!企業當然牛氣衝天了。你瞧瞧,這跟定向增發有啥區別:(1)條款?沒得談;(2)價格?沒得談;(3)完全披露信息?還是留點兒私隱吧;(4)投資我們?那我也得看對不對脾氣,順不順眼。瞧瞧,即使這類項目,PE們都瘋搶。」

石文慶接過話:「這是最後的瘋狂,我們做投行的就是喜歡啊!前幾天還看到有人在微博上說,如今投電商完全就是在扎金花,精闢啊!反正大家都搶,上來二話不說,先悶十塊,誰看牌誰嚇跑,接着再悶一圈。兩把悶完,孬蛋差不多看牌的看牌、跑掉的跑掉,玩家們再看看牌,牌好就繼續扎,牌不好的扔了自己的牌去跟還沒扔的人湊火……目前是剛開始悶第一把,年底開始悶第二把,明年下半年差不多算是真正開扎。」

秦方遠聽得比較亢奮,他豎起耳朵,好像在傾聽一個嶄新的世界。其實這個世界不遠,就是他生長的土地,就在他的腳下;但這個世界也很遠,遠得他快不認識了。

「我覺得京東商城的老闆劉強東說得不對。他這麼說企業和投資人之間的關係:和投資人只能有一夜情,千萬別指望結婚!一夜情有兩種結局:一是兩情相悅,分手了還讓對方常常思念;二是反目成仇,被對方搞得身敗名裂。」石文慶說。

「謬論,簡直是謬論!一夜情?我們還敢投嗎?按照他的邏輯,你(企業)只是我們(投資方)睡過的幾十個之一,而我們可能是你上床的唯一或者幾個之一。你選錯了,就不會有孩子(IPO);我們選錯了,還會有別的孩子。」久不發言的姚新超,不知從哪兒也信手拈來一個段子,形象,簡潔。

「我覺得劉強東說得很到位啊,要麼恨,要麼愛。你們男人就喜歡曖昧,不清不楚的,不結婚還黏糊糊的,那算什麼?」白鹿是飯局上唯一的女性,東北女孩,向來直言快語,長得高大清秀,籃球也打得不錯,當年也不知道怎麼就跑到武漢上學。畢業后先是去了家IT企業,協助老總融了第一輪資金后,自己就被挖到投資方去了,也怪那投資人操之過急,喜歡就喜歡,非弄到身邊幹嗎?搞得投資方和被投資方差點兒撕破臉。

白鹿不是花瓶,到了這家投資公司后,挖掘的5家客戶投資了2個,雖然都是跟投,但在這個狼多羊少的時代,40%已經是非常高的簽約率,你全家又沒一個是「太子黨」。

錢豐接過話:「關於要價的故事太多了,烏龜王八什麼樣的人都有。義雲堂不是披露過一個嗎?說是有家企業,老闆一談價就獅子大開口,投資人急了:『用預測利潤來定價?沒問題!有訂單嗎?是訂單哦,不是合作意向書、戰略框架協議什麼的。沒訂單?也沒問題,有已經試用過的客戶嗎?也沒有?那,有正在洽談的客戶名錄嗎?商業機密不能透露?那您這預測就是大餅啊!連畫在紙上的都不是,空中飄的那種!您還是留着自個兒享用吧。』」

張海濤不甘落後:「這個義雲堂還講了個有趣的故事。有個企業老闆,要價很高,也同意對賭,投資者盡職調查后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就打算下調估值。投資者完全是苦口婆心:『為了高估值,您跟我們賭這麼高的利潤?我不知道您是咬着牙還是真樂觀,可是您想過沒有,萬一經濟波動了呢?對手降價了呢?替代產品出現了呢?材料漲價了呢?客戶走人了呢?風險太多了!這賭注對您可是畢生的心血,對我們只是眾多投資案例中的一個。算了,別賭了,往下調調估值吧。』」

白鹿介面說:「風險投資就是賭嘛,投資十家企業,成了一家就夠本兒,成了兩家就掙了,這是高風險高收益的行業。其實你們想想看,失敗的沒人去宣傳,少數成功的總是被大書特書,結果就給大眾造成容易成功的假象。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別人能成我也能,別人會敗我不會,其實這就是賭博的原理。投資人和創業家都是聰明人,但還都是人,逃脫不了人性的弱點。」

趙宏偉說:「這一點我還蠻贊同的。說到賭博,我膽兒小,也玩不起這等豪門遊戲,不過做做看客也挺刺激。沒做好虧一億美元的玩家也建議早些離場,根據我扎金花的經驗,只有子彈充足才有底氣扎到最後。」

錢豐則說:「我扎金花的時候,通常第一輪就看牌,所以即使到最後贏錢,付的本錢也比別人多些,但不會輸大錢。」

石文慶則發表長篇大論,來一番高瞻遠矚:「企業發展誰也離不開誰,實業家和資本家本來就是一個連體嬰兒。我們仔細想想看,誰在推動着企業發展?10年前,成就一家全國知名的公司需要15年甚至20年的奮鬥,後來有了風險投資人的介入,七八年時間就可以成就一家互聯網知名公司。對於大多數創業者來說,不經歷5~8年、每周7×12小時的創業奮鬥很難有大成。」

這個晚餐談笑風生,出道才幾年時間啊,似乎個個成了久經沙場的老手。秦方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個飯局上看似不連貫的講話都是來自生活的真諦。這頓飯,比跑去聽幾場大佬們的講座值多了。

想到這裏,他端起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言真意切地說:「這個酒,我幹了!算是對同學們的感謝。聽諸君一席言,勝走美國五年路!」說完,仰脖子一飲而盡。

同學們嘻嘻哈哈一笑:「豈敢豈敢!你和石文慶是海龜,我們都是土鱉。我們都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拷貝來的,我們沒吃過豬肉,只是見過豬跑而已。」

石文慶介面說:「你們這是變着法兒罵我們,不是烏龜就是王八,反正就不是啥好東西。」

這個晚上很爽快,酒喝了不少,話也嘮了不少。據說酒喝多了吵吵鬧鬧的好,有利於散發尚未消化的酒精,減輕肝臟的解毒負擔。

聚餐臨結束時,一肚子話的錢豐問秦方遠:「我聽石文慶說,你要去銘記傳媒?負責融資?」

「明天去面試了,不知道結果怎麼樣。」秦方遠順口問了句,「你們基金怎麼看這家企業?」

「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們內部已經開了個投審會,很快要投忘不了傳媒,在很大程度上它是銘記傳媒的競爭對手。」

秦方遠一怔,不知道錢豐說這句話的意思。莫非回國了還得和他競爭?真是一對冤家啊!他看到錢豐投過來的異樣的目光,幾乎是一閃而過。

錢豐當然明白秦方遠的意思:「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是跟我競爭,是跟我投資的企業競爭。也不是競爭,是要提醒你一下,這家企業……」

正嘮著,石文慶過來了,他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打斷說:「怎麼會競爭呢?一個寫字樓液晶媒體,一個計程車的移動媒體,不是一回事。」

石文慶轉頭問錢豐:「聽說你們在盯廣州的一個項目,做家用醫療器械?」

「你消息夠靈通的。我關注兩年多了,在深圳那家創投公司時我就盯上了。老闆是大學老師出身,青年才俊。公司發展穩健,效益不錯,也不缺錢,融資IPO的慾望不高。最近,這個老闆態度有些鬆動,應該會有機會吧!」

「我研究過他們的資料,他們主要競爭對手韓資的樂滋滋公司,已經完全把人家打敗了。韓國那家公司裹足不前,體驗店從全國2800多家迅速萎縮成400來家,不過,他們在華10年掙了近300億人民幣,也夠了。」石文慶說起這家企業如數家珍。

秦方遠聽到300億元的數字就很敏感,他搶著對石文慶說:「市場還不小!那你還不把他們的融資項目拿下?」

石文慶示意錢豐:「這個建議怎麼樣?我們合作。我了解的情況還真實吧?」

錢豐不得不服氣:「看來你這個投資銀行業務做得確實比較到位,都快趕上商業偵探了。合作沒有問題,關鍵是要為企業提供增值服務。」

這時,張海濤在一旁聽見了,跑過來,操著吳儂軟語學某企業家:「增值服務?別忽悠了!你們一年投幾十個項目,就這麼幾個合伙人,董事會能按時參加就謝謝了!再說了,什麼加強公司治理之類的,不就是弄一套東西來監督我嗎?是加強對我的治理吧?你們哪,不瞎摻和就是最好的增值服務。那些玩意兒,我有錢了去找專業的機構來提供,更靠譜兒!」

他們幾個正在熱聊,其他同學都不耐煩了,也許是基本都喝高了,吐字有些不清:「談什麼業務啊,有事明天說,同學聚會不談公事啊!好不容易大家聚一塊了,快活快活——今晚活動誰安排啊?」

石文慶埋單。大家酒都喝得差不多了,酒店服務員建議把車停在院子裏,還讓保安在門口叫了三輛的士,直奔朝陽公園8號公館。石文慶請大家泡豪華牛奶浴、露天溫泉,還蒸了個桑拿,捏了個腳,然後一個個昏昏睡去。

躺在包房裏,空間狹小,空氣流通不暢,秦方遠一會兒睜眼望着天花板,一會兒閉眼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想起錢豐那番沒有說完的話,直覺告訴他,錢豐是話中有話,秦方遠琢磨得頭痛,怎麼也想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3.前輩忠告:海歸必須本土化

秦方遠還未去面試,石文慶就開始在銘記傳媒內部製造輿論環境,說華爾街才子加盟銘記傳媒了。

只是,這樣吹噓卻傷了自己。石文慶接下銘記傳媒的融資中介業務后,就經常往這家公司跑,一來二去,自詡色而不淫、天生有女人緣的石文慶自然跟這家公司上上下下的美女們都混熟了,平常說起話來就口無遮攔:「告訴你們啊,很快來一個海歸,大帥哥!」

「有多帥啊?長得像誰啊?我們三隻腳的沒見過,兩隻腳的見多了。」

「雖然沒有四大天王帥氣,但比他們年輕!」

「四大天王是父字輩了,誰還稀罕他們啊!」

「李光潔見過嗎?比李光潔更帥,更有品位!」

「哇,李光潔?多有棱多有型啊!還海歸!那多高啊?」

「一米八多吧!」

石文慶確實吊起了陰盛陽衰的公司美女們的胃口。不過,他自己卻被順勢寒磣了一把,臉立刻就綠了。「哦,明白了,你是武大郎,他是武二郎,差距懸殊啊!」然後姑娘們笑痛了肚子。

秦方遠去銘記傳媒面試。頭一天,石文慶給秦方遠說,約了第二天九點與銘記傳媒老闆面談,在王府井東方廣場某座某層。當石文慶提到東方廣場時,秦方遠似乎耳熟,接着就想起來了,在回國那天的飛機上,那個中文名叫於岩的美籍溫州女孩留下的地址,不就是東方廣場嗎?他本能地找了找,結果發現那張紙條裝在西服衣兜里,而這件西服回來當天就送到樓下的乾洗店乾洗去了。頓時,他的心裏不由得有些失落。

這天一大早,秦方遠就爬起來了,簡單洗漱,就到樓下小區跑步,空氣灰濛濛的,還夾着煤煙味。在美國時,他就聽說了,北京是僅次於墨西哥的世界著名「堵城」,加上畢竟第一次老闆面試,對路況又不是很熟,他就早點兒起來,提前上路。

這天的路況還比較順,趕到東方廣場的時候,他看了下時間,是8點25分,離預定的面試時間還有35分鐘,於是就到樓下麥當勞隨便吃了個早餐。8點50分,他乘坐滾梯到達一層,然後乘坐電梯到達第18層的銘記傳媒辦公區。8點58分,他站在前台。幾乎是在9點鐘,準時到達銘記傳媒公司董事長兼總裁張家紅的辦公室。

秦方遠正要說話,前台李貝貝就已經站起來,聲音甜美:「您一定是秦方遠先生吧?歡迎!張董事長正等著您。」

秦方遠不由仔細看了李貝貝一眼,李貝貝嫣然一笑,搖曳生姿的把秦方遠帶到張家紅辦公室。

李貝貝知道張家紅已經在辦公室等他了。頭一天晚上下班時,張總親自提醒她第二天早晨秦方遠要來面試,而這天一大早張家紅就開着她的保時捷卡宴趕過來,早早地等候在辦公室。

這成為李貝貝日後得意的談資。我好歹也是閱人無數,他一走進來,我就知道肯定是秦方遠。那種感覺和司空見慣的國內白領金領們完全不同。不,不,倒不是說他有多帥,而是,嗯,挺直的身材(由於從小上學和工作不注意坐姿,現在的白領男士腰椎不直的多了),頭髮烏黑整齊(現在白領男士禿頂的多了,不禿頂的頭髮也是亂的,唯恐老闆看不出他昨晚加班了似的),最重要的是氣質舒服,彬彬有禮,雙目含笑(現在白領男士要麼賊眉鼠眼,要麼一臉自負,把裝逼當自信),看來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石文慶所言不虛。

何靜對李貝貝得意且陶醉的樣子很不以為然,她打斷李貝貝的話說:「你這叫發情。」李貝貝也不生氣,陶醉的小聲說:「我說的是事實啊。你那個時候不也找了機會到門口轉悠,不也是想見識見識這個大帥哥嗎?不管怎麼說,他第一眼就記住我了。」

何靜沒好氣地瞅了她一眼,隨即覺得以自己的才幹和身份,與這個膚淺物質的小丫頭較勁頗沒意思,自嘲地笑了笑,轉身走了。何靜是湖南人,在深圳一家模特公司做過模特,不知道怎麼就被張家紅弄到北京,在這家新銳傳媒公司做董事長秘書,除了有高挑的身材外,還有傳聞說她有不一般的背景。

對於秦方遠眾星捧月般的到來,何靜莫名有些抵觸。她年紀不算太小了,也到了該抓緊點談婚論嫁的時候,聽說公司馬上就新來個華爾街的青年才俊,她不是沒有過好奇和期待,但是她實在不喜歡——到了厭惡的程度——女人看到個稍微出眾的男人就眼巴巴地往上貼著。李貝貝這些淺薄的小姑娘越是對秦方遠一副花痴樣,她就越反感秦方遠。與他無關,這是場女人間的戰爭。

她暗暗地把自己和她們之間畫了一條線,既然秦方遠是她們所喜歡,那就肯定入不了自己法眼。

張家紅對秦方遠的到來期盼已久,她看到秦方遠進辦公室,主動從老闆桌後面站起來,然後走出來,輕輕擁抱了一下秦方遠。據後來何靜說,這是她跟隨張總以來第一次看到她以西方式的親昵禮節迎接客人,而且是一個即將成為部屬的面試者。

初次見面,張家紅給人的感覺是直爽、幹練、有親和力。雙方坐定后,張家紅展現出了隨和的一面,輕描淡寫地介紹說:「這個創意是一個飯局上的創意,我原來是做戶外廣告的,在黃金地段豎一些大牌子。這些牌子可不是誰想豎就能豎的,那哪叫拉廣告,簡直是坐等收錢,一塊牌子好幾家搶著要,都是國企。誰知道北京開奧運會,把戶外廣告全部給清理了,沒轍,就和一幫朋友聊天,結果聊出了這麼個創意,我們未來就奔納斯達克了。」

說這話的時候,張家紅一臉自得。她還當面告訴他,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不到30歲的小夥子,瘦高,清秀,「連眼睛裏都透著智慧」。

秦方遠試探性地問:「張總,其實我研究生一畢業就留在美國,對國內的情況不是很熟悉,也沒有直接參與甲方融資的經歷。我是做投行的,一直是乙方服務的角色,也沒啥經驗,為什麼您要選擇我加盟?」

張家紅喜歡秦方遠的直來直去,這激起了她的豪爽勁兒。她盯着秦方遠說:「你喜歡直來直去,那我也和你說實話吧。我這個人是粗人,過去搞體育的,後來做廣告。對於融資這事兒,我不懂,最初的一筆投資是靠人情,現在進行的第二筆則需要專業人才。

「至於說為什麼要找你回來,我們這波融資要美金,談判方基本上是海外VC和PE,我需要一個合適的人來對接。這個人最好是海歸,常春藤名校出身,工作經歷必須是華爾街投資銀行家,哪怕你只是在華爾街的一個小公司里干過兩天打雜;要不就說矽谷創業家,哪怕你只是在那兒擺過一熱狗攤兒。也許說這個你不愛聽,但我這是大實話。」

秦方遠一邊聽,一邊大膽地打量這位女老闆。秦方遠對張家紅最初的印象有很深刻的兩點:一對大耳環,在瘦削、白皙的臉龐上,非常醒目,蓬鬆的頭髮過耳齊肩;她盯着你看,眼睛一眨不眨的,似乎你在她的視野里不能留有任何私密。

張家紅的這番話,一下子衝擊到秦方遠那敏感、高傲又脆弱的心靈。兩年普林斯頓大學留學生涯,三年華爾街大型投行打拚,這是多麼輝煌的資歷!在國內老闆眼裏,卻只是賣一張洋皮。

張家紅一眼就看出秦方遠的情緒波動,她呵呵一笑:「我是個粗人,這幫洋VC們嫌我土,沒有共同語言,非要一個能對話的人。我們要自己認為行,需要別人說我們行,說我們行的那個人也要行。」

秦方遠平靜了一下情緒,心裏有底了,他表態說:「如果公司確實如您所言,我相信自己能幫助公司創造價值,我也相信自己只會給公司增值而不會貶值。」

張家紅很喜歡這種華爾街式的躊躇滿志,她問:「如果我是一個投資商,你靠什麼來說服我投資你的公司?或者說一個創業企業要依靠什麼樣的品質來獲得成功的融資?」

哎呀,眼前的女老闆不錯嘛。上來就是拋出一番頗有專業水準的問題。後來秦方遠知道,所謂久病成醫,張家紅在與眾多投資者接觸中,也耳濡目染,多少了解投融中的一些道道。

秦方遠沒有急着回答,而是講了個故事:「我曾經在美國聽了一堂課,我就借用紐約天使俱樂部(NewYorkAngels)主席、RoseTechVentures(羅技風險投資公司)主管合伙人大衛·羅斯(DavidS.Rose)對天使投資的看法來回答您。他說,這是一種撞大運的生意,你得親吻過一大群青蛙才能撞上一個大項目。這個人很了不起,他屬於創業型投資人,也就是說自己創過業,後來做投資人,所以屬於『兩棲』投資人。他對於創業企業融資,提出有十種品質很可貴,總結起來就是十個關鍵詞:(1)integrity,誠實;(2)passion,激情;(3)experience,經驗;(4)knowledge,知識;(5)skill,技能;(6)leadership,領導力;(7)commitment,承諾;(8)vision,視野;(9)realism,現實;(10)coachability,聆聽。

「當然,對於銘記傳媒而言,已經成功有過第一輪融資,不屬於天使投資。根據我掌握的一些材料來看,誠實、激情和承諾很重要。廣告行業跟IT類企業不一樣,主要是技術性創新度不高,而重在商業模式的創新。要贏得消費客戶,誠實是最基本的要求;激情需要讓投資者看到我們向上成長的力量;承諾則代表我們自己對企業前景的信心。」

秦方遠一口氣說完,然後平視着張家紅,等待着張家紅的反應。

張家紅在秦方遠回答時走了一下神,尤其是對於那十個關鍵性的英語單詞,理解起來很費力,或者說乾脆聽不懂。不過她聽懂了秦方遠用中文講的誠實、激情和承諾,她表現出很欣賞的樣子,似乎不甘被看出不懂。她還補充了一句:對,還加一個:爆發力!

秦方遠聽后一愣,他知道,其實這個詞用得也不壞。

張家紅滿臉欣賞地看着眼前這個充滿自信和激情的小夥子。公司上下現在就缺少這樣一股清新有活力的風氣,不管海龜還是土鱉,這個小夥子都值得吸納進來。以後有這個人在身邊,對付那些洋基金就有底氣了。

張家紅站起來伸出手:「非常歡迎你的加盟!你過來就挑起重擔,我們投融資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我相信你能行!至於條件,我相信石文慶已經跟你說過了,他的話就代表我的意見,一分不少,按時兌現。」

面試整體看來相當成功,基本上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何靜說,這已經是老闆在正式場合面試比較長的時間了。知道原來她是怎麼招人的嗎?既不正式也不長,隨意性大。她會在各種場合,包括飯局上或者健身房裏,約上面試者聊幾句基本上就敲定了,當然,招聘的以銷售為主。銷售出身的張家紅多精明,她滴溜溜幾眼,聊上幾句,就知道對方的斤兩了。

秦方遠從東方廣場出來后心情很愉快。不過,他也有些抵觸情緒,什麼叫「哪怕你只是在華爾街一個小公司里干過兩天打雜」?從小到大,秦方遠都自認優秀,每個階段都是個兒頂個兒啊,這些難道比不上只是在華爾街混幾天的招牌響?在華爾街投行時,雖然干著分析師的活兒,但跟着老闆四處飛,也看了不少項目,而且以歐美為主,沒吃過豬肉,還是見過豬跑的。

出了東方廣場大樓,秦方遠給石文慶打了個電話。石文慶那邊的背景聲音嘈雜,他在電話中喊著讓稍等一會兒,他出來接。

原來石文慶在KTV陪一家企業的總監們唱歌:「沒辦法,干這事兒就是這樣。我們不是中介嗎?我們就是幫客戶成功融資掙傭金,在國內就是這樣,陪唱、陪喝、陪洗。」

石文慶似乎早就知道面試結果了,肯定有人給他通風報信了。他對秦方遠說,他這幾天還在大連,趕不回去,「你現在去見我的老闆吧,他一直想見你」。

石文慶的老闆就是李宏,已過不惑之年,1985年去的美國,拿下了哥倫比亞大學MBA,娶了個台灣老婆,是較早一批跑到矽谷發展的中國留學生,有着豐富的人生資歷。他不僅是秦方遠的人生偶像,更是眾多回國創業的留學生的青年導師。

實際上,秦方遠從銘記傳媒公司一出來,張家紅就給李宏打電話了,說自己很滿意,估計秦方遠在思想上有些疙瘩,讓他幫助做做思想工作。

會面約在下午,李宏家在海淀稻香湖別墅區,距離北京市區有一段距離,上了八達嶺高速一直往北。計程車司機一路上介紹說,當年這裏就是農村的菜地,加上有一些湖泊,村裏人進個北京城得折騰半天,現在可好,有錢人都往那地方跑。不是流行這樣一個段子嗎?鄉下人吃菜的時候,城裏人吃肉;鄉下人吃肉的時候,城裏人吃菜;鄉下人想進城,城裏人要下鄉;鄉下人認為富態才有派頭,城裏人卻開始減肥了。

車子接近別墅區的時候,司機指著一片白茫茫的湖面:「知道嗎?稻香湖中央有個小島,據說是他們有錢人的紅燈區。可是聽說的啊,原來那個××區長栽進監獄,就是犯在稻香湖開發的事上。」

李宏新建的別墅就是一個大四合院,掩映在蔥蘢的樹木之中。他站在門口,牽着一條狼狗,穿着一件對襟的唐裝,純棉製品,頭髮往後梳理得很光溜,寬額頭,看起來性格爽朗。他等候多時了。

院子空間很大,有不少的石榴樹,七八套房子。他們進了中間一個中式木雕裝飾的房子,紅木椅子,摸上去光溜溜的。李宏聽到秦方遠關於面試的敘述就哈哈大笑,他拍了拍秦方遠的肩膀,說:「其實你的運氣還不錯,碰到的是張家紅。這個女老闆性格豪爽,如果是其他一些人,根本不跟你直接提條件。這就像是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也是餃子和比薩之別。餃子和比薩分別是中國人和西方人喜歡的食物。中國人比較含蓄和神秘,喜歡把事情包起來,如餃子一樣,餡是什麼,吃了才知道。西方人喜歡直截了當公開透明,如比薩一樣,有什麼肉,有多少乳酪和哪些蔬菜,都攤在面兒上,一目了然。在國內,很多事情需要琢磨,實踐出真知,完全照搬華爾街的那套肯定不行。經濟全球化,人才要本土化。最貴的不一定最好,最合適的才最好。我當年回國,一樣面臨着融入的困惑,習慣了就自然了,自然了就表明融入了,融入了就有競爭力了。」

李宏轉了話題:「我早就聽石文慶提到過你。當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書時,還經常去你們普林斯頓大學玩,去瞻仰你們的高等數學所,納什還在那裏吧?」

提到納什和普林斯頓,秦方遠的臉上洋溢着自豪,說話的聲音就響亮了些:「他還在數學系。他是個特別奇怪的人,估計跟他得的那種病有關係,外面傳聞他徹底好了,我也不了解具體情況,似乎時好時壞的。有一次他在一間教室的黑板上寫了很奇妙的各類公式,學生們都看不懂,我恰好碰到,就問同學是誰,他們說那就是納什。一面之緣。」

「你認為普林斯頓大學最大的優點是什麼?」

「獨立和自由吧!比如訪問學者,只要申請過來了就全包,包吃包住包薪水,也沒有什麼學術上的壓力,比如必須得在什麼級別的刊物上發表什麼級別的論文之類的。我們學校是校友捐款最多的吧,校友們以為學校捐款為榮,像六十年代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校友胡應湘,就是那個香港公路大王,他就以普林斯頓校友的名義捐給母校一億美元,是學校收到的最大手筆的捐款,使我作為華人學生深為驕傲。」

「我去過你們數學系和物理系連體樓,在你們那物理系樓的大廳,掛滿了諾貝爾獎的獎牌,甚為震撼!」李宏不忘誇一下秦方遠。

李宏善於茶藝,泡了一壺陳年普洱,茶湯紅得發黑。秦方遠抿了一口,初始是一股中藥的氣味,繼而順滑,濃稠。

秦方遠接過李宏的話也誇了對方一把:「哥倫比亞大學也是老牌常春藤,傑出校友很多。像老同學石文慶,您的師弟,他畢業就回國了,還有這麼好的運氣投到您門下,受益不少。這次跑到美國,變化太大了,我簡直不認識他了。」

這個下午,一老一少聊得比較投機。其實李宏並不老,正當打拚之年,秦方遠認為豐富的經歷使人越來越像一個智者。國外為什麼稱呼博士學位「Ph.D.」(DoctorofPhilosophy)?翻譯成中文就是哲學博士。讀到博士都是仙人,都會自然而然上升到探討生命價值、活着的意義或者說出世與入世的問題的層次,是智者。當然,得是真博士,而不是當下美國野雞大學的假博士,或者國內大學不上一天課的「論文博士」。想到博士,秦方遠自然就想到了正在念博士學位的喬梅。抵達北京當天,秦方遠打電話給喬梅報平安,喬梅在電話中一言不發,直到秦方遠說安全到達了,喬梅就自顧自地把電話掐掉。秦方遠真正意識到,這次回國確實把喬梅傷到了,他的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疼痛起來。

這個下午,秦方遠注意到,李宏推掉了幾個會見和飯局,把整個下午的時光都留給了他。

兩人聊到了銘記傳媒項目,李宏不忌諱向後生討教:「你對這個項目怎麼看?」

秦方遠思索了一會兒,說:「不瞞您說,在打算回來的一個多月里,我對國內戶外媒體市場做了一個簡要的分析,同時對比分眾傳媒上市的申請材料,我個人認為這個項目有爆發點。」然後,他根據自己所掌握的數據分析了一番。

銘記傳媒類似於分眾傳媒,是更細分的分眾,主要在星級酒店和高檔寫字樓的衛生間安裝10英寸的液晶屏。如果說江南春的分眾傳媒是把大家上班等待電梯的時間充分利用起來,銘記傳媒就是把人們上廁所的時間「變廢為寶」。

秦方遠說,他很在意的是銘記傳媒A輪投資人老嚴,在普林斯頓大學念書的時候,就看到校友捐款名單里有他,這也是他做出回國的決定並加盟銘記傳媒的一個重要因素。

李宏接過話說:「對老嚴,我們在美國就很熟,有媒體把他樹立為引進風險投資到中國的第一人,不管怎麼定位,說明他對這個行業的貢獻確實不小。在資本市場上,不管一個人的名聲有多大,確定這個人的價值有一個顯性的指標,就是看他掌管了幾隻基金,規模有多大,這說明有多少LP信任他,把錢交給他管理。」

秦方遠以充滿敬仰的語氣說:「聽說老嚴手頭有兩隻基金,一隻人民幣基金,一隻美元基金,規模不小。」

「美元基金有20個億,人民幣基金30個億吧。」李宏說起來輕描淡寫。

秦方遠倒吸一口氣,猛幹了一小杯普洱茶,把杯子放下的時候不經意地停頓了一會兒,敬仰之情更增添了一分。

秦方遠想間接了解一下張家紅這個人,他比較認真地向李宏請教:「國內一個朋友做證券行業分析,也幫我查詢了一些資料,做了一些訪談,非正面了解了銘記傳媒公司和老闆張家紅。老闆這個人,跟我想像中還是有些不一樣,既不等同於山西煤礦老闆的彪悍,也不是江浙老闆那樣錙銖必較,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

李宏一聽哈哈大笑。「這個張總,搞體育時搞了個少年組全國100米跨欄冠軍,爆發力強,性格強勢。你未來會明白,張總擁有的一些資源是很多企業難以企及的,能夠在首都繁華地段樹立起戶外廣告牌是相當有能量的。」李宏說這是中國特色,然後他語重心長地說,「中國資本市場不完全是市場資本主義,你要入鄉隨俗,實際上講的就是融入,本土化和屬地化,我相信你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改變。」

陸續聊了三四個小時,李宏讓陝西廚師做了地道的陝西菜,雖然留美多年,李宏還保留着愛吃家鄉菜的習慣。回國建好這棟四合院別墅后,就專門請了一位陝西廚師在家燒菜做飯,有貴賓過來,也是如此招待。相較那些高檔場所的各色飯局,李宏倡導綠色飲食、健康生活,即使在外面吃鮑魚海參也不如在家一頓青菜豆腐稀飯,吃得舒服,有營養。

他們兩人就像師徒一樣,邊吃邊聊,這情景突然讓秦方遠有些不好意思,也許今天坐在這裏的應該是石文慶,秦方遠覺得似乎有點兒奪友所愛。不過,這個念頭也就那麼一閃而過。

作為銘記傳媒第二輪融資的顧問,石文慶就是具體項目負責人。臨走時,李宏拍著秦方遠的肩頭:「你們要好好合作。」

4.融資求生

秦方遠上班報到那天,張家紅在晨會上把他隆重地介紹給大家。

銘記傳媒每天都要召開晨會,先是各個部門自己的晨會,安排具體工作;然後是總部人員集中在大廳,公佈重點事項和業績進展簡報。如果有新人加盟還要介紹新人,結束時就喊喊公司口號,什麼優質服務之類的。

秦方遠被張家紅推到前台,往前面一站,立即引起了隊伍里一些小小的騷動,當然主要是一些小姑娘。

事後李貝貝形容,他大高個兒,瘦,沉靜、清晰、謙遜的話語,再加上習慣性地夾雜着英文單詞,習慣性地輕輕聳肩,還有一份陌生環境的羞澀,簡直把這些小姑娘給迷倒了。

秦方遠做了一個簡短的開場白,話不多,說話時還有些臉紅。人群中竊竊私語。

張家紅補充說:「秦方遠是我們公司從華爾街引進的高端人才,負責我們的融資和投資,各個部門要密切配合。沒有錢我們怎麼佈點?沒有錢我們怎麼發工資?我們要上市,要做大公司,要基業長青,就得融資。」

張家紅說話通俗易通,不愧是銷售出身,套話官話很少。結束時,她問大家:「看過《天下無賊》這部片子吧?這部片子的經典台詞是什麼,還記得嗎?」

辦公室主任董懷恩搶著說:「21世紀什麼最貴?人才!」

他還學着片中黎叔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人群中爆發出笑聲,氣氛一下子就活躍起來。張家紅一看氣氛起來了,就順勢說:「你們對秦總有什麼期待的,或者有什麼想了解的,都可以敞開了問。」

「可以問私隱嗎?」不知道人群中誰拋出了這句話,明顯是女聲。

張家紅看了秦方遠一眼,轉頭說:「這個也可以。」

秦方遠感覺張家紅蠻親和的。

人群中有個女聲迫不及待地問:「秦總有女朋友嗎?」

這個問題早在秦方遠的意料之中,從他進入公司的第一刻起,他就感覺到了許多異性年輕而熱烈的眼神。當這個問題提出時,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好像鼓勵他回答,也是種良好的期待。

他立即回答:「有。」停頓了一秒,他略帶微笑,補充一句:「她還在美國。」然後底下小姑娘們一片誇張的「啊」、「哦」表示失望的聲音。

許多日子后,肖南回憶起這個場景,對秦方遠說:「你其實挺滑頭的,第一句是誠實的回答,第二句則表露出別有用心。在美國不在身邊,不就是說在國內自己是單身,是完全自由的嗎?狼子野心啊!」秦方遠嘿嘿一笑,也不辯解。

秦方遠也清楚地記得,那天晨會散場時,站在前台,他像領導一樣目送大家一個一個離開,其中有一個人投過來不屑一顧的一瞥。後來才知道,那個人叫肖南,大客戶二部銷售總監,據說是銘記傳媒公司銷售的當家花旦,一個人完成公司一半以上的任務。

5.要操盤,先掌權

秦方遠在銘記傳媒的職務是董事長特別助理兼投融資總監。這是在面試時,秦方遠跟張家紅主動要的,張家紅一口應承,薪水都開那麼高了,職務又算得了什麼。

秦方遠心裏很清楚,做融資要決策的事情很多,人多嘴雜,議而不決,會嚴重耽誤進度,所以要有權。這個心思,好像一眼就被何靜看出來了,秦方遠故意裝作不懂董事長特別助理是幹嗎的。

何靜說,特別助理就是某些權力僅次於董事長,何況現在董事長又兼總裁,更是權傾一時。何靜那天在秦方遠的獨立辦公室里,臉上帶着一絲難以捉摸的淺笑,輕聲細語:「你倒是挺像典型的中國『海歸』,鍍過金的。海外的本事還沒機會見識,中國的道道你可是精通得很。別的不要,先要個特別助理。這個特別助理可牛了!一方面你可以代表董事長處理事情;一方面你的工作只向董事長彙報,什麼VP、副董事長啊,全不在話下,你的眼裏只有一個人——張家紅。」

雖然話裏帶着刺,秦方遠對還是何靜刮目相看,年紀不大,卻不像外表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秦方遠爭取了一間獨立辦公室,緊靠着張家紅的辦公室。辦公室面向長安街,落地玻璃窗,站在窗前俯視,長安街景一覽無餘,就像當年他在曼哈頓的摩根士丹利總部大廈俯視地面上衣冠楚楚的人群,那感覺,君臨天下,志得意滿。對面是長安俱樂部,也經常能俯視到豪車和體面光鮮的男女在那裏進出。後來,每當秦方遠疲倦時,他就站在窗前,俯視着中國最有權勢和最繁華的馬路上的芸芸眾生,有鑽營的官吏,有投機的商人,也有跑「部」「錢」進的各路諸侯,就會感慨人間香火旺盛。

第一天上班的中午,張家紅親自到秦方遠的辦公室看了看,然後叫上辦公室主任董懷恩,安排說:「給秦總的辦公室多添置一些盆景,水仙花、文竹之類的,讓物業別忘了澆水。」

董懷恩連連點頭,接受完任務,臨離開秦方遠辦公室時還不忘說一句:「如果秦總有自己喜歡的或者特殊需求,儘管吩咐就是。」

實際上,董懷恩比秦方遠還大兩歲。有人曾經形容說,中國的辦公室主任基本上是迎來送往,帶頭鼓掌。不過,秦方遠認為,作為企業的辦公室主任,一個很重要的職責就是內部的後勤管理和協調各部門之間的關係。

張家紅親自安排完採購鮮花盆景后,邀請秦方遠共進午餐。

午餐選在東方廣場W3座一層側廳中式餐廳寒舍(MyHumbleHouse),圓拱形的玻璃天花板,透過玻璃可以望到藍天,空間寬敞,就餐環境安靜。他們選擇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張家紅喊來服務生,讓秦方遠點餐。

秦方遠說:「就工作套餐吧,簡單點兒好。」

張家紅說:「那怎麼行?今天是我代表公司為你接風。我來吧。」

她接過菜單,點了店家推薦的幾道菜:兩份人蔘燉湛江雞湯,兩份佛跳牆,一份台式炒杧果貝,外加一份辣汁京蔥鹿筋煲,主食是兩份花雕阿拉斯加蟹拌稻庭面。

張家紅在點菜的時候,秦方遠眼睛掃過餐廳四周,從臨近的餐桌,一桌桌掃過去,直到最遠端其他桌的客人,身上都是西裝革履,臉上都是一樣的表情,躊躇滿志,激越江山。沒有看到什麼。他低頭對着手頭的另一份菜單,心裏盤算起來:好傢夥,這頓午餐不包括酒水就要1300元,比美國還貴。這不是一般人會來的餐廳。秦方遠心頭一凜,隱約意識到自己的心思。那個於岩,她不就在這裏上班嗎,總會下來吃午飯的,也許可以再次遇上她。

張家紅沒有注意到秦方遠的神情:「你是喝白葡萄酒還是紅酒?要麼是艾格尼阿瑪羅尼紅酒,要麼是謝密雍白葡萄酒?」

秦方遠說:「張總,已經夠豐盛了。您的心意我領了,下午還有工作,我們就喝點兒別的吧。」

這時候,穿着一襲白衣裙的何靜過來了,手裏拿着一盒酸奶。服務員認識何靜,拉開門讓她進來。

秦方遠驚訝地看着何靜走近,以為她也參與中餐。

何靜走到他們的餐桌前,放下牛奶,對張家紅說:「張總,酸奶放這兒了。」然後,她對滿臉詫異的秦方遠招招手,算是打了個招呼,就像一陣輕風飄然離去。

張家紅看到秦方遠的神情,以為秦方遠對何靜送來牛奶感到詫異,就解釋說:「聽石文慶說過,你喜歡喝酸奶,這是從我朋友的農場送過來的。」

秦方遠聽聞心頭一熱。

在等餐的空當,張家紅快言快語:「不瞞你說,雖然公司的商業模式不錯,但現在財務狀況不是很好。那個老嚴,就是我們第一輪投資的嚴總,已經同意我們啟動B輪融資。我對融資的要求:一是這次金額要大;二是融資時間要短。現在市場上一些區域性競爭對手也在做,我們要搶時間。」

秦方遠知道張家紅對這輪融資的急迫性,觀察人事是投行人士的職業本能。秦方遠認真思索了一番,再次跟張家紅確認:「張總,如果這次融資成功,希望公司能設置一個合理的管理層期權池,並兌現承諾給我的10%期權。」

張家紅聽了大吃一驚:「10%的期權?我跟石文慶說過,是期權池總量的10%啊。」

這下輪到秦方遠大為吃驚了:「我回國之前跟他敲定的是10%的期權,而不是期權池總量的10%,這有本質上的區別。他不是說和您敲定了嗎?」

秦方遠心裏開始發緊,是不是石文慶這傢伙為哄自己回來就編造了承諾?這可開不得玩笑啊!秦方遠回國賭一把,是沖着期權來的,可不是為了薪水,這種薪水秦方遠在美國再奮鬥一兩年就能拿到,那可是華爾街啊,含金量完全不一樣!

他緊緊盯着張家紅。

張家紅是聰明人,她腦袋瓜迅速轉起來,表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哦,對了,石文慶跟我提過,沒問題啊!」

秦方遠如釋重負。

張家紅心裏很不爽,這個看起來很陽光、很青春的小夥子初來乍到,屁股還未坐定就獅子大開口,私心也太重了吧?不過,先答應了再說,融不了資上不了市,再多的期權也連張廢紙都不值。

張家紅乘機做出探討的姿態:「你覺得這輪融資多少額度比較合適?」

秦方遠不假思索地說:「一般而言,對於項目方來說,並不是融資的額度越大越好,融資2000萬美元不一定比融資1000萬美元好。成功的融資,一定是首先找對投資機構,然後再融到合適額度的資金。企業的融資額度,一般以未來18個月或者24個月企業運營、擴張和發展所需要的資金額度來計算。也許,企業在18~24個月後發展勢頭良好,現金流回收充足,那時候企業的價值更高,再去融資會融來更多的錢。也許,企業在18~24個月後就上市了,那時候,企業在股市上的價值更高,股民會用更多的錢來支持企業。

「並且,融資額度和進程與公司中長期發展戰略有關,還涉及未來的擴張路徑,是全部一個個自行開拓網點,還是自行開拓兼并購等,這些因素都要考慮。」

張家紅一聽,心裏就有譜了:哎喲,怎麼和老嚴說的差不多啊?我說這次融資就搞個大的,一筆融到位。老嚴說這個階段融那麼多錢幹嗎?規模起不來,凈利上不去,估值高不了。我還納悶呢,一次性融多一些豈不是更好嗎?秦方遠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與老嚴提議不謀而合。她剛才因為期權的問題引起的不快煙消雲散。

秦方遠接着說:「在投資者進來之前,我們需要做一份商業計劃書。我有兩個要求:一是財務和經營情況對我公開;二是我們要充分討論未來的戰略發展規劃,需要各個部門配合。也就是說,我需要您授權我在這次融資事件中可以支配各個業務部門。」

如果拋開剛才秦方遠龐大的物質慾望,張家紅還蠻喜歡他這種直來直去、作風強硬的風格。對了,他是什麼性格的人呢?她迅速在心裏琢磨起來。上半年公司還請了樂嘉過來培訓,對每個人做了性格分析。人的性格分成四種:綠色代表性格和緩,善於溝通,大智若愚;藍色代表冷靜,性格沉穩;紅色代表性格急躁,作風強硬;黃色則是皇帝性格,說一不二,唯我獨尊。張家紅認為自己是偏黃色。那眼前這個小夥子是什麼顏色呢?紅色偏藍?

張家紅做銷售出身,計算得失自然亮堂,她曾經在公司大會上話語凌厲:公司花這麼多錢雇你,你的時間是不完全屬於你的,你的時間是很貴的,如果浪費在一些低效率的事情上,是在浪費公司的錢和資源,是不道德的。這是赤裸裸的西方經濟學對抗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宣講,把台下從小接受社會主義教育多年的員工們講懵了。自然,對於秦方遠此番提議,聽起來似乎在攬權,實際上恰合她心意,只要達成公司目標,枝枝節節何必計較。想到這兒,她當場表態:「這些都沒有問題,即使公司其他業務受影響也在所不惜,我們要全力以赴。」

張家紅說到做到,行動迅速,午餐結束后,回到公司就立即召集各個部門的總監開會,完全按照秦方遠的要求做出了詳細安排。

6.中國式海歸聚會

回國上班半個月,石文慶數次邀請秦方遠參加各種聚會,僑聯、僑辦、外辦、歐美同學會、海外校友會等舉行的招待會、茶話會、午餐會、慈善晚宴舞會之類的活動,他都沒有去。

初到美國留學時,秦方遠處處感覺新鮮,和石文慶一起參加了很多場老鄉會、校友會、紐約同學會之類的活動,幾乎佔用了第一學年各種假期。在這些聚會上,秦方遠最大的收穫是獲得了喬梅。

之後,他基本上閉門不出,除了工作后在紐約參加過幾次華人聚會,他還是以投行菜鳥的身份參加的,之後就興趣寥寥。一方面是受不了菜鳥被忽視的鬱悶;另一方面,他厭倦了互相吹捧的氛圍,雖然他知道這就是華爾街,一切以金錢論英雄的江湖。在他內心深處,還是喜歡青山綠水般的寧靜和簡單。

這個晚上,秦方遠對石文慶說還是算了吧,我在家看看書得了,卻迎來石文慶好一番數落:「做了投行怎麼就沒有改變你的性格?做這行的不能沉悶,要像狼一樣兇悍、狐狸一樣狡猾,要有狗一樣的嗅覺,雖然你回國做甲方、做融資,不做投資了,不像我四處找客戶,但怎麼的你也要找VC和PE吧?雖然我們是中介,有介紹的義務,但多認識一個人總比沒有好吧?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這是古訓,你懂不懂啊?怎麼的也是個海歸,既然回來了,我們就要適應這個圈子。圈子就是資源,山不轉水轉,現在用不上,不一定代表未來用不上啊!知道吧?」

「我是不喜歡那種場合,男的個個臉上掛滿慾望,女的珠光寶氣,說着無聊的話,那不是浪費時間嗎?那場合適合你泡妞,要是想找資源搞投資,可以上個EMBA啊,清華、北大或者中歐的。」

「瞧你說的,我們除了工作就沒有生活了?中歐EMBA?那都是功成名就的大老闆玩兒的,身家不上億,人家不帶你玩兒;還是我們這些人身份相當。今晚你得去啊,都是我們這些年輕人,最大的不會超過40歲,不去你會後悔。」

秦方遠故意插科打諢:那XX商學院EMBA呢?據說每期會招美女主持和明星進去當招牌。我在紐約就聽聞過一個段子,說是一事業有成家有妻兒的成功人士大上了該校EMBA班,最大收穫不是認識一幫名流富豪同學和隔三岔五打打高爾夫,而是收了一堆房卡,EMBA班女同學太主動,「又給我塞房卡,不收還不高興。忙起來一天要趕三四個場,真是吃不消。」這,這,太適合你了。去讀個班,比你趕場子四處獵艷好啊,安全還低成本。

石文慶一臉不屑:喂,我可是單身貴族,可以名正言順地找任何姑娘談戀愛,幹嗎要花幾十萬的門票錢上個啥EMBA泡妞?那都是老男人老臘肉暴發戶們乾的勾當。

秦方遠推辭不了,就在石文慶婆婆媽媽的嘮叨中上路了。

這個晚上的聚會是一個海歸俱樂部發起的「海歸之夜」大型雞尾酒會,在東二環華潤大廈。他們在請帖上寫了一首詩,不知從哪裏抄襲的:香車美酒的風光/衣錦還鄉的榮耀/你擁有了財富、魅力、智慧/默默站在你身邊/深醉時的一杯醒酒茶/歸家時的一盞燈/還有與你共度一生的勇氣/讀懂你的渴望/拂去你心靈深處的寂寞/驀然回首……

臨出門,石文慶進行了一番精心的打扮。

石文慶的穿着比秦方遠要講究多了。西服是淺灰的傑尼亞(ErmenegildoZegna),時尚年輕。回國之前,石文慶四處打聽國內這些年流行什麼,聽說這個牌子后,一下子買了兩套,比國內便宜不少。還買了件切瑞蒂1881(Cerruti1881)的西裝,是留着重大慶典時穿的。據說那年李安導演的《卧虎藏龍》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頒獎典禮上周潤發穿的就是只有三粒紐扣的切瑞蒂西裝禮服,含蓄端莊。西服套着法國聖羅蘭(YvesSaintLaurent)的真絲襯衫,至於休閑襯衫,則是美國的普萊詩(J.Press)。普萊詩是美國最有學院氣的品牌,哈佛和耶魯這些美國東部常春藤名校的人都喜歡這個牌子的襯衫。皮鞋是意大利鐵獅丹尼(A.Testoni)。皮帶是全黑的范思哲(Versace),配西裝。

秦方遠則相對簡單得多,他經常去紐約梅西百貨買打折品,穿的最多是J.克魯(J.Crew),普普通通。

石文慶自己的沃爾沃這天限號,借了輛路虎SUV,發動時像男人一樣怒吼,充滿著炫耀的力量感。石文慶說:「這個海歸俱樂部就是給我們這幫留學回來的人建的,我打算加入進去。搜狐CEO張朝陽是俱樂部的常客,比我們還潮,很多企業的CEO也加入了。據俱樂部的人介紹,他們經常組織京城業界精英超級派對,像百度CEO李彥宏、聯想集團副總裁劉軍、『打工皇帝』唐駿等也曾參加。」

說話間就到了東二環的華潤大廈。坐電梯上了華潤大廈28層,一種靜謐撲面而來,眼前是一個由夏威夷設計師設計、洋溢着濃濃古典美式風格的寬大房間,古樸的油畫、深棕的泰釉、泛青的磨砂玻璃,文雅,有格調。

活動安排在第29層,這是華潤大廈的最高層,沒有電梯,只能從28層沿着旋轉而上的樓梯進入。沿旋轉樓梯蜿蜒而上,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闊大的露台。

活動已經開始了。服務生們在門口笑臉相迎,有些端著酒水在人群中穿走,有葡萄酒、紅酒、雞尾酒、威士忌。秦方遠隨手拿了杯威士忌,自行找了個安靜的地方。

石文慶一進門就不斷地和人點頭,看來,他是聚會的常客。

秦方遠想起了一個場景。美籍華人安普若安校長的網絡小說里描寫了海歸主人公在國內做投行的聲色犬馬的生活,其中就有一段是寫海歸們聚會的。主人公包博出席了幾次,並認識了一大堆人,從查爾斯張、Dr.Chen(陳博士)到去國外一年混個學位就跑回來的「遊學生」,五花八門,什麼人都有。不過包博覺得那些人沒什麼用,就是貴為總裁、副部級幹部,包博也不太看得起他們。他覺得這些人大部分不是來蹭飯吃的,就是來找機會泡妞的,要不就是想多認識點兒人做發財夢的。他們中有的人連英文都說不清楚就號稱是劍橋大學的經濟博士,還有臉給市政府當經濟顧問呢;有的見到別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加拿大人」,胸前總是別着一枚加拿大紅楓葉國旗的徽章;有的名片上印着「加拿大溫哥華華人企業家總會會長」,還真以為自己是華僑領袖呢,其實就是幾個人註冊的那麼一個非盈利組織;有的是包打聽,見了包博第一句話就問「你回國創業的錢是誰給的」,第二句話是「你現在有多少身家」,第三句是「你現在賺到錢了嗎」……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有的像三年沒見過女人似的,只要有漂亮妞出現,立刻黏上去,先介紹自己已經入籍拿外國護照(誰知道是塞浦路斯護照,還是毛里裘斯護照)了,再介紹自己的年薪是多少多少,更神的是直接告訴人家我有18億元的身家,然後再花180元請小姑娘吃頓飯,並討論由性到愛的長短問題和「18億元+18歲=180元」的數學公式……包博見了這種百無一用又令人作嘔的人,想躲都來不及,一群廢物加傻×!如果稍微得志一點兒,就開始牛氣衝天地吹自己「一生中已沒有什麼事情再值得我去努力、去追求了」,簡直讓包博「佩服」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難怪國內同胞拿海歸說事兒呢!這幫廢物到哪兒都是廢物,在國外是,回了國還是。包博可沒時間浪費在這些人身上。同時,包博還是想保持他低調行事的原則。所以這種活動他去過幾次之後,就再也不露面了,除非是政府邀請的正式活動,他會去,但去了也是凡人不理!人家問他要名片,他滿臉微笑但骨子裏透著一股涼氣地說:「對不起,沒有!」

想着這個場景,秦方遠立即感覺眼前的場面似曾相識,他可不想成為生活中的傻×加廢物,就本能地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一個人在那兒喝威士忌。

秦方遠看着前來參加聚會的人滿腹的虛榮,內心便有點兒寂寥。他突然想念起喬梅,想念他們在美國一起出行、一起歡笑,那種緊緊纏繞的柔情。而眼前,燈影交錯,他雖然自由適意,卻是實實在在地孤寂。

石文慶領着一個女孩走到秦方遠身邊,介紹道:「這是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的Monica(莫妮卡),現在在國企工作,是我們這裏有名的美女。這是我同學秦方遠,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在華爾街做了三年投行,現在回國發展了。你們好好聊。」說完,他沖着秦方遠眨眨眼,做了一個暗示的表情,然後就快速地沒入人叢中,找女郎們嗨去了。

秦方遠仔細地看了看Monica,她塗着厚重的粉底,抹著濃重的眼影,身上還有濃郁的香水味,便有些意興闌珊。他不喜歡把自己清純的本質掩藏起來的女孩,再美他也覺得那是虛偽。Monica像是自來熟,開口就是一番滔滔不絕,基本沒給秦方遠說話的機會,就說自己來這裏就是為了多認識些人,以後做項目就可以有更多的資源來整合。

秦方遠禮貌性地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然後,他舉起杯,跟Monica碰了下杯,似乎有些突兀地表示身體有些不舒服,建議Monica去找別的留學生。

Monica一愣,就有些不依不饒,臉上有些不高興,說起話來聲音有些大,不知道是因為環境嘈雜還是怕秦方遠聽不懂:「來這裏就圖一樂,幹嗎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搞得那麼清高寡歡的?」

本來還禮貌有加的秦方遠一聽這話,立馬認真打量了這個姑娘一番,硬邦邦地回擊說:「我是來陪同學的,我有權利選擇清凈。」整個一個生瓜蛋子的狀態。

也許說話的聲音有些大,一些人開始往這個方向圍過來。那姑娘站起來,對着往這邊張望的人群擺擺手:「沒啥事,我們聊得歡著呢。」

秦方遠對這個姑娘的應急舉止哭笑不得,剛才還像干仗似的,怎麼就聊得歡呢?不過,他心裏倒是為此少了些抗拒。

「你是剛回國的吧?之前也沒有見到石文慶帶同性過來,姑娘倒是不斷變換。」

「那是他的本性,你也知道了?」秦方遠聽到這兒眉頭舒展開來,就不是那麼冰冷了,倒顯現出天真的一面來。

「西門慶嘛,誰人不知?連他自己都坦然接受這個稱號,據說還是你們這幫同學給起的雅號。」

姑娘抿了一口波爾多紅酒,揚著眉毛,對秦方遠挑逗式地說:「你們回國參加這個聚會都得來向我報到備案,本姑娘是盟主。」說完,她又猛地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大口酒。

秦方遠很吃驚:「這是什麼鳥?」這句話讓他想起在美國念書時和石文慶去一位同學家參加的聚會。那位同學是中東人,石油家族,錢多勢大。那次聚會上,就碰到不少放肆的美國女生,比男人還要強悍,不過,那時她們都在微醉狀態,也就見怪不怪了。

秦方遠站起來,準備扶一下莫妮卡:「你喝多了吧,我扶你去旁邊沙發上休息。」

「好啊,你還蠻紳士的嘛。」莫妮卡有些大舌頭了。她個頭在一米六八左右,胖,在秦方遠攙扶的時候,整個人癱在秦方遠身上,嘴裏噴著酒氣,雙手勾住秦方遠的脖子。

秦方遠心想:這是什麼鳥啊?整個兒一粗獷的大妞。

等從酒宴出來,石文慶發動他借來的路虎:「我靠,還認生,半天都點不著。」正說着,就聽見「嗡」的一聲悶響,車子終於點着了。

拐上主路,石文慶說:「別看那女孩子對你凶,不友好的樣子,那說明她對你有意思了。我參加聚會那麼多次,怎麼就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呢?你瞧瞧,你這先天的條件在這種場合還是頗有誘惑力的。」

「誘惑力?我可是在一旁坐着喝東西,沒跳沒鬧的,也沒有招惹誰,談什麼誘惑力啊。」

「你就裝吧!有些人還就是喜歡你這種外表淡定內心洶湧的偽君子。還是說正題,剛才和你搭訕的那個姑娘在一家大型壟斷國企負責廣告投放,多少人想巴結她。還告訴你,她可是南方某地前省長的千金。」

秦方遠心想,我一不拉廣告,二不攀龍附鳳,管她是誰家的千金呢。

石文慶從後視鏡看了秦方遠一眼,他比較不爽秦方遠故作清高的神情,於是繼續開導:「這個女孩不是啃老族,自己掙的錢不少,幾乎每個月都要跑趟香港購物,簡直就是購物狂。知道錢哪兒來的嗎?她在這家國企管廣告投放,國企老闆是她爸爸在位時提拔起來的。當然,她爸爸還在位,沒有退。在地方不是和省委書記有矛盾嗎?中央就把她爸爸調到國務院某部委擔任正部級的副部長,有職有權。

「話扯遠了。這個女孩比我們大兩三歲吧,估計剛過三十歲。我打聽清楚了,她自己管理一億元的投放額度,和其他同事共管兩個億的投放額度。按照廣告圈的潛規則,每筆投放會有20%的傭金,即使共同投放的兩億她一分錢都不拿,只拿她主投一億的,每年至少也有2000萬元的收入!」

秦方遠瞟了一眼石文慶:「你盯上人家的錢袋了?你原來可不是這樣啊,你家裏從小就不缺錢。」

「呵呵,我是盯上了,但是人家看不上我啊!」石文慶在秦方遠面前說話向來不藏着掖着,「我是看上了她和她家裏的錢,那麼多錢,怎麼花啊?我得想辦法為他們理財啊。再說,現在做項目容易嗎?得搶啊,靠什麼搶,就是靠資源。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像高盛、摩根士丹利、瑞士信貸這些海外豪華投行,早些年還完全可以靠專業、靠品牌,現在都活得很猴精了,都知道挖高官的子女親戚什麼的。沒有高層資源行嗎?有一個靠一個。」

秦方遠打斷他的話:「你現在就整天想着幫官員理財?有多少人像上次那樣,願意出那麼高的傭金?再說,干這行,很危險。」

「不就走鋼絲嗎?人家真正走鋼絲的都不怕,我這個操盤的怕什麼!有什麼風險?這個來錢快,懂吧。像上次找你華爾街朋友辦的,順風順水,掙錢快啊!」

「這類錢,究竟能有多少?」

「給你講兩個案子吧,都是被公開查出來的。一個壟斷性國企的副總經理,每個禮拜都會按時收到山西煤老闆派人送來的一麻袋現金,每袋50萬。每個周末,這個副總就自己跑到存款機一筆筆地存,交給別人不放心啊!家人?萬一在外面養個小蜜啥的,要用錢啊,一旦每筆錢都被他老婆掌握了,那還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就是這麼一個人,多傻!犯事後,檢察機關查到僅這項存款記錄就有51筆。

「還有一個案例。某部委一個關鍵崗位的處長,在北京不同位置買了三套房,每套房都騰出一間房子堆放現金。案發後,檢察機關發現,三間房子堆滿了現金,有用皮箱裝的,有用購物袋子裝的,甚至有用牛皮信封裝的,知道盤點後有多少嗎?三個億!你說他們土不土?如果漂白了,估計也不會有事了;即使有事,自己進去了,錢還在啊!像台灣的陳水扁那樣,自己進去了,錢還大把在海外,子孫幾代估計都用不完。」

聽着這些,用「驚心動魄」來形容秦方遠的心情也不過分。他一時沉默了。

石文慶把車子拐上東三環,開着路虎就是爽,他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沿着三環兜起風來。凌晨時分,白天擁擠不堪的三環路終於可以喘口氣了,車子不多,開起來痛快。

石文慶從後視鏡看到秦方遠沉默的樣子,他說:「對了,你別岔開話啊。剛才說那個女孩的事情,如果人家搭訕你,別拒絕人家,怎麼的也試一試,萬一有戲呢?」

「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是不可能聯繫你,還是你們之間不可能?」

「我們之間不可能,我不喜歡這樣的女人。」秦方遠重重地用了「女人」一詞,而不是像石文慶那樣用「女孩」。他驀地想起於岩,在飛機上與他相談甚歡的女孩,她才當得上是女孩。如果莫妮卡是像於岩那樣,也許他……

「別啊,怎麼的也泡一泡,即使最後不成,愛情不在友情在,怎麼的也為哥們兒搭個線。看在我們同窗多年的份兒上,這個犧牲你應該付出啊!」

秦方遠不屑地說:「讓我犧牲愛情為你掙業績?我可沒有那麼高尚。為你打架鬥毆可以,像在美國那次,幾個黑人小子搶劫你,我為你挨兩刀也毫無怨言,但我可做不到犧牲我一個幸福你們大家。」

石文慶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秦方遠,繼續開玩笑:「犧牲了你的色相,未來我給你補幾個。像那個喬梅,可是我給你介紹的哦!」

提到喬梅,秦方遠心裏如針扎,有些痛楚,又有些煩躁。

他回國后,和她打過幾次電話,沒有接聽,也不撥回來。發MSN,發郵件,石沉大海。看來,喬梅對他是真的恨。這幾天,他已經不敢拿起電話,怕聽到那冷漠的沒有盡頭的嘟嘟聲。他知道喬梅的脾性,可不像普通女性那樣拿小脾氣當武器。她說不理你,那是真的不理。說恨,是真的恨。

只是,昨天晚上,他偶爾翻檢託運過來的行李,翻出了一本健康書,還有在紐約上班時喬梅給他制訂的日常菜譜和營養計劃。比如,喬梅用娟秀的小楷寫着:每天要吃至少五種蔬菜;不能喝碳酸飲料,要喝牛奶;不能吃肥肉,每天要慢跑30分鐘,做50個俯卧撐。瞧著那些熟悉的字,溫暖的語氣,他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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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金時代:投融圈資本創富小說(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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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對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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